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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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泰山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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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19:3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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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2:5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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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3:03 | 只看该作者
《走向共和》孙中山演讲全文

我知道,你们很着急。张勋复辟了,国会又开不成了。我们本来是共和国,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了封建主义专制主义的东西,这个问题不解决,专制复辟就是必然的。共和国就永远是一个泡影。共和的观念,是平等、自由、博爱嘛。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各级行政官员都视法律为粪土。民众,仍被奴役着。民国应该是自由之国!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只有当权者的自由,权力大的有权力大的自由,权力小的有权力小的自由。民众,没有权力,没有自由。民国应该是博爱之国!可民国六年来,我们又看到的是什么:是只有民众对当权者恐惧的爱,而当权者对民众,只有口头上虚伪的爱。民国更应该是法制之国!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行政权力一次又一次地肆无忌惮地干涉立法:你不听话,我就收买你;你不服从,我就逮捕你。那行政是什么呢?应该是服务于国民,行共和之政。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一个打着共和旗帜的家天下,在这个家天下的行政中,我们根本看不到透明的行政程序,更看不到监督之制。那些行政官员,是如何花掉民众的血汗钱,民众不知道,那些行政官员把多少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你们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你们都知道司法是裁判吧,这个裁判的原则是什么?是一部主权在民的共和国宪法。可民国六年来,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这么一部宪法嘛。就那部不成熟的《临时约法》,也一次又一次地被强奸。哦,对了,我今天穿的这身衣服有点古怪是吧,连裁缝都说是很奇怪的。我要说,这就是共和。这就是共和的衣服。这边,我设计了三颗扣子,共和的理念,就是平等、自由、博爱。这边也有三颗扣子:民族、民权、民生。那宪法呢,我发明了个新词,叫五权宪法。这里装的是立法权,这儿装的是行政权,这儿装的是司法权,这三权你们都很熟悉,叫间接民权。我情有独钟的是直接民权。要让普通的民众都有直接参政议政的权力!一个是考试权,我们要把考试权还给民众。今后,凡行政用人,一定要经过考试,不管是谁。还有一个是弹劾权。没地儿装了,不急,不急,装在这儿。为什么要把弹劾权藏在里面呢?因为它是民众的杀手锏,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杀出来,弹劾你。我孙文此生啊,没有别的希望,就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共和不仅是一个名词,一句空话,或一个形式,要让它成为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让它成为我们牢不可破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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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3:06 | 只看该作者
《走向共和》01章 修园子

天津,李鸿章官邸。这是一张清癯的、布满很深皱纹的脸,一双眼睛微微眯缝着,似在闭目养神,又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断有属下来禀报——

甲:“中堂,丁汝昌又来信催银子了,说是咱们北洋海军‘定远’、‘镇远’两艘主力舰,原设大小炮位,均系旧式,‘经远’、‘来远’尚属尾炮;‘威远’须改换克虏伯新式后膛炮……海军方面还有一个消息,日本已派人前往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厂谈判购买一艘军舰,而这艘军舰正是我们一直准备购买的那艘铁甲巡洋舰,日本人甚至连它的名字都取好了,‘吉野’号……”

李鸿章:“唔。”

乙:“大人,前些日子传闻的日本制定‘征讨中国策’的消息已被证实。日本人的具体步骤是:第一步攻占朝鲜,作为进攻中国大陆的跳板;第二步占领台湾,控制东南亚地区;然后……”

李鸿章摆摆手:“知道了!”

丙:“京城里最近准备恢复制钱,太后让翁同龢去办这件事,翁师傅去找阎敬铭商量,阎敬铭不干,他说行使制钱,必先收回大钱。私铸的大钱,分量极轻,尽以输入官府,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时京师钱铺,以‘四大恒’为支柱,维持市面……”

李鸿章:“袁世凯从朝鲜跑回来,怎么就不见了人影?”

丙:“袁世凯?”

李鸿章:“行了,你下去吧!”

丁:“老爷,准备进贡给太后的那只鹦鹉已经一天多不吃不喝了,拉的粪便颜色也不对……”

李鸿章一下子睁开眼睛,“啊?”

一纸电文传来,上谕:“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筹议北洋海军事宜各条,言多扼要,事关重大,着该督即来京奏对。”

天津通向北京的官道上,暮色苍茫中,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乌骓(音zhuī)马上是神采矍铄、装束奇特的李鸿章,他一身黑色劲装,青巾帕缠头,戴墨镜,紧扎的腰带上插一把黄澄澄金柄的左轮手枪。

紧随他身旁的是一名圆脸眯眼,书办模样的中年人,这是他的亲信幕僚——盛宣怀。

而他的身后,则是二十名身着灰呢箭袖短衣,挎腰刀,肩上背着一色崭新的德国造毛瑟式前膛步枪的亲兵护卫,个个剽悍异常。

人马如一阵疾风卷过,雨点般的马蹄溅击起黄尘飞扬!

储秀宫内,慈禧坐在炕上,捧着个锃(音zèng)亮的白铜水烟袋,一边悠悠地吸着南方进贡来的潮烟,一边在看几个宫女和太监排练京剧《大登殿》。

扮演王宝钏的宫女看模样还只有十四五岁,嗓音很嫩。她唱道:“三人同掌昭阳院,学一对凤凰侣……”

因为不熟练的缘故,她的声音颤抖,最末一句更是荒腔走板唱不下去了。

一旁扮戏的和拉琴的太监、宫女都笑起来。

慈禧拿着点烟的纸楣子指着那小宫女,笑得直颤抖,“小,小丫头片子,荒腔走板到九州外国去了……”

小宫女撅着嘴说:“老佛爷您唱得好,您来唱嘛!”

“我来?好!”慈禧将水烟袋往炕桌上一放,站起来。

屋里所有的人顿时来了兴致,连屋外的太监都伸着脖子往里瞧热闹。

大内总管李莲英这时走进来说:“老佛爷,七爷来了。”

慈禧:“噢,叫他在外间等着。”

她转对小宫女说:“听着,这两句应该这样唱,”她款款走动几步,“三人同掌昭阳院,学一对凤凰侣伴君前。”

字正腔圆,那声音更透着一种妩媚的韵味,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妇人之口!

毓〖HT〗庆宫,明亮的灯烛下,年轻的光绪帝正在御案铺开的宣纸上专心致志写“颐和园”三个大字。

“李鸿章已经进京了,”光绪皇帝的老师,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翁同龢对光绪说,“太后此番让皇上以筹议北洋海军名义召他进京,究竟是何主意,皇上心中应该有底……”

光绪好像没有听见翁同龢的话,只是那握笔的手不停地微微颤抖。他的脚旁,扔了一地废弃的宣纸团。

“颐和园”三个字写完了,光绪拿起,左右端详一番,“嚓嚓!”又一把撕碎,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烦躁道:“翁师傅,朕怎么总是写这几个字不好?”

翁同龢:“那是因为皇上不喜欢这几个字。”

光绪一愣,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冷笑道:“朕喜欢!清漪园改为颐和园,取颐养冲和之意,中国的臣子们这名儿改得多好!写它不好,总归是朕无用而已!”

翁同龢正色道:“皇上万乘之身,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光绪帝听了,默不作声。背手踱至墙边,望着墙上康熙与乾隆的画像出神。

这是两幅西洋画师所画的油画。画面上,康熙帝戎装金甲,雄风逼人;乾隆帝盘马弯弓,英气勃勃。康乾盛世的辉煌气局,好像要从画面喷薄而出!

光绪猛地转过身来,双目灼灼,神情中顿时增添了英武之气,连说话的语调都果决了:“朕以为,太后召李鸿章进京,名为筹议北洋海军,实为清漪(音yī)园工程。”

翁同龢:“臣也是这样想。”

光绪:“太后六旬万寿,理应隆重庆贺,以臻祥洽。朕的确也想尽一番孝心,将清漪园好好修复一番,让她老人家舒舒服服住进去,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可没想到,修园子的工程耗费这么大,伤了国家元气,朕为此深感忧虑。几番欲进言,又怕引起太后误会,这次李鸿章进京,倒是个好机会。”

翁同龢:“皇上是想让李鸿章向太后进谏?”光绪:“对,办海军,修园子,孰重孰轻,太后不能不考虑。”说着,他又从御案上拿起两份奏折:“这里还有阎敬铭的两份奏折,称户部已无款可拨。朕这就批个‘请懿旨办’,转呈太后,看看她老人家的意思。”

“臣也准备上一个折子,请停一批庆典工程!”翁同龢接着说,“本来一个清漪园就不堪重负,内务府那帮奴才又一味逢迎,满北京大搞什么彩殿、龙棚、经坛、牌楼、亭座等庆 寿的‘点景’,借机挥霍,实在是可恨之至!”

“好!”光绪有些振奋了,“还得让上书房,南书房都做出响应!”

翁同龢:“臣这就去知会他们。”

光绪吁口气:“这样安排,朕心里才算踏实了。”

翁同龢:“臣却担心一个人……”

光绪警悟:“李鸿章?”

翁同龢:“正是。太后对他恩眷隆深,他此番进京又是为军费而来,由他进谏的确再合适不过了。但臣估计太后也会让李鸿章为修园子的事说话。而李鸿章盘算太精,心目中又只有太后和他的水师淮军,未必肯为皇上分忧,替江山社稷着想。”

听翁同龢这样一说,光绪半天没有作声,拿着那两份奏折,又翻了几翻,这才说:“翁师傅,李鸿章肯不肯进谏,另当别论。只是刚才听了你的话,朕倒是非常担忧。”他望着翁同龢,恳切地说,“朕知道当年因李鸿章弹劾令兄翁同书一事,你们结下宿怨。但你们都是朝廷的股肱(音gōng)之臣,总要和衷共济才好,千万不可因私而废公。”

光绪语调虽轻,翁同龢早已惊得汗如出浆,“嗵”地跪倒在地,“臣不敢!”

“起来,快起来!”光绪连忙上前亲手扶起翁同龢,继续道:“朕自启蒙识字起,师傅就教朕明白了一个道理,洋人欺我,皆因国势积贫积弱而致。欲再现康乾盛世,惟自强富国别无他途。而李鸿章这个人这些年来办洋务,图自强,还是有一些实绩的,所以,朕是想倚重他的。而你们之间若有龃龉,则会误了国家啊……翁师傅,你是两代帝师又是朕跟前第一个心腹重臣,朕的种种难处,你知道得最清楚。朕这些心里话,不跟你说,又跟谁说去。”

说到这里,光绪声音颤抖,眼角早挂上两滴泪花!

“皇上!”翁同龢只觉热血激荡,喉头哽塞,又跪了下来,重重叩头道:“臣当竭忠事国,肝脑涂地以报皇上!”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敲了九响。

光绪微微一惊,道:“时辰不早,你就在这里将请停‘点景’等寻常工程的奏折写好,朕也就在这里批了,连同阎敬铭的两道折子一起,即转呈太后慈览。”

“是。”翁同龢站起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略一思索,挥笔疾书。

光绪返身,一眼看见满地的废纸团,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在御案上铺开一大张宣纸,提笔濡墨,用心写起“颐和园”三个大字来。

殿内静静的,只听见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玉春院后院天井内,“啪!”一计响亮的耳光,打得那个拥在最前面的伙计晕头转向,眼前金星乱舞。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你们这班王八羔子,由着你们在门外乱嚷嚷也就够了,还真敢往本姑娘闺房里闯啊?”

京城名妓沈玉英站在门口,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她穿一件贴身粉红小夹袄,衣襟未扣,腰间就用那么一根丝绸巾松松束着,露出大半个胸脯,白生生晃人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伙计们怒骂。

几个伙计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那个挨了耳光的倒霉蛋捂着半边麻辣辣的面颊,可怜兮兮道:“借一百个胆子,小的们也不敢闯沈姑娘香闺,这都是妈妈的吩咐。”

沈玉英冷笑道:“妈妈的吩咐!她吩咐你们吃屎,你们也去?别忘了这些年是谁支撑着这个门面?我拿着自己不当人,才养活了你们这一大帮人,驴子拉磨,也有个喘气的时候,我才将息两天,你们就来逼我……”

说着,她撩起腰间绸带擦眼圈儿。

伙计们一时不吱声了,半晌才道:“沈姑娘别伤心,小的们不敢,妈妈也没有逼您的意思,我们只是瞅着袁世凯这小子癞蛤蟆似的,浑身霉气,赖在院子里白吃白喝,靠姑娘您养着,算什么呀?”

“狗眼看人低!”沈玉英把绸巾一甩,又骂起来,“凭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也配说袁爷浑身霉气?告诉你们吧,他现在是秦琼卖马,英雄落难,朱洪武还有个讨米叫花的日子哩,一朝腾龙在天,你们都没地方后悔去!”

伙计们欲说什么,沈玉英眼一瞪,“还磨蹭什么?滚!”

眼瞅着她又要扑上来,伙计们吓得再不敢相强,只好灰溜溜走了。

沈玉英卧室,袁世凯只穿着一件白汗褂儿,露出短而壮实的胳膊,斜躺在床榻上,端茶在手,笑吟吟地对回到室内的沈玉英道:“立马横刀凭谁问?却是红粉佳人。”

沈玉英本余怒未息,听袁世凯这样一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脸上便平添许多妩媚,嗔道:“人家替你遮风挡雨,还好取笑人家?”

袁世凯将盖碗茶一放,一把将沈玉英搂在怀里,嘬了个嘴儿道:“我的嫡嫡亲的心肝宝贝儿,我报答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取笑你?”

沈玉英却叹口气,感伤一笑,“唉,需要这个女人的时候,你们男人的嘴呀,一个个像涂了一层蜜似的,说声不要了呢,拍屁股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些年,我见得多了。”

袁世凯听着沉下脸来,轻轻将沈玉英推开,站起身来道:“如此说来,我也该走了。”

沈玉英慌了,贴上脸来,紧紧搂着他道:“我没说你是那种人呀,我要知道你是那种人,我也不会这样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袁世凯:“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真该走了。”

沈玉英:“我不要你走,我养你一辈子!”

