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色书生 于 2022-1-19 21:46 编辑
【随笔】
春衫未著春已浓
(一)
这一年,父亲和母亲,在石油沟气矿的礼堂前,脸色凝重过三次。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早。礼堂旁,一池的绿萍,却意外绿得葱郁,与晚冬的残败,与我冻得通红的手,大相径庭。有些水雪,在半空中就化了,崩不成军,但,落在地上,湿湿的,又异常的冷冽。父亲,和他机修厂的同事们,母亲,和公社中小学的老师和学生,这时,一个个都低下了头,在一张清瘦的画像前,欲哭无泪,欲语无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坚强得,跟故乡的冬水田,没有区别。任你霜打冰欺,明春,照样,会耙田,会插秧,播下种子。但,他们的表情,骗不了我,我知道,一定是发大事了,因为,气矿的高音喇叭,放的全是哀乐,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在一遍遍低沉地说。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不是好事。
好事传千里,但,坏事呢?我幼小的耳朵,听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区别,总之,知了还在树上唱着夏天的歌,我在石油沟的灯光球场,打弹珠子,那个低沉的男中音,又不识趣地响了起来。做工的,赶场的,上学的,一大群的人,还没从礼堂的阴影中,走出来,又走进了阴郁里。
父亲说,那一年,好像桃花没开过,李子很酸,根本不能入口,说不定,冥冥之中,还有什么大动劲?
父亲的话,果然准确无比。有一天晚上,就在潘家铺,公社的供销社,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如落花般,散落一地,装酱油的大缸子,斜了,酱油流得到处都是,我用小手狠狠地蘸了一下,呀,好可惜,拌在干饭里,加一瓢儿化油,别提多带劲。
公社的广播匣子,跟气矿的喇叭,像“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都卯足了劲,在比干劲,居民同志们,社员同学们,大震过后还有余震,警 惕之心,常抓不懈,……
母亲自从在画像前敬过礼后,就,一直阴睛不定。她是老三届,她的历史老师常说,天不可欺,大动之后,还会昭示。她,分不清这昭示,到底是多大的动静?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那天,秋天还没真正上场,河沟里的水,刚好可以捉摆摆。我和我的小幺舅,幺房出老辈,小学的同班同学,正在跟小鱼们,玩“浑水捉摆摆”的游戏,那熟悉的男中音,那熟悉的哀乐,在四周响起,吓得小河沟的摆摆们,六神无主,没有了鱼性。
每一条河流,都有摆摆,世代的水流过,你,是那一尾六神无主的鱼吗?
我,我不能确定。
(二)
我当然不敢提劲打靶。我不敢跟那些油小鬼比,他们家妈老汗,都在钻井队,一年搬一次小家,三年搬一次大家,是家长便饭,更是《大蓬车》在生活中的真实上映。但,我敢说,我们家,在整个石油沟气矿,我家不是第一,谁家也不敢称第一。我清楚地记得,我家,从公社的大队办公室,到河沟边的牛毛毡棚棚,再到机修厂办公室的偏角,再到发电房的平房,再到……
所以,在我黑白的梦境中,老有搬家的情节,而且,父亲老是在喝酒,喝得厉害,脸色铁青。
一工一农,一辈子不穷,这是大多数老一辈石油人都知道的口头禅。是的,父亲呢,是机修厂的一名钳工,母亲呢,当过赤脚医生,也当过跟读校老师,母亲的身份问题,成了我家不断搬家的“硬伤”,没有之一。
打开父母亲心结的,不是分房指标,也不是红头文件,而是,妹妹在家门口种的指甲花,那一年,开得特别的多,特别的漫烂。
整个河沟儿的女娃儿,不,是石油沟气矿的全部女娃儿,仿佛一夜之间,全把指甲涂得红红的,好不壮观。我嘴皮子在骂,妖里妖精的,搞什么名堂?其实,心里很受用,嘿,妹的小手这么一抹,真的很美。年关才能吃的肥大块,现在,一个星期也能打一次“牙祭”了。他们在饭桌上的谈话,搬家的话题,越来越少,脸色,亦越来越晴朗。
“孩他爸,供销社卖肉的那个张杀猪匠,现在,也不那么又歪又恶,更不挑肥捡瘦了,听说,附近的南龙乡,就有人公开在卖自家的肥猪肉了,而且,价格比食品店的,还便宜呢。”
“可不是。这次我们到篆塘炭黑车间去出差,以前抓投机倒把,现在,附近的老乡,也敢把鸡鸭卖给我们了。”
“最近大队宣传了,板上钉钉,包产到户,联产承包,绝对没问题,现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农民能吃饱饭,在历代历朝都是大事情。”
“是啊。现在农二哥吃皮了,咱工人老大哥,也没闲着,这不,张家场那边,又是一个大气田,被探明了,有大搞头,又要大干一场了。孩他妈,不是我吹牛,工业学大庆,三五十年,哪能过时?"
