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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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学农记(豆腐镇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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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7 16: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雪夜听风 于 2013-4-28 21:38 编辑

  1.

夏季是属于孩子们的。


  涪江在进入江彰平原前,需要从两岸对峙的丘陵之间穿过。而在豆腐镇南面和东南面丘陵最高点却分别各建了一座宝塔。远远地望去,这两座宝塔地标样显得非常巍峨。

  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样板戏里的侦察英雄杨子荣跟土匪座山雕有句经典的台词: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宝塔的用意,许三就通过样板戏才搞明白的。

如果翻过南边的宝塔再向南,就是一望无际的江彰平原。五月的平原上,层层金黄色的麦浪翻涌,就像海面的波涛般非常地壮观宏伟。而如果向北,恰好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洗脚盆,盆底除了涪江将肥沃的沿岸土地一分为二外,也是一派麦浪滚滚的丰收景象。

清澈的江水源自一个叫雪宝鼎的地方。

雪宝鼎是青藏高原东南边缘海拔最高的一座大雪山,终年积雪不化。

每年春天,从雪宝鼎雪峰潺潺流淌的雪水,经过在深山峡谷间的奔腾咆哮、起伏迭荡之后,就从豆腐镇钢厂矿山车间那边峰恋错迭的峡谷中间奔流而来。

在山门一样的峡谷对峙的半空是一座钢缆吊桥连接着两岸,桥的东边是一个叫阳亭公社的地界。顺着山势延伸逶迤至盆底的田野比西岸地势略高一些。但是,如果平视还是能够看到一马平川的涪江对岸阳亭农村的茅草房子,在风吹日晒雨淋下,屋顶就泛着一层灰色的光芒。

五月的阳光透着阵阵田野生长成熟的庄稼那熟悉而诱人的味道。

在豆腐镇医院上游约不到一里路的江边,有一个渡口。

船工是祖孙三代三个人,爷爷、父亲和一个清瘦的少年。不论是春夏秋冬,这爷孙三个人,每天清晨在江面晨雾散尽之前,就早早在船上生火煮饭,吃完饭,十三、四岁的孙子也照例会跳下船,解开渡船的缆绳,用变声期沙哑的嗓子叫喊一声,“开船喽——”

听到这孩子的叫声,早已等待在涪江两岸的村民和豆腐镇上的居民,西岸的村民,钢厂那些扛着鱼竿的人,站在两块并排的寸板搭建而成的栈桥上,显得极不耐烦依次登上这条能够容纳近百人的木船。

爷爷站在船尾把持着像把怪异的长刀一样的船舵,父亲则撑起一根长长的蒿竿,斜插入水中,竿的顶端镶着尖利的铁角,父亲紧绷着肌肉,拚力撑着蒿竿,面部表情狰狞,木船渐渐转移船头。

两根连接两岸的粗钢缆蛇一样从水中跃升出来,同时两根粗细一样的缆绳也渐渐绷直,缆绳一头被牢固地绑在船的主桅杆和船左边面朝来水那面舷的中部上,水中的两根缆绳一高一低的错落着连接在钢缆上的滑轮在江水巨大的冲击力下,渡般开始缓缓地驶离了简陋的码头,爷爷用力摇摆着船舵,使木船由停靠码头方向慢慢转至与江水那两根蛇一样钢缆平行的方向,由西至东开始了渡江。

许三跟吴叔,还有吴老四站在甲板的左舷,一人扛着一根鱼竿,各自腰部用稻草绳系着一只篾编的鱼篓耷拉在屁股上。清晨的江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庞,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吴叔背过身子,从怀中掏出一枝香烟叼在嘴角,划燃火柴点了香烟,深深地吸了几口,那湛蓝的烟雾便从吴叔的嘴角、鼻孔内弥漫而出,倏尔被江风吹得无影无踪。

今天是礼拜天。
吴叔休息。他在星期四就准备着去阳亭的一个叫小林水库去钓鱼。吩咐吴老四和许老三去豆腐镇钢厂四车间背后的农田去挖蚯蚓。

吴叔再三叮嘱,“老四,要挖那种红色的细蚯蚓啊,不要像上次净搞些没用的蚯蚓。这点事都搞不好,你后天就不要去了。”
吴叔是湖北汉口人。平时说话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就是:搞。譬如,在吴叔不高兴时,他总爱说,“搞么子搞啊,你个小板娘养的!”吴老四知道,一旦父亲跟他要用这种口吻和语气说话时,自然自己是少不了一顿暴打。

许三跟吴老四是小学五年级的同班同学,许家跟吴家又是隔壁邻居。所以,当星期四吴叔决定礼拜天去阳亭公社那边钓鱼时,许三也禁不住心变得痒痒的,央求了吴叔好半天,吴叔才勉强答应。

子弟校放了学后,许三跟着吴老四扛着锄头,屁股后边吊着竹制的蚯蚓筒,悄悄溜进四车间后边的缸豆菜田。

他们知道附近的农民一直对这些从外省来的工人不友好,包括这些工人的孩子。特别是初到豆腐镇那头几年,经常发生农民跟工人们的械斗冲突。

然而,说来也奇怪,只有四车间后边这片农民菜地的蚯蚓最适合当鱼饵,那里潮湿低洼的泥土里的蚯蚓,不仅细长合适,而且,穿上鱼勾上也非常舒服。不像上次吴老四跟吴老大去挖得蚯蚓又粗又大不说,而且颜色也非常难看。黑绿相间,存活不到一天,就一条条死得硬翘翘的。

吴叔虽说是一名普通工人。但是,做任何事情却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仅钳工活儿干得漂亮,人也捣饬得清清爽爽。

吴叔爱好干净整洁,人又长得精神。每天换下油腻的工装,先是到车间大澡池子洗个澡,然后,就打开自己的衣帽工具柜,取出洗得干净的白衬衣换上,对着小圆镜一边梳头一边打着发蜡。然后,出了班组的门,骑上那辆尽管破旧,但是却擦得发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家。有时,遇上吴叔心情好时,他还吹着一口清脆动人的口哨。引得车间那些年轻的女工,纷纷冲他投来惊奇的眼光。稍为岁数大一点的女工,就会冲着吴叔离去的背影说,“想不到这个老操哥,吹得怪好听的。”

吴老四跟许三藏在农民菜地里,作贼一样悄悄挖着蚯蚓,吴老四在挖,许三从泥腥湿腻的被翻开的土中,将一条条正在蠕动的红蚯蚓给扯出来,吴老四悄声对许三说,“小心啊,扯断的就不要了。”

许三又将吴老四挖开的泥巴捡了几小块放进竹筒,他知道这些蚯蚓们习惯了自己生活的泥土的味道。等到吴老四和许三的竹筒装了半筒的红蚯蚓之后,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狂燥的狗叫,他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立即跳起脚跑出农民的菜地,飞一样的速度躲进了四车间。

“个砍脑壳的娃娃,又来乱挖,我日你个先人板板哟——”
豆腐镇钢厂四车间附近的村民,用世间最恶毒的语言,愤怒地骂着胆敢侵犯他们利益的人。

这是许三他们这帮孩子在没有去“学农”之前的最普通的生活情形。

2.

子弟校座落在要进厂区大门公路右边隔着农田的一处堰沟的旁边。

豆腐镇在东汉就设置了郡县。一直到解放后,撤县并镇,老县城被搬迁到距离豆腐镇约二十里江彰平原上的另外一个镇。1965年国家决定开始进行“三线”建设,豆腐镇在短短数年间涌入了数万的外省人。

孩子们随着他们的家长,也就从外省迁徙到了豆腐镇。

子弟校址就选在了解放前江彰县城老师范校原址上。分为高中部、初中部和小学部。在“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下,一下子迁徙来了这么多的外省人和他们的孩子,读书上学,也就成了钢厂负责人最头疼的问题。然而,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况且,那时正提倡“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所以,子弟校决定,因为教室不够,来不及修建。决定小学、初中的同学们只上半天的课。

对于孩子来说,只上半天课是他们巴不得的事情。

同时,为了更好地占领无产阶级这块教育阵地,厂部决定向学校派驻工宣队。

吴叔作为政治思想好、作风正派的优秀工人阶级的代表,就顺理成章地被选为工宣队成员进驻了子弟校。

一方面是教室紧张,就是上半天课仍然教室不够。校长跟工宣队研究,决定开展“学军、学工和学农”活动。况且,因为这一年风调雨顺,豆腐镇附近三个公社麦子大丰收,收割麦子又成了农民伯伯们最为忧心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如果这些丰收在望的麦子不及时从田里收回来,又会影响水稻插秧。工人阶级要发扬风格,厂部又决定抽调汽车队车辆为农民抢收抢运,抽调水泵和技术人员组成“支农小分队”帮助提灌,并且,还无偿提供发电机、汽油、柴油等支农设备物资。