袁世凯哈哈大笑:“要个婊子养我一辈子,你把袁世凯看成什么人了?”

沈玉英眼眶一红,那泪珠儿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厮守了这么些日子,今儿个要走了,听到了你的心底话,还是从骨子里瞧不起我……”

“不。”袁世凯两手扶着她的肩头,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是婊子没错,但你这个婊子比那些假模假式的君子强多了,我袁世凯走背运的时候能有你这么个红颜知己相伴,也是苍天垂怜。但大丈夫岂能整日沉溺在温柔乡中不思进取?我其实是早想走了,只是时机 未至而已,今日朝中的朋友告诉我,李中堂会来京奏事,我想该去找他了。”

沈玉英揩去眼泪,仰脸问道:“李中堂会理你么?”

袁世凯:“我是他一手提携之人,怎么会不理?天下知我者,惟有他老人家;而天下知李中堂者,恐怕也惟有我袁世凯了。”

沈玉英:“如果是这样,那你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呢?”

袁世凯:“这就是命数了,来,英儿,你再将刚才那曲琵琶继续下去,就当作为我饯行吧!”

沈玉英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到锦凳前坐下,怀抱琵琶,左手指揉弦,右手指轻轻一拨,琴声淙淙,如大珠小珠溅落玉盘……

袁世凯闭眼聆听,表情随着琴声而不断变化。

“啪”一声,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袁世凯蓦然睁开眼睛。

只见沈玉英手指拽着一根断弦,泪如雨下。

袁世凯:“怎么……?”

沈玉英泣不成声:“你走了,我这琵琶还弹给谁听去?”

袁世凯实实感动了,他走到沈玉英面前,捧起她的脸,那脸儿犹如梨花带雨,愈显娇艳。袁世凯动情地说:“英儿,你放心,袁某今后倘能发达,定不相负。”

沈玉英听得袁世凯这样说,激动得面色嫣红,胸脯起伏,“有你这句话,我值得了……你走后,我再不接客,再自个拿钱将自己赎出来,寻个清静小院住了,一门心思等你来娶我……”

袁世凯怔了,定定地看着沈玉英,半天不说话。然后伸过手去,轻轻一拉,沈玉英系在腰间那根丝绸巾便到了他手里,而沈玉英胸怀也全部裸露。

虽是风尘女子,沈玉英也禁不住脸红,嗔道:“才隔了多久,你又想要么?”

袁世凯却不理她,径直走到书案前,提笔醮墨,稍一沉吟,在丝绸巾上写下两行字来。

沈玉英凑过身子,逐字念道:“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音少;英雄落魄,百年岁月感慨多。”

袁世凯捧起绸巾,郑重地对沈玉英道:“这副对联就送给你,日后我若有出将入相的那一天,你拿着它来找我。”

沈玉英却不接绸带,只怔怔望着袁世凯,突然张开双臂,将他的头一下子搂在自己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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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3:07 | 只看该作者

悦来客栈门口,大门虚掩,一只糊着桐油皮纸,写有“悦来”字样的灯笼静静挂在门洞上旁,投下一片昏黄的光圈。

袁世凯站在门洞,稍微犹豫了一下,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亲兵头目马三俊倏地从门后闪出,按刀低声喝问:“什么人?”

袁世凯一喜,“马三俊!”

马三俊看清是袁世凯,也喜道:“哎呀,你老兄这么长时间躲到哪里去了!中堂大人不只一次找过你,还向我打听过哩!”

袁世凯:“我在朝鲜把差使办砸了,没脸再见中堂,便跑回河南老家。”

马三俊:“嗨,谁不知道你老兄在朝鲜平定乱党,夺回国王,与日本人交锋,以少胜多,为大清挣够了面子,中堂大人都直夸你是个人才哩……”

袁世凯探头向院内望去,问道:“中堂大人可曾憩息?”

马三俊忙道:“他老人家正在和盛大人议事,你先在这坐一会,咱们兄弟俩好久没见面了,也该多聊聊。”

客栈正房,

洗漱过的李鸿章换上了一件驼色底隐花绸袍,墨镜也摘下来,另戴了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显得颇有几分闲逸。他坐在炕沿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世祖的《劝善要言》,悠悠问道:“杏荪,你说这次召我进京奏对,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盛宣怀正就着灯烛在看一张北洋海军需要款额的清单,见李鸿章问他,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太后的意思,中堂您的奏折上去已有些时日,倘若是皇上召您,哪里还会等到今日?皇上自亲政以来,办事急切得很,这次所以拖到如今,定是请得了懿旨才下诏的。”

李鸿章微微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我又有些纳闷,眼下太后圣思所系,全在万寿庆典清漪园工程那一摊子事上面,怎么又分心于北洋来了呢?”

盛宣怀:“是不是老佛爷看了中堂的奏折,觉得还是海军的事重要,把修园子的事先搁一搁,也说不定的?”

李鸿章:“哪有那样顺遂?我总觉得,建海军,修园子二者之间,有些什么干系?只是天心难测,做臣子的,又不好妄自猜度。”

盛宣怀:“猜不猜度,横竖逃不出两个字,要钱。只可怜了户部的阎敬铭,他是左右支绌,难以腾挪呀!”

李鸿章:“提起要钱的事,哪个又不头疼呢?所以明日如何让皇上太后准了我的奏折,恐怕得费些斟酌。”

盛宣怀:“中堂所虑极是。明日奏对,我北洋的情形,的确是说好了不行,说差了也不行。”

李鸿章:“唔?”

盛宣怀:“说好了,有些人未必会高兴,特别是那几个满大臣又会来说什么‘水师非朝廷之水师,乃李鸿章之水师’,诽谤大人肥兵自重,让朝廷对大人存了个猜忌之心;说重了呢,朝中翁同龢他们又会弹劾大人‘自办洋务以来,徒糜国币以亿万计,百弊丛生,毫无成效’。”

说起这些,盛宣怀不禁有些愤愤然。

李鸿章淡淡道:“组建北洋水师,是朝廷和地方督抚共同筹议,太后圣裁,这一点谁都清楚。我但存了一颗公忠体国之心,贵胄(音zhòu)掣肘也好,清流物议也罢,也都懒得管他了……”

他站在那里,凝视虚空,灯光将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微微摇晃。

盛宣怀:“中堂,我却突然生出些忐忑来?”

李鸿章:“噢?”

盛宣怀:“您刚才说贵胄掣肘,清流物议都可不管,但太后老佛爷的态度您总要管的吧?您想,如今朝廷两件大事,万寿庆典修园子是太后圣意,北洋海军添舰炮是您主管,而朝廷哩,就那么点钱,两个叫花子,一个米粑粑,给谁也不是!满朝文武为这事人人心里犯嘀咕,您这当口一出头,岂不是和太后老佛爷面对面顶上了么。”

李鸿章毫不犹豫地说:“你说的不对!别忘了,如果不是太后支持,我北洋海军现在恐怕还是几条破木船哩!她怎么会拿修园子来压海军呢,她这个家不好当啊!”

盛宣怀:“不错,太后不会拿修园子的事来压海军,可修园子是迫在眉睫的事,而办海军在许多人眼里来看,就不是那么紧要了。”

一语中的!李鸿章的心情沉重起来,“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是这样,我北洋水师的经费恐怕又要落空了……”

这时,马三俊进来禀报:“中堂,袁世凯求见。”

李鸿章眼一亮,“袁世凯?他什么时候来的?”

马三俊:“来了好一会了,我看见中堂正和盛大人说话,让他在外等着。”

李鸿章:“唔,叫他进来吧。”

〖KG2〗客〖HT〗栈正房,屋里就剩李鸿章和袁世凯两个人,盛宣怀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袁世凯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毕恭毕敬地聆听李鸿章微闭着眼说话。

李鸿章:“在朝鲜你是立了功的,后来朝廷派吴大澄去杀你,那都是翁同龢他们捣的鬼,他们看你嗣父袁保庆是我的人,也就把你当成了我的人。”

袁世凯立即道:“我当然是中堂您的人,过去是,将来也是,一辈子惟中堂马首是瞻。”

李鸿章眼睛睁开,瞥他一下,复又闭上,悠悠道:“是不是我的人无关紧要,只要这个人有用就要派上用场……”

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河南老家?”

袁世凯头脑里“嗡”一声,自己一直在八大胡同玉春院鬼混,莫非中堂听到了什么风声?他镇定一下,道:“世凯经历了挫折,愈发知道要凭真本事才能立世,因此一直待在家中,关起门来,专心读书。不过……”他有意顿了一下。

李鸿章果然又睁开眼,目光盯着他。

袁世凯:“不过朝鲜之事我心里总放不下,和那边的朋友常有联系。”

李鸿章颔首道:“这也难怪,你在那面干了十来年了嘛!”他站起身来,走动几步,停在袁世凯面前,“慰亭,朝鲜虽为我大清属国,但日本人一直想染指。若朝鲜出事,麻烦就大了。因此,得派一个得力之人去那儿把握局势,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这样吧,你暂且留在我这里,待我请得圣诏后,你还是到朝鲜去吧。”

虽然袁世凯来时心存了企望,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并大大超出他的所望。当即感激涕零磕头道:“世凯当结草衔环,以报中堂再造之恩!”

李鸿章听得他这样说,默默走到窗前,忧虑地说:“我不要你什么结草衔环,你只把朝鲜的事情办好,莫让日本人寻隙滋事,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窗外,月色如水。凉白的月色静静地照着这座四合院的客栈,也照着偌大的北京城。

月色中,紫禁城宫阙巍峨……

储秀宫内,一个面色微黄,留两撇八字胡的男子忐忐忑忑地坐在椅子上,他就是光绪皇帝的生父,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大臣奕環。

慈禧搭着李莲英的手走进来。

奕環连忙跪道:“臣奕環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起来吧!小李子,给七爷看坐。”

奕環坐下。

慈禧悠悠道:“这么晚了,找你来,还是为修园子的事。如今工程进行的怎么样了?”

奕環惶恐道:“银子困难,工程还,还是有些耽误……”

慈禧还是悠悠地说:“我说七爷,一件修园子的事,你还和我这样一味地搪塞拖延。遇到什么军国大事,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吗?”

奕環“嗵”的一声又跪倒在地,惊悸地说:“奕環不敢……”

慈禧冷笑道:“不敢就好。我劝有的人放明白些,不要以为儿子当了皇上,如今又亲政了,就生出许多幻想来!”

奕環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哽咽道:“列祖列宗在上,奕環绝无不臣之心,我是时时告诫自己和家人,也捎信给皇上,告诉他我一家百口,所有皆老佛爷所赐,对老佛爷我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怎么敢生妄想?怎么会生妄想。”

慈禧却“扑哧”一笑,“七爷快起来,我不过是话说得重了一点,怎么小孩子似地就吓哭了?”

她转对李莲英,“小李子,快拿块帕子给七爷擦擦脸!”

奕環从地上爬起,接过李莲英的帕子,擦着脸上不知是泪还是冷汗。

慈禧:“李鸿章进京了知道吧?”

奕環:“知道。”

慈禧:“钱的事,你和他多商量,你们两个拿出个办法来。”

奕環:“是。”

光绪鼓起勇气为阎敬铭辩解道:“他也是为的江山社稷……”

“胡说!”慈禧勃然大怒,拍着椅子扶手,尖声道:“他为的江山社稷,难道我倒要毁了江山社稷不成。”

光绪强自镇静道:“亲爸爸息怒,听儿臣慢慢说……”

慈禧:“你说什么?你又能说什么?动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好像满朝忠义,就是我一人拿着祖宗的基业不当回事儿……”

一个小太监跨进暖阁内欲禀报什么,见这情形,唬得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李莲英眼尖,悄悄儿走到那小太监身边。

小太监附在他耳旁说了一句。

李莲英点点头,走出暖阁。

东暖阁外,朝服顶戴的李鸿章肃立廊下。

李莲英趋前,笑嘻嘻扎个千儿,“有些日子不见了,给中堂大人请安!”

李鸿章忙将他扶住,“李公公这就生分了,脚气好点没有?”

“还是痒……”李莲英突然“嘘”一声,然后一指暖阁内。

慈禧尖厉的声音从里面清晰地传出来,“文宗殡天,扔下我们孤儿寡母。肃顺一伙跋扈不臣,是谁收拾的他们,才保住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免于糟蹋?平长毛、剿捻子,北边儿刚闹蝗虫,南边又是水灾,十几年里我何尝睡过囫囵觉,这才换得个‘同治中兴’!这不是为的江山社稷又是为的什么?就说这万寿庆典吧,知道的人说我该享享福了,不知道的骂我穷奢极欲!谁个又知道?我这也是为着江山社稷的一片苦心。”

所有的人都不由得一愣!

东暖阁内,慈禧依旧尤发雷霆,“寻常百姓家的老太太六十大寿,办得风光热闹,左邻右舍就会说这老太太好福气有面子,这户人家在那一带就做得起人!百姓如此,国家更是如此!如果连我的生日都办寒碜了,不但我的面子没地方搁,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又怎么个体现我中国河晏海中国泰民安?‘同治中兴’以来的兴旺气象又跑到哪里去了?这样一来,不但洋人瞧不起,连老百姓也瞧不起!洋人瞧不起你他就欺负你,老百姓瞧不起你他就不服你,这样就会出事儿,祖宗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这些道理你们是真不懂假不懂还是不想懂?我看你们是不想懂!也就是说你们做儿子的孝心做臣子的忠心都让野猫子叼去当作臭鱼干吃了!那好,今儿个我把话也撂在这里了,谁让我这个生日过得不舒服,我让他一辈子不舒服!”

天威雷霆!震得所有的人都俯伏在地,战栗不已。

慈禧:“怎么着?都哑巴了?”

光绪不敢再争,叩头道:“亲爸爸训饬(音chì)得好,儿臣于颐和园工程一定加倍上心。”

翁同龢:“太后圣心远虑,时时事事以江山社稷为念,臣惟有谨遵慈训,无复他言!”

