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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阿贵》
【一】
这晚，未庄赛神。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照例有许多赌摊。做戏的锣鼓，桩家的歌唱，仿佛要传去十里。
阿贵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在一人堆中蹲下去。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贵的铜钱拿过来啦......”
在这样的吟唱之下，阿贵亦是汗流满面。
“我们先前--比你们阔的多了！你算是什么东西！”阿贵边往后退，边忿忿不平。押牌宝的人攥拳怒目，便要阿贵还钱。
蓝皮阿五拿着长烟杆往阿贵头上敲：“阿贵，你不是赵太爷的本家么，输了便赖，给先人丢脸罢。”
“先人就姓赵，比你们阔的多了。”
“那就拿钱来罢。”小D斜着眼瞅阿贵。
“赵大爷还比我小三辈，我会赖这几文钱么。”
阿贵边说边解下裤带，摸摸挲挲掏出一把铜钱，英雄百倍般丢在众人面前。
【二】
回到土谷祠，阿贵吃了看祠老头两块饼，总还是闷闷不乐，那铜钱本是不可以拿出的，又要饿一天罢。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你不是赵太爷的本家么”。阿贵仿佛看到赵太爷的太师椅，秀才娘子的宁式床，土谷祠也颇象赵家祠堂了。阿贵摸摸肚皮，心满意足的躺下了。
第二天，阿贵破天荒比看祠老头起身早，盘上辫子，用竹筷插了，又啃下昨晚剩下的饼，便出去了。
赵府的大门正开着，阿贵怯怯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一惊，只见打过他的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中央，一身乌黑大约是洋衣罢，手里是曾领教过的棍子。对面站着的就是赵太爷，两人正亲热的谈话。
阿贵轻轻的走近了，站在假洋鬼子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怎么说才好，身不由己的蹲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唔……这个……”
阿贵候他们略停，终于用十二分勇气开口了。
赵太爷颇吃惊的看着他，假洋鬼子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姓……”
“滚出去！”假洋鬼子挥起棍子。
阿贵用手遮住头：“我要姓赵。”
“HOHOHO……”
假洋鬼子大笑，既而一脸的鄙夷：
“你也配姓赵？NO，NO！”说着又举起棍子，“快滚！”
阿贵看到棍子似乎要落下来，双手抱了头，转身便走。
赵太爷开口说道：“慢，阿贵，刚才你说什么？”
阿贵依旧双手抱头：“太爷，我，我要姓赵。”
“姓赵？”
赵太爷笑了一声，又咳嗽半天，从大襟里掏出一块白绸子，擦擦嘴：
“阿贵，你姓赵可以，不过，你得给赵家祠堂做七天佛事，先人允可，你便可以姓赵了。”
“佛事？”
“呵，佛事么，你也做不了的，我可以给你操作的。阿贵，明早你送过二千大钱来做佛事罢。”
阿贵似乎懂得了，要姓赵确实不是好做的。又想到太师椅和宁式床，仿佛这都在干活的谷房里存放着，专等自己舂完米蹲在上面吸长烟杆。
“太爷，这钱……”
“贵，赵太爷同意你姓赵，便是十万分抬举你了，还不快去拿钱。”假洋鬼子似乎不耐烦，又要举棍子。
“阿贵，十天罢，十天后你把钱送过来。哦，你先把毡帽和布衫抵押了罢，其实这都不是值钱的，只能做衬尿布和鞋底……”
赵太爷擦着嘴，不紧不慢踱着只有赵家才有的仿佛是宋赵官家传下来的，并且是极优雅的方步。
阿贵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赵府的。一路上想，赵太爷毕竟同意了，吓，老子就要姓赵了。哼，蓝皮阿五，哼，王胡，我要比你们阔了。他振作了起来。至于那二千大钱，阿贵倒是在赵太爷柜上见过，仿佛伸手就可以从柜上放到自己布衫里，又想起押牌宝时自己从铜子到角洋到银洋的经历，终于兴奋起来，唱起了“手执钢鞭将你打……”
【三】
太阳下去了。回到土谷祠，阿贵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终于醒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看祠老头见他衣衫又没有了，便说：“阿贵，又去喝酒了，昨晚我的饼又吃了不少罢。”阿贵似乎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毕竟没对老头说自己将要姓赵的事。
有一日很暖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贵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就没有了；有破夹袄，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地上拾到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赵府谷房里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空虚而且了然；他想去押牌宝，但人家不肯收他的破夹袄。
他终于想起要进城。
于是盘起头，依旧用竹筷插了，便往村外走去。
村外多是水田，还有零星菜地，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菜地里油菜早已结籽，芥菜早已开花，小白菜也老了。阿贵还是向菜田逡巡，终于发现白菜心还是鲜嫩的。四顾无人，赶紧蹲下去，先抓了往嘴里塞，又把夹袄装满了。忽听到“汪--汪”狗叫，抬头一看，一只瘦骨丧家犬正向他跑来。阿贵觉得是不屑与畜牲争斗的，于是站起身来边吃边走。瘦犬似乎看到阿贵嘴里一鼓一鼓的，便忿忿的追去，阿贵跑过菜地，跑过尼姑庵，前面就是鲁河了。无奈中他跑到河沿下蹲下来。瘦犬追到河边，似乎并没有适可而止的思想，“扑通”一声跳进河里。阿贵看到丧家犬落水，高兴起来，索性坐在河边看望，还拾起一块河卵石向他丢去，那犬追了一路已精疲力竭，又被河水灌了几口，昏昏的只知扑腾，几乎要“淹淹一息”了。阿贵突然想到城里人爱吃狗肉，并且爱披狗皮，便兴奋的站起来，拾了几个大块河卵石向河中投去。