厂部领导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就是想趁机缓和一下紧张的工农关系。

因此,当班主任小芹老师在教室宣布五年级二班也要参加这次“学农”活动时,教室内如同丢进了一枚炸弹般引发孩子们一片欢呼。

小芹老师是钢厂首批招收的员工。
三年前,她还是另一个县的知青。

小芹老师那时还梳着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大眼睛、圆脸,皮肤白,第一次进教室,还未开口白晰的脸上就飞上两朵红晕,别提有多好看。

小芹老师虽然是四川人,却能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一点没有方言杂音,不像跟她一同招收进校办的“李四眼”,一口四川普通话,而且,还是一个大舌头。每次学校有个什么通知,“李四眼”就进了校广播室,扯开他的大嗓门,“下面播出一个通知,下面播出一个通知……”而且“李四眼”的四川普通话学得是该卷舌的不卷舌,不该卷舌的他又在卷舌。

那时还没有电视视,更没有手机电脑冰箱什么的。所有的消息来自收音机和厂办、校办的高音喇叭。

小芹老师按照四个学习小组,分别指定了这次“学农”活动的小组长。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小芹老师还把二组的张小红给调到许三所在的一组,把吴老四从三组调到了四组。反正,当老师的这样安排,总有老师的道理。

许三作为一组小组长,又指定张小红作为图书管理员。小芹老师说,尽管学农只有一周的时间,但是,还是要利用好时间,在劳动之余,多读点课外读物。因为这一周,你们又没有什么作业,是吧?

张小红是职工医院苏大夫的女儿。

苏大夫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地医生,是钢厂几个有名儿的大美人儿之一。张小红的爸爸是汽车队的政治指导员,也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转业军人。

张小红的爸爸在朝鲜战场上是给师长开车的驾驶员。
苏大夫是山东人,张叔叔是成都人。

张小红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遗传了她爸爸妈妈的优点。由于家庭条件比较好,张小红又是老幺,好吃的好穿的张小红一件没有拉下,不像其他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因为兄弟姊妹多,经济条件又不好,好多孩子营养不良。

张小红遗传了妈妈的容貌,爸爸的个子,到了小学五年级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少女。

许三在子弟校小学时最喜欢的女孩子,就是张小红。

他俩不在一个家属区,平时放学后也难得碰见一次。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是不在一个学习小组,所以,许三一直没有机会跟张小红说上几句话。

说来也是奇怪,在小学三年级之后,班上的男生和女生之间突然就不说话了。不像上小学一、二年级,上学时住在一栋楼的男生女生还会有说有笑一块儿去上学。可是,到了三年级以后,上学放学就开始各走各的路,遇见时也相互是不再答理。

平时,除非是老师交代什么事情,班上男生女生才会说上句,“哎,小芹老师说,今天下午大扫除。”
“哎,王老师说,叫你把算术作业交到办公室哈。”

男生女生完全一副小大人的作派,公事公办。反正,将老师的话给带到就行了。如果再多说几句题外话,全班男生肯定会起哄,“喔——好骚哟——”

女生们呢,则个个窃窃私笑。两个正在说话的男生女生肯定像是被电打了一样,立即保持距离,结束说话。

小芹老师抱来一摞课外读物,吩咐每个小组十本书,由小组长指定的图书管理员负责,带到“学农”的现场,并且,再三叮嘱要爱惜书,及时归还。

那些书都适合孩子读的故事、小说之类。许三还记得有一本叫高玉宝写的《半夜鸡叫》。还有一个叫浩然的作家写得书《西沙之战》。

《半夜鸡叫》还制作成了动漫片。故事说的是东北某个农村,有个地主叫周扒皮,为了自己的利益,半夜学鸡叫,目的就是让他们家的长工早点起床,好多为他家干活儿。

一个小长工叫玉宝,对周扒皮这种剥削不满,发现了其中的“猫腻”,于是,长工们借机整治了周扒皮。
“人家的鸡天亮才叫,周扒皮家的鸡半夜就叫了?”

许三他们在厂部露天广场看到了这部动漫片之后,找来了许多方块形的玻璃,在玻璃上用毛笔画着这个著名的故事内容。然后,到了晚上,找来手电,对着雪白的墙,放映自己制作的电影,配音和音乐都是由自己的一张嘴承担。

连环画和动漫片都有所删节。
现在好了,终于看到了原著。

许三从小爱看连环画。有时,放学后,他会跑到豆腐镇一家租书店,二分钱就租一本连环画。到了小学四、五年级,认识的字多了一些后,他又借来一些少儿读物,如果有不认识的生字,他就随时在书边放上一部《新华字典》,通过偏旁部首或者拼音查找。

这是小芹老师教给他的一个读书学习方法。

3

.五年级二班被分配去了阳亭公社七大队。

在一切按照军事化和半军事化模式管理的年代,孩子们既不知道什么叫政治,也不管不了什么叫革命教育。他们只知道不上课,就是最大的生命快乐!

夏天他们去涪江清澈的水中游泳。

夜晚,在水稻收割的时候,他们会拎着自制的乙炔灯,打着手电去豆腐镇附近的农田抓青蛙,或者用腥臭的鸡肠子跑到堰沟边钓螃蟹,要不就是用皮弓打麻雀。再不,就是跑到废钢车间去捡火车运来的子弹壳。

总之,孩子永远是无忧无滤,过着每一天属于他们的日子。

况且,这次专门组织的到校外广阔的农村田野,他们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玩。

“李四眼”站在学生队伍的最前面,他搞得非常像那么回事。
“李四眼”是县高中六七届毕业生,他在读高一时就是县中文娱活跃分子。因此,参加工作到了子弟校,每次学校组织大型文艺演出活动,总少不了“李四眼”的身影。

在临出发前,“李四眼”还专门找了几个初一年级的女生组成了钢厂子弟校赴阳亭公社“学农”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女队员们在“李四眼”的组织下,打着快板进行着宣传鼓动。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王芳她们一样。这既是“李四眼”的别出心裁,也是他比较醉心的事情。

学生队伍整齐地上了渡船过江。在行军途中,还搞了一次防空军事演习。“李四眼”拎着一只半导体喇叭,学着防空警报,“呜——呜——呜——”

就有事先被安排的一个男老师指着晴朗的天空,大声叫道,“敌机来了,同学们,快隐蔽——快卧倒——”

仿佛天上真的就出现大批的敌机一样,轰地一声,整个长长的队伍乱了,有些同学钻到路旁的树丛,还有的同学不小心扑到牛粪上了,吴老四被后边的同学一挤,居然落到一个臭水沟里了。

同学们嘻嘻哈哈全部趴下,快乐的笑声回荡在五月的原野。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李四眼”的行为虽然很搞笑,但是却在无意识之间,给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看着学生们的队伍,麦田里正在收割的农民伯伯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路,汗流满面地盯着这些打扮装备正规的孩子们。

他们个个戴着或者是背着一顶麦秸编织的大草帽,斜挎一只军用水壶,腰间扎着军用皮带,个个就像当年的小八路一样,顶着五月的骄阳,奔赴广阔的天地。

许三走在小组的前面,胸前呈十字叉一边挎着军用水壶,一边还挎着黄书包。书包里有妈妈早晨特意从职工食堂买的又大又软的馒头和家中自制的大头菜。另外,还有一本小说《东海小哨兵》。

吴老四从臭水沟中爬出来,得到了“李四眼”的表扬。
吴老四的学名叫吴小华。

“李四眼”说吴小华同学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并且,他还举例说解放军叔叔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住医院的光荣事例。还说解放军依靠的就是这种顽强的作风和严明纪律。为了夺取最后的胜利,邱少云叔叔被烈火烧死也没暴露目标等等。

“李四眼”接着说,“吴小华同学这种明知前面是一个臭水沟,也敢于奋不顾身扑下去的精神,是同学们学习的榜样。”
他还立即叫来宣传队员,现场给吴小华编了一个快板。

“吴小华,真不赖
  敌机面前显豪迈
  不怕脏,不怕臭
  为了大家落水沟
他是勇敢的小模范
小模范!嘿!”