看着阎敬铭在那里不吭声,慈禧放缓声音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阎敬铭:“话好说,事不好做。”

慈禧:“这么说,你阎敬铭还是坚持要将修园子的工程停了?”

阎敬铭:“禀太后,不是阎敬铭要停,是银子要停!”

慈禧咬牙道:“好好,你顶得好!我就不信死了张屠夫,要吃连毛猪,你给我滚!”

阎敬铭站起,面色由通红而苍白,颤声道:“臣有罪,太后可将臣罢黜问刑,不可叫滚,辱及朝廷制度!”

慈禧连连拍击扶手,“我就说了,滚!滚!滚!”

两个太监上来就要将阎敬铭架出去。

“我不滚,我自会走!”阎敬铭将他们一甩,说着,抬脚向外走去。

刚一迈出门槛,他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李鸿章正欲过去扶他一把,便听得那边太监高唱:“太后老佛爷有旨,李鸿章觐见!”

李鸿章跨过门槛,马上跪拜于地,叩头曰:“臣李鸿章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刚才还狂风骤雨般暴怒的慈禧,这时淡淡地说:“起来吧,给李中堂看坐。”

李莲英:“嗻!”

他搬过一张锦凳,李鸿章谢恩坐了。

慈禧:“翁师傅也坐下。”

翁同龢忙谢恩,坐下。

慈禧:“从天津到北京,李中堂路上走了多久?”

李鸿章:“臣接上谕时正在大沽炮台察视,不敢耽误,连衣服也未换,轻骑疾驰,辰时从大沽出发,赶到东直门已是酉时了。”

慈禧:“李中堂偌大年纪,还能骑马?”

李鸿章:“臣是鞍马上过来的,平素也还注意身体的调养。”

慈禧:“噢?说说。”

李鸿章:“臣于调养之术有三条心得,一是孔圣人说的‘食不厌精’,臣特别喜欢吃清蒸的淞口鲜鲈鱼,下面的人背地里叫臣‘李鲈’。”

慈禧不由莞尔一笑,“下面的人也太没规矩!”

李鸿章:“他们也没什么恶意,臣也懒得生气,臣第二条心得是每天一次散步,那还是臣的恩师曾国藩在日,教臣做的必不可少的早课。”

慈禧:“巧得很,我也散步,只是在午后。李中堂每次走多少步?我是九百九十九步。”

李鸿章:“九九归一统,太后于散步都是合于天数的。臣却没个章法,只要走得身子微微发热即可。”

慈禧:“你这叫顺乎自然。第三条呢?”

李鸿章:“臣的脾气暴躁,怒火伤肝。因此常做些怡情的事儿,弄弄花草什么的,于养鸟也有些兴致……哦,臣的属下盛宣怀半年前觅得一只印度产鹦鹉,极通人性,臣叫他带来了,以博太后一笑。”

慈禧:“盛宣怀现在哪里?”

李鸿章:“殿外候旨。”

慈禧:“叫他进来吧!”

一名太监:“嗻!”走到门边高唱:“老佛爷有旨,盛宣怀觐见!”

这时慈禧脸上已是一派光风霁月,光绪帝和翁同龢也顿觉轻松许多。

盛宣怀进来前,已将鸟笼交给太监拎着,这时俯伏在地,叩头道:“臣盛宣怀,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慈禧:“你就是盛宣怀?听人说你与洋人打交道很有办法!”

盛宣怀:“那都是仰仗皇上皇太后天威,洋人才不敢轻慢于臣的。”

慈禧:“嗯,你很会说话。小李子!”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将那鸟儿呈上来看看!”

李莲英:“嗻!”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鸟笼,呈于慈禧面前。

那鸟笼用细细的金丝编织得极为精致,笼内翡翠玉树枝上,站着一只小小的虎皮鹦鹉,羽毛绚丽,神气活现!

慈禧先就喜欢了,问道:“这小家伙会说话么?”

盛宣怀:“它不光会说话,而且会说臣子们的心底话。”

慈禧一愣,“心底话?什么心底话?“

盛宣怀叩下头去,朗声道:“老佛爷万寿无疆!”

笑意浮在慈禧脸上,“是吗?”

李莲英忙催促道:“你叫它说,你叫它快说呀!”

盛宣怀站起来,不慌不忙走到鸟笼前,对着那鸟儿作出啁啾之声。

那鹦鹉却没反应。

盛宣怀啁啾连声。

那鹦鹉还是没反应。

盛宣怀急得开口道:“你说呀,说‘老佛爷万寿无疆!’”

那鹦鹉就是不开口。

汗珠“刷”地从盛宣怀额头冒出来。

李鸿章的脸白了。

所有的人都有些尴尬。

慈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扑哧”一声笑了,调侃道:“这鸟儿虽小,脾气却挺大。李中堂,是不是你财政紧张,舍不得给它喂食呀?”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慈禧:“行了,它不说话,咱们也不勉强它……李中堂,还是说说你的北洋水师吧!”

李鸿章正欲开口,笼子里的那鹦鹉突然跳上枝头,下颏那么微微一扬,用好听的京片子脆生生叫道:“老佛爷万寿无疆!”

所有的人一愣,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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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共和》02章 洋务运动

再说那鸟儿像是怕人们没听清,又脆生生叫道:“老佛爷万寿无疆!”

慈禧不禁笑逐颜开,亲手拎过鸟笼,放于膝上道:“这小家伙怎么忒的乖巧?”

李莲英凑趣道:“老佛爷观音菩萨转世,万物生灵见了慈颜都会沾染灵气的!”

慈禧:“就你会说。”又吩咐道,“将这鸟儿挂在我寝宫里,好好护着!”

“嗻!”李莲英:拎着那鸟笼去了。

慈禧转对李鸿章,“难得李中堂于这些小事这样上心!”

李鸿章正色道:“太后之事无小事。”

慈禧一顿,对光绪道:“皇帝听见没有?李中堂这话才叫见识!唉,可惜咱中国像李中堂这样的忠臣太少了!”

李鸿章听了,忙避座道:“太后这话叫臣惶恐得很,若论公忠体国,翁师傅和阎敬铭都胜臣十倍!”

慈禧笑道:“你不要拐着弯子替阎敬铭说好话了……行了,咱们还是说北洋水师吧!”

光绪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刻,马上接话道:“李鸿章,你在奏折中说中国的海军在远东排第一,世界排第四,比美国海军都强大,可是真的?”

李鸿章:“这是洋人的评价。不过,臣前不久在烟台大连湾曾经亲自到英、法、俄国的铁甲舰详加察看,规制均极精坚。特别是日本明治天皇将海军扩充为帝国第一大事,举国动员,添置巨舰,实为我心腹大患……”

慈禧:“日本蕞(音zuī)尔小邦,不足为惧。”

李鸿章:“但他们的一切战备皆针对我而来……”

光绪迫不及待地说:“日本狼子野心,中堂作何布置?”

李鸿章:“布置条款,臣已于奏折上写明。其中最要紧的旅顺和威海卫两大军港已经竣工,互为犄角,使渤海门户成为深固不摇之势。只是北洋海军自开办以来,六年未添一船,仅能就现有二十余艘勤加训练,窃虑后难为继。况且就是这二十余艘战舰有的需要新配置火炮,有的机器磨损过大,影响了航速……”

盛宣怀不失时机的将一张清单递给他。

李鸿章接过清单,又从怀中掏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念道:“‘定远’、‘镇远’原设大小炮位均系旧式,‘经远’、‘来远’尚需尾炮;‘威远’须改换克虏伯新式后膛炮……”

“好了,好了!”慈禧早已听得不耐烦,打断他说,“要多少银子,你和户部想法子去……哦,阎敬铭的差使,就由翁师傅兼着吧!”

翁同龢一惊,“臣于理财不及阎敬铭万一……”

慈禧:“翁师傅老成练达,必是可以的。筹款的事儿哩,多和醇亲王商议。再就是你们别老想着节流,这里省一点,那里抠一点;还得开源,想法子去弄钱,皇帝你看如何?”

光绪:“但凭亲爸爸圣裁。”

慈禧:“那就这么着了。皇帝留下,咱娘儿俩好久没有唠嗑了。你们就跪安吧。”

李鸿章、翁同龢、盛宣怀齐应:“是。”

三人站起来刚准备退出,慈禧又道:“记着,修园子的事,无论如何不能碍着了!”

三人又跪下,“是”。

东暖阁外,走在前面的李鸿章停住脚步,等翁同龢上前,亲切地说:“声甫(音fǔ)主管户部,以后还得多多仰仗!”

翁同龢一拱手,“李中堂,这仰仗二字我是万不敢当的。”

李鸿章笑道:“眼下不就摆着要为北洋海军经费的事想法子么?”

翁同龢:“事关国家,翁同龢敢不殚精竭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李中堂?”

李鸿章:“请讲。”

翁同龢:“北洋水师经办六年,耗银三千万两。李中堂一边说它已成为远东最强大之海军,一边又屡屡向朝廷索要军费,甚至拿出蕞尔小邦日本来吓唬人,这样做,岂不是互相矛盾?”

自己有意和他缓和关系,他倒踩着鼻子就上脸!一股怒气隐然在李鸿章胸中升腾,脸上那笑就便成了冷笑,语气也带了教训的味道:“翁师傅文章做得好,于兵事却实在需要历练。北洋海军强大不假,然而要保持这个强大却不易。我屡屡向朝廷请拨军费,正是为了保持北洋之强大,形成猛虎在山之势,威慑豺狐,使得那日本人虽然恨我却又惧我,不战而屈人之兵!”

翁同龢:“猛虎在山之势?哼,只怕朝廷没有许多银子来喂养这只‘猛虎’!”说着,招呼也不打,竟兀自去了。

盛宣怀这才从后面走上来,冷冷道:“只道两代帝师,怎么着也是个亚圣人了,却如此仄逼心胸!”

李鸿章缓过神来,带几分忧郁道:“我不惧他。然则大臣不和,于国家终非幸事!”

午门外殿,一名王府内侍守候在那里。见李鸿章从午门一出来,便迎上去。扎个千儿道:“李中堂,我家主子请您过去说话!”

李鸿章认得那内侍,便笑道:“我正要过府去拜访你家王爷,怎么敢劳他一个请字!”

那名内侍道:“王爷现正在园子里,奴才给您带路!”

……颐和园昆明湖旁,一座高大的牌楼。

几个身着战裙和蓝羽绫号衣的“昆明湖水师学堂”的学生,正在忙上忙下地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电灯泡装饰在牌楼上。

牌楼前,奕環拿着一杆吊着烟荷包的长杆烟袋在抽烟,几名王府亲兵执刀守候在他身后。

那些水师学堂的学生折腾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奕環急了,拎着个烟袋跑上去,瞅瞅这个灯泡,摸摸那个灯泡,纳闷地问:“这些个灯泡咋就不亮呢?”

话刚落音,忽一下,电灯全亮了!

奕環吓得手一缩,马上又高兴地用长杆烟筒指着那几个学生说:“好奴才,会侍弄电灯了,没给八旗子弟丢脸!”

几个学生一齐跪倒:“托王爷的福!”

盛宣怀随李鸿章一路走来。

盛宣怀:“这些学生的本事就是装装电灯,至多也就是驾驶昆明湖上那两艘铁皮小轮船,却称为‘水师学堂’的学生,岂不辜负了‘水师’二字?”

李鸿章:“创办‘昆明水师学堂’,专让八旗子弟学习最新军事,本是醇亲王和朝廷的远虑。可许多事情不知为什么,办来办去就走样了……”

感宣怀不知接什么话才好。李鸿章见状指着湖旁横七竖八堆放的石料和正在“叮叮当当”凿石的匠人们转个话题,“迎接万寿庆典,本来只将这园子略加修葺即可,如今却将这湖光山色之处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醇王爷也自愿充当了一个总监工!”盛宣怀笑道,“我们这位王爷也真是平庸得紧了!”

李鸿章:“平庸?醇王爷乃当今皇上生父,光这一个身份就要招来多少猜忌,平庸的骨子里是精明啊!”

盛宣怀点头道:“也是,否则以中堂大人权位之尊,也用不着跑到这园子里来求他了!”

李鸿章听他这样说,脸色不由肃重起来,道:“杏荪千万不能这样说话,连想也不能这样想!如果不是醇王爷时加关顾,我办事要比现在要难上百倍!”

盛宣怀脸红了,忙躬身道:“宣怀失言了……”

李鸿章:“偶尔失言也没什么,但身居庙堂,危乎高哉,慎言谨行,乃是根本。这些你以后会慢慢体会到的”

盛宣怀:“中堂教诲,宣怀当永铭于心。”

还没等李鸿章走到牌楼前,醇亲王便迎上前来。

李鸿章见了,忙趋前几步,道:“拜见王爷!”

醇亲王一把将他扶住,呵呵笑道:“免了,免了!”

侍从端上椅子,醇亲王拉着李鸿章的手坐了。

醇亲王劈头便道:“少荃呀,你让我盼得好苦!”

李鸿章:“王爷盼我?”

醇亲王:“是哇,盼你来给我填窟窿啊!”

李鸿章会意一笑,“杏荪,呈上来!”

盛宣怀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呈给醇亲王。

醇亲王接过那单子,念道:“‘捧日’铁板小轮船一只,铁板坐船一只,洋舢板两只,炮划八只——少荃,你这是……”

李鸿章捻须笑道:“闻知王爷欲恢复昆明湖水操,却又手头拮据,因此我命天津制造局造好了这批船只,日内即可运抵。”

醇亲王一阵感动,随即苦笑道:“少荃呀,若搁在平时,你这份心意会让我喜之不胜,可今日,唉……”

说着,他将那单子放在桌上,顺手用烟袋压住,看看左右,不再说话。

四周的人,包括盛宣怀,立刻退到离他俩远远的地方。

奕環凑近李鸿章,突然抓着他的手,颤声道:“少荃救我!”

如同耳旁炸响了一个霹雳,惊得李鸿章站起身来,惊悸地问:“王爷何出此言?”

