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北方的冬天是一夜降临的。
劲风过后,天地被搅成迷离的白色世界。于是,所有对北方冬天的想象和间接描写,都成为直观真切的印证与体验。那是聆听故事和亲历故事的区别。
一如旧时乡下小女子未出阁时,对未来郎君的想象描绘。
生长在南方的日子,自己对北方的了解,来自父亲对朝鲜冬天的描述。还有《白毛女》以及《智取威虎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还有圆睁虎眼的杨子荣,打马扬鞭,驰骋在林海雪原的彩色电影画面。
只是,那都是留给我们充满诗情画意的战争和苦难场景记忆。
赤峰四周没有江河,连小溪也寻不见踪影。那晶莹洁白的冰,究竟什么模样?和山城夏天沿街推买的冰棍一样吗?
我们决定制造冰。搪瓷小碗在睡觉前盛满清水,放置在屋外的窗台上。第二天,起床第一要务,是观察实验结果。当一碗液体,神奇地变作坚硬平滑的冰,那是何等的喜悦赐予了年少的孩子们。这样的方法,是父亲口传给我们的。再后来,每晚制作家庭冰棍,并在水里加入白糖。那样的冰糕自然坚硬无比,但经过孩子们咀嚼后,都化作单纯甜蜜的童年故事。
我们还效仿其他孩子发明的健身娱乐方式。挤压出井水,或接自来水,倒在自家门前。很快,一条狭长平滑的溜冰道大功告成。找来一尺见方木板,两木条钉在木板上,木条下面再分别钉牢八号铁丝。在两截细小树棒一端,反向钉入两枚铁钉。哈哈,一个给妹妹弟弟的微型雪橇就快乐诞生啦。而溜冰道要到第二年开春,才渐渐消失于泥土之中。
上学的孩子们都陆续换上棉猴,或者戴着雷锋叔叔那样的大棉帽。大清早出发,地上的雪没入半截膝盖。需要步行二十分钟来到学校。和家里一样,每个班都生有媒炉。长长的白铁皮烟囱伸出窗外。而双层玻璃窗永远都有破裂,其中,大多是淘气鬼毁坏的。
雪停歇的日子,天空瓦蓝,白云聚散。
我们常仰望天空,期待着银白色的战机,从远处钻出。当飞机尾巴喷出细长的白云,无数的想象也在心里萌生。
那时,中国面临的头号敌人正是距离这片沙漠地带不远的苏联。没地图可看,听同学或大点的部队孩子说,这里和苏联很近,每天的飞机巡逻,就是担心白极熊入侵。
那时,我们都相信,战争总要爆发,而且就在我们身边。任何人都无处逃逸。大红油漆在许多红砖墙体上书写的蒙汉两种文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随处可见。包括每天上午十点的广播体操,那句“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都在孩子们心里烙下无数对未来战争的想象空间。当我们为一个个庄严崇高的使命而学习锻炼,这种动力是强大的。孩子们唱军歌,穿父辈的绿军装,发统一军用绿帆布挎包代替书包。上面印着同样血红的五个油漆字,那是最早看见的毛氏草书——为人民服务。
若干年后,接触二战史,真切明白了交战双方的国民心态。还有无数战士的壮烈情怀,以及赴死的悲怆
冬天气温降到零下20度,一米左右的地层如石头一样.就连厨房里缠绕着草绳的自来水管,也被冻住。需要使用瓦斯喷枪,那幽蓝的火焰反复来回烧烤,才能暂时解冻。
泥土道路上拉车的骡马,滴滴答答地踩踏在坚硬的土地上。如我们一样情绪亢奋,精神饱满。骡马们神气抖擞地喷着白气,还不时从屁股滚出一串串褐色粪球,也冒着白气。许多马的臀部有清晰的数字编号。我们知道,那都是昔日退役的草原军马。烈士暮年,也只能与骡子驽马们为伍。
在上学的路上,常见两匹拉车的马,最是印象深刻。一匹枣红马,高出其他马一尺左右;另一匹白马则是浑圆健壮无比,一如千年前,唐太宗心爱的战马转世。
有同学说,那是当年的日本东洋战马,内心总是不爽。
后来,在阅读苏俄文学作品的时候,最亲近的是作家诗人们笔下,俄罗斯漫长冬天的描写以及感受。
或许,都缘于童年北方的经历?
一九九三年的冬天,再次回到大东北。两个月的时间,除了和东北人吃猪肉酸菜炖粉条,住旅店,反复翻看贾平凹那年的新作品。剩下的时间和记忆,依然是白雪、白桦树、坚硬的黑土地。还有城市乡村的马车。骡马们也依旧从屁股滚出一串串粪球,冒着滚滚热气。
东北的冬天,乡村和旷野,难寻绿色植物。但你却分明感受到别样的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