吴老四平时在班上很少得到老师的表扬,虽然他特意为“学农”换上的白衬衣,蓝裤子因为演习而不慎落入了臭水沟,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但是,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得到了李老师的表扬,吴老四依然显得很兴奋。

中午,学生队伍数百人浩浩荡荡开进了七大队的大队部前晒场上。

七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大伯早戴着一顶大草帽,站在晒场迎接着来自钢厂子弟校的孩子们。望着孩子们晒红的小脸,王大伯吩咐大队干部烧好了一大锅的开水,热情地招呼孩子们,“来啊,先喝口水,你们走路走辛苦了吧。”

走了近二十里的路,个别孩子脚上都打起水泡。

经过简短地动员,“李四眼”、小芹老师,还有其它班的老师们商量,一个班分别由大队派出的农民带到各自划片包干的麦田。

五年级二班被分配到最边远的那片麦田。

那里是豆腐镇北边的山脉与东边的丘陵衔接过渡地带。有些田像斜逸的毯子一样,一直延伸到丘陵的东边山坡间。

在一条灌溉水渠旁边,是贫农莫大爷的几间茅草房子,房前屋后种植着毛竹,微风吹过,那些挺拔的毛竹叶子婆娑摇曳,几只麻色的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叫着在毛竹根部草丛寻觅吃食。

毛竹旁边依次生长着樱桃树李子树,杏树桃树。另外,在莫大爷茅草房子后边还有三棵香椿树和两棵槐树,在两棵槐树中间,有一口水质清凉的井,几尾巴掌长的鲫鱼在水井清澈的水面游动。

五月上旬,阳亭公社出产的樱桃,被农民悄悄挑到钢厂家属区贩卖,换点盐巴钱。有时,遇上镇市管会的人,匝着红袖标上面用黄油漆印着两个醒目的美术体字:执勤。除了樱桃被没收,而且,连人带筐都会带到市场管理委员会接受教育和处罚。辛苦一天的农民,如果碰见这种事,一天白忙不说,心里也只有自认倒霉。

阳亭公社出产的樱桃只有一周左右的上市期。

子弟校去阳亭公社“学农”是在五月中下旬,正好错过了收获樱桃的时节。

但是,吴小华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是说到玩和干“坏事”那绝对是一把好手。他一眼就看到莫大爷家树梢上那一簇簇熟得不能再熟的樱桃,在风中招摇不已,勾引着吴小华肚子里的馋虫。

4.

五年级二班的同学在莫大爷家宽敞的平坝上胡乱吃着自己带的干粮后,就由莫大爷领着许三等几个小组长领来镰刀,莫大爷又亲自将班上这些小干部们带到了一块儿麦田,手把手地教他们收割麦子的要领。


“前脚要弓起,后脚要蹬起,耶,那个小同学,你脚杆不要叉那么开嘛。要自然一些,像这样。”

莫大爷左手薅住一把麦子根部约三分之一的下端,略为往前轻轻一压,顺势右手挥舞镰刀一拉,一把麦子就收割到手上了。莫大爷生怕孩子糟蹋了宝贵的粮食,将收割的麦子整齐地码放一堆,又拔出几根麦子,在脚背敲打几下抖落根系的泥巴,这几根麦子简单几下搓成草绳,穿过那些码放整齐的麦堆麻利地捆扎完毕,丢到一边等待拖拉机或者是鸡公车、板车来运输。

莫大爷的动作尽管比平时慢了一些,但却那么连贯,一气呵成。
“不简单,真不简单。”

这是许三所有语言里最高的赞叹了。

在没来农村之前,许三是绝对想像不出收割麦子还是一件挺不简单的事情。特别是莫大爷年过六十岁了,干起农活来却还是那么麻利,一个浪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你们这下清楚看了吧,要做好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吧。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小芹老师总是善于抓住这样的场合,对于自己的学生进行及时的教育。

许三他们领到十把镰刀,根据劳动工具,又进行了分工。每一组十四个同学,男生八个,女生六个,三人一个作业组,一组搭配一名女生。另外多出的两名,自己组成一组。许三分工完毕,大叫说,“谁愿意跟我一组啊?”

“我。”
张小红羞红了脸,主动举手示意,这是许三求之不得。三人一个作业组,一个男生负责收割,另一个男生负责捆扎,女生负责捡麦穗和帮着整理收割的麦堆。根据进程,负责捆扎的男生,也要参加收割作业。

许三他们进入麦地准备开割时,钢厂支援的水泵也安装成功,随着柴油发电机一声轰响,带动水泵也欢快在飞转起来。红五月的农忙时节,也正是农村用水的高峰期,钢厂支援的水泵马力大,深受农民伯伯的欢迎。

小芹老师也拿起镰刀,将两根大辫子朝身后一甩,只听见“沙沙”一片收割声音。

许三摘下了草帽,挥动着镰刀,张小红帮着将收割的麦子理顺,试着学莫大爷的样子,将几根费了好大力气拔出来的麦子想捆扎起麦堆,不是松开了,就是打不了结。张小红干脆分了平时麦堆的一半,总算将一捆麦子给扎好了。

吴老四虽然在另一组,穿着红色的背心,也在快速地收割着。然而,他的心中却始终惦记着莫大爷家房子前那些没有采摘完的樱桃。盘算着如何才能将那些熟透了的红樱桃弄到手。

吴老四一走神,就把自己左手给拉了一道口子。
顿时,殷红的鲜血流出了伤口。同伴见吴老四受伤了,大叫“卫生员,卫生员——”文艺委员蒋小花背着药箱立即赶跑了过来,小芹老师听到有学生手被割了,立即放下镰刀,从远处的麦田快步过来。

“怎么样,伤到那里了?”
吴老四抓起一把泥巴摁在伤口上,非常勇敢地对蒋小花同学说,“没事,不疼。”嘴里却咝咝倒吸着冷气。

“哎呀,吴小华,你真是,泥巴多脏啊。”

蒋小花边埋怨着吴老四边从医药箱中取出了碘酒、紫药水,棉脂、棉纱什么的。弄得非常像一个战地卫生员一样严肃认真而负责,她先用酒精清洗着吴老四的伤口,疼得吴老四眼泪花都出来了。

然后,又用碘酒沾着棉脂在伤口周围拭着。

小芹老师看到吴小华同学伤口较深,流血不止。亲切地对他说,“你去休息吧,伤口感染发炎,可不是闹着玩的。”
蒋小花给吴老四包扎好伤口,像个小大人般再三叮嘱吴老四,“千万不要沾水喔,还有今晚如果发烧了,就要去医院了。莫开笑哟。”

这边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许三跟张小红那组又出了事。

张小红在整理许三收割的麦子,居然没发现在麦堆底下藏了一条菜花蛇。

这条菜花蛇盘曲在麦堆底下荫凉的地方,张不红并不知道,就打草惊了这条菜花蛇。菜花蛇立即机警地立起了脑袋,发出咝咝的声音。

当张小红的手触摸到这条冰凉的正在蠕动的菜花蛇时,她突然惊叫了一声,丢下手中的麦子扑到许三的肩膀上。

许三也被张小红这突然发出的尖叫给吓了一跳,他急忙停下收割,张小红趴在他的背部,嘤嘤哭泣。

许三定了定神,也看到那条菜花蛇,吐着长长的舌信。

许三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这条菜花蛇,旁边听到叫声的同学,二组的周大刚却兴奋地喊叫,“有蛇,喔,打蛇!”
男生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路,跑着叫着而来。有的捡来石头,有的折下田边的小树枝,将这条两尺多长暗绿色的菜花蛇给包围了。

“打!打!打!”
孩子们在那一瞬间,几乎是忘记了来“学农”帮助农民伯伯来收割麦子。

这一条菜花蛇的出现,就像是拨动了孩子们那根兴奋而敏感的神经,到农村来新鲜劲还没有过去,又因为意外出现了一条菜花蛇,简直叫这些孩子们发疯!

许三安慰着张小红,“莫怕,是条菜花蛇,又没有毒。”

许三想让张小红坐下,张小红因为第一次跟菜花蛇来了个亲密的接触,七魂早已吓飞了三魄,她的手紧紧抓住许三的手,浑身颤抖着。

张小红比许三大一岁,正在发育,许三感到张小红胸部的蓓蕾,也紧紧地帖在他的胸口,许三脸红了。他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少女,那一天第一次初潮也来临了!

“呀,你流血了。”

看到张小红裤管内顺流下来的血,许三也七魂早已吓飞了三魄。

张小红也羞红了脸,悄悄地用颤抖的声音对许三说,“不要说,你不要说。”

“你是不是脚被蛇咬了?”
许三也用颤抖的声音问张小红。

“没有,没有。”张小红带着哭腔,央求许三不要声张。如果全班知道了这件事,张小红此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条可怜的菜花蛇在男生们勇敢加无知的冲动下,很快被打死。他们从小就仿佛对动物有着仇恨一般,或者他们还不知道,也还没有人来教育他们如何跟像菜花蛇那样的小生灵们和睦相处。

小芹老师安排完了吴老四去休息。

听到麦田同学们的欢叫,像个消防队员听到火灾一样。她作为比孩子大七、八岁的姑娘,心里也是对于蛇呀、虫呀怕得要命。但是,孩子们如果发生什么危险,小芹老师肯定会舍身去救孩子们的。

体育委员周大刚是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他第一个叫打死这条菜花蛇。或许是极度的兴奋紧张,他居然忘记自己手中还握着一把镰刀,等到小芹老师来到现场时,他正愤怒地挥舞镰刀将这条蛇给砍成了两截。

到了下午,吴叔陪同校领导一起来巡视各班“学农”活动开展情况,听到说五年级二班打死了一条菜花蛇,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捉条活的,还可以搞个蛇羹汤呢,那几鲜哪!”

