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赏莲居士 于 2020-3-26 22:01 编辑
我的家乡在资水中游一个偏僻的山村。每次回家,汽车爬进这高高低低的山岭,便能看到遍布坡地中间那一丛一丛[1]的茶树,那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勃勃生机的绿! 山里穷,坡多田少,任山民怎么勤劳,也只能多半靠玉米、红薯果腹。这一年两收的茶叶(称“头茶”与“二茶”),曾是家乡父老收入几乎唯一的指望。 时令谷雨之后,茶丛枝头茁壮地长出新芽来。田里的秧苗也到了该栽插的时候了。 “插得秧来茶已老,采得茶来秧又黄。” 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尴尬谚语。农人为糊口,只得先顾粮食。插完田,新茶已长到五六片叶儿了。于是姑娘、媳妇、大嫂、大娘们,甚至包括腾得开手脚的男人们一齐动手。这时学校也要放农忙假一起参加到采摘新茶的大队人马中来。大家放下卷起的裤腿,背上大布口袋,迎向一块块坡地茶园。由于已经不能徒手采摘,只得用那套在右手中指上的“特制小刀”(方言称“摘子”),采下当年长出的全部嫩叶。经过炒、揉、发酵、烘干,几道简单的工序,粗制成红茶或者黑茶[2]。茶虽粗,价格低,但是产量高,倒也能换一些零钱[3]。因此那学生的学费,那生活的零花钱,甚至那姑娘、媳妇身上的小花布衣裳,才有了着落。 因为穷,买不起农药治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毛毛虫同新茶一道生长。尽管你长袖长裤遮蔽得严严实实,一天下来,浑身上下沾染的毒气将会使你揪心地难受。为了那花衣裳的诱惑,或是生活的本能压力,第二天硬着头皮还得上山去。尤其是到了采摘“二茶”的时候,毛虫毒气简直会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小时候,我最怕被大人叫去干这种活,现在一想起来,浑身还起鸡皮疙瘩呢。 啊!这使人充满希望,而又使人望而生畏的绿丛呵! 我又走在这回故乡的山间小路上,一片片的山坡地里却不见了熟悉的茶树,我有些不解起来。 拐过山坳,熟悉的山村道路两旁闪现出一溜好几幢红砖小洋楼来,令我兴奋不已。 山乡的穷,首先反映在农家的房舍上。祖祖辈辈多少年,山民住的都是毛竹夹板糊泥墙的茅草房,好的也不过是杉树皮盖顶的杉木板房,难得见到几处窗明的瓦屋。 “改革开放没几年,新楼房一下多了起来!” “茶蔸都挖掉了?” 家人、亲友见我疑惑,解释说: “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没人采茶管理,茶蔸老死,就都被挖掉了!” “红茶、黑茶不值钱,没人做了!” “新房?那都是外出打工挣回来的钱盖的!几乎家家都有外出的人,有的一家几个。” 原来如此!我豁然。为家乡终于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而释怀。我在一首七律诗中不禁欣喜地写道: “路沿房舍挤相争,渐有红楼上二层。” 然而,一些乡里稍有见地的人士却忧心忡忡。他们说,县、乡、村刚起步的特色种植、养殖业、农副产品加工业,都由于缺乏人力、技术、资金等原因,垮掉了。这种完全依赖外面挣钱的繁荣,是虚假的繁荣,是不能持久的。 面对莽莽青山,我的心不禁又紧缩了起来! 弟弟带我走向邻家的小楼房去吃“擂茶” [4],欢声笑语从楼上喧嚣下来。“擂茶”的香气也迎面而至。可我的情绪竟不能轻松愉悦。弟弟说,村里的新式茶园,药材试验基地都荒废了,许多“细伢子”、“细妹子”初中都不念完,便争着出去挣钱。有的为了“速富”,还不耻卖身……!村里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不少好田好地都荒了。我心中又浮出七律中的另外两句: “靓女骑车逛集市,老倌荷担走田埂。” 我愕然!迷惘的视线竟有些模糊。 也许,随着时代的脚步向前,穷乡僻壤的人们必定会向城市靠拢!这山区除了恢复自然原始的生态,本没有十分必要与条件好的平原地区齐步并进? 也许,随着经济的发展与观念的转变,山乡儿女会自然再回到山里来,或者山外的有识之士把技术、经验带来这里。利用山区资源,再创造山乡真正的繁荣? 好在我又听到了一则新的传奇故事。县政协的一位老同志收到了别人赠送的两块砖茶,转送给了一位省里的朋友。这位朋友有多种疾病。喝了这种砖茶之后,颇有好转。于是再向老朋友索要。老同志把剩下的一块送给他之后,他还要。省城一时传开砖茶可以治百病的神话。于是县里到处搜寻砖茶。原来这种黑茶由于不值钱已经多年没有生产,陈茶越来越稀少。一夜间,黑砖茶身价百倍。于是县里开始恢复黑茶的制作。家乡致富的一个新商机开始展现。…… 上邻家小楼喝“擂茶”时,那擂茶的馥郁清香这才真正透进了我的心房。 注: [1].为了节约地力,过去我家乡的茶叶是和其他作物间作的。所以茶树不是专业种植的那种“条植”,而是一丛一丛的“点植”。 [2]. 红茶、黑茶主要是发酵程度不同。 [3]. 这种粗茶,进一步加工为“砖茶”,过去主要销往牧区。 [4]. 一种将炒熟的芝麻、豆子等擂碎,和茶一起冲泡的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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