父亲美美地喝了一口酒,酒杯中,有一个时代的脸红正吃得。
……
气矿的广播,没放样板戏和重要通知了,在放《在希望的田野上》。
谁说草木没有灵性呢?第一缕春风从什么时侯刮过来的?也许,这个问题,只有问一问妹妹种的指甲花,也许,只有她知道。
(三)
我挺恨那道围墙的。虽然,我很小的时侯,就能很轻松地翻过去。
围墙的这边,是气矿的5号楼,围墙的那边,是我外婆的家,韩家沟。但,不可意议的是,韩家沟的几十户人家,居然,就没有一家姓韩的。
我翻围墙,很多的时侯,并没去看外婆,而是,去找她,叶二妹,去找玩泥巴,打官司草。
我也只能找她。气矿的油娃儿,不愿跟我玩,因为,我妈是农村的。农民家的野娃儿,也不待见我,因为,我老汉又是工厂的。这样的双重身份,令我纠结。还好,天下不掉林妹妹,掉下来一个叶二妹。
那一年,她家门前的那棵老梨树,春雷打过后,一树的纯白。叶二妹和我,在办家家酒,我扮家公,她扮家婆,扮得煞有其事,就像故事的开始。
她,小脸扬起,小嘴嘟起,指着纷纷落下的梨花,信誓旦旦地说:哥,我长大后,要嫁给你,陪你一辈子玩泥巴,办家家酒。
……
后来,大街小巷,都在唱小虎队的《爱》。似乎一切都在踏着节伐,在翻篇。从前,潘家辅的供销社,现在,变成了副食店,给我剃平头的张姐理发店,变成了美容院,供销社的肉店,没了,转包给了张杀猪匠,我的发小,王二麻子,他老汉以前是石匠,现在,做土石方,当包工头去了。
黄河为什么一会在东,一会在西,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潮来了,风起了,一切,当然会变。
但,叶二妹没变。她一直在画同心圆,一直在种幸运草。她,一直在梨花下,拚命地读书,她一直都有一个梦想,考师范,跳出龙门,跟她的哥,永远在一起。
世事如潮涌,亦淹会水人。那一年的中考,命运在开玩笑,叶二妹,竟名落孙山了。她把她的眼泪,埋在了那棵梨树下。她把她的背影,留给了韩家沟的老井,从此,再无消息,再无踪影。
……
后来,一封信寄给了我,我,已是名符其实的油二代了。邮件的地址,竟是南方有羊的城市,我没料到,写信的,竟然是叶二妹。在信中,她说,中考落榜后,她去了南方,在酒楼端过盘子,在花厂打个零工,在有星的夜晚,醉过,在无雨的早晨,哭过。她说,她恨那道墙,从小就恨,是它,把好好的一切,生生地分成了两个世界。她说,她没有勇气与力量,把那道墙,砸得粉碎。
读着她的来信,我哭了。那道墙的阴影越来越大,我走不出去,我抽身不得。
长恨一曲千古思,长恨一曲千古恨。
……
再后来,她嫁给了当地人,不再是外来妹,成了外来的妻。再后来,那道墙,真的就不知不觉地垮了,成了新农村的绿化带。再后来,土地流转了,韩家沟,修了砖房,成了民居。再后来,石油沟气矿也成了历史的活化石,一代代的石油人,从这里出发,转战南北,经历着生与死的击打。
……
我知道,墙倒了,就在我的背后,有岁月劈劈叭叭的声音。我更知道,世事的翻滚,还会激起浪花,会在另一个春天,当春乃发生。我,并不累,我,我只想坐在中国的岸边,按时与世界握手,看许多人的故事,更行更远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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