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曼殊 于 2014-1-12 11:49 编辑
全神贯注,我盯着屏幕嗒嗒地敲着键盘。感觉面前有人影存在时,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几十秒钟。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连同整条商业街呱噪不休的音乐也戛然而止。我站起身,茫然着他陌生的脸和似曾相识的笑。 思维飞快地潜回记忆,拼命搜索,就像迫不及待地钻进一个旧箱子,储存的东西已被翻了满地,仍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胖了,好多人认不出我,可你没变,还是当初那个秀气的课代表。” 眼前的人立刻明朗起来。是的,他胖了,除了闪亮的目光,十七年前的帅气,十七年的风采全部被胖胖的身材埋掉了,心忽然酸了一下,一排难过的涛缓缓地淹没了我的心情,我不得不承认,岁月又一次把青春悄悄地雕刻成沧桑。 时光哗地一声退回到我的高二时段。 那一天,阳光肆无忌惮地烘烤着教室的玻璃窗,燠热的空气忙碌地蒸发着我们的眼泪。那是送别语文老师的一堂课。她考上了律师,为了自己挚爱的法律,她抛弃了陪伴了一年半的我们。文科生的眼泪不值钱,我们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不到四十五分钟,肿掉了全班同学的眼睛。 尽管送别时哭得一塌糊涂,第二天对新语文老师的期待仍然饱满。门开了,不知道其他同学怎样的反应,只知道自己眼前一亮,他很帅。穿着浅黄半袖T恤,轻快地迈上讲台,露出春华般清爽的笑,推一下无框的眼镜,开场白:你们看我长得像谁? “哈~~”一阵暴笑破窗而出,惊飞了徘徊在屋檐下的暖风。 他长得像苗乔伟,但是比苗乔伟要高要瘦,所以显得更帅。有人回答了他。他平和地笑:是的,我像苗乔伟,但是在我面前,你们要说,苗乔伟长得像我。所以,今天我要讲的是叙述主体人称。 我迷上了他的课。我当上了他的课代表。他开始偏袒我,我自己能感觉到,同学们也感觉得到。 他从不避讳对我的偏袒,课堂上会连续点我的名字回答问题,我能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那是同学最直接的反感和抗议。 晚自习,每一位课任老师要为自己的学生及科目负责,他们要在各个班级轮流走动,我发现自己能辨出他的脚步声,每次抬头,我们的目光都能相遇,然后他在我身边站一会儿,他每次出现,我桌上放的都是语文书以及练习册。 我爱上了写作文,如果诚实一点,是我爱上了他给我的作文评语。他说,我的文笔像刚出生的小朱鹮。 我捧了字典查朱鹮的解释,又跑去图书室查朱鹮的资料和图片,我知道,它是一种很名贵小鸟儿。从此,我的每本书里都夹着有朱鹮的书签。 他的办公室有一架书柜,每次送同学的作业过去,我总是不小心地盯一眼它们。他说,喜欢看书是吗?你选一本吧。我摇头。他站起身,打开书柜,你选吧,任何一本,我都会送给你。我看见那些书分了类,有工具书,也有文学书,好多都是关于爱情的。我没有办法选,又摇了摇头。他不再指望我主动,亲自从架上取下一本《巴黎圣母院》,说,这是女孩子的必读书,你会知道什么是爱情的震撼。 空气忽然变得干燥起来,风紧紧地贴在树枝上再也不肯摇动。我有一种逃跑的渴望,但是我不敢,怕自己显得不够落落大方。可我又没有准备好足够的勇气听男老师说爱情的字眼。 终于发现了一本救驾的书,伸手取下来:送我这本吧,我喜欢看《笑话》。他笑了,笑得干干净净,而我,却在为自己假扮幼稚的行为悄悄脸红。 走出办公室,树枝上的风突地跳下来,缠住我的发梢,清清的阳光在柔软的风里忽然变得调皮,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放学后,我去了图书室。 我利用三个晚上,读完了《巴黎圣母院》,深夜,把自己悄悄藏进被子里,泪流满面。 