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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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泰山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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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效] 【围城】经典台词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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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11:29 | 只看该作者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你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顽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BeginsatForty,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Pseudo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实开顽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不,养家本钱,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著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小国里过读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便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么?”韩学愈坦然说,杂志全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全该定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说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的。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Personals)(“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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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45 | 只看该作者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Slowmotionpicture),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保护色。他有一样显著的东西,喉咙里有一个大核。他讲话时,这喉核忽升忽降,鸿渐看得自己的喉咙都发痒。他不说话咽唾沫时,这核稍隐复现,令鸿渐联想起青蛙吞苍蝇的景象。鸿渐看他说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结瓶塞头似的拔出来,好让下面的话松动。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说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
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
“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这个人是个骗子。”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么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鸿渐一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
“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开除的小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
“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鸿渐诧异得站起来。
“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我听陆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
“是的。”
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说话经济,问不出什么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陆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没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许他在撒谎。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
“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这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阴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
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的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学籍也有问题。”
“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会事是开的顽笑,可是开顽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
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么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
辛楣新学会一种姿态,听话时躺在椅子里,闭了眼睛,只有嘴边烟斗里的烟篆表示他并未睡着。鸿渐看了早不痛快,更经不起这几句话:
“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讲话,我不是人。”
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顽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枝烟。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饭也不能够了。你没有看见通知?是的,你不会有的。大后天开校务会议,讨论施行导师制问题,听说导师要跟学生同吃饭的。”
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鸿渐真想把这些感慨跟一个能了解自己的人谈谈,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不过,刚才说人跟人该免接触,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翻开笔记来准备明天的功课。
鸿渐教的功课到现在还有三个钟点,同事们谈起,无人不当面羡慕他的闲适,倒好像高松年有点私心,特别优待他。鸿渐对论理学素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虽然努力准备,并不感觉兴趣。这些学生来上他的课压根儿为了学分。依照学校章程,文法学院学生应该在物理,化学,生物,论理四门之中,选修一门。大半人一窝蜂似的选修了论理。这门功课最容易——“全是废话”——不但不必做实验,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不写笔记。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论理学是“废话”,教论理学的人当然是“废物”,“只是个副教授”,而且不属于任何系的。他们心目中,鸿渐的地位比教党义和教军事训练的高不了多少。不过教党义的和教军事的是政府机关派的,鸿渐的来头没有这些人大,“听说是赵辛楣的表弟,跟着他来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讲师,赵辛楣替他争来的副教授。”无怪鸿渐老觉得班上的学生不把听讲当作一会事。在这种空气之下,讲书不会有劲。更可恨论理学开头最枯燥无味,要讲到三段论法,才可以穿插点缀些笑话,暂时还无法迎合心理。此外有两件事也使鸿渐不安。