奕環:“老佛爷昨天召我进宫,就颐和园工程进展缓慢一事,严加训饬。还叫我休得生出许多妄想……少荃呀少荃,我的末日只怕到了……”说着,奕環竟抽抽噎噎哭出声来。

这一下大出李鸿章意料,也让他犯了难,修园子牵扯到太后,醇亲王和皇帝间的复杂关系,国事和皇家私事纠葛在一起不容他置喙,他也不想去惹这个麻烦。但他平素与醇亲王相交甚厚,看到一个声威煊赫的王爷竟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露出可怜相,心中老大不忍,便劝慰道:“王爷不必如此。太后火头上说的话您也别老搁在心里。既然导致慈颜不快的根由是颐和园工程,您严加督促,加快修园子的进度不就得了。”

奕環仍哭丧着脸道:“少荃哪里知道,我就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动颐和园工程这辆破车了!”

李鸿章:“王爷这话我听不明白……”

奕環收住眼泪,往四周望望,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颐和园工程尚有七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大窟窿!”

尽管李鸿章听到过一些传闻,仍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他一屁股坐在椅上,喃喃道:“到哪里去寻这七百五十万银子?哪里去寻……”

奕環睨他一眼:“办法我倒苦思得一个,只是少荃怕要担些委屈……”

李鸿章忙道:“只要能除去王爷烦恼,鸿章担些委屈算什么?王爷尽管吩咐!”

奕環:“却只在两个字上打主意……”

李鸿章:“哪两个字?”

奕環拿起桌上的长杆烟袋,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从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按在烟嘴上,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两个字:“海军!”

李鸿章呆了。

一阵风儿掠过,桌上李鸿章为恢复昆明湖水师而送的那张礼单被风吹起,飘飘忽忽,在空中飞旋起跌,落入昆明湖中。

湖水微微荡漾……

长江和汉水交汇处,江水轻轻拍打沙滩。

岸边停靠着一只小火轮,几名亲兵守候在旁。

一行人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那个穿半旧蓝衫,胡须花白的小老头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他身边是他的幕僚辜鸿铭。辜鸿铭穿长袍马褂,却戴一顶英国绅士圆形盆底帽,显得不伦不类。

张之洞:“李鸿章这次奉诏进京,结果恐怕难得如他的意。”

辜鸿铭:“难如意好!免得他太得意!”

张之洞笑起来:“鸿铭这话有点像小孩子赌气。”

辜鸿铭:“大人难道不这样看?”

张之洞:“唉,一般人总以为,北洋和南洋,少荃与我,势同水火。他们哪里知道在办洋务,求自强,许多主张上我们都是一致的啊!只是少荃办事只重实利而不择手段,常用一些龌龊的办法,虽然能达目的,却坏了纲常名教,动摇了国之根本,舍本逐末,变报国为误国啊!”

辜鸿铭:“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对您和李中堂的评价来了。”

张之洞:“噢,是你在欧洲游学时结识的朋友吗?”

辜鸿铭:“不,是回国后认识的《泰晤士报》记者莫里逊先生。他说李中堂和您都是洋务派当之无愧的领袖,但李中堂实在是个庸人,一个带有贵族气的庸人,因为他出身于翰林院——中国的牛津。除了为参加科举考试而受到的一般教育外,他没有更多的学识教养,不过他勤奋而有条不紊的办事作风弥补了这一不足;而您则是具有高尚理想来从事实际事务的学者……”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小火轮前。

守候的亲兵忙搭好跳板,小心扶着张之洞登上小火轮。

辜鸿铭及侍从也随之登船。

张之洞落座,对辜鸿铭道:“你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

辜鸿铭顿了一下,“莫,莫理逊还认为,李中堂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更胜于您。”

张之洞一愣,随即感叹道:“洋人见解,虽然浅薄,却也直截了当啊!”

辜鸿铭有些困惑地咀嚼他的话,“浅薄……却又直截了当……?”

张之洞笑笑,微微抬手,“汉阳铁厂,开船!”

“呜——”小火轮烟囱冒出一阵黑烟,“突突”启动……

坐落在汉阳县大别山脚下的这座工厂名为汉阳铁厂实际是一个含有炼铁厂、铁轨厂、机器、铸铁等多座工厂的大型联合铁厂。站在高坡望去,只见高炉矗立,灰暗的厂房鳞次栉比,机器轰鸣,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遮盖了大半个天空。

汉阳铁厂炼铁炉前,

那些个脚蹬木屐,穿牛犊短裤,光着黝黑的、肌肉鼓壮上身的匠役们有的抬铁水罐,有的拿长铁钎,正在为出铁水的准备工作紧张忙碌着。

“总督大人到!”

随着一声高呼,张之洞在铁厂主管官员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来到炼铁炉前。

在管事的率领下,匠役们忙一个个趴倒在地,跟着管事叩头喊道:“叩见总督大人!”

旁边的几名外国技师则一律鞠躬致敬。

“都起来!忙你们的事,忙你们的事!”张之洞笑容可掬,边说边来到几个外国技师面前。

工厂主管一一给张之洞介绍道:“这是英国的炼铁技师白敦尔先生,这是法国的采矿技师贝阿德先生,而这位……”

他指着那个蓄着俾(音bǐ)斯麦式棕黄色胡须,矜持的德国人说:“是由新任津海关道盛宣怀大人推荐来的德国高炉专家海因里希先生。”

“当当当!”出铁水的钟声响了!

炼铁炉出铁水了!

炉门打开,沸腾着的,温度高达一千多度的铁水,发着刺目的光焰,火星四溅从炉膛直泻而下,一股巨大的灼人热浪使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张之洞却从工厂主管手中接过一块茶色玻璃片,反而凑上前去观看,他看得是那样仔细,那样迷醉,几点溅起的火星“滋滋!”落到他身上,他竟毫无察觉!

铁水奔流,映红了他那皱纹如沟壑般纵横的面孔。

工厂主管在他耳边高兴地说道:“恭喜大人,今日出铁水异常顺利!”

张之洞将茶色玻璃片往他手里一递,大声道:“明日老夫在古琴台请客,庆祝出铁水成功,招待各位洋专家!”

汉阳,古琴台,江天寥廓。筵宴摆在古琴台前面。

湖北已开风气之先,又因为是招待洋专家,所以虽然出席官员不少,但大家都很随意。

张之洞端着一杯酒,对白敦尔说:“白敦尔先生是老朋友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古琴台招待你们吗?”

白敦尔:“我知道关于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他们的友谊就像高山流水,而他们相遇的地方,就在这古琴台。总督大人在这里招待我们,是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

辜鸿铭用英语流利翻译后,张之洞大笑,“白敦尔先生久居我邦,受我熏陶深矣!”

接着,他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可惜你是个洋人,否则以你的学问,可以考个秀才了!”

白敦尔认真地比划说:“我的学问和总督大人相比,差别就像是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泥土那样遥远。而且,我听说在当年的全国科举考试中,是贵国尊敬的皇太后亲自将您从众多的优秀士子中选拔出来,封为探花的,是吗?”

张之洞高兴得胡须抖动,举起酒杯道:“没想到白敦尔先生真正是老夫的知音,请满饮此杯!”

两人一碰酒杯,一饮而尽。

张之洞又转向贝阿德,问:“贝阿德先生昨天特意从马鞍山赶来,定有好消息告知!”

贝阿德摇摇头,“不,我的消息恐怕会使大人失望,马鞍山煤矿每日能为铁厂供应焦炭仍旧不过二十吨,而且含磺多灰……”

听了辜鸿铭法语翻译,张之洞眼中闪过一丝忧郁,立即又从容道:“不碍事,我已上奏朝廷,请求开采萍乡之煤,解决铁厂焦炭供应之虞……”

一名官员匆匆走过来,禀报道:“大人,铁水质量……”

张之洞摆手制止了他,对辜鸿铭道:“你陪海因里希先生谈谈。”他说着,看那名官员一眼,走至一旁。

官员赶快跟过去。

这边,海因里希早已为辜鸿铭能流利使用英、法两种语言而大感惊奇了。所以,当看到辜鸿铭来到他面前时,竟一扫矜持之色,诧异问道:“难道阁下也懂德语?”

“也懂?”辜鸿铭尖锐地模仿他道,“在德国,我只取得莱比锡大学土木工程学的文凭,而不像在英国那样获得了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的学位。当然,比较我的意大利语,希腊语,特别是拉丁语的水平,我的德语的确不算最好的,但它也足以让我了解普鲁士了——

Noch immer das klzern Pedantische rolk, Noch immer ein rechter Winkel In jeder Bewegung Uim Cesicht Der eingefrorene Dǜnkel!

(这个单调刻板的民族 习惯于循规蹈矩 他们那阴沉沉的脸上 永远是冰冷兮兮!)

海因里希的脸变得通红,但那不是因辜鸿铭刻薄挖苦与卖弄,而是因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噢,海涅的诗!简直不可想象!”他说,“我现在明白湖广总督在中国的改革为什么这样成功了,因为他有您这样一个天才的助手!”

“不不,”辜鸿铭连连摇头,“我只是总督大人的一个幕僚而称不上助手,至于我的才华和总督大人相比,则他如日月之明,而我如萤火之光!”

这时张之洞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呢?”

辜鸿铭:“我们在谈天气,大人。”

张之洞:“恐怕不能谈天气了。刚才我得知,这次出的铁水质量仍然不行,炼出的铁材容易断裂,海因里希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你问问他,能否查出原因……”

辜鸿铭正欲翻译过去,一个侍从神色惊慌跑过来,扑通在张之洞面前跪下,“禀大人,汉阳铁厂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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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3:08 | 只看该作者

汉阳铁厂,机器不再轰鸣,烟囱也不再冒烟,偌大的厂区,一片死寂。

铁厂厂部前的空坪,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大群穿牛犊短裤,赤膊的上身泛着油汗的匠役们,黑压压聚集在这里。他们将工厂主管和几名穿长衫的主事围在中间,群情激愤,人声鼎沸!

人群最前面一个满脸虬髯(音qiúrán)的工匠一把揪着工厂主管的衣襟喝问:“板板日日的,老子们几个月没有领工钱了,你们这些龟儿子还天天喝花酒逛窑子,说,是不是把老子们的工钱贪污了?”

众工匠吆喝:“说呀!不说揍他个龟儿子!”

工厂主管被抓得喘不过气来,挣扎道:“总督张大人最恨的就,就是贪污……借,借我十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呀……”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问道:“那你们到底几时发工钱啊?”

工厂主管:“你,你们先放开我……我,我才好说嘛……”

虬髯工匠将他一搡,“好,你说!”

工厂主管被他搡得退后几步才站稳,他狼狈地整理一下衣襟,说:“你们的工钱要等朝廷拨银子下来才能发……”

虬髯工匠:“朝廷几时拨银子下来?”

工厂主管苦着脸:“这我就不知道了……”

虬髯工匠愤怒地又一次揪住他,“你不知道谁知道?”

工厂主管:“总督张,张大人……”

匠役们鼓噪起来:

“找张大人去!”

“再不发工钱我一家老小都会饿死……”

人群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工匠喊道:“总督衙门去不得,要砍脑壳的!”

虬髯工匠暴躁道:“有什么去不得?砍脑壳是死,饿死也是死……”他振臂一呼,“走哇!找张大人要工钱去!”

匠役们轰然响应:“走哇,找张大人去!”

狂暴喧嚣的人群刚刚移动,突然停住了——

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脸若冰霜的张之洞!

他身后是一队杀机毕露的亲兵。

匠役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后和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那么多绿营兵,他们阴沉沉伫立在那里,没一点儿声响,只有密匝匝如林的刀矛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芒!

鼎沸的人声突然静下来,静得让人心底发怵!

“大人……”工厂主管叫一声,跪下来。

几个管事跟着跪下。

虬髯工匠望一眼四周,眼里是愤恨不平的神色,也慢慢跪了下来。

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慢慢跪了下来……

“闹哇?怎么不闹了?”张之洞竭力控制着脸上肌肉的颤动,那声音冷丝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虬髯工匠抬起头,辩解道:“大人,我们没有闹事,我们只想……”

张之洞冷笑一声,“下贱虫豸(音zhì),也配和本督说话,来呀!”

身后亲兵:“在!”

张之洞:“将最前面的忤逆之徒拿下十名,斩!”

亲兵暴应一声,如狼似虎冲上来,两个亲兵架起一个工匠就往外拖!

虬髯工匠挣扎暴跳,怒骂着:“你们这些龟儿子,老子没犯死罪,你们要砍老子的脑壳呀……”

那个小学徒也被亲兵架起来,他吓得拼命哭喊:“娘呀,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呀……”

跪着的工匠们骚动了,不少人纷纷站起。

周围的绿营兵见状,一声口令,立即挺起刀矛,齐齐向前移动了上来。亲兵们将十名工匠横拉直拽拉成一排,拉到空坪一边,按着他们跪下,举起了雪亮的大刀……

“这太残忍了……”本来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热闹的法国技师贝阿德冲动地嚷道,就要上前制止。

辜鸿铭一把将他拽住,道:“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话犹未了,刀光一闪,十颗头颅喷血滚落尘埃……

许多匠役闭上眼睛,头也深深垂下。

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张之洞一眼瞥见那个老工匠只穿一条短裤,瘦弱的上身肋骨条条凸现,跪在那里,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浑身瑟瑟发抖。

他走过去,将老人扶起,脱下自己的夹袍给他披上。

老人惊恐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像是根本不知道不远处有十具尸首躺在血泊之中,张之洞一付煦然神情,问道:“老人家高寿?”

老工匠哆嗦着:“六,六十七……”

张之洞:“噢,长老夫十岁……家中还有何人?”

老工匠:“有我那老婆子,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孙子,指望着我,我……”他望了望不远处躺在那里的尸首,不敢说下去了。

张之洞:“指望你在此挣钱养活他们,对不对?”

