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历
早上在手机里翻看日历，忽一念便想起了那旧式的纸质日历，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周二奶，那个令我每次想起她，便可以同时也联想到鲁迅先生在《故乡》一文中描写杨二嫂时用过的“细脚伶仃”一词的老太太，倘若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过百岁了吧？
小时候，我们所聚居的群落，还是以散居的平房为主要栖身地，周二奶家的两间土房就坐落在我家新房的前面，于是，周二奶一家便从此闯入了我的记忆中。
周二奶有三个儿女，其中只有一个儿子，排行第二，母亲便让我称他周二伯。周二伯长得很帅，是北方男子中标准的浓眉大眼型的那种，而且，他总是穿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这样的装束在那个年月，在我的周围邻居中是少有的。我尤其佩服他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胡同里家家户户贴的都是周二伯写的对联。周二伯在外区工作，由于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方便，于是他常常住在单位，只有休假的时候才回家，那时候也没有双休，虽然房前屋后地住着，但在一年当中我能见到他的时候不多，于是他对于我多少有一点神秘感。
周二奶的两个女儿，母亲让我喊她们姑姑，大姑姑和小姑姑。大姑姑早就嫁到了外地，据说是当教师的，回家的时候不多，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对她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尖细的嗓音和胖胖的身体。她的肤色很白很洁净也很细腻，她有两个女儿，长得都象公主一样漂亮。几年后小姑姑也出嫁了，听母亲说小姑姑出嫁后还是过着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后来为小姑父生了一儿一女，于是她在婆家的地位立马又拔高了三尺。只是后来我见到小姑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周二伯怎么没娶个媳妇回来，母亲摇头说不清楚，后来我问的多了，母亲便说：“小孩子别总关心这事。”于是，我便不再问，但疑惑却在心中挥之不去。
周二奶的老伴周二爷是个疯子，是一个安安静静的疯子，他从来不招惹别人，也不允许别人走近他的世界。据说，周二爷出身大户人家，他生病前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字写的比周二伯的还要棒，他读过很多书，是个很儒雅的人。这话我是相信的，虽然这对老夫妻当时已届70高龄，却依然气质迥异，可以看出，周二爷年轻时一定是个才貌双绝的美男子，而周二奶也是绝不会辜负“美女”二字的。
一直没有人告诉我周二爷到底是怎么疯的、什么时候疯的。我曾经趁周二爷不在屋的时候去过他家，里外两间的平房，里屋是周二奶的卧室，虽然简朴，但收拾得干净利索，外间靠北墙的地方用旧木板搭了张单人床，床上凌乱地放着铺盖、脏兮兮的衣服、废纸、油渍的点心盒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偷偷打开那蒙上一层灰的点心盒，里面放着几块干的无法形容的硬邦邦的点心。二奶警告我：“二爷的东西千万别动，他会不高兴的……。”我赶紧缩回了手，跑出院门的时候，看到周二爷光着上身，穿着一条旧军裤，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从胡同的那头走来，他花白的头发和几乎粘合在一起的花白胡须直到今天还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个冬天。在那个冬天里，我有好几次见过周二爷光着臂膀出入的身影，这让我在多年后，随着我的年龄增长与知识面的扩展，我不自觉地把他的形象与《红岩》里的华子良联系在一起。可是，华子良是英雄，而周二爷呢？他是什么？
有周二奶的胡同是热闹的，她总会踮着小脚串东家走西家，谁家来了客人了，谁家孩子要成家了，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甚至谁家蒸馒头碱放多了，她都知道。而只要她知道的事情，也就成了整个胡同里公开的新闻了。
周二奶没有文化，是那种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的人，不知道当初周二爷为何娶了她，或许正是因为看重了周二奶的美貌吧？或者真是受了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影响？总之，周二奶在我的印象中，虽然也沾满了市井小人物的习俗，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同常人的女子之柔，因为，我从未见过她高声说话的样子，也没见过她跟谁发过脾气。当时我年龄太小，并没有在意这些，随着我的长大，随着我对世事的谙熟，我对她的这种印象越来越深了。
而我一直很惊异的是，周二奶竟然能准确地说出每一天是几月几日，阴历阳历她都一清二楚，就连家里哪一天是谁的生日，她都不会落下，什么时候过节、什么时候过年她都了然于胸，简直就是一本活“日历”。
后来，周二爷因病去世了。周二奶亲手为他擦洗了那满是油泥的身体，为他剪去那长得都已经绕圈长得指甲，这在二爷生前是不许人碰的。送走了二爷的那个秋天，我时常看见二奶无光的双眼，看见她发呆的表情，她不再走东家串西家了，但偶尔还会到我家来，而更多的时候，是母亲过去看她。
突然有一段时间，周二奶家的房门紧锁，那时候我在外读书，回家好几次都没再见过二奶。母亲告诉我，周二伯死了，周二奶被大姑姑接走了。听说周二伯孤单单一个人死在了单位宿舍的被窝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周二伯终生未娶是因为他一直有病。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到心底隐隐的痛，我问自己：我是因为痛惜周二伯英年早逝呢，还是在为二奶一生的坎坷而心疼？或许都有吧？
我不知道二奶是哪一年走的，我模模糊糊地听人说二奶已经过世的消息是在二奶被大姑姑接走几年之后的事了，我记得当时我并没有伤心，只是在想，二奶临死的时候应该很平静吧？因为她一生都持有一份平和的心态，或许生死早已被她勘破了吧？
二爷与二奶为什么排行第二，前面有没有兄嫂，后面有没有弟妹？这对我一直是个谜，胡同里的人也都说不清楚，我想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二奶一家在我的记忆中来过，虽然又走了，那便如同撕下的一页页日历，撕到最后一页，这一年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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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5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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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5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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