一件是点名。鸿渐记得自己老师里的名教授从不点名,从不报告学生缺课。这才是堂堂大学者的风度:“你们要听就听,我可不在乎。”他企羡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到第二星期,他发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吊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学生还固守着第一排原来的座位,男学生像从最后一排坐起的,空着第二排,第三排孤另另地坐一个男学生。自己正观察这阵势,男学生都顽皮地含笑低头,女学生随自己的眼光,回头望一望,转脸瞧着自己笑。他总算熬住没说:“显然我拒绝你们的力量比女同学吸引你们的力量都大。”想以后非点名不可,照这样下去,只剩有脚而跑不子的椅子和桌子听课了。不过从大学者的放任忽变而为小学教师的琐碎,多么丢脸,这些学生是狡猾不过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钤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发热,脸上发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什么话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跟辛楣谈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说毕竟初教书人没经验。辛楣还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要说‘杀时间’(killtime),打下课钤以前那几分钟的难过!真恨不能把它一刀两段。”鸿渐最近发明一个方法,虽然不能一下子杀死时间,至少使它受些致命伤。他动不动就写黑板,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嘴里讲十个字那些时间。满脸满手白粉,胳膊酸半天,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会早退。不过这些学生作笔记不大上劲,往往他讲得十分费力,有几个人坐着一字不写,他眼睛威胁地注视着,他们才懒洋洋把笔在本子上画字。鸿渐瞧了生气,想自己总不至于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汉社会风俗史”班上,学生笑声不绝,自己的班上这样无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不算坏学生,何以教书这样不出色。难道教书跟作诗一样,需要“别才”不成?只懊悔留学外国,没混个专家的头衔回来,可以声威显赫,开藏有洋老师演讲的全部笔记秘本的课程,不必像现在帮闲打杂,承办人家剩下来的科目。不过李梅亭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现成讲义的。自己毫无经验,更无准备,教的功课又并非出自愿,要参考也没有书,当然教不好。假如混过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几本外国书看看,下学年不相信会比不上李梅亭。这样想着,鸿渐恢复了自尊心。回国后这一年来,他跟他父亲疏远得多。在从前,他会一五一十,全禀告方遯翁的。现在他想像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的心境好就抚慰儿子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者未必能为良师”,这够叫人内愧了;他心境不好,准责备儿子从前不用功,急时抱佛脚,也许还来一堆“亡羊补牢,教学相长”的教训,更受不了。这是纪念周上对学生说的话,自己在教职员席里傍听得腻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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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45 | 只看该作者
开校务会议前的一天,鸿渐和辛楣商量好到镇上去吃晚饭,怕导师制实行以后,这自由就没有了。下午陆子潇来闲谈,问鸿渐知道孙小姐的事没有。鸿渐问他什么事,子潇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鸿渐了解子潇的脾气,不问下去。过一会,子潇尖利地注视着鸿渐,像要看他个对穿,道:“你真的不知道么?怎么会呢?”叮嘱他严守秘密,然后把这事讲出来。教务处一公布孙小姐教丁组英文,丁组的学生就开紧急会议,派代表见校长和教务长抗议。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孙小姐进课堂就瞧见黑板上写着:“BeatdownMissS.!MissS.isJapaneseenemy!”学生都含笑期待着。孙小姐叫他们造句,他们全说没带纸,只肯口头练习,叫一个学生把三个人称多少数各做一句,那学生一口气背书似的说:“Iamyourhusband.Youraremywife.Heisalsoyourhusband.Weareyourmanyhusbands.——”全课堂笑得前仰后合。孙小姐奋然出课堂,这事不知道怎样结束呢。子潇还声明道:“这学生是中国文学系的。我对我们历史系的学生私人训话一次,劝他们在孙小姐班上不要胡闹,招起人家对韩先生的误会,以为他要太太教这一组,鼓动本系学生撵走孙小姐。”
鸿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孙小姐跟我好久没见面了。竟有这样的事。”
子潇又尖刻地瞧鸿渐一眼道:“我以为你们俩是常见面的。”
鸿渐正说:“谁告诉你的!”孙小姐来了,子潇忙起来让坐,出门时歪着头对鸿渐点一点,表示他揭破了鸿渐的谎话,鸿渐没工夫理会,忙问孙小姐近来好不好。孙小姐忽然别转脸,手帕按嘴,肩膀耸动,唏嘘哭起来。鸿渐急跑出来叫辛楣,两人进来,孙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这事问明白,好言抚慰了半天,鸿渐和着他。辛楣发狠道:“这种学生非严办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长去说——你报告刘先生没有?”
鸿渐道:“这倒不是惩戒学生的问题。孙小姐这一班决不能再教了。你该请校长找人代她的课,并且声明这事是学校对不住孙小姐。”
孙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们了。我真想回家,”声音又哽咽着。
辛楣忙说这是小事,又请她同去吃晚饭。她还在踌躇,校长室派人送来帖子给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里派来视察的参事接风,各系主任都得奉陪,请辛楣这时候就去招待。辛楣说:“讨厌!咱们今天的晚饭吃不成了,”跟着校役去了。鸿渐请孙小姐去吃晚饭,可是并不热心。她说改天罢,要回宿舍去。鸿渐瞧她脸黄眼肿,挂着哭的幌子,问她要不要洗个脸,不等她回答,检块没用过的新毛巾出来,拔了热水瓶的塞头。她洗脸时,鸿渐望着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误解的。他以为给她洗脸的时候很充分了,才回过头来,发现她打开手提袋,在照小镜子,擦粉涂唇膏呢。鸿渐一惊,想不到孙小姐随身配备这样完全,平常以为她不修饰的脸原来也是件艺术作品。
孙小姐面部修理完毕,衬了颊上嘴上的颜色,哭得微红的上眼皮,也像涂了胭脂的,替孙小姐天真的脸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气。鸿渐送她出去,经过陆子潇的房,房门半开,子潇坐在椅子里吸烟,瞧见鸿渐俩,忙站起来点头,又半坐下去,宛如有弹簧收放着。走不到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叫,回头看是李梅亭,满脸得意之色,告诉他们俩高松年刚请他代理训导长,明天正式发表,这时候要到联谊室去招待部视学呢。梅亭仗着黑眼镜,对孙小姐像显微镜下看的微生物似的细看,笑说:“孙小姐愈来愈漂亮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只看小方?你们俩什么时候订婚——”鸿渐“嘘”了他一声,他笑着跑了。
鸿渐刚回房,陆子潇就进来,说:“咦,我以为你跟孙小姐同吃晚饭去了。怎么没有去?”
