小时候嘴碎,经常挑食,不吃胡萝卜,不吃豆腐只喝豆浆,吃米饭必须有肉。 吃饺子必须从中夹开,等等一系列恶习。
这些挑肥拣瘦的臭毛病,父母当然是不会惯着我的,偌我不想吃便不要吃了。实实的饿上一顿,饿极了什么都吃。
父母不惯我,我就去找惯我的人, 那个一辈子受死了罪的小脚女人。我母亲的母亲。 姥姥是个小脚女人,河南籍,出生在1929年,受封建风气的影响,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缠足。双脚小脚趾骨生生被裹脚白布勒断,此后的岁月,一辈子走路很慢,一颠一颠的,平衡力很差,左一下右一下,像企鹅的样子。 缠足,是中国古代一种陋习。是指女性用布将双脚紧紧缠裹,使之畸形变小,以为美观。姥姥结婚之时也是蒙着红盖头,只露那双“三寸金莲”
据母亲说,姥姥一生命苦, 生于动荡,长于灾难。家中姊妹7人,排行老二,11岁就当上了“小妈”带大两个妹妹,三个弟弟, 13岁赶上了河南大饥荒,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破箩筐,把两个最小的弟妹放在两边,一路走, 一路哭,实在饿的不行,走不动了,就撸点树叶子吃,拔点野草吃, 可是啊, 那个时候哪儿都穷,就连树叶子也是很难撸到的。
每次说到此处, 母亲就哭,说一次,哭一次。可是还是愿意告诉我们, 特别是姥姥故去后, 她嘴里关于姥姥的事说的愈加频繁,每次开始说的时候, 总要先来一句前奏,“你姥姥这辈子啊, 可是受下苦了” 我问母亲,姥姥逃荒走了多少路,多长时间?她说不知道,不过就姥姥那一双走不平稳的小脚,肯定落了队。 姥姥走的这条路,是灾难之路,是悲哀之路,是背井离乡之路,更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姥姥用她那并不好看的三寸金莲小脚,一路从河南走到了山西, 直到遇见我姥爷——这个12岁就来山西做木匠学徒,一个人养活8口人的高个子男人,这个爱了她61年的“弟弟。”
姥姥姓段,比姥爷大两岁,我从小听姥爷叫姥姥不称呼名字,都叫“老段”,姥姥是神经性耳聋,说话很费劲, 所以姥爷一辈子都是大嗓门儿,一遇到事儿就大声喊“老段,老段”声如洪钟,姥姥听到姥爷喊就惦着小脚一路走来,姥姥因为耳聋,和我们说话时老打岔,你说东,她说西,有时候急了就不和我们说,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一整天都不理你, 奇怪的是,只有姥爷和姥姥说什么的时候她不打岔,而且交流的很好, 对于此,我除了将它看作是心有灵犀好像没有别的更好的解释, 他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此刻,我想到了沈从文和张兆和,朱生豪和宋清如,三毛和荷西,钱钟书和杨绛。 我想,我一定要在这些名字里,加上姥爷和她的“老段”。
因为耳聋,生活受到了一些影响,姥姥爱听豫剧, 爱看电视剧,也爱打电话, 姥姥在世时,姥爷总比姥姥稍微早一点起床,做一壶水,等着姥姥起床后刷牙洗脸,然后给她戴上助听器,打开电视,换到戏曲频道,把音量调大给姥姥看,豫剧《打金枝》、《下陈州》、《朝阳沟》、《穆桂英挂帅》、秦腔《下河东》《铡美案》都是姥姥常看的剧目,有时候还发表点意见。 “俺最喜欢《穆桂英挂帅》里《辕门外三声炮》那唱段。 “俺觉得马金凤唱豫剧最好听,小香玉也不错” “这陈世美真坏呀, 秦香莲多可怜” 这种话,只要我一去,姥姥就和我絮叨些,家里电视的声音总是开的很大,我嫌吵,姥爷就说,小了你姥儿听不见,所以我总不爱和姥姥一起看电视,噪音受不了。姥爷却可以忍受五六十年,可知他的爱有多深。
姥姥爱打电话,又听不见,所以家里电话都是姥爷接,对方说一句,姥爷听一句,再对着姥姥的耳朵重复一遍, 所以打一个电话要花上别人两倍三倍甚至更长时间,可姥爷从不觉厌烦。 姥姥一生六个儿女,三男三女,母亲最小,她就六个子女轮着打,每次都细心的拿出记号码的小本子,找到对应的号码拨过去,通了以后就交给姥爷接,然后等着姥爷重复对方的话。 姥姥不识字,只认识数字,记电话的小本子也是独特的,姥爷就拿△和○这两个符号代替儿子和闺女。 △代表儿子,○代表闺女。 比如△1 代表的就是大儿子,我大舅。 ○1 代表的就是大闺女,我大姨,以此类推,母亲的代号是○3 (三闺女)这样标记就方便多了,因此每天晚饭后就是姥姥的电话时间, 每天这个时间我们都守着电话,等着姥姥的那声,喂……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2010年,姥姥去世。 姥姥走了,家里的电话也拆了,电视声儿再也不会高的吓人,那个和我聊豫剧,说秦腔的人走了, 那个挑着破箩筐的小脚女人走了,姥爷的大嗓门儿也低下来了,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过戏
“老段”走了, 看戏的人, 打电话的人, 我的恩人的恩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