【四】
鲁镇酒店的格局，是和乡下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大柜台，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鲁镇的人将乡下的长凳称为条凳，并且煎鱼用葱丝，不象乡下人把整棵葱切几段就放到锅里。
阿贵到鲁镇的时候，身上的菜心早是吃完了，长烟杆也当了当。但阿贵很亢奋，并且不时低头注视着路面，很希望能拾到一注钱。
他背个破包来到咸亨酒店，掌柜正往粉板上记帐，见阿贵进来便说：
“要喝酒么，到隔壁雅座去吧，要酒要菜慢慢的坐喝。”
“呵……一只狗……做菜是可以的。留下罢。”
掌柜打量着蒲包和阿贵：
“偷来的罢，死狗是不值钱的，你要多少。”
“皮也可以用的，二千大钱罢。”
“什么，二千大钱？你以为是龙肉么，哼，乡下佬。”
阿贵见掌柜显出凶恶，呐呐的说：“你说多少罢。”
“不知哪里的死货，送也是不要的。肉少，皮又癞。”
掌柜从柜上抓了把铜钱，数了数，递给阿贵：“到柜外喝酒去罢。”
阿贵接过钱，颇多犹豫，“就这多……”，恳求般神色。
掌柜的眼立刻瞪起来，呈现出假洋鬼子的神态。
阿贵便飞快转身向柜外走去。
一到柜台前，阿贵便兴高采烈了。黄酒是尽有的，并且隔壁还有馒头和油豆腐。
阿贵敲着柜台：“温一碗酒，要热的。”
天气很是暖和，阿贵穿着夹袄，一碗热酒下去，便汗流浃背了。他脱下夹袄，便只剩下一单衫了。
远远柜外踱来一人，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穿的虽是长衫，却也又脏又破。他和掌柜施礼，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那人要了两碗酒一碟茴香豆，靠着离阿贵不远的柜台慢慢的喝。看到阿贵赤膊，便放下酒碗：
“此位兄台，尔不闻‘春暖乍寒’，似这般赤膊，易伤寒矣。”
阿贵虽是半懂不懂的，依然听出对自己的益处，便举起碗：“请酒，请酒。”
那人端碗示意。
阿贵见这人虽颓唐却也斯文，便把茴香豆碟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那人似乎有些惊诧，随既打恭：
“这位兄台，想必也是读书人？”
阿贵摇摇头。
“‘回’字有四种写法，兄台……”
那人见阿贵一直摇头，便抱憾的放弃了话头。
阿贵靠近那人：“老兄……台，这里好做工么。”
“做工么？可谓难矣，象我等钞书之人也是人满为患，难矣。”
“钞书能有很多钱罢。”
“哪里，一日仅十余文尔，略够酒资，‘多乎哉，不多也’。”
“老兄台若遇上做力气的活计还请引荐引荐。”
“自是当然，一旦觅有得意生计当告之尔。”
阿贵似乎全听懂了，头一扬：“掌柜的，再温两碗酒！”
【五】
阿贵在未庄消失了十多天，除九斤嫂大骂偷白菜心的人断子绝孙外，其他倒是依旧。直到阿贵回到庄上，却与先前大不同，才引起庄人惊异。穿的是新夹袄，看上去腰间还挂着一个搭连，脸色是憔悴，但神色是好的。掌柜，酒客，村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且敬的神态来。
远远的小D走来：
“吓，阿贵回来了。”
“阿贵是你叫的么，赵--阿贵！”
“呵，赵阿贵，发财发财，你是在……”
“进城去了！”
阿贵很是满足的往前走，一直往赵府方向去了。
赵太爷正在房中踱步。阿贵一直来到房中。
“太爷，我来的不晚罢。”
“呵，阿贵，听说你发财了，这很好，很好。”
“哪里，只不过是……，太爷，那佛事……”
“这个，我都准备毕了，呵，这个……”
阿贵往前两步，从搭连里拿出一个纸包。
“太爷，二千大钱，足贯，串绳还是新的。”
“哈……，老阿贵，很好，很好。今后我们就是本家了。你干活时，谷房，磨房，呃，吴妈那里，你是可以随意去的，并且，晚上可以掌灯。”
阿贵很高兴的谢过赵太爷，飘飘然出了赵府。他找到真正兴奋，也终于觉察到赵姓的人走路原来是如此轻快的。他唱着“小孤孀上坟”，一路去了。
回到土谷祠，阿贵擦擦眼睛，似乎并没有太师椅，宁式床也没有。他用力往身上掐一把，房里依旧。摸摸搭连，新夹袄也在。阿贵似乎又醒悟了，“二千大钱呢，在城里放了十天血给人家蘸馒头的二千大钱呢。”他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疼痛中闪出赵太爷和蔼的神态。又狠狠打了几个嘴巴，脑子里象压着千百河卵石般，且昏昏的，眼前死灰。他这回才感到有些失败的苦痛了。
又打了几个嘴巴，渐渐的心平气和起来，似乎动手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终于得胜躺下了。
“妈妈的……，老子姓赵了，比赵太爷还大三辈……太师椅……宁……”
他呢喃着，声音小下去，小下去，终于是睡着了。
1995.10.18
=== 参考文献及典故出处 ======
故事主脉---《阿Q正传》
蓝皮阿五---《明天》
优雅的方步---《肥皂》
鞋底---《孤独者》
二千大钱---《祝福》
一注钱---《白光》
瘦骨犬---《伤逝》
落水犬---《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九斤嫂---《风波》
串绳还是新的---《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
油豆腐---《在酒楼上》
晚上可以掌灯---《长明灯》
血馒头---《药》
长衫酒客---《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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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5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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