鸿渐道:“我请不起,不比你们大教授。等你来请呢。”子潇道:“我请就请,有什么关系。就怕人家未必赏脸呀。”
“谁?孙小姐?我看你关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来介绍。”
“胡闹胡闹!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唉,‘曾经沧海难为水’!”
鸿渐笑道:“谁教你眼光那样高的。孙小姐很好,我跟她一道来,可以担保得了她的脾气——”
“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仿佛开留声机时,针在唱片上碰到障碍,三番四复地说一句话。
“认识认识无所谓呀。”
子潇猜疑地细看鸿渐道:“你不是跟她好么?夺人之爱,我可不来。人弃我取,我更不来。”
“岂有此理!你这人存心太卑鄙。”
子潇忙说他说着玩儿的,过两天一定请客。子潇去了,鸿渐想着好笑。孙小姐知道有人爱慕,准会高兴,这消息可以减少她的伤心。不过陆子潇像配不过她,她不会看中他的。她干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气受,太犯不着。这些学生真没法对付,缠得你头痛,他们黑板上写的口号,文理倒很通顺,孙小姐该引以自慰,等她气平了跟她取笑。
辛楣吃晚饭回来,酒气醺醺,问鸿渐道:“你在英国,到过牛津剑桥没有?他们的导师制(Tutorialsystem)是怎么一会事?”鸿渐说旅行到牛津去过一天,导师制详细内容不知道,问辛楣为什么要打听。辛楣道:“今天那位贵客视学先生是位导师制专家,去年奉命到英国去研究导师制的,在牛津和剑桥都住过。”
鸿渐笑道:“导师制有什么专家!牛津或剑桥的任何学生,不知道得更清楚么?这些办教育的人专会挂幌子虎人。照这样下去,这要有研究留学,研究做校长的专家呢。”
辛楣道:“这话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组织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辨,谁不知道你是讲政治学的?我问你,这位专家怎么说呢?他这次来是不是跟明天的会议有关?”
“导师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针,通知各大学实施,好像反响不甚好,咱们这儿高校长是最热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诉你,李瞎子做了训导长了,咦,你知道了——这位部视学顺便来指导的,明天开会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讲的话,不甚高明。据他说,牛津剑桥的导师制缺点很多,离开师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远,所以我们行的是经他改良,经部核准的计划。在牛津剑桥,每个学生有两个导师,一位学业导师,一位道德导师(Moraltutor)。他认为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应当是‘经师人师’,品学兼备,所以每人指定一个导师,就是本系的先生;这样,学问和道德可以融贯一气了。英国的道德导师是有名无实的;学生在街上闯祸给警察带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释,学生欠了店家的钱,还不出,他替他保证。我们这种导师责任大得多了,随时随地要调查,矫正,向当局报告学生的思想。这些都是官样文章,不用说它,他还有得意之笔。英国导师一壁抽烟斗,一壁跟学生谈话的。这最违背新生活运动,所以咱们当学生的面,绝不许抽烟,最好压根儿戒烟——可是他自己并没有戒烟。菜馆里供给的烟,他一枝一枝抽个不亦乐乎,临走还袋了一匣火柴。英国先生只跟学生同吃晚饭,并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台上吃,师生间隔膜得很。这亦得改良,咱们以后一天三餐都跟学生同桌吃——”
“干脆跟学生同床睡觉得了!”
辛楣笑道:“我当时险的说出口。你还没听见李瞎子的议论呢。他恭维了那位视学一顿,然后说什么中西文明国家都严于男女之防,师生恋爱是有伤师道尊严的,万万要不得,为防患未然起见,未结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学生的导师。真气得死人,他们都对我笑——这几个院长和系主任里,只有我没结婚。”
“哈哈,妙不可言!不过,假使不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学生有师生恋爱的危险,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没想到。”
“我当时质问他,结了婚而太太没带来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学生的导师,他支吾其词,请我不要误会。这瞎子真混蛋,有一天我把同路来什么苏州寡妇,王美玉的笑话替他宣传出去。吓,还有,他说男女同事来往也不宜太密,这对学生的印象不好——”
鸿渐跳起来道:“这明明指我跟孙小姐说的,方才瞎子看见我跟她在一起。”
辛楣道:“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当时,高松年的脸色变了一变,这里面总有文章。不过我劝你快求婚,订婚,结婚。这样,李瞎子不能说闲话,而且——”说时扬着手,嘻开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机会了。”
鸿渐不许他胡说:问他跟高松年讲过学生侮辱孙小姐的事没有。辛楣说,高松年早知道了,准备开除那学生。鸿渐又告诉他陆子潇对孙小姐有意思,辛楣说他做“叔叔”的只赏识鸿渐。说笑了一回,辛楣临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彩的东西。部里颁布的导师规程草略里有一条说,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
鸿渐惊骇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导师制变成这么一个东西。从前明成祖诛方孝孺十族,听说方孝孺的先生都牵连杀掉的。将来还有人敢教书么?明天开会,我一定反对。”
“好家伙!我在德国听见的纳粹党教育制度也没有这样利害。这算牛津剑桥的导师制么?”