吴叔不仅喜欢穿着爱打扮,也爱经常搞点好吃的。所以,他一听到说打死一条菜花蛇,立即觉得非常婉惜。

驻校工宣队的工作,比较车间那些又累又脏的活路不知道轻松了多少倍。吴叔跟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从开始拒绝当工宣队员到享受当队员的轻松,短短的不到半年时间,他就变得有些懒惰。而人一懒惰就会追求舒适的生活。

而舒适的生活不是人人有那个福气可以享受的。

5.

到了下午2劳动休息时间,这些第一次参加“学农”劳动的孩子们个个晒得汗流浃背,累得各自找到荫凉处歇息。

吴老四因为小芹老师的特许,早就消失得没踪影。他瞅准莫大爷家的人都去下地了,就不顾手指伤口疼,像一只灵巧的猴子样爬上了那棵樱桃树。

他不知道从何处搞来一根竹杆,在顶端简单做了一个铁勾,伸出竹杆用铁勾灵活地勾住樱桃的枝丫轻轻一拉,这些树梢巅上招摇的樱桃就被他收入了囊中。他站在树叉间,浓密而肥大樱桃的树叶正好遮挡了树下的视线,他小子居高临下却能将树下人的活动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碰巧遇见莫大爷家或者是附近的农民路过树下,他就像一只猫躲藏在树上。

吴老四还时不时转身看看身后是不容易被人发现,次数多了,搞得他头有些晕,伤口也一阵疼痛,身后的树叶比前面的树叶还要浓密,也就开始麻痹大意。

吴老四自以聪明,没有人能够发现他。

他吃够了这些因为生长了树梢,连莫大爷他们也懒采摘的熟透了红樱桃。由于阳光日照条件好,颗颗圆润饱满,透着像从他伤口流出来的血一样殷红的色彩。而不是才成熟的那种浅红、黄红和水红。

吴老四在树上吃饱了偷来的樱桃,想起平时跟许三交情不错,就用皮带扎紧背心,将偷来的樱桃揣入怀中,他不敢使劲,却因为樱桃太甜太熟了,他立即感觉到肚皮上被轻轻一碰就会挤破的樱桃汁流着,像一条条的红蚯蚓在他的肚皮冰凉地滑落。在他呼吸之间,流出的果汁又从他的肚皮流到内裤里边的小鸡鸡上。

吴老四骂了一句脏话,打算下树,将偷来的樱桃找个机会交给许三也尝尝。他站在树上远远地就看见了“李四眼”,吓得像一只猫一样又藏在树叶间着不敢动弹。

“李四眼”戴着一顶军帽,还特意带了一架他当红卫兵时从县武装部搞来的望远镜,没有目的观察着。

“李四眼”二十五岁,还没有对象。但他却暗恋小芹老师好久了。所以,自然也就对五年级二班的事格外上心。

他作为子弟校负责与七大队领导联系工作的总联络人,没事时他一般爱待在大队部,见大队部也有一套扩音设备,摆弄了几下,居然可以正常使用。他心想,这下好了,有个什么事,通过大队高音喇叭就能发布了。

在下午2点过的休息时间,“李四眼”也没睡着,而是沿着田间小路瞎转悠,转着转着,“李四眼”不觉已经走出离大队部几里的路,他举着望远镜生怕农民伯伯不知道他是国家干部一样。

“李四眼”性格就是这样,生怕自己显不出与众不同。
到底是军用望远镜倍数高清晰度好,“李四眼”调好望远镜,第一个发现的目标,就是藏在莫大爷那棵樱桃树上正在偷果子的吴老四。

“这还了得,学农第一天就敢去偷贫下中农的樱桃。”
“李四眼”没有声张,他要仔细看清楚在树上到底是谁?

红色的背心是暴露吴老四的最主要原因,不过好在几片树叶正好遮护了他的脸,“李四眼”心底有点佩服这孩子的聪明,但是,责任感和虚荣心又使他决不能容忍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同时,“李四眼”又担心这个在树上孩子的安全,生怕由于自己的草率导致意外发生。

怀着复杂的心情,“李四眼”变得更加耐心。他找到这孩子身后的一个角度,悄悄叫来五年级二班的一个同学,请这个同学转告小芹老师,“我在这里等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小芹老师正在麦田水沟旁边一棵柳树下打盹儿。上午一路的行军,下午的劳动和同学们一件又一件意想不到事情发生,搞得小芹老师真有点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消防队员,这里的事按平了,那里的事又来了。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在等待着她去按平。

这些平时在校园看起来都听话的孩子,怎么一到了校园外集体活动时,就跟放野的小马驹一样。在子弟校安排“学农”活动后,小芹老师虽然预感有些孩子不好管束,然而,她没想到这些孩子仿佛是天性得到解放一般兴奋。在学校小芹老师一个人收拾这些孩子绰绰有余,但是到了农村,虽说课任老师不够,但是子弟校还是指派了算术王老师配合小芹老师的工作。小芹老师想到自己平时管理孩子基本上没有出什么差错,也许是她太大意了。再说,王老师的孩子还在哺乳期,所以,小芹老师体谅王老师如果跟着一起来帮助她管理班上的孩子,中午还得来回跑,就非常自信对王老师说,“你放心,我一个人也能管理得过来。”

小芹老师正处于浅睡的假寐状态,她始终不放心,想着同学们。

“老师,老师,李老师叫我转告你,请你去一趟,他说有重要的事情。”

叫到学生轻轻地叫自己,小芹老师惊醒过来,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班上的那个学生,“好,知道了。我马上去。”
“李四眼”和小芹老师是一起参加的工作。平时也没什么更多的交往,各自忙各人的工作。“李四眼”在校办担任红小兵总辅导员的工作,小芹老师则是担任小学五年级一、二班语文课教学,并且,还担任五年级二班班主任。所以,每天两节课下来,口干舌燥,也就没有多少精力考虑个人问题。

然而,对于“李四眼”的热情,小芹老师心里虽然明白。她说不上对“李四眼”反感,但也没什么好感。

“小芹老师,你看。”
见到小芹老师,“李四眼”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递给小芹老师。

从望远镜中小芹老师一眼就认出藏上树丛的孩子是吴小华。

“吴小华?”
“就是你上午表扬过的那个同学,你还现场编快板书呢。”说到这里,小芹轻轻笑了。

“原来是这个娃娃呀,上午表扬,下午就犯错误。”

“李四眼”也当过知青在农村生活过,他心里也清楚,吴小华只不过是将农民都不要的那些果子给偷了。如果不是“学农”亲眼所见,“李四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高的树梢上,这个叫吴小华的学生就居然有办法。

“李四眼”跟小芹老师商量怎么办?

但是,从“李四眼”的语气和神情,小芹老师感觉“李四眼”有点假公济私的味道。“李四眼”的意思,吴小华这件事可大可小,这主要取决于小芹老师的态度。

小芹老师心里非常生气。一是因为自己没有教育管理好自己的学生,二是因为“李四眼”的暧昧,把个人情感掺杂到一个学生身上。三是吴小华还在树上,她也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吴小华从树上下来。

6.

许三听到上工的哨子吹响,也从睡眠中惊醒。他第一次知道张小红的秘密,觉得是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

特别是张小红那张少女美丽的脸,在面对那条菜花蛇时惊恐神情,像烧红的烙印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底。最令他震撼的是张小红初潮降临时,在惊吓的状态抱着他苦苦的哀求。

许三以为张小红受伤了。他想报告给小芹老师,但,张小红的哀求和绝望的目光,令许三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他知道如果不替张小红保守这个秘密,张小红很可能会做出什么傻事。

许三替张小红保守秘密,自己却郁闷了。

因为在他这个年纪,原本是不应当有秘密的年纪。

许三从那一天起,就开始有了心事。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有了心事,而且,还是事关一个美丽少女名誉的心事。这令许三为难死了。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让张小红跟自己一个作业组呢?

许三在内心承认,他之所以选择张小红跟自己一个作业组收割麦子,也还是有着个人的想法。

说来也是非常奇怪,平时在学校男生女生不说话,可是,一到了田野,男生女生几乎又同时说话了,像恢复了正常交往一样。
许三虽说对于许多道理并没有搞明白。就像那个年代,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在貌似正确伟大的口号下,变得正常和正确。
张小红到底是医生家的孩子,她多少知道点自己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因为缺乏必要的准备,她又是一个含羞的孩子,她不敢对任何人说,又不知道如何对人说,跟谁说?

她用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走在田间的小路上。

她想夹着腿,可是步子又不敢大。双手耷在大腿上,她觉得肚子一阵一阵的疼痛难忍,走几步就不由自己蹴在麦田边的土坎上,又怕那里窜出蛇什么的。

张小红此刻害怕极了,她哭了。

听完小芹老师的想法,“李四眼”决定不原谅吴小华。

抓典型是“李四眼”此时的像心魔一般既折磨而又令他莫名感到兴奋的事情。况且,吴小华这活生生的典型自己送上门来,“李四眼”没有理由不抓,没有一点愧疚不抓?!