老工匠无力地点点头,两颗浑浊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窝中溢出。

张之洞拉过老工匠,对众人大声道:“这位老人家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你们家中也有妻儿老小,也等着你们去养活。而你们却置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责任不顾,跟着歹徒衅生事端,犯上作乱……汉阳铁厂乃我湖广命脉,也是你们的饭碗!你们听从奸人挑唆,把汉阳铁厂闹垮了,也就是砸了自家的饭碗!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愚不可及!今日之事,首恶既已伏法,胁从者我就赦了你们。但日后务必要恪守朝廷法规,勤谨做工。再生妄变,杀无赦!”

说着,他转对工厂主管道:“将厂内尚存的银两全部拿出来,所有匠役,一人发一两度日!”

工厂主管:“一人一两,恐怕不足……”

张之洞:“不足部分拿老夫俸银填上,再不足部分以总督府衙门五品以上官员俸银填 上!”

说毕,他转身就走。

贝阿德:“啊,这真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一场表演!”

辜鸿铭:“不,他是真诚的。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作为中国最廉洁的官员,总督大人早已把他的全部家产捐献给了汉阳铁厂,除了俸银,他目前已一无所有!”

汉阳铁厂厂部,不大的屋子里边挤满了人,湖北巡抚、藩臬二司都来了。

“铁厂无论如何不能停产,无论如何不能停产……”张之洞在屋当中空出来的狭窄空间走来走去,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一句话。

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幕僚垂着头,目光却随着张之洞的脚步偷偷地转来转去。

“你们怎么都不吭声?”张之洞突然停住脚步,目光在满屋子的下属和幕僚身上一扫,“嗯?”

屋里的人这才敢抬起头来,不过仍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贸然开腔。

张之洞的目光落在臬台身上。

臬台是个武人,直通通说:“依卑职之见,在朝廷银子没有拨下来之前,还是借用藩台府库存往里填呗!”

藩台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听这话颤巍巍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铁厂是个无底洞,以我一省之财力,月月掏八九万两银子往洞里填,任什么家底也得掏空。倘有个一劳永逸之法,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我都认了!”

一个叫赵凤昌的幕僚道:“填银子不是个办法,依凤昌之见还是得找出铁厂亏损之根本,然后对症下药,变亏损为盈利!”

工厂主管:“根本还不是那两条,焦炭供应不上,只能勉强维持一座高炉开工所需;再就是铁材质量不行,生产的铁轨卖不出去,又怎能赚钱?”

张之洞一直在走来走去听他们对话,这时突然停在赵凤昌跟前,对他说:“竹君,你立即到京城去跑一趟,找到醇亲王和户部翁师傅,告诉他们,朝廷若再不拨银子下来,汉阳铁厂就真要关门了!”

赵凤昌道:“凤昌这就去收拾一下,即刻动身!”转身去了。

张之洞又转对辜鸿铭:“不是那个德国人海因里希正在化验吗?你去问问,铁材断裂的原因找出来了没有……”

化验室里,海因里希从一大堆金属的瓶瓶罐罐和玻璃器皿中间抬起头来,疲惫地说:“找出来了,先生!”

他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原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俾斯麦式胡须这时也显得乱糟糟的,像一把凌乱的棕毛刷子。

他的桌子上还摆着半截断裂的铁轨与几块铁矿石。

辜鸿铭一阵感动,由衷道:“辛苦了,海因里希先生!”

“辛苦?”海因里希怪模怪样地笑笑,“真正辛苦了的是你们,汉阳铁厂!”他站起身,脸上逐渐显出一股怒气,“在说明铁材质量不行的原因之前,辜,你能告诉我,汉阳铁厂这两座高炉是哪个白痴决定购置的吗?”

“不是白痴,海因里希先生!”辜鸿铭道,“汉阳铁厂从厂址的选择、原料的来源、机器的配置,一直到管理人员的委派都是我们的总督大人亲自决定的,这两座高炉更不能例外。”

海因里希惊诧了:“总督的决定?根据我的观察,你们的总督大人头脑里充满了东方的智慧,怎么会做出……请原谅,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辜鸿铭:“愚蠢的决定?”

海因里希:“让我来告诉你,目前世界上的炼铁办法主要有两种,一是贝色麻法,又称酸性法,只能冶炼含磷成份低的铁矿石;一是马丁法,又称碱性法,能排除铁矿中的磷质,是世界推广的先进技术。汉阳铁厂是照英国所用酸性法配置的高炉,不幸的是,你们所用的这种铁矿石……”

他拿起桌上的铁矿石给辜鸿铭看,“恰恰含磷的成份又很高。酸性法高炉不能排除这种铁矿石中的磷成份,炼出来的铁质量不纯,铁轨就容易断裂……”

辜鸿铭张着嘴“哦”了一声,只觉得浑身冷汗津津!

海因里希:“我想请教总督大人的是,他为什么不先对铁矿石进行化验,再确定购置何种高炉呢?如果这样做了,那么这个错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辜鸿铭:“我不以为他是犯了错误,我想他之所以那样做,应该是他强烈的自尊和崇高的民族情感使然!”

海因里希:“自尊?民族情感?”

辜鸿铭:“据我所知,在购买高炉之前,的确有人提出过要先化验矿,但总督大人认为,以中国之地大物博,何所不有?难道还用得着先验石矿再立高炉吗?于是,做出了这个让我们每一个爱国者都扬眉吐气的决定。”

海因里希嚷起来,“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这荒谬的逻辑!为了这个愚蠢的自尊,对不起,我又一次用了‘愚蠢’这个字眼……你们付出了多少代价,你知道吗……”

辜鸿铭肩一耸,两手一摊,“争辩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古老的格言,羊走失了,再修补羊厩还来得及。海因里希先生,我们还是来讨论修补羊厩的法子吧!”

“那好,我们就来修补这昂贵的羊厩吧……”海因里希拿过一支鹅毛笔,在纸上刷刷划起来,“首先,得撤除现在的高炉,重新购置四座马丁炉,它们的费用应该是……”

醇亲王府,李鸿章和奕環在争论。

“海防捐?”奕環似乎是没有听清李鸿章的话,又问一句。

李鸿章:“对,海防捐。就是以办海军的名义,卖一批官出去,所得的银子用来填颐和园的窟窿……”

奕環:“这不是卖官鬻爵吗?”

李鸿章:“是卖官鬻爵,不这样,又到哪里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去?”

奕環满脸的苦相,“这恐怕要招朝野的唾骂了!”

李鸿章:“王爷您往后靠,要骂让他们骂我好了!主意是我出的,折子也由我来上。”

奕環感动地抓着李鸿章的手,“难为你了,少荃!”

养心殿东暖阁,李鸿章和翁同龢在光绪面前争论着。

“官职是朝廷的名器,多少学人士子,十载寒窗,甚至皓首穷经而不可得,怎么可以因为几两银子,拿出去叫卖!”因为气愤,翁同龢脸都红了。

李鸿章也不和他客气了,讥讽道:“几两银子?翁师傅说得轻巧!既然这样,您去弄 这几两银子试试?”

翁同龢尖刻反击说:“我是弄不来这几两银子,可我也不会做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李中堂,你丢得起这个脸,朝廷还丢不起这个脸哩!”

“我又怎么个给朝廷丢脸了?因缺钱而卖官的事,在本朝不乏先例。乾隆年间,国力何等的强盛!可甘肃大旱时,经御批,还卖出了一批监生、贡生哩!照你这样说,乾隆爷也给大清朝丢了脸罗?另外,本朝雍正、嘉庆、咸丰、道光……哪一代没有拿钱捐官的事?你翁师傅敢说,列祖列宗都给朝廷丢了脸吗?”李鸿章的口才是出了名的好,这一番“旁征博引”,更是把个本来上不得台面的事儿,说得堂而皇之,把翁同龢堵得哑口无言。

听着两个股肱重臣的激烈争辩,光绪的表情不断变换。他当然知道靠海防捐筹钱是个丢人现眼的事,诚如翁同龢所说,朝廷丢不起这个脸,刚亲政不久的他更不想丢这个脸。可舍此而外,又到哪里弄这笔钱去?浓浓愁云浮在他脸上。

像是洞悉了光绪的内心,这时李鸿章转过身来对他说:“皇上,臣也知道,靠海防捐筹钱不是个办法,可凡事当从权者就当从权,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翁同龢马上又咬上来,“纲常名教,国之根本,难道也可以从权的么?”

看李鸿章又要回击,光绪摆手制止了他,说:“你们别争了!事关重大,还是请懿旨,让太后她老人家圣裁吧……”

武汉,海军衙门驻汉事务署,响起了一阵阵“跳加官”的锣鼓。

热闹的锣鼓点伴着滑稽的“天官赐福”的表演,吸引了大批士绅百姓的围观。

事务署大门口贴着盖两方朱红大印“筹集海防捐”的通告。通告下摆两张方案,上面摆笔墨、算盘、账簿等物,一个官儿坐在桌后,旁边是一个笔帖式衙门的人。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官儿手一摆,锣鼓骤停,衙门的人开始吆喝起来:

“快来认购海防捐哪!”

“海防捐,海防捐,你捐银子买军舰,朝廷给你封大官!”

围观的人顿时纷纷议论起来:

“海防捐,这可是个稀奇事儿!”

“海防,防谁呀?”

“朝廷买军舰,关我们百姓屁事!”

一个布衫读书人愤愤道:“若用银子买得官来,朝廷何须开科取士,干脆办个乌纱帽铺子可也!”

“跳加官”的锣鼓愈来愈热闹,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也愈来愈多。

不远处,观察着这出闹剧,张之洞的眉头越皱越深,而他身边的辜鸿铭,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厌恶神色,说:“大人,让我去搅了他们!”

张之洞:“再看看吧!”

这时,一个满脸油光的生意人已挤到桌前,问道:“你们这海防捐有没有标价啊?”

笔帖式往墙上通告一指,“喏,户部会同海军衙门开出的红盘,明码实价!”

生意人:“老子又不认得字!”

笔帖式见来了生意,态度也好,“那我念给你听:二至三千两银子可买实缺州县,四至五千两可买实缺知府,七至八千两可买实缺道……”

生意人:“龟儿子不兴骗人吧?”

笔帖式:“你看这通告上盖着户部和海军衙门大印,焉能有假?告诉你吧,你一手交了银子,一手就可以领凭上任了!”

生意人:“板板日日的,老子就舍了血本,弄个县太爷当当!”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且慢!”辜鸿铭上前道,“你们在这儿卖官,可曾知会总督衙门?”

笔帖式傲然道:“我署直属海军衙门,无须经过总督!”

“噢,”辜鸿铭露出古怪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也买个官儿行不行?”

笔帖式打量一下他奇异的装束,不敢造次,询问的目光投向那坐着的官员。官员站起来,走到辜鸿铭面前,“你想买多大的官?”

辜鸿铭:“不大,也就你这个样子。”

官员冷笑道:“哼,本官乃正六品,三千五百两银子,你有吗?”

辜鸿铭:“你哪里值那么多银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啪”地拍在桌上,“充其量也就值一文!”

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

官员倏然变色,咬牙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寻开心来了,给我打!”

那几个衙门的人扑上前,挥拳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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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3:09 | 只看该作者
《走向共和》03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一

海军衙门驻汉事务署,几个衙门的人挥拳朝辜鸿铭扑来。

张之洞眉头一皱,他身后两个精壮汉子早迎上去,只听一阵骨头断裂声,衙门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惨叫不迭!

张之洞走上前去,用手中折扇指着那官员道:“你这狗奴才天大的胆,竟敢公开卖官鬻爵,败坏朝廷名声!”

那官员气急败坏道:“你是什么人?竟敢……”

张之洞冷冷道:“老夫张之洞。”

周围的人一听这小老头竟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不禁都敬畏地后退几步!

那官员更是吓得魂飞魄丧,把半截话生生掐断在喉咙里扑地趴下,连连叩头道:“卑职该死!卑职有眼无珠……”

这里辜鸿铭早已走上前去,将那张通告一把撕了下来。

那官员满脸煞白道:“大,大人,这通告撕,撕不得,海防捐确实是李鸿章李中堂请旨实行的……”

“满嘴胡言!”张之洞脸一寒,喝斥道,“分明是你等利欲熏心,才想出这海防捐来搜刮民财,还敢在这里玷污李中堂清名,来呀!摘了他的顶戴花翎!”

“是!”随从们暴应一声,冲上前去,不由分说,三把两把将那官儿扒得只剩一件内褂!

辜鸿铭笑嘻嘻将那一枚铜钱放在那堆扒下来的顶戴袍服上,“喏,我早说过,你这官儿我一文钱买了!”

回到湖广总督府,辜鸿铭仍然在兴奋中,笑道:“大人这回给李鸿章一个难堪了!”

张之洞淡淡地说:“也给了朝廷难堪。”

辜鸿铭收敛了笑容说:“‘海防捐’真是李鸿章请了旨的?”

张之洞:“所以下面才有持无恐啊!”

辜鸿铭:“既然如此,大人难道不怕朝廷怪罪下来么?”

张之洞:“那倒不至于。‘海防捐’虽然是请了旨的,但卖官鬻爵,毕竟不是光彩事,所以朝廷才不降明旨而让李鸿章出面。要办也只能偷偷摸摸,哪有像他们这样大吹大擂,肆无忌惮的?因此,老夫在辖区内取缔它,朝廷虽不悦,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李鸿章那里,我有些不好交代……”

一个书办匆匆进来,呈上一份电文,“禀大人,天津直隶总督府急电!”

张之洞:“念。”

书办念道:“香严台端大鉴:昨接醇亲王来函,称颐和园工程亏空甚钜,让鸿章致函各督抚处筹款。筹款以海防名义较为正大。我辈受国厚恩,自当竭力代谋。而台端魄力,雄视九州,近代无人可比。故望从湖广集得大宗,倘能得一百万两则喜之不胜矣……”

张之洞不禁伸手拿过电文,扫一眼,冷笑道:“李鸿章打的好算盘!”

辜鸿铭:“这叫做挟醇王之名,行敲诈之实。我们自己天大的窟窿填不满,他伸手就想挖一百万两银子去,这主意也太歹毒了!”