那一年我十七岁,那一年我刚刚长大,在雨果的名著里,我开始憧憬爱情。但是我还在读高二,我知道有些精力不该用在哪里。 难得周末里的闲暇,我从枕下翻出《笑话》,我不能一页页仔细地看,因为一切消遣的东西都会让人有负罪感,所以,只能从头翻到尾,听几遍哗哗的书声。然后,就有一片东西从书页里飘出来,我翻身坐起,是照片:我的语文老师在大学校园门前,着一袭风衣,搭一条围巾,露半齿浅浅的笑,干干净净。老师拍照的那天,阳光一定很好,因为他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而温暖。 找来影集、剪刀、胶水,做了彩色的花边,把照片装裱起来然后偷偷地镶进相册。不敢再明目张胆炫耀自己的千姿百态,跳下床,拖出床底的皮箱,给相册上了锁。 那个时候,不懂想念,有的只是心底小小的感恩情结和隐隐的担心,担心自己辜负了他的偏袒,他的好。 可是,世间的事总是如此,不会因为我们担心什么,就不发生什么,最终,我还是不得不辜负他并一直愧疚下去。 那一年我的语文老师二十四岁,我是他的第一批学生。那一年,他还不懂如果一碗水端不平会什么都剩不下。终于,他惹恼了那些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们受不了他的视而不见,事实上,他的确不是一名合格的老师,他只是很帅。他们联名写信给校领导要求换掉他。 那是个异常沉闷的下午,窗外飘来懒懒的蝉声,催眠一样分解着我的精力。桌上摊开的书已形同虚设,我的思维渐渐归入睡眠。 有人敲响我的书桌。收回魂魄一样,我忽然清醒,抬头,是班长。她拿着那张撤换语文老师的请愿书,说,签字!淡淡地语气里满是挑衅。我忽然记起,当同学们反感语文老师的时候,我早已受了株连,只是学习的劳碌摭掩了心灵的孤单,那时,只要拥有老师的关怀,就足够了,没有精力去观察谁给你笑靥谁给你白眼。 请愿书密密麻麻签满了同学的名字,显然我是最后一个需要执笔的。事实上,此时有没有我的签字都大局已定,但是他们必须通知我,首先我是他们中的一员,然后我该结束往日的优越与嚣张。 没有过多的停顿和犹豫,我签了自己的名字。我知道我不愿意,我同样知道当班长敲响书桌时突然降临的安静——背负着几十道挑战的目光,我没有胆量维护自己与他们对峙。 风起了,它沿着窗隙挤进来拂乱我的心绪。我看一眼窗外,有一片叶子落下来,很静。夏季,应该是吸吮阳光雨露的季节,可它却孤独地飘落,飘落。我知道它将在风剥雨蚀后早早地零落成泥。而剩下的它们依然骄傲地活着,一切都不会改变。 没有听到下课铃声,却看到同学们熙熙攘攘地走出教室,我的头胀得晕晕的,眼前跳跃着自己签在最后的名字。 语文老师辞职了。自我签名之后不曾有他半点消息。 商业街呱噪的乐声突然响起,时光跳回到眼前。在我人生远远地走过了又一个十七年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再次出现。他笑着说,早就听说你在这儿开了家服装城,今天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老师已没有了昔日的帅气,除了眼镜我还依稀记得,在他身上早已找不到我熟悉的痕迹。但是那一丝不乱的头发和明显发福的身材却生出与社会共融的些许气派来。 没有接受我的挽留,或许他已看出我诚心不够,匆匆忙忙地开车走了,只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我看到他名字后面的三个字:总经理。 站在街边看他的车子没入车流,有种沉重的感慨。又一个崭新的季节回归,风开始变暖,树还安静地枯着,有一缕光从楼间透过来。忽然想起一句别人的话:阳光打在我脸上,却温暖了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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