小芹老师的决定很简单,就是叫来蒋小花守候在莫大爷茅草房子附近,等待吴小华安全地从樱桃树上下来,就立即来见自己。小芹老师想好,下午收工时,自己会带着吴小华去跟莫大爷一家人道个歉。

“李四眼”原本想只要小芹老师态度好,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四眼”也不想把事情搞大,但是,小芹老师仿佛没有理解他的一片良苦用心,这令他非常失望。

根据他在农村当知青的生活,只要不是伤及农民的切身利益,农民也不会计较什么。况且,事情的原因也非常清楚,就是一个十岁多一点的娃娃,因为馋而去偷了人家自己都舍弃的快腐烂在树上的果子。樱桃在成熟期,能够保留的时间是非常短暂,那时,既没有什么冰箱,更不用说,几斤樱桃也犯不着送进冷藏库。

钢厂倒是有座大型冻库。但那是工业用的冻库。所以,听完小芹老师的想法,“李四眼”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满脸不高兴,去五年级三班那边瞎转悠去了。

小芹老师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张小红正蹴在路上哭。细心的小芹老师发现张小红的裤子濡湿,她心底涌上阵阵的疼。

“你这个傻丫头,为什么不早给老师说啊!”

小芹老师立即就明白张小红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由分说,背起张小红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从自己携带的包中取出妇女卫生用品,像一个美丽的天使呵护着自己的学生。

遇见小芹老师那一瞬间,张小红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张小红得救了。

7.

吴小华去莫大爷家树上偷樱桃的事情,还是让吴叔知道了。

吴小华一跳下树,背心里边的樱桃差不多都给挤破了,流了一地。樱桃的果汁染红了他的手,染红了他的裤子,也染红他的嘴。

到底还是个孩子,吴小华满脸的果汁,就是他作案的最好证据。

吴叔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戴着墨镜,风尘扑扑地从红旗公社那边赶到七大队。他不敢相信自己家的孩子竟然是一个小偷!
吴小华一跳下树,就被等候他多时的蒋小花同学给叫住,“吴小华,你干得好事?小芹老师叫你马上到大队去,她在那里等你!”

吴小华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伪装得那么隐蔽怎么还是被发现了?

他想,一定是那个“李四眼”。

吴小华突然想起自己站在树上,“李四眼”带了望远镜,心想,“坏了,坏了,完了,完了。一定是李四眼通过望远镜发现了自己。”

想到这里,吴小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学农”到校外的兴奋和新鲜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小偷,他仿佛听到同学们从此会这样叫喊他。

羞愧与屈辱伴随着吴小华,他没精打彩地走在去大队部的路上,感到每走一步,脚步仿佛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每走一步,感到因不知道什么惩罚在等待着他,让他越加感到莫名的心虚和害怕。

小偷。

我是小偷???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吴小华在去大队部的路口上,就看到父亲马着脸,一把就揪着吴小华的耳朵骂道,“你个板娘养的,给老子一出门就闯祸!”

见到自己的父亲,这个生命中令吴小华既敬畏而可亲的男人,所有的委屈、劳累、伤疼和不知道会面临如何处罚的种种猜测恐惧,在吴老四胸中汇集翻涌,他在五月下午的阳光下,穿着一件被樱桃汁搞得湿透的红背心,浑身散发着汗水汁液相杂的难闻味道,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我..我手被镰刀割破了,老师就..就放了我假

吴叔觉得丢了自己的脸,没有听吴老四把话说完,就粗暴地打断了他。“放假,你就好好放假沙,要不,你帮助同学做点么子,手割破了,剁断了才好哩。你个板娘养的,害得老子一起跟你丢人现眼。”

吴叔平时说话嗓门就大,面对着如此狼狈的小儿子,他既心疼又愤怒。嗓门自然比平时更加大了。

听到吴师傅在太阳下教训着自己的儿子。“李四眼”跟七大队党支部书记王伯伯跑出了办公室,吴叔见学校“李四眼”和七大队的书记来了,不由分说,狠狠地抽了自己儿子一个大耳光。家长教育孩子常常会当着人,不然,就不显示家长的权威和公平公正。看到家长用暴力教育自己的孩子,旁边人自然少不了会动测隐之心。

“哎,吴师傅,有话好好说。”

“老吴,莫打娃娃嘛,事情都还莫搞清楚,你咋个不分青红皂白喃?”

吴叔下手也真是狠,一会儿,吴小华右脸就显出五指印记。

挨了父亲一记耳光,吴老四哭声却反而小了,而是抽抽泣泣,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地委屈。

小芹也来到了大队部,她看到自己学生满脸的委屈,心里还是有些心疼。轻轻抚摩了一下吴小华同学的脑袋,“还疼吗?”
吴叔“李四眼”,还有七大队书记王伯伯商量如何处理这事。

吴叔说,“先赔钱吧?”

大队书记王伯伯坚决不同意,“他还是一个娃娃嘛,好生教育一下,赔啥子钱哟。”

“李四眼”此时也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没事弄望远镜显摆个啥?不然,他也不知道吴小华同学的恶劣行径了。
“我还说抓了一个典型呢

听到“李四眼”要抓典型,小芹老师急了,冲着“李四眼”嚷道,“我自己的学生,我晓得如何来处理,你不要小题大作。”
在他们为吴小华的事情吵个不停时,王书记悄悄吩咐一个社员,去赶紧把莫大爷请到大队部来。王书记不想为这点小情事,影响了大队跟钢厂的关系,再说,现在正是农忙要命的关键时期,钢厂调来的水泵派上了大用场。

吴叔坚持要折价赔钱,王书记坚决不同意。“李四眼”还依然对小芹老师抱着一丝侥幸,嘴里始终咬着要抓吴小华的“典型”,小芹老师还是那个观点,由她带着吴小华去向莫大爷赔礼道歉,让吴小华同学通过这件事情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
几个大人各执一词,始终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

莫大爷从田里来到了大队部,在路上那个社员已经向莫大爷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们就莫为难人家娃娃了嘛。”

莫大爷看到吴小华,一眼就喜欢这个长机灵的娃娃,“娃儿,二天想吃樱桃,你莫爷爷管够,真是莫球名堂,好大点的事情嘛。”

吴叔没想到莫大爷如此地通情达理,他从衬衣口袋摸出贰元人民币,强行塞在莫大爷手中,“莫老哥,批评教育我晓得老师会搞,但是,钱,你一定要收下,就算是赔偿你家的损失。”

“那咋个要得喃,吴师傅,我们农二哥虽说穷是穷,也不至于为那几颗樱桃管你要钱啊。”

“莫大爷,收下吧。”
“收下吧,莫大爷。”

这回小芹老师与“李四眼”总算有了一致,劝莫大爷收下赔偿的钱。那时,樱桃的市价才伍分钱一斤,贰元钱是笔多么大的财富呀。

莫大爷坚决不收,而是一把搂着吴小华,回五年级二班去了。

8.下午五点整,是“学农”小学的孩子们集合的时间。

子弟校参加“学农”的初一、初二的同学们要与农民伯伯同吃同住同劳动,初三的同学们则是参加了“学工”活动,高一和高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却去了县城驻军的军营参加“学军”活动。子弟校只留下小学四年级以下的孩子们继续在学校上课。

整个子弟校利用学生们都外出的机会,加紧搭建简易的教室。

听说初一的学生要住在农村,五年级二班的部分男生就不乐意了,他们对小芹老师说,也想留下来。往返近四十里的路不说,再说那些农具、收割的麦子,还有“李四眼”吩咐每班带来的流动红旗、鼓、锣之类的器材,也得有人看守。

小芹老师跟工宣队吴叔、“李四眼”王书记他们商量,决定由小芹老师带队跟其它班老师一起,领着五年级四个班的同学乘渡船回去,明天早上七点集合出发。

商量的结果,五年级二班的许三、周大刚,李群同学留下,吴叔“李四眼”也留下。

吴小华不乐意了,他哭着喊着也要留下。

等到小芹老师带着同学们过了江,一场暴雨突然降临了。

阳亭公社干旱快一个月了,特别是那些在丘陵坡地上的农田,因为干旱缺水,水稻秧苗一直无法插下去。

莫大爷煮了一大锅的红苕稀饭,把五年级二班留守的同学叫到自己家。

吴叔却被钢厂“支农小分队”的人叫走喝酒。

“李四眼”跟着大队部的人,把五年级留守的同学安顿好,就跟着大队王书记去检查和了解初中那些住宿在农民家中同学们的情况。

大雨打在莫大爷茅草屋顶,一会儿,那些骤然降落的雨水沿着屋檐耷拉的稻草与麦草尖顺流而下,在门内看门外仿佛是一道水帘般,哗啦泼在莫大爷家院子内。

天色渐渐暗下来。

莫大爷家在丘陵边缘的一处山凹,放眼望去,整个阳亭的农田尽收眼底,收割后的麦田就像是被什么怪兽给吞噬了一般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许三端着莫大爷家的大土碗,边吹着滚烫的红苕稀饭,边望着那些在还未收割的麦地周围,缺的像怪兽咬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今天劳动的成果。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天空亮着闪电,雨也渐渐小了下来。