张之洞:“这就是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他办事只重实利而不择手段了。‘海防捐’的事我还没有找他,如今可好,他倒找起我来了。预备纸笔!”

辜鸿铭:“大人回信拒绝?”

张之洞:“那岂不扫了醇王爷的面子?我只上奏朝廷,弹劾海防捐……”

辜鸿铭一愣,随即大悟,不觉敬佩地:“好,以攻为守,避开醇王爷,对事不对人,管叫他如乡间俗语所言,偷鸡不着蚀把米!”

“我念,你记。”张之洞:走动几步,沉声念道:“臣,湖广总督张之洞跪奏……”

紫禁城,朝房外,翰林院侍读学士、翁同龢的学生文廷式兴冲冲对翁同龢说:“老师,听说张之洞上折子了,弹劾‘海防捐’?”

翁同龢点点头。

文廷式:“那我们应该立即发动御史、翰林群起响应啊!”

翁同龢摇摇头,嘴里轻轻吐出四个字:“引而不发。”

文廷式有几分迷惑地看着他。

翁同龢:“张之洞的奏折,称得上义正词严。何况,太后对他的倚重绝不在李鸿章之下。他的折子,太后若允了便允了,若不允你再上一百个折子也没用!所以,我们此时要做的就是等待最佳时机,然后出手!”

文廷式:“那我们就在一旁干等?”

“怎么是干等?我已作了安排,皇上待会儿就要接见几个官儿,靠‘海防捐’捐来的官儿……”

养心殿,光绪接见捐官,黑色幽默

储秀宫,慈禧倒是神情自然。

“既然‘海防捐’闹得这样不像话,那就准了张之洞的折子,将这劳什子停了吧!”慈禧正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花,背对着奕環说。

奕環站在那儿,一脸的苦相,“可这就少了一条筹钱的渠道,也打了李鸿章的脸哪!”

“恐怕不只是打李鸿章一个人的脸吧?”慈禧回转身来,款款走到炕沿边坐下,看着奕環,淡淡地说。

奕環慌了,忙道:“太后这样说,臣惶恐得紧。”

慈禧:“七爷你也别惶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当初我让你为修园子的事儿想办法,你倒好,肩一滑,天大的重担全让李鸿章一个人接过去,你在一旁图凉快去了!如今呢?想图凉快也图不成了吧?”

奕環低了头,满脸惭愧,“总是臣无能……”

“不是无能,是糊涂!”慈禧刚提高声调,一看奕環吓得那个样子,又低了下来,“你想当甩手掌柜,眼下这情势,你又怎么当得了呢?就说这‘海防捐’吧,到今日止一共筹到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李鸿章是全部给了颐和园还是只给一部分其余的自己截下来了,你心里有数么?”

奕環:“臣料想李鸿章没,没那个胆子……”

慈禧:“没那个胆子也得防着点!我所以准了张之洞的折子,一是‘海防捐’确实闹得不像话;二是要捐官的也捐得差不多了,正好就着坡儿下驴;三是给张之洞一个面子;四是给李鸿章提个醒,别让他以为中国的天空就他那片云彩能下雨!”

奕環没想到停掉一个‘海防捐’,慈禧竟有这么多层的考虑,不由偷瞥了他这位嫂嫂一眼:只见她穿着绣满了大红牡丹的黄缎袍,冕上镶着耀眼的珠花,中央缀一只纯净无瑕美玉制成的凤,衔一串晶莹的珠络。慈禧明眸隆准,脸部的线条极为柔和,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阵寒意和愈发增加了敬畏之情。

奕環由衷地说:“太后圣心远虑,臣纵有一百个心思也想不到这些!”

慈禧:“算了吧,这些恭维话也变不出银子来!你只说说,停了这‘海防捐’,你和李鸿章还商议了哪些筹钱的法子?”

奕環:“还商议了两条,都是以办海军名义,一是请各地督抚认交,一是向洋人借款。”

慈禧:“嗯,这两条法子倒是可行。只是我这个生日各地已送了孝敬银子,再找他们要钱,未必会痛快给你。向洋人借款呢,须防他利息盘剥太重。”

“所以李鸿章也难哪……”情不自禁,奕環露出了对李鸿章的同情。

慈禧不无嘲弄地看着他,笑了,“七爷真是忠厚人,刚才见我压了李鸿章一下,心里就老大不忍了。放心吧七爷,李鸿章的难处,我还不知道吗?等他将各督抚认交的银子和向洋人借贷之事办妥后,我会帮他一把的。”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花厅,这里实际上是李鸿章会客的地方。花厅朝南开着一色的玻璃窗,镶嵌着玉蓝色镂花玻璃,两壁排列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靠椅和镂花茶几。因为有洋人来,茶几上又铺上了雪白的台布,银制果盘上摆放着时鲜果品,还有一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

四个洋人坐在花厅里,他们分别是英国汇丰、怡和,法国东方,德国德华四家银行的代表,是李鸿章让盛宣怀将他们请来议事的。

盛宣怀指着一盘艳红的荔枝,对洋人们说:“这是刚从广东运到的荔枝,请先生们尝尝新!”

说着,他拿起一颗,剥出里边雪白的脯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关于荔枝,我国唐朝时有一个优美的故事……”

怡和银行的代表打断他,“盛大人,我们只想尽早知道总督大人邀请我们前来的真正用意,而没有心思听关于唐朝的故事!”

盛宣怀笑笑:“中堂大人将于九时三刻接见诸位……”他掏出怀表,“距现在还有二十定秒!”

“中国人从来不懂得遵守时间,他们的官僚更是如此!”德华银行的代表对东方银行的代表说。

东方代表:“不过据我所知,这位李中堂……”

他话未落音,门外高呼:“中堂大人到!”

花厅里的洋人们一下噤声,起立。

门外快步走进来两个仆人,其中一个夹着个蓝色衣包。他们刚将衣包放在厅上首的花梨加官椅上,李鸿章顶戴朝服也跨进了花厅。他径直走到花梨椅前,伸出手臂。

离他最近的汇丰代表以为李鸿章是想和他握手,忙上前一步,伸手,却发现李鸿章伸平手臂只是为了让仆人将朝服脱下,不觉尴尬站在那里。

李鸿章却似浑然不觉,当着他们的面慢吞吞地让仆人脱去朝服,从衣包里拿出一件宝蓝缎夹袍换上,又将顶戴换成了便帽,这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坐!”

他先在椅上坐了,四位洋人也致礼坐下。盛宣怀上前道:“禀大人,英国汇丰、怡和,法国东方,德国德华四家银行的代表先生都已到了!”

“嗯。”李鸿章抬起头,目光在几位洋人脸上犀利一扫,开门见山道:“请诸位来,是想向诸位借钱。”

虽然银行代表们对此早已经有所预料,但对李鸿章不加任何修饰就说出自己的目的感到吃惊。

李鸿章:“我北洋海军经费不足,致使新舰之添置,旧设备之更换,以及购买火炮弹药诸方面都难以落实,若诸位代表之银行,能在经费上予以援手,我必回报之!”

一阵沉默。

洋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倨傲有的平静,有的微笑有的沉思,但那都是装出来的,掩盖不住的只有眼里贪婪攫取的光芒。

终于,法国东方银行的代表开口了:“我非常欣赏总督大人的直率态度,我想这种态度将是我们今后合作的基础。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东方银行借钱给你们,总督大人所说的回报是什么?”

李鸿章:“利息。难道利息不是最好的回报么?……当然,如果贵行的利息能够低一些的话,我们将在其他方面予以补偿,比如,北洋海军将在贵国采购一部分我所需之军火。”

“这真是个诱人的许诺!”汇丰银行的代表道,“不过,总督大人能把这‘低一些’的标准说得更具体吗?”

“那要由诸位来定,”李鸿章道,“我的标准就是利息最低的那一家。”

怡和银行的代表忍不住插话道:“总督大人是想让我们在您面前表演‘鹬蚌相争’那个古老的寓言吗?”

“鹬蚌相争?你居然也知道鹬蚌相争……”李鸿章大笑,笑着笑着脸一沉,“不争成么?你不争,还有十几家银行争着要借钱给老夫!听清楚了,是借钱,不是要你施舍!你不借,愿意让你银行的资金闲置在彼,悉听尊便?”

他突然变脸,搞得几个洋人面面相觑(音qù),怔在那儿。

德华银行代表:“总督大人……”

李鸿章:“愿意借钱的,将由盛宣怀大人和你们商讨具体事宜。”说着,他将手边茶碗微微一端,“送客!”

天津,汇丰银行,盛宣怀正和汇丰银行代表在谈判,两人争论得很厉害。

天津,怡和银行。怡和银行的代表时而来回走动,时而又停下来,俯身在盛宣怀面前急切地述说。

盛宣怀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天津,法国东方银行,盛宣怀微笑着,东方银行的代表也微笑着。

天津,德国德华银行,盛宣怀扳着手指头在说着什么,德华银行的代表一边点头,一边在纸上记着。

李鸿章府邸,盛宣怀进了大门,穿过倒厅小院,左拐,进了一处月洞门,又跨入一带垂花走廊,进入一处幽静院落,这里的正房,便是李鸿章读书歇憩之处了。

盛宣怀进屋的时候,见李鸿章正于书案上书写一副自撰的对联,那对联曰:

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

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即称地上神仙。

见盛宣怀进来,李鸿章招呼道:“杏荪,你来得正好,先看看这封信……”

说着,将手边一封信递给他。

盛宣怀接过信只扫一眼,惊愕地说:“朝廷将‘海防捐’停了?”

李鸿章:“停了。”

盛宣怀瞥一眼那对联,“那您怎么还这样悠闲?”

李鸿章淡淡一笑,“那你要我怎样?”

盛宣怀:“朝廷怎么会变卦的呢?”

李鸿章:“张之洞上的折子,一奏就准。醇王爷怕我有想法,来信解释一番。”

盛宣怀:“怎么能没有想法?大人给朝廷背了黑锅,反倒一巴掌倒打过来?”

李鸿章:“咳,无非是平衡牵制之术罢了……算了,不谈这些。向洋人借款之事谈得怎样?”

盛宣怀兴奋起来,“十分顺利!大人可算是掐准了他们的脉……”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说:“各银行的借款数目利息及偿还期限都写在这上面。”

李鸿章:“你念,我听着。”

盛宣怀念:“汇丰银行愿借八十万,年息六厘,两年还清;怡和银行愿借一百五十万,年息五点六厘,两年还清;法国东方银行愿借一百万,年息只要五点五厘照英镑折算,分十年偿还;德国德华银行也愿借一百万,年息亦是五点五厘,五年还清。”

李鸿章:“你意如何?”

盛宣怀:“当然找利息最低的借。我的意思是向东方银行和德华银行各借一百万,再让德华银行将偿还期限也延至十年。”

李鸿章仰脸想了一会,决断地说:“都向德华银行借,二百万,年息若不能再压,偿还期限延至十五年!”

盛宣怀不解地问:“向两家借,岂不是周旋余地更大?”

李鸿章:“向一家借,越多越好。借少了你是他孙子,借多了他反而是你孙子!”

说着,他自己笑起来,“当然这二百万也可向东方银行借,但我已许诺,谁借钱给我,我就向谁买军火,得讲信诺。法国造的军舰不行,德国行。”

盛宣怀:“好,等会我再和德华银行去谈……我觉得,自借洋债以来,此次办得最漂亮了!”

李鸿章长叹一声,“唉,再漂亮,借来的钱还不是扔进昆明湖打水漂……”

盛宣怀的神情也黯淡下来,“‘海防捐’卖官卖了三百万,这次找洋人借两百万,五百万两银子呀!而我‘定远’铁甲巡洋舰,也才要一百三十万两啊……”

李鸿章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严肃起来,叮嘱道:“借洋债的事若办好了,先不要往外说。”

盛宣怀:“朝廷不是催得很急吗?”

李鸿章冷笑道:“让他们急一急也好,再就是张之洞那里,看样子,不把他逼上绝路,他是不会认交那一百万的!”

盛宣怀:“哦,海因里希给我来了信。”

李鸿章:“哪个海因里希?”

盛宣怀:“就是张之洞请我给他找的那个德国专家。”

李鸿章点头:“我想起来了。”

盛宣怀:“海因里希说,汉阳铁厂的铁矿石与高炉不符,需重新购置高炉,要很大一笔钱!铁厂目前每月亏损银两达八九万之钜,朝廷又好几个月没拨银子了,张之洞急得人都变了形。”

李鸿章猛然站起,“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上奏弹劾‘海防捐’,我只请朝廷将汉阳铁厂改‘官办’为‘商办’,教朝廷断了他的银子!”

盛宣怀:“朝廷恐不会同意……”

李鸿章恶狠狠地说:“不同意他就填这个无底洞去!”

他顿了一下,“杏荪,你即刻准备两件事……”

盛宣怀敛容凝听。

李鸿章:“一、拿我手札,再备上一些礼物,赶往京师去找醇王爷,将汉阳铁厂‘官办’改‘官督商办’的好处说与他听,请他从中斡旋,促成此事。他若问起我,你只说我为筹集修园子的钱日夜焦心,无暇他顾……噢,你是不是有个《泰晤士报》的洋人朋友叫莫里逊的?”盛宣怀惊讶道:“大人这也知道?”

李鸿章一笑:“这个莫里逊对我国非常熟悉,《泰晤士报》在世界影响都大,这篇文章他来做最好!”

盛宣怀:“我还是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李鸿章:“你就对他说汉阳铁厂近日将有异动,请他注意,他自会有一番作为的;还有,你速从轮船招商局等处调拨资金,准备接管汉阳铁厂!”