“哼,高松年还要我写篇英文投到外国杂志去发表,让西洋人知道咱们也有牛津剑桥的学风。不知怎么,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辛楣叹口气,不知道这正是中国的利害,天下没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跟孙小姐扰乱的那个中国文学系学生是这样处置的。外文系主任刘东方主张开除,国文系主任汪处厚反对。赵辛楣因为孙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只暗底下赞助刘东方的主张。训导长李梅亭出来解围,说这学生的无礼,是因为没受到导师薰陶,愚昧未开,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谅,记过一次了事。他叫这学生到自己卧房里密切训导了半天,告诉他怎样人人要开除他,汪处厚毫无办法,全亏自己保全,那学生红着眼圈感谢。孙小姐的课没人代,刘东方怕韩太太乘虚而入,亲自代课,所恨国立大学不比私立大学,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钟点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课,刘东方厌倦起来,想自己好傻,这气力时间费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话。假使学校真找不到代课的人,这一次显得自己做系主任的为了学生学业,不辞繁剧,亲任劳怨。现在就放着一位韩太太,自己偏来代课,一屁股要两张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门户之见,忙煞也没处表功。同事里赵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并且只上六点钟的功课,跟他情商请他代孙小姐的课,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孙小姐不是他面上的人么?她教书这样不行,保荐她的人不该负责吗?当然,赵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刘东方不得不承认——不过,丁组的学生程度糟得还不够辨别好坏,何况都是傍系的学生,自己在本系的威信不致动摇。刘东方主意已定,先向高松年提议,高松年就请赵辛楣来会商。辛楣因为孙小姐关系,不好斩钉截铁地拒绝,灵机一动,推荐方鸿渐。松年说:“咦,这倒不失为好办法,方先生钟点本来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样?”辛楣满嘴说:“很好,”心里想鸿渐教这种学生总绰有余裕的。鸿渐自觉在学校的地位不稳固,又经辛楣细陈利害,刘东方的劝驾,居然大胆老脸低头小心教起英文来。这事一发表,韩学愈来见高松年,声明他太太绝不想在这儿教英文,表示他对刘东方毫无怨恨,他愿意请刘小姐当历史系的助教。高松年喜欢道:“同事们应当和衷共济,下学年一定聘夫人帮忙。”韩学愈高傲地说:“下学年我留不留,还成问题呢。协合大学来了五六次信要我跟我内人去。”高松年忙劝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学年总有办法。鸿渐到外文系办公室接功课,碰见孙小姐,低声开顽笑说:“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报仇?”孙小姐笑而不答。陆子潇也没再提起请饭。
在导师制讨论会上,部视学先讲了十分钟冠冕堂皇的话,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他讲完看一看手表,就退席了。听众喉咙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声全放出来,此作彼继,Ehem,KeKeKe,——在中国集会上,静默三分钟后,主席报告后,照例有这么一阵咳嗽。咳几声例嗽之外,大家还换了较舒适的坐态。高松年继续演说,少不得又把细胞和有机体的关系作第N次的阐明,希望大家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跟自己有关系所以随声附和。导师跟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利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算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才算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学生开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导师,六个学生,导师不能独当一面,这一点尊严都不能维持,渐渐地会招学生轻视的。假使每桌两位导师,四个学生,那末现在八个人一桌的菜听说已经吃不够,人数减少而桌数增多,菜的量质一定更糟,是不是学校准备贴钱。大家有了数字的援助,更理直气壮了,急得李梅亭说不出话,黑眼镜取下来又戴上去,又取下来,眼睁睁望着高松年。赵辛楣这时候大发议论,认为学生吃饭也应当自由,导师制这东西应当联合傍的大学抗议。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跟学生吃两顿饭,由训导处安排日期。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干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举动。”经济系主任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跟学生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的吃,所以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吃饭时不准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烟,见同事们抽烟如故,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利害的地方是厕所,便藉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些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洋人所谓皇帝陛下都玉趾亲临,派不得代表的(Oulesroisnepeuventallerqu'enpersonne)。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能摆导师的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等。

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添了钟点以后,倒兴致恢复了好些。他发现他所教丁组英文班上,有三个甲组学生来旁听,常常殷勤发问。鸿渐得意非凡,告诉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还是那样脏。