许三他们吃完稀饭,莫大爷的儿媳妇已经点燃了一盏菜油灯。因为今天家里来了客人,尽管是几个小学生,但进门就是客。莫大爷特意吩咐儿媳妇多往灯里加点菜油。许三知道菜油的金贵。就是钢厂职工每个月每个人包括孩子凭票才供应三两青油。
青油就是农民伯伯说的菜油。

每年四、五月,油菜花结籽时,农民们就将油菜收割,在晒场上将油菜籽打出来,晒干后卖给豆腐镇那家榨油坊。

吃完饭,莫大爷和他的儿子一起,抱来没被雨淋的往年的稻草,找来几块门板,给这四个娃娃铺一个大床。都是男娃娃,就非常好办了。

五月的夜晚,豆腐镇却非常炎热,晚上睡觉许多人家连门也懒得关,通风透气凉快。但在阳亭公社七大队莫大爷家因为靠近丘陵山边,到了晚上不用盖被子,非常舒服。一场暴雨后,空气清新,田野的气息,远处的蛙鸣鸟鸣,毛竹生长拔节的气息。

吴老四甚至对许三悄悄说,“老子还闻到了樱桃的味道。”

到了晚上九点过,莫大爷烧好了一大锅的水,叫娃娃们洗洗脸洗洗脚。

许三吃了饭,借着昏暗的油灯,读着从张小红保管的图书借来的小说《西沙之战》。周大刚、李群则竖起耳朵听着七大队高音喇叭播出的《新闻联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男播音员声音非常洪亮,但是,传到莫大爷他们这边时,就像是春天周大刚他们在涪江宽敞的沙滩放风筝一样时尔跑左时尔跑右,原来声音也会受风力的影响。所以,周大刚跟李群的模样非常滑稽。

只有吴小华无所事事。不过,好在蒋小花在回去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一小瓶的酒精、碘酒、几根药棉签,一小卷的胶布和棉纱。

吴小华拆开伤口,自己换药。

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愈合较好,既没有感染,也没有绷开。他脱下背心,莫大爷的儿媳妇悄悄取走,帮他搓了几把,就晾晒到屋檐下。

劳动让孩子们睡得非常香甜。
许三醒来时,感到浑身酸痛。

接着,周大刚、李群也醒了,他们三个人几乎用相当的动作挠背部腿间,沙沙的挠痒声也惊醒了熟睡中的吴老四,他翻身从铺着稻草的床上坐起来,边挠边叫喊了一声,“有虱子!”

“吴小华,就你金贵,农村嘛,没有几个虱子,像话吗。”

周大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挠着起了疱的背部。

吴老四可能被虱子光顾的最多,背部裆部还有脸上,都是红红的疱。

“吴老四,你这叫报应,知道吗?”

一向话少的李群,冷不丁奚落了吴小华同学几句,“谁叫你好吃,搞人家莫大爷的樱桃,虱子多咬你,这叫一报还一报。”
李群说话慢条斯理的,许三和周大刚笑个不停。李群好像面部没表情一样,别人笑得越厉害,他越加冷漠。

许三起床,莫大爷天不亮就起来了。

许三早在门外一处高地,昨夜一场暴雨就是上天清洗了一遍他眼中的一切,树叶显得更加的葱绿,山也显得格外地清秀。许三伸了伸懒腰,看着远处蜿蜒的江水,喃喃说道,“涨水了,涨水了。”

周大刚李群和吴小华同学也起了床,帮着莫大爷的儿子在院子内划柴抱柴,五月早晨的阳光从东边丘陵山岗的背后爬升了上来,闪着桔红色的光芒。

阳光沿着平缓的山坡一点点移动,点亮着坡间的堰塘,这些掩映在树丛间的池塘又将太阳光反射出来,穿透树林,一大群的麻雀伫立在树林的枝梢,就像一副生动的配了音响的剪影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莫大爷洗完脸,点燃旱烟袋坐在门口,看着这几个鬼精的孩子,对坐在灶边架火煮饭的儿媳妇说,“这几个娃娃,将来不得了。”

“是嘛,人家命好嘛,工人的娃娃,生来就不脸朝黄土背朝天。”
“昨晚黑,我看到那么暗的灯,人家娃娃还在读书。”
“就是嘛,人家有那个命。那像我们农二哥,命苦嘛。”

听到莫大爷跟儿媳妇之间的对话,吴老四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可不是嘛,像“学农”这种活路,要是叫吴老四做一辈子,那还不累死了。

9.张小红回到家,没有敢对妈妈说自己的事。

但是苏大夫从女儿换下来的衣裤,还是知道了。五年级二班每个学生回家,都发现家中多少都为他们准备了好吃的。

每个学生尽管累,但在饭桌前依然喋喋不休说着“学农”第一天的见闻和新鲜事。说到了那条菜花蛇,个别同学还非常夸张地比着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们说,“这么粗,那么长,好大一条蛇啊!”

同学们回家第一件事,统统被家长叫到钢厂车间大澡池子去洗澡。

每个车间的大澡池子顿时来了不少的学生。

男左女右。

望着这些浑身散发着汗臭味道的孩子们,那大人捂着自己,光裸地站在大澡池外间的换衣间,“夷——你们这些伢们,是走那里来得呀,这么脏,搞么子搞。”

女澡堂那边也是,一群正在发育的少女们邋里邋遢的,脱下散发着浓烈味道的衣服,嘻嘻哈哈挤到了那些一排整齐站着的大姐姐、阿姨们赤裸的身边淋浴。

弥漫的水蒸汽在澡堂子灯光下,将这些来自各省外地的女工人们劳动的躯体衬托得格外健美!

蒋小花也开始发育了。

她站在淋浴下边,看着那些乳房丰满的女工们,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胸部,少女的蓓蕾尤如将要绽放般隆起,仿佛意识深处的沉睡正在缓慢地苏醒。

她有些走神。

“看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身材有些臃肿的中年女工,两个奶子耷拉在发福的胸前。她洗完了澡,正拭着身体上的水珠,发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正盯着自己的私处。她有些恼怒,不知道这丫头发什么魔症。于是,她扯开嗓子,冲着蒋小花同学叫嚷道。

蒋小花立即转过身,羞红了脸。将整个脸部迎向头顶的莲蓬,听任雨水般密集的热水淋着自己光洁的身子。

热水和泪水一起从她洁白的身躯滑落。

张小红睡在床上时,妈妈也换上睡衣,跟她睡在一张床上。

苏大夫认真听着女儿哭诉着。

“红红,是妈妈不好,妈妈太大意了。”

听完女儿说着遇到了蛇,接着,就感觉下身突然涌出一股热流,苏大夫轻轻笑了。“我的乖女儿从今天起就是大人了。”

“我才不想长大呢。”感受着妈妈的呵护,张小红破啼为笑了。
“我的傻丫头,咯咯——”

她抚摩着女儿那少女特有的光滑的脸,并悄悄向她交代注意事项。她觉得这孩子跟自己年轻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因此,心里就格外疼这个女儿。不像她上边的姐姐张小兰和张小梅,长得都像爸爸。

“那你明天就不去了,我向小芹老师帮你请个假?”
“不。”
张小红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孩子,能够跟同班同学一起参加“学农”活动,也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再说,她好不容易跟许三在一个作业组。

张小红心里知道许三喜欢自己。

少女这种朦胧的感觉,这是张小红在以后人生道路上最为怀念的事情之一。她虽说在当时并不明白,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加显示其弥久的珍贵。那是生命带给他们的自然觉醒,就像一棵树到了开花的季节就应当要开花一样。

而少女的敏感与羞涩又为这种过程的到来增添了迷人的人性的色彩!

“那你要注意一点啊,别去干重活,知道么?”
苏大夫给女儿交代完毕,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张小红却没有睡意,她心里在想许三他们几个男生此时在莫大爷家该是多么快乐,多么好玩啊。

她甚至在小芹决定谁留守时,冲动一下举手,说自己也想留下来。

但张小红知道,小芹老师肯定是不会同意她的这个请求。

张小红生平第一次失眠了,在她因为突然降临的生理变化,带给了她心理和生理的恐惧时,她不知道是自己让许三有了心事,而她自己也有了心事。

10.

