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写诗,以“通俗”作为第一要义;李商隐则恰恰相反,怎么隐晦迷离怎么来,换言之,就是为折腾人。
想要参透李商隐的诗,手边必须自备很多本古书。毕竟,他就是如此写诗的。
《唐才子传》里说,每当李商隐写文章前,总是先把书册排列左右,他边查边写。所以,李商隐还得了一个外号,獭祭鱼。
“獭祭鱼”的本意是,水獭捕到鱼后,不着急吃,先将鱼陈列在水边。水獭捕鱼终归是为了吃,李商隐则不同,他是从鱼肉里挑出刺儿,专门为膈应人。
很难想象,白居易与李商隐——诗人中的两个极端,若然会面,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不用想象,他们的确见过面。彼时的白居易垂垂老矣,他遇见朝气蓬勃的小李,读完他的锦绣文章,脱口而出道:“我死后,转世当你的儿子就好了。”
老白还真是黑色幽默。
“无题”
白居易的诗歌主张是“言直而切”,即语言应该质直坦荡,直抒胸臆;李商隐几乎是完全反着来的。
两个人的诗歌主张,完全相悖。白居易怎么可能喜欢他,甚至还巴不得给李商隐当儿子。完全说不通。
如果说,渊博的老白,读出李商隐诗歌中,某些个“内涵段子”,譬如关于色情的,继而折服倾倒。有没有这个可能?
李商隐的一辈子,夹在两个势力中间,左右不讨好,几乎就是受气包。事业上窝囊,感情上找点乐子,允不允许?
纵观整部《全唐诗》,李商隐共存诗590余首,其中成就最高的是爱情诗,爱情诗中影响最深远的,则是“无题”诗。
为何叫“无题”?
王蒙说得好:“李商隐的无题诗很可能碰到道德政治文化环境方面的表述困难,却不是语言困难。”
有才情如李商隐者,当然不可能写不出题目。王蒙老师的话很明白,道德、政治、文化的桎梏,让李商隐想说而不可说。
“无题”之诗十有八九是关于爱情的,政治的因素基本可以排除。所以说,“想说而不可说”的具体内容,大多数是关于男女情感方面的,而且往往是不正当的。
李商隐以“无题”作标题的诗作,收录进《全唐诗》里的,有十六首之多。最著名的那首,我们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背: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自古以来,关于这首诗,总是有不同的解读。其实顺着,“爱情”、“不可说”这个方向,便能够勾勒出一个颇为香艳的故事。
李商隐和女道士的情爱与欲望。
“道观”
唐朝的女道士,当然不乏清修之人,但借清修之名,行蝇营狗苟之事的,也绝不在少数。
韩愈有首长诗《华山女》,其中有如下几句: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华山女世代奉道,她外出讲道前,总会特意打扮,涂上胭脂,戴上冠帔,雪白的脖颈、粉红的脸颊、青黑的长眉,总能使她格外妖娆美丽。
坦白地说,韩愈描述的唐朝“华山女”,今天依旧存在,她们就是所谓的,“佛媛”。
华山女打扮得如此娇滴滴,其用心显然也不怎么纯良。长安的贵族子弟,裤子都脱了,也绝不只是为了听经。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簪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这不,女道士刚一出面讲经,周围的少年立时围了个水泄不通。宫殿里发出的圣旨,也恰到好处地到了。皇帝稍微点头,示意她进门,两个人乘龙驾鹤,翩翩然于青霄之间,奉经讲道去也。
把道观折腾成“会馆”,李唐的皇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贵妃去道观当道士的故事,大家应该都知道。实际上,她并非唯一,据《唐书》记载,李唐王朝光是出家作道士的公主,就不下10多位(名单见文末)。
史料记载,仅公元838年六月份,一次性就有480个宫女,被送到两街寺内道观,与修道的公主合居。试问,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道观还能叫作“道观”吗?