说这话时,李鸿章语气凌厉,目光炯炯,胡须微扬,盛宣怀仿佛又看到,当年硝烟火光中的淮军统帅,下达攻击令时的飒飒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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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3:11 | 只看该作者

汉阳铁厂,一个金发碧眼,三十来岁的高个子洋人,拿着部照相机在厂内转悠。

他将镜头对准高炉,“砰”镁光灯冒出一阵白烟。

他将镜头对准一大堆因质量不合格而废弃的铁轨,“砰”镁光灯又冒出一阵白烟。

不远处,几个匠役漠然看着他,他又将镜头对准了他们……

……

湖北船政学堂,一座庙宇改成的学堂。原来的大雄宝殿正中的檀木架上,赫然摆放着一艘半人高劈波斩浪的军舰模型。殿侧和尚们的禅房如今则成了一间间教室。

第一教室内,书声朗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教室门口,张之洞看着那些戴瓜皮小帽,穿箭袖短衣,着绒靴的学生们摇头晃脑读得正起劲,微微颔首,以示满意。他转过身对随从的官员幕僚道:“船政学堂虽是洋务,但若不以‘中学’来巩固根底,端正见解志趣,那就如无缰之马,无舵之船,就是培养出见识广博有才之士,国家也不敢放心使用啊!”

随从人员异口同声道:“大人所见极是。”

张之洞走向第二间教室。

第二教室内,一位西装革履,脑后又垂着一根乌油油大辫子的青年教师,一望而知是从西洋回来的留学生,正在给学生讲“欧姆定律”。

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欧姆定律”四个字,然后讲道:“欧姆定律是德国物理学家欧姆在一八二六年,也就是我大清道光六年的时候,通过大量的实验得出的规律。它的教学表达式可以写成……”

他又在黑板上写下:I=,又道,“诸君注意,这里R代表着被确定的一段导体,I和U都应是这段导体上的电流和电压……”

张之洞在门口听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不觉又感叹地对随员们说:“洋人殚精竭虑求索器物的本质,并非全是奇技淫巧,如国人仍对这些嗤之以鼻,到头来吃大亏的是自己了!”

众人又点头称是。

张之洞兴致勃勃向第三间教室走去。

第三教室里边静静的。

张之洞感到纳闷,不觉将脚步放轻放慢,后面的人自然也变得蹑手蹑脚了。

张之洞将到门边,悄悄往教室内望去——

只见几个学生聚在教室一角,正围看一张报纸。

张之洞在官员们的簇拥下进了教室。

那些学生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涌进来这么一大帮人,特别发现前面的人竟是总督大人时,他们的脸一下子都变得煞白!

张之洞一点也没有察觉,走到他们面前,拿起报纸一看,上面净是洋文,不由得高兴地说:“好,能直接看洋文报纸了!这是什么报啊?”

学生们却只是哆嗦,说不出话来。

跟在后面的一位官员见这情形,诃斥:“大胆奴才,你们耳朵聋了?总督大人问你们话呢!”

这时一个学生才战战兢兢开口道:“这,这是《泰晤士报》……”

张之洞:“好哇,《泰晤士报》乃世界有名之报纸,上面都说些什么呢……”

说着,他下意识地将报纸举到眼前,脸色倏忽一变!

一版照片赫然入目:汉阳铁厂大门口漠然而立的匠役;冷火消烟的高炉;一大堆变为废品的铁轨……

张之洞更不说话,阴沉着脸将报纸一卷,回身便走。

众官员、幕僚面面相觑,慌里慌张跟了上去。

……

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

辜鸿铭拿着那张《泰晤士报》念道:“曾经被称为中国匹兹堡的湖北汉阳铁厂无疑正经历着它的危机时刻,而它的危机却是由它的创建人,著名的改革家张之洞总督所造成的。这位总督以惊人的勇气和魄力建立起了这座远东最大的铁厂,又以同样的无知和专横使得它濒于倒闭。一个最为显著的例子就是,这位总督以中国地大物博为理由,拒绝预先化验铁矿石,结果购置的高炉不能排除铁矿中的磷质,炼出来的铁材极易折裂。虽然目前中国有好几条铁路正动工修建,但没有人敢要汉阳铁厂生产的铁轨……”

听到这里,一直端着青花瓷茶碗品茗的张之洞手微微一颤,茶水洒了少许出来。

辜鸿铭继续念道:“这位总督曾有一句名言,‘要将工厂建立在我看得见烟囱冒烟的地方’,结果,错误地选择厂址导致了煤炭和铁矿石都要长途运来,费用昂贵,成本大大提高。于是便出现了今天这样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局面:如果这位总督不放弃对铁厂的愚蠢控制,那么他将不得不放弃朝廷对他的信任和他足以和北洋大臣李鸿章相匹敌的显赫的政声。”

“完了?”张之洞问。

“完了。”辜鸿铭答。

张之洞将茶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又开始踱步。

辜鸿铭看着他一脸的憔悴和有些偻佝的身体,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怜悯之情!

张之洞想起什么,“我记得这个莫里逊好像是你的朋友?”

辜鸿铭:“是的。”

张之洞停住脚步,“那么,可不可以叫他另写一篇文章或者……”

辜鸿铭明白他的意思,直率地说:“恐怕很难,大人。洋人的记者自有他们的操守,讲究精神独立和新闻自由……”

他看了看张之洞的脸色,又踟躇道:“不过,我还是可以去试试……”

“算了,”张之洞摆摆手,“既然明知试之无益,何必徒取其辱呢?”顿了顿,他又问,“你说皇上和太后若看到莫里逊这张报纸会怎么想?”

辜鸿铭:“汤生直言,莫里逊的报道要胜于十道弹劾本章!”

张之洞闻言,颓然坐下,长叹一声道:“唉,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终不成要毁在这铁厂上么?”

辜鸿铭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待朝廷银子拨下来,不就全盘皆活了么?”

张之洞:“也只有这个指望了……咦,赵凤昌怎么搞的?去京城催促银两许久,也该回来了呀……”

……

湖广总督衙门,一骑马疾驰而来。

待到衙门口,不待那马站稳,风尘仆仆的赵凤昌便滚鞍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门卫,边往里走边问道:“总督大人可在府内?”

门卫:“大人正在后堂,盼着赵爷您哪!”

……

张之洞:“待赵凤昌回来,当务之急当然是购置海因里希所说的那种马,马丁炉……”

他板着手指头算道:“然后,是对整个铁厂进行改建和扩充。还有,那些个不法之徒滋事虽然被消弭于萌生之时,但匠役们的工钱也确实不能再拖了……”

正说着,他的眼一亮,赵凤昌匆匆走进来。

张之洞也不寒暄,劈头问道:“怎么样?朝廷银子可拨下来了?”

赵凤昌不敢看张之洞眼睛,低着头站在那里,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张之洞脸色变了,“却是为何?”

赵凤昌:“户部道,如今财政极度困难,不但以前拖欠的银两朝廷无力补拨,而且从今往后,也不能再向汉阳铁厂拨款了!”

张之洞闻言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就要往后倒去。

辜鸿铭一把抱住他。

赵凤昌也赶快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张之洞扶在椅子上坐了。

辜鸿铭又将桌上的茶碗双手捧着,端给张之洞。

张之洞轻轻推开茶碗,黯然道:“如此说来,汉阳铁厂的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掐断了么?”

刚说得这一句,他眼中竟掉下泪来!

辜鸿铭和赵凤昌可曾见过张之洞这样,不禁也是一阵心酸,同时道:“大人……”

张之洞摆摆手,“你们也用不着劝慰我,汉阳铁厂就是真垮了,我张之洞也未必如那个洋人莫里逊所言会跟着垮掉……”

赵凤昌激愤地说:“大人这些年来办实业,兴文教,整军经武,两湖气象,极一时之盛,这岂是那些心怀叵测者一笔抹煞得了的?”

张之洞点点头:“个人毁誉,何足道哉?我所以伤心,是想到这些年为兴办汉阳铁厂付出的心血……”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来,摘下顶戴,指着自己头发道:“你们看我这满头华发,有一半是为汉阳铁厂而白的啊……难道这一切,都将随扬子江之水而逝去么?难道我们中国人就真的办不好自己的实业么?倘如此,我堂堂大清,自强富国之途又在哪里呢?!”

因为激动,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的头微微扬起,目光似要穿透房顶,直问苍穹!

辜鸿铭倏忽站起,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大人问得好!汤生相信,有大人在,汉阳铁厂就不会垮!而大人忧国之情怀,必将感染天下有识之士,共寻强国之途!”

赵凤昌也站起来道:“汉阳铁厂也并非完全陷入了绝境。凤昌离京时,醇亲王要我带给大人四个字……”

张之洞转过身来,眼里腾地燃着希望,问道:“哪四个字?”

赵凤昌:“官督商办。”

张之洞眼中的希望消失了,冷笑道:“我就知道这后面有他!这是李鸿章一贯的主张,行不通的。”

赵凤昌:“大人并未一试,因何说行不通?”

张之洞:“我国商人,大都本小利微,不像西洋巨富,财产动辄以数百万计。让他们来投资入股铁厂这般宏大企业,无异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还有就是他们禁锢保守,断断不敢冒一点风险的。”

辜鸿铭:“也就是说他们既无财力亦无魄力。”

张之洞:“嗯。”

赵凤昌:“如果现今有一个半官半商,既有财力又有魄力之人愿意投资汉阳铁厂,大人却当如何?”

张之洞略一思索,“你是说盛宣怀?”

赵凤昌:“是他。”

张之洞连连摇头,“绝无可能!盛宣怀是李鸿章心腹之人,而我……”

他苦笑一声,“前不久还弹劾了他一本啊!”

赵凤昌:“可是醇亲王说,李中堂曾对他言道,汉阳铁厂的存亡,关系到国之气运,绝不能坐视不管!”

张之洞大出所料:“他是这样说的……?”他站起身,走动几步,“如此说来,我倒要道一声惭愧了……”

辜鸿铭:“李中堂既有此话,大人不妨先给盛宣怀发个邀请,看他愿不愿来?来了,再看他是否真拿得出让汉阳铁厂起死回生之策?”

张之洞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似在思索权衡。

辜鸿铭和赵凤昌对视一眼,也陷入沉默。

良久,张之洞才从胸臆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就请盛宣怀吧!”

紫禁城,朝房外。

“可以出手了。”翁同龢不动声色地对文廷式说,“朝廷虽然停了‘海防捐’,但没有惩办李鸿章。你可以多找几个人上折子,请圣上查明谁是‘海防捐’的始作俑者,追究他的罪责!”

文廷式:“太后会不会保他?”

翁同龢:“‘海防捐’完全是李鸿章一人所为,和太后没有什么关系,更兼声名狼藉,太后保他作甚?退一步讲,即使太后有这个心思,清流物议,她老人家从来也是很看重的。”

文廷式:“好,我这就去联络。”

翁同龢:“还有,张之洞这回是把李鸿章给得罪了,李鸿章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以我的名义给张之洞写封信,语气要恳切一些,就说张香帅本清流领袖,这次的弹劾奏折,更是为天下读书人之张目……我与香帅,声气相投,对那些败坏纲常名教的人,当鸣鼓而攻之!”

文廷式喜道:“张之洞倘能响应,不怕李鸿章跑到天上去!”

……

毓庆宫,光绪翻看着厚厚一摞奏折,不觉皱起了眉头,问翁同龢:“‘海防捐’不是停了吗?怎么又有这许多折子弹劾李鸿章?”

翁同龢:“‘海防捐’虽停,流毒甚广。若不惩治始作俑者,恐怕难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始作俑者……”光绪看翁同龢一眼,不说话了。

……

储秀宫,

慈禧将一摞奏折轻轻推到一旁,“这些折子暂且都留下不发吧。”

……

翰林院。文廷式挥动着手中的折子激昂地说:“那我们就继续上折子,直至李鸿章受到惩治为止!”

官员们轰然响应。

……

天津,李鸿章府邸。

“上吧,上吧!他们上他们的折子,老夫还是在这儿舒舒服服吃鲈鱼……”李鸿章挟一筷子鲜美的鱼肉,送进嘴里。

突然,他的话咽住了。

一根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

身后的丫环慌了,赶紧轻轻拍着他的背。

鱼刺大概卡得很厉害,李鸿章“啊,啊……”哼着,也不知怎么搞的,眼泪流了出来。

日本横须贺军港,波涛汹涌的万顷大海。

雾气散开,一面日本海军的旭光旗迎着带海水腥味的海风升起来。

蓦然,所有军舰上的汽笛一齐拉响,明治天皇莅临了!

在一队穿白短上衣,戴白色镶黄帽圈制帽骁勇的水兵护卫下,明治天皇睦仁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他一身戎装,重眉鹰目,两撇浓须。显然腿脚由于运动神经的先天缺陷,使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这丝毫掩盖不了他那逼人的霸气!

顿时,所有的人,包括警戒线外大批的国民,发出海涛般的欢呼:“天皇陛下万岁!”

欢呼声中,天皇在首相伊藤博文,海军大臣西乡等陪同下,登上了“扶桑”号军舰。

“扶桑”号甲板上,

天皇缓缓走着,威严的目光从一张张将士的面孔上扫过。突然,他在一个娃娃脸的水兵面前停下来。

“这不是朝彦家的小儿子吗?”天皇惊讶地问。

因为被天皇认出而兴奋得满面通红的朝彦小儿子挺起胸膛回答:“禀陛下,是我。”

天皇又问:“朕将朝彦亲王十五个子侄中的十三个送去欧洲留学,你是因为年龄小而留下来的吧?”

“我已经是帝国海军下士,请陛下不要再说我年纪小好吗?”

对天皇用这种近于无礼的口气说话,所有的人都不禁为朝彦的小儿子捏一把汗。

天皇没有动怒,他用鹰一样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娃娃脸看了一会,说:“朕答应你,朝彦下士。”

炮位上,三二○毫米口径的巨炮昂然指向远方。

明治天皇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炮管,炮身上都擦拭一番,然后摘下手套,手套依然雪白!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套重新戴上,问:“这就是用来对付中国‘定远’和‘镇远’舰的三二○毫米火炮吗?”