“学农”活动结束的那一天,同学们在依依不舍的情绪中告别了七大队。

    六天来的劳动锻炼,使他们对于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村和农民,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和认识,五月的阳光不仅晒黑了他们稚嫩的脸庞,也磨炼了他们的意志,也使他们多少明白了一点在今后人生的道路上不洒下辛勤的汗水,就没有收获的这个既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

学生队伍刚来到渡口,又一场暴雨突然降临。

由于雪宝鼎那边接连几天都在下大暴雨,直接导致了涪江上游山洪爆发。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学生队伍中的同学们淋得个个就如同落汤鸡一样。大家纷纷戴起大草帽,一会儿,他们的衣服和裤子都完全给打湿了,雨水沿着他们的草帽、衣袖和裤角滑落,流到鞋面,绝大多数孩子穿着廉价的塑料凉鞋,还有的孩子却是穿着胶鞋和布鞋,“扑扑”的雨水冰凉地渗透了他们的衣裤,在每个人的脚边盈积出小小的水滩。

五月的涪江,江面宽阔。

那些远在群山深处的峡谷将发源自雪山的涪江挤压、汇集,由高处向低处迭宕,在峡谷之间发出巨大的回响,大风挟裹着暴雨将一些河谷旁边的大树折断,引发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等地质灾害,在出峡谷进入江彰平原位于豆腐镇北面的入口将所有的愤怒畅快地渲泄。

而在几天之前,出了峡谷口的涪江还带着源头地带的清澈与森林的气息扩张扩散着,清亮的江水漫涌过河床上鹅卵石,无数次的冲刷把这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早已磨得光滑。在枯水期间,那些沙滩经过太阳的暴晒之后,就成为孩子们的乐园。

许三吴老四李群他们住在一个家属区的孩子,每到夏天就会跑到涪江边上,将自己脱个精光游泳。

所以,对于渡口这一带的水情,他们仿佛摸到脾气一样。只要不轻易闯入主流河道,那是需要高超的游泳技术和足够的体力支撑,才能如同一尾鱼样自由来回穿梭。

是的。就像人一样,任何一条江都是有着属于这条江的脾气的。

而涪江在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尽显温柔的一面。就像一条碧绿的飘带蜿蜒起伏在江彰平原大地之上,源源不断地用自己甘甜乳汁养育着沿岸的土地。

许三记忆中的涪江,带给了他童年太多的欢乐。喜欢水是孩子们的天性,尤其是在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跟一同脱得精光的孩子们跳入清凉的江水中,听任平缓的水面流逝起伏的波涛滑过自己的身体,挥动的手臂在水面拍打出朵朵的浪花。或者游着游着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冒出来时,已是在几米开外。涪江在此时,就像是母亲一样用自己温柔而丰满的胸怀托起他们生命中的欢乐。那是这条江起伏奔流的状态,渡船翻开浪花,江面上偶尔飞来几只鹭鸶,张开洁白的翅膀帖着清澈的江面飞翔,把孩子们所有美好的幻想沿着向东南江水消失的方向,启开了一道心灵的大门与道路。

现在暴雨来了。

渡船在渡过五年级一班和部分二班的学生后,又折过头继续向东岸前行。蚕豆般大小的雨点打了船内和江面上。“李四眼”原本是跟着一班的同学们先过了江,但是,他又不放心还没过江的老师同学们,就又上了船。

往常平缓的江面,在暴雨和风下,变得波涛汹涌。

涪江发脾气了!

江面漂浮着上游冲来被折断的树枝、死牛、死猪们的尸体,还有许多的杂物杂草。清澈的江水也变得浑浊不堪,江面随着不断上涨的水势而拓宽了许多,许三他们看到奔腾的洪水咆哮着直扑镇医院外面的堤坝,在暴雨中那些洪水,在与堤坝碰撞瞬间发出巨大的轰响,又折回到主流河道翻卷而去。

大家安静地站在大雨中,专注地盯着渡船上爷孙三个人在紧张地操作。“李四眼”站在船头,大风大浪激起他的豪情。他不时摘下眼镜,拭着被雨水模糊的镜片,又镇定地戴上眼镜。后来,他觉得简直不起作用,索性干脆懒得去管,任凭雨水在他眼镜片上滑落。

趁着洪峰没有到来,船家的爷孙三人终于在下得越来越大的暴雨中,艰难地将渡船靠上涪江的东岸。

“大家不要挤,也不要慌,排队按秩序上船。”

五年级三班的班主任韩老师举起半导体喇叭,嗓子都喊哑了。其他老师也不断招呼着自己班上的同学们要讲纪律,他们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发生安全事故,“学农”活动失败与否此时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一个都不能少地将孩子带回西岸。

学生家长们在每天孩子们回来时,还是发现了通过劳动孩子们变得珍惜粮食了的变化。甚至,孩子们还知道帮助家长做点家务事了,他们开始慢慢变得懂事了。

家长们望着自己孩子三、四天来晒黑的小脸蛋,觉得小孩子就是应该经风雨见世面。

许三周大刚李群吴小华几个一直没有回过家,他们身上被莫大爷家的蚊子、跳蚤和虱子咬得到处都是疱。农村又没有条件洗澡,如果不是遇上这场暴雨,吴老四早就跳进涪江痛快地畅游过江了。

他们几个中吴老四游泳技术最好。

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江水,吴老四悄声问李群,“敢不敢游过去?”
李群也不甘示弱,“这有什么不敢,游过去老子现在早回家了。”
许三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在他们的脑袋上打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斗狠!”

出于安全的考虑,“李四眼”待渡船靠岸后,协助所有老师们指挥同学们上船,工宣队跟校领导和阳亭公社领导商量,初中年级的同学们暂时不过江,继续留在阳亭公社。先把小学五年级的小同学们全部安全渡过江。

小芹老师见自己班上部分已经安全过了江的同学,站在西岸的渡口堤坝上,等待着全班同学一起归来。心里还是非常感动,他们没有急着回家,说明班集体荣誉感还挺强的。

几个班干部小声商量,“我们最后上船吧。”

小芹老师知道在关键时刻,自己班上的同学还是能够发扬风格的。而且,五年级三班、四班同学上了船,就已经超载了。

但是,“李四眼”搞急了,冲着小芹老师和二班同学们大叫大喊,“快点啊,还不赶快上船,洪峰马上就要到来了!”

渡船载着近三百人的学生和老师,终于驶离了东岸,许三周大刚李群吴老四和小芹老师是最后一批上船。

几天来的朝夕相处,这四个男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们如果一个人有什么行动,其它三个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许三推了推里边的学生,“让一点,叫我们的老师站到里来。”许三学会照顾别人,凡事先替别人想一想了。

周大刚也冲那个学生挥动了一下拳头,“你让一点沙,耳朵聋啦!”

他们几个把小芹推着塞进了人群里。“老师,请你站到里边去,里边安全。”

韩老师举着喇叭,站在因超载而翘起的船头,用嘶哑的声音叫喊,“大家站好啊,不要乱动,船已经严重超载啦——”

“李四眼”站在船尾,帮着爷爷摇舵,由于涨水和超载,爷爷每摇动一下,船体就发“嘎嘎”的声响,好像随时都会散架解体了一样。船上所有的人,孩子老师衣服包括内衣内裤全被雨水给淋湿透了,三班的文艺委员突然喊了一声,“同学们,我们唱首歌吧!”

“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起——”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

同学们的歌声,在宽阔的江面回荡,这稚嫩而坚定的歌声盖过了暴雨和江水发出的声音。

渡船刚靠拢西岸,洪峰就到来了。

就在几个最左边的男生刚跳下船,一个巨大的浪头,将这最右边站着的四个孩子一起卷入涛涛的江水之中。

许三周大刚李群吴小华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感觉身后发怒的江水,像张开了巨大的舌头般将他们卷吸进去。落入水中,被湍急的江水,一下子冲到几十米开外。

“不好!”
站在船尾的“李四眼”和那个十三、四岁的船工孙子,几乎同时跳入波涛之中,去抢救那几个落水的学生。船工爸爸赶快解下船上的救生圈使劲仍进水中,那少年身手非常敏捷矫健,浮在水面顺手捞起救生圈套在自己的脖子前,继续去追赶那几个落水同学。

眼看大功告成,停靠稳当的渡船,基本上将五年级的同学们全部安全送回来。

几男老师跳下船,涉水走到船的左边,扶着抱着争先恐后想下船的同学们。
“大家不要慌,有老师在,不要怕,不要乱啊——”

由于涨水,那栈桥也几乎失去了作用,随着江水不断上涨,老师们知道如果不能及时将孩子们转移到堤坝上,后果将更不堪设想!