按照惯例,一心入道的公主去世后,她曾经居住的道观正殿,要挂上公主生前的画像,由宫女守护、主持。然而,公主生前居住的遗观,不仅可以供人参观,甚至可以出租房屋与士子居住。
唐朝末年的宣宗,是个颇勤政爱民的皇帝,后人称呼他为“小太宗”。某一次,他微服私访去往德观,女道士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迎接,搞得就和妓院似的。回宫后的唐宣宗大怒,命令手下另选七个男道士主持。
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唐的皇帝向来如此,大家甚至都默认了,道观即妓馆。一下子出了个不花心的皇帝,百姓们还真接受不了。
除了个别例外,皇家一直保持着这项“光荣”传统,甚至保持到了唐朝晚期——即李商隐生活的年代。
“学仙”
约20多岁的时候,少年英气的李商隐,曾经有一段“学道”的经历。
至于,他学道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修身养性,还是为了寻求宗教的慰藉?这些因素可能兼有,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为美女去的。
有些读者可能要说了,我亲爱的义山(李商隐字义山)怎么能放荡如斯?绝无可能。
笔者本来也不信,可是他自己写诗说了。
这首诗照样很长,说的是诗人的堂叔要去当官,李商隐准备去送别。临分离之时,他又回忆起两人共同学道的往事。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玉箫。
山连玄圃近,水接绛河遥。
清朝的文人,在注解此诗时,有如下之语:“诗多叙游山学仙之事,从翁(即李商隐的堂叔)盖同居玉阳者。”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首长诗主要描写李商隐游山学仙的往事,他和堂叔共同在玉阳山居住云云。
但如诗中所言,又是“素女清瑟”,又是“秦娥弄箫”的,谁会相信李商隐在学道?
这还不算完。堂叔走马上任之前,自然要嘱咐侄子一番,诗中是如此写的:
勿贪佳丽地,不为圣明朝。
少减东城饮,时看北斗杓。
节选中的第一句,叔即要求他戒女色。可想而知,李商隐平时玩得有多欢脱。
他曾经的“佳丽地”就在玉阳山,而他的“秦娥”就是宋华阳。
话说,玉阳山上有两座道观,一个叫玉阳观,位于玉阳山的东峰;另一个叫灵都观,在玉阳山西峰。
李商隐在玉阳观隐居学仙;当今天子的女儿玉真公主,则在灵都观修道。李商隐当然不敢染指公主,但要搞定一个宫女,他还是有这个实力的。
这个宫女姓宋,跟随公主入道,即后人所说的宋华阳。
不得不说,诗人的这段感情,还是挺浪漫的,颇有些“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味道。只是阻挡他们相见的,不是大江,而是一座小山。
在欲望面前,一座小山又算得了什么?
“定情”
那个时候没有摄像机,想要还原他们之间的爱情,还得要从诗歌入手。
李商隐曾写过一首诗歌,记载了他与女道士最初的情爱故事,诗名曰《曼倩辞》:
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
“曼倩”像是个很文静的女生名儿,但是抱歉,汉武帝时期的著名段子手东方朔先生,字曼倩。李商隐诗名为《曼倩辞》,借以自喻罢了。
前面说过,李商隐作诗爱掉书袋,这几句简单的诗里,可谓一句一典故,笔者尽量言简意赅地说明。
据说,东方朔临死之前,曾经告诉汉武帝说:“天下唯有太王公了解我。”太王公善观天象,汉武帝于是问他:“如今星象正常吗?”太王公说:“诸星都正常,唯独‘岁星’不见18年,今天重新出现。”
听罢此语,汉武帝仰天长叹:“东方朔在我身边18年啊,原来他竟是天上‘岁星’。”
说完地上,再说天上。据另一本古书记载,七夕节这天,王母娘娘来到九华殿,她搞到七个仙桃,五个给了玉帝,两个留给自己。
两人吃桃之时,王母娘娘对玉帝说道:“殿门边有个小儿,再三地来偷我的桃儿。”王母说此话时,东方朔正蹲在殿门口,偷偷地窥探呢。
李商隐表面写东方朔“偷桃”,隐喻的是他自己在偷情。
第三句的“穿针夜”,所指的还是七夕。据另另一本古书记载,汉朝的宫廷之女,在七月七日这天,会登开襟楼,对月引线穿针,以期双手灵巧,这也便是“乞巧”的含义。
在第四本古书里——李商隐实在太会折磨人了,有另外一个故事。王母娘娘在七夕节这天,让侍女阿环去请上元夫人。而“东方朔既敢窥王母,则亦觑阿环矣”,在李商隐的构思里,东方朔窥着窥着阿环,慢慢地就发展成自己的情人。
把神话传说中的“王母娘娘”,理解成现实中的“玉真公主”;李商隐就是东方朔;宋华阳就是阿环;是不是这一切就能说通了?
这首诗想表达的,说人话就是,在七夕节这天,李商隐和公主的宫女,私定了终身。
“渣男”
李唐的皇帝,自诩为老子的后代,因此说,信仰道教的皇帝,的确也很多。
但是信仰着信仰着就走歪了路(或者说走对了路),皇帝们渐渐对长生术和房中术产生兴趣,于是乎,崇道纵欲也就成了社会的主流。
当然,李商隐也不能免俗。
在一首名曰《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的长诗中,李商隐继续用他含蓄的笔触,记录下露骨的故事。我们继续举例说明:
三山诚迥视,九州扬一尘。
我本玄元胄,禀华由上津。
中迷鬼道乐,沉为下土民。
这句诗的情欲意味,实在太过含蓄,最早咂摸出味道的,是大才子钱钟书先生,他在《管锥编》中说:自“三山诚迥视”下面六句,都是“言思凡”。
看过《霸王别姬》的都知道,“思凡”是啥意思,大才子毕竟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
特别指出的是,最末一句的“鬼道”,并不是漫画《死神》里的某个技能,它所代指的,其实就是“房中术”。
中国的房中术,秦汉叫“合阴阳”、“合气”,汉末就叫“鬼道”,魏晋叫“黄赤”……今天则叫“啪啪啪”。
如果说“鬼道”还是过于含蓄,实际上,李商隐写的一系列玉阳恋诗中,曾经大量使用“龙虎”、“鸾凤”、“龙凤”、“云雨”等词汇。
譬如,“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燕台四首·春》)
再比如,“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相思》)
如果有朋友不明白,“龙虎”、“鸾凤”到底代表何种意涵,可以自行搜索“素女九法”,这里不做赘述。
笔者絮絮叨叨行文至此,回到最初的问题,诸位可曾勾勒出这个香艳的故事,明白“无题”中的内涵?
受制于礼法和清规,李商隐和宋华阳,想见却不能见,于是诗人借“蓬山”、“青鸟”作隐喻,以道家故事为典故,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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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剧情,有好几个不同版本,但无论是哪个版本,这场痛苦的相爱,都没有一个好下场。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最大的受害者是宋华阳,据说,她有了身孕,最后在道观里孤老终生。最不值得同情的,反倒是李商隐,他的确就是将“道观”看成了“妓馆”,李大诗人去到那里,大概率是为了寻欢作乐。
哪怕和宋华阳相爱时,李商隐还想着勾搭她的姊妹,单这个诗名,《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就说明了一切问题。
不知是谁总结的,自古以来的男人,总是有两大爱好: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
所以说,辜负宋华阳的,又岂止李商隐一人。
附录:出家当道士的大唐公主名单(一部分):唐睿宗女金仙、玉真、万安,唐代宗女华阳,唐德宗女文安,唐顺宗女浔阳、邵阳、平恩,唐宪宗女永嘉,唐穆宗女安康、义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