西乡:“是。另外,我舰的航速是十六节,高于‘定远’的十四点五节。但就整体性能而言,我舰还不能与之匹敌。”

天皇的眉头微微一动。

西乡:“速度重于装甲厚度,射速重于火炮口径,这是帝国海军之新观念,但这个观念必须用金钱支持。”

伊藤博文:“这是西乡大臣在内阁的意见,难道想要陛下在军舰上听你叫苦吗?”

西乡:“但是中国用大量的金钱建设海军,最近又开设了‘海防捐’,这也是人所共知的危险事实!”

伊藤博文反驳:“中国人民光是准备为他们的皇太后祝寿已经用掉了三千万两银子,这般强大的国力这难道是我国所能比拟的吗?何况我国连烟草税和药物税都投给了海军,实在拿不出钱来了。竭泽而渔,国会不会答应,国民也无力负担。”

天皇的重眉深深皱起,沉默片刻,说:“每年从内库中拨三十万给海军吧!”

伊藤博文一惊,“那是陛下的私人财产,怎么能够……”他高声道,“国民的感情也不会答应的!”

西乡眼含泪花,转身走到舰桥上,向下面肃立于甲板上的水兵们说:“天皇陛下要将他私人财产的十分之一交给海军……”他哽咽着,突然跪倒:“海军拒绝接受陛下的赠予!”

甲板上,所有官佐士兵齐刷刷跪倒,“海军拒绝!”

朝鲜,汉城,中国驻朝鲜使节袁世凯公署。

袁世凯在教新纳的二、三、四房姨太太“踩寸子”。

所谓“踩寸子”,亦称“踩跷”,是京剧旦角的一种技艺,分“硬跷”和“软跷”两种,就是将木头或布纳成的“跷”,绑在脚板下,外罩以绣花鞋,真脚被裙子或彩裤遮盖,只露出“三寸金莲”。

袁世凯的三个姨太太都是朝鲜人,三姨太金氏是朝鲜李王妃的表亲,二姨太吴氏和四姨太闵氏是金氏的陪嫁丫头,却被袁世凯一并收了房。

袁世凯兴致勃勃地说:“我国女人的脚都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三摆,风吹柳似的好看极了!可你们朝鲜女人都是大脚,再去缠小吧你们又都有十六七岁了,来不及了。所以我用这个‘踩寸子’的办法教你们走路。学好了,以后你们跟我回中国才好看,要不人家会说,你看袁某人那几个姨太太,都是大脚,多丢脸呀!”

袁世凯说着,三个朝鲜女孩儿已将跷绑好。

袁世凯:“好,你们现在就走给我看看!”

三个女人刚一迈脚,就东倒西歪,站的站不稳,跌的跌倒。

袁世凯笑嘻嘻地说:“再来,再来……你们国王的卫队都让我操练出来了,难道还调教不好你们几个女流之辈么?”

一个峨冠博带的朝鲜书办走进来,禀报说:“大人,金姨太的哥哥来了。”

袁世凯:“是在日本使馆当通事的二哥吗?”

书办:“是他。”

袁世凯立刻严肃起来,对三个姨太太说:“你们都到里屋去!”看着她们进去了,袁世凯才转对书办说:“快请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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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13:13 | 只看该作者
《走向共和》04章 一局双赢

“刚才接到袁世凯从朝鲜发来的密电,他获得一个极重要的情报,日本已派人携带定金前往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厂了。看样子,他们不买到那艘他们叫‘吉野’号的军舰,誓不罢休。而且听说这艘军舰除具有超强的火力之外,航速已经增加到二十点五节,成为世界上航速最快的铁甲巡洋舰了……”李鸿章满面忧虑地对盛宣怀说,“如果这艘军舰真被日本人 买去,我对日本海军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盛宣怀着急地说:“那我们快点抢在日本人之前把这艘军舰买回来呀!”

话刚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望李鸿章一眼,叹口气,不吱声了。

李鸿章也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盛宣怀忍不住,试探着说:“大人将这个情况的严重上奏给朝廷,或许……”

李鸿章痛苦地摇摇头,“没有用的!那些人除了窝里斗的本事,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什么样的情况在他们看来都是我在搞鬼……”

盛宣怀:“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把军舰买走?”

李鸿章:“他们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也难……哦,你到张之洞那里去准备好了没有?”

盛宣怀:“光靠招商局调拨的资金肯定不够,待我再搞到一笔钱就可以动身了。”

盛宣怀宅邸,西式小客厅内,盛宣怀和几个官绅富商模样的人坐在沙发上。

盛宣怀不经意地说道:“张之洞那个汉阳铁厂办不下去了,他想请我接手,我又想去又不想去,你们看呢?”

一个官绅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去?”

另一个富商:“你要是钱有难处的话,我们几个……”

盛宣怀淡淡地说:“你们就不怕把钱投进去,血本无归?”

绅商齐声道:“有你盛杏荪,我们只赚不赔!”

他们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

武昌码头,鼓乐悠扬。张之洞穿戴齐整,面色肃然,率巡抚、藩、臬二司大大小小官员几十人伫立码头上,红顶蓝顶,一片灿烂。

队列末尾一个四品顶戴的胖官员显然是个糊涂虫,他一碰身旁那个也是四品顶戴的瘦长条官员,悄声问道:“咱们今天是迎接谁呀?”

瘦长条:“闹了半天,你连迎接谁都不知道?告诉你吧,咱们今天迎接的是津海关道盛宣怀。”

胖官员:“盛宣怀?没听说过……咦,津海关道不就是个从三品么?”

瘦长条:“是从三品。”

“啊唷!”胖官员失口叫了一声,又赶快捂住嘴巴,朝四周看了看。

鼓乐嘈嘈,人们都以期待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江面……

胖官员:“我当是迎接皇命钦差或哪位亲王呢?”他凑到瘦长条耳边,更加放低声音:“我们大人是不是这一晌被汉阳铁厂闹昏了头,以这样大的排场来迎接一个从三品?”

瘦长条也低声说:“不是总督大人昏了头,是你被猪油糊了心!你知道盛宣怀是什么人吗?他是李中堂的大红人,背后还站着醇王爷,兴许还有太后老佛爷哩……”

胖官员张大了嘴……

瘦长条:“更要紧的是,他这个从三品手上执掌的钱财,只怕抵得十个亲王,一百个一品大员哩!”

胖官员的嘴半天才合拢去:“乖乖隆的龙,这么大的来头呀!”

长江水面的一艘官船上,盛宣怀一袭蓝衫,背手站立船头。

江风扑面,吹起他衣襟飘飘。

武昌码头渐渐近了。

盛宣怀眯缝着眼,看到了码头上欢迎他的人群和仪仗。

悠扬的鼓乐声也随风飘送过来。

他的脸上掠过几分得意,几分惶恐……

眼见得那官船靠拢了码头。

胖官员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咦,他怎么没穿官服?”

瘦长条也是一怔,随即醒悟,“布衣来访,深意藏焉……看来他和我们大人早有默契。”

几名护卫已将跳板搭好。

一名参将一挥手,“咚!咚!咚!”一杆杆礼铳朝天放响。

那鼓乐愈发奏得起劲。礼铳鼓乐声中,盛宣怀从跳板上走下船。

张之洞严肃的脸上绽开笑容,率领官员幕僚们迎上去。

盛宣怀一见,赶紧趋前几步,跪拜下去道:“晚辈盛宣怀叩见香帅老大人!”

张之洞见他执礼甚恭,心中先自喜了,连忙扶起笑道:“杏荪一路辛苦了,请!”

一顶绿呢大轿抬了过来。

盛宣怀一怔,这不是总督的坐轿么?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张之洞已拉着他钻进轿子。

鼓乐声中,大轿启动前行。

跟在后面的官员幕僚们一阵忙乱,赶紧也骑马上轿,跟了上去。

湖广总督府衙门,鼓乐前导,仪仗队伍逶迤而来。那顶绿呢大轿停在衙门前坪。早有随从掀起轿帘,张之洞拉着盛宣怀的手下了轿。

首先投入盛宣怀眼帘的是那两座狰狞威猛的石狮和大门两侧黑底红字的“肃静”、“回避”牌。成扇面两边排列,肃然屹立的带刀军校……

盛宣怀正打量着,“咚!咚!咚!”又是礼铳三响。总督府衙门那高大厚重的黑漆中门訇然而开!

盛宣怀大惊!

张之洞伸手道:“请!”

盛宣怀惶悚地说:“宣怀不敢有违礼制!”

张之洞:“噢?”

盛宣怀:“总督府大开中门,只有奉旨钦差或二品以上大员方得进入,而宣怀位卑人微,只合角门进去,当不得如此礼遇!”

张之洞听得,仰面大笑道:“杏荪迂阔!你此番来我这里,拯危救难,乃是湖广的福祉,老夫的恩人,又有什么样的礼遇当不得?”言毕“呵呵”笑着,把着盛宣怀的手臂,径直朝洞开的中门走去。

夜深了,一弯月亮照着这幽静的书房外,风拂花影,绿树婆娑。

只有书房的纱窗上,透出一片澄黄的灯光……

靠窗的紫檀木书桌上,是一盏西洋玻璃绘花罩灯。

灯下,盛宣怀眼睛眯缝着几乎贴到纸面,正在写信:

“……宣怀抵达武汉后,张香帅亲率总督府及抚台,藩臬二司四品以上官员到码头迎接,礼遇有加,令宣怀不胜惶恐,而其久旱盼雨之心,亦溢于言表也……”

……

天津,直隶总督府,后花园凉亭。李鸿章穿一身月白色府绸裤褂,脚上一双针纳千层底布鞋,躺在藤椅上,手捧香茗,双目微闭,正听一名幕僚念盛宣怀来信。

幕僚:“……宣怀来汉后方才得知,汉阳铁厂状况,远比原来在津门时所闻更堪忧虑。宣怀拟即日先到汉阳实地察看,又拟去萍乡煤矿一行……俟心中有底,再作企画。如何,乞速示。”

李鸿章慢慢啜口香茗,然后将茶碗放在藤椅边茶几上,对幕僚道:“告诉杏荪,按他所想去做,不必时时事事请示。他办事,我放心。”

湖广总督府衙门,张之洞一脸怒气,对在坐的巡抚和藩臬二司道:“盛宣怀来了,人家是来帮忙的,但这个忙不能白帮,这点我们和盛宣怀,还有他背后的李鸿章,彼此心照不宣。因此,我们自己也当有所作为。但你们一个个鱼不跳,水不动,难道非要让人家笑我穷途末路!”

说到这里,他盯着藩台,“你说,藩台府库存银两到底还有多少?”

藩台:“能动用的至多五,五十万……”

张之洞只盯着他,不说话。

藩台被他盯的有些慌了,“六,六十万……”

张之洞还是盯着他。

藩台牙一咬,“七十万!再多出一两,大人将我的头拿去!”

张之洞将头往椅背上一靠,自言自语地道:“还差三十万,却到哪里去寻……”

他突然坐起,眼望巡抚,“你说呢?”

巡抚是有些准备的,这时便开口道:“属下昨晚苦思一夜,想出了一个筹钱的法子,那就是以铁厂的名目,办一个实业捐……”

“断不可行!”不等他说完,张之洞绷着脸打断他,“我办实业本是为民造福,决没有实业未办成,先去盘剥百姓的道理!”

巡抚吃他这一呛,讪着脸再不好开口。

臬台站起,大声吼道:“卑职是个粗人,只有个粗办法,不知使得使不得?”

张之洞:“讲!”

臬台:“就两个字,抓赌!”

……

赌场,一片乌烟瘴气,一伙人正赌得起劲。门“砰”地被踹开了,臬台铁青着脸,身后跟着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捕快和衙役,出现在门口……

酒楼,几个酒客围着一张方桌正在掷骰子,桌上堆着一些银锞子和钱币。店小二慌张地跑上楼来,“不好了,臬台衙门的人把酒楼给围住了……”

小巷,两个泼皮后生正蹲在地上猜拳,他们中间摆着一摞铜板。忽然,一双手拽住了他们的后衣领,两人抬头一看,一个衙役正呲牙咧嘴地望着他们……

……

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赵凤昌:“此次抓赌,湖广境内像用篦子篦过一遍,共收缴赌资折合银二十二万……”

张之洞默默点头,脸上仍是阴云未开。

赵凤昌:“就差八万两银子了,中堂缘何还是闷闷不乐?”

张之洞:“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莫说八万两,此时就是要拿出八百两,我也是智穷力竭了啊!”

辜鸿铭气呼呼走进来。

赵凤昌看他那样子,诧异问道:“鸿铭怎么这番模样?”

辜鸿铭:“说起来要把人气死!我们这边为一两银子作难,却有人愿出五千两银子为他老爹写个墓志铭……”

赵凤昌:“人家为他死去的老太爷求写墓志铭,你气什么?”

辜鸿铭:“那人找到了我呀!难道我辜汤生的学问是为他写墓志铭的么?”

张之洞突然插言:“有什么写不得?”

辜鸿铭疑惑地:“大人……”

张之洞:“你给他写!只是五千两太少,你该要个天价!”

辜鸿铭:“一百万我也不写!一个穷秀才也不屑与人写墓志铭,何况我辜某人?”

张之洞的脸沉下来:“倘若我命你写呢?”

辜鸿铭一句话顶了过去:“汤生断难从命!”

赵凤昌惊恐地:“鸿铭……”

张之洞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不写,我写!不过,你总得把那家伙老太爷的情况告诉我吧……”

一篇墨迹未干的墓志铭摆在桌上,张之洞挥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墓志铭,用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兴致勃勃地道:“我来念给你们听——

汉阳郭氏墓志铭,

君讳庆,字怀之,湖广汉阳人。经商历五世。君在日常引以为憾者,家产万贯,无有功名。竟至怏怏而终。男经元,出于至孝,捐万金,但求君闻达乡梓耳。余感之,遂命笔。”

铭曰:“‘君有憾乎?君无憾矣!’”

赵凤昌惊叹:“述评精当,开阖有力,一派大家风范,只是好了这么一个寻常商人!”

张之洞呵呵笑道:“所以我也要价不匪呀!一字千金,不多不少,他给我拿八万两银子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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