男生们纷纷跳下船,协助老师一起来帮助胆小惊叫的女生们,有的男生跑到船上游已经被淹没的地方,观察洪水的来势,随时向老师报告水情。

大家都下了船,在老师们的带领下,涉过已经淹在膝盖部位的洪水,纷纷走了堤坝。他们还来不及喘息,盯着下午宽阔的江面,看到六个脑袋像小黑点般正在水中挣扎。

吴老四在落水的瞬间,一把抓住了一根从上游漂浮来的原木。

他看到在水面,另外三个脑袋,像被染过了一样,在水中浮动着。“李四眼”也很快浮出水面,向吴小华同学靠拢,他一把抓住吴小华抱着的木头,知道吴小华还没有被洪水给冲到主流河道。如果冲进去,巨浪翻滚的主流河道正张着无形的大嘴随时会将他们给吞没。

“李四眼”看到在镇医院堤坝下有一处回水,那里水还不深。就死死抓住木头,跟吴小华一起划水,很快他们就游到了那里,“李四眼”试着一站,脚就踩到了水底的沙,水淹没到他的胸口,他示意吴小华继续朝岸边划水,游了七、八米,吴小华得救了。

许三的位置最危险,一直被洪水冲着在离主流河道约三十米的地方,许三奋力划动着,他已经不可能在吴小华所在的地方靠岸了。

李群落在许三的后边,那个船工的少年水性非常好,他快速地游了上去,摘下脖上的救生圈站在水中冲着李群使劲一甩,救生圈发出“呼呼”的声音,在半空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越过李群的头顶,在他前面溅起了一阵水花,这少年大喊一声,“抓住喽——”就顺手抓住了栓在救生圈上的长绳,李群伸手将救生圈抓住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心里却为前面还在激流中挣扎的许三着急起来。

这少年见李群套好了救生圈,立即调头发力朝着岸边拚命游动起来,李群套上救生圈回过头,看许三体力还行,自己也拚力借助救生圈的浮力朝岸边游去。

最搞笑是周大刚,别看他个子高,又是班上体育委员。他落水后差点被吓晕了。被洪水冲到一处快被淹没的水中突起的高地,在他左边就是源源不断的主流河道,右边则是平时孩子学习游泳的支流水域。他现在是被洪水困在那里,进退不得,如果不及时撤出来,也非常危险。

“李四眼”抱着木头,他在救起吴小华后,迅速脱掉衣裤,不顾体力消耗,只穿着一条裤衩,转身下水去救周大刚。
同学们和其它班的老师们顾不上回家,纷纷跑到镇医院的堤坝上,看着正洪水中挣扎搏斗的同学和老师。他们冲着发怒的涪江大叫大喊,“加油啊,李老师——”
“加油啊,李群——”

这个见义勇为的少年很快将李群带到镇医院堤坝附近的浅水区,到了安全地带,俩人喘息不已,他们的体力已经消耗透支完了。

许三呛了几口浑浊的洪水,这才想起,在学游泳时许老大教给他的要领,在水中千万不能慌张,实在体力不行时,就踩水顺着漂流,调整好体力后接着游。

许三觉得自己的蓝背心帖在肚皮上实在难受,索性脱掉不要,减轻了一点负担。他光着膀子在水中划动着。

这个少年虽然没有再入水去救人,却知道等待时机将救生圈投向许三,他站在水中,见许三已经在他所在位置的下游时,就摘下碍事的长绳,拚足最后的力量将救生圈甩向许三的上游地带,这样,许三就能抓住救生圈了。

让我们记住这个舍身忘死机智灵活的少年,渡船上的少年吧。

他叫水生娃。

许三看到水生娃抛过来的救生圈,踩着水尽量滞留被冲走的时间,他清楚只要不被卷进主流河道,自己就能游上岸。
许三奋力划水,终于等到了顺水漂来的那只救生圈。

他冲岸上的老师和同学们指着下游,意思是他有了救生圈不用担心了,他准备在下游找一个地方上岸!
就在许三抓住救生圈后,又一场洪峰到来了,许三顺水向下游划去。

“李四眼”在洪峰到来之前,终于也游到了那处位于主流与支流之间的突出部,正是那处突起的地带救了周大刚同学的命。
“李四眼”是高度近视,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活动的身影。

知道那孩子还活着,“李四眼”就有了目标。这一激动,眼镜就被一个涌来浪头给打入水中了。“李四眼”将这根木头交给周大刚手中,正想要对周大刚同学说什么,就听到上方发出的吼叫,他只是模糊感觉像山峰一样的洪水正在冲自己和周大刚压来,他搞急了,抓住周大刚使劲往支流这边一推,一个巨浪从他们背后上游快速袭击而来。

这巨浪用无形的力量,将他们分开。周大刚下意识抱紧了木头,被巨浪打入支流。

而“李四眼”却被巨浪给打得晕头转向,他脚下一滑,被早已张开巨口的涪江给吞没到主流河道,“李四眼”脑袋只冒了一下,就彻底消失了。

许三抓住了救生圈,顺着支流一直往渡口下游漂流而去。
许三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感觉自己四肢很冷,他甚至产生了幻想,觉得如果一直沿着江水漂流,就一定能够到了大海。他虽然不知道漂流到大海需要多少天时间,但他坚信一定能够回到大海,就像“李四眼”老师他一定是去了大海!

小芹老师说,海水是咸的。
咸咸的海水,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是像盐粒融化稀释在淡水中后那样的味道吗?

许三又想起了在莫大爷家油灯下所读的小说《西沙之战》中所描写的南海风光,提到的椰子树和椰子。

椰子树长得是什么样子?
那椰子又是什么味道?

多年以后,这几个小学同学又聚到了一起,说起“学农”的往事,说到开心处他们笑得流出了欢乐的泪水,说到伤心处,他们也流出了沉重的眼泪。这几个快满五十岁的老男人,坐在茶楼的大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引得年轻漂亮的服务员觉得这几个老男人真是天真可爱。

许三问起一些同学的情况。

张小红现在美国,她85年从上海医科大学毕业,考取了赴美留学生,嫁给了一个华人。

蒋小花从省音乐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子弟校当了一名音乐老师。

小芹老师后来嫁给了钢厂一个工程师,现在已经退休在家带孙儿。

周大刚现在是一个车间的一把手。虽然钢厂不再像七、八十年代那么红火,许多工人生活还非常穷困,但是却依然厮守着豆腐镇。

他们的上一辈人绝大多数都已离开了人世,埋葬在钢厂西山公墓。许三、周大刚上边的哥哥姐姐们也早已退休,又开始了四处迁徙的生活,跟着钢厂已经成长起来的第三代人的工作地生活。

吴老四是周大刚手下的一名普通工人,现在已办理了退养手续。

李群自己开了一家门市,做点可以勉强糊口的小问买卖。

许三则大学毕业去了西藏。

往事如烟。
如果从1965年算起,钢厂诞生已经快五十年了。
五十年这是一个可以成长三代人的时间,五十年的岁月,像风一样一吹而过。
然而,如果往事真的像烟尘一样可以四处飘散,那么,那些随风飘散的人与事也会一起飘散消失吗?
“李四眼”最后想对周大刚说什么,周大刚始终没有猜到。
还有那个救了李群和许三命的水生娃,他现在哪里,还过得好吗?
                                             2013324日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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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17:07 | 只看该作者
谁帮我编辑一下,谢谢。
板凳
发表于 2013-4-27 17:31 | 只看该作者
雪夜听风 发表于 2013-4-27 17:0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谁帮我编辑一下,谢谢。

我刚想说帮大哥整理分段一下的,呵呵
地板
发表于 2013-4-27 18:03 | 只看该作者
好多字啊,不过编辑的过程我又看了第二遍,值呢
4
发表于 2013-4-27 19:34 | 只看该作者
这么长啊,手机上老翻不到头。慢慢欣赏。
5
发表于 2013-4-27 19:50 | 只看该作者
好长的小说啊,刚才看了第一段,晚点再接着往下看~
6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20:35 | 只看该作者
一个人的寂寞 发表于 2013-4-27 18:0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好多字啊,不过编辑的过程我又看了第二遍,值呢

值么?那就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20:35 | 只看该作者
轻声细语 发表于 2013-4-27 19:3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这么长啊,手机上老翻不到头。慢慢欣赏。

你明天上电脑慢慢读吧。。。
8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20:35 | 只看该作者
倚栏听雨声 发表于 2013-4-27 19:5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好长的小说啊,刚才看了第一段,晚点再接着往下看~

谢谢你的阅读。
9
发表于 2013-4-27 20:3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安生 于 2013-4-27 20:36 编辑

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童年,虽然不一定在同一个时代
这篇文里的故事也让我想到了许多,比如李老四的偷,以及农村为数不多的夏日水上生活,又比如麦子。想一想麦子还有一个月大概就能成熟了呀
你写了一个或者一群人的美好童年,一个或者一群人充满优良品质的美好童年,准确而详实。这样的童年有一部分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我想有一部分也会在很多人的生活中出现过,而且在一生的生活里还会以回忆的形式不断呈现。
我想在以后,有这样童年经历的孩子会越来越少,直到消失。
感谢楼主让我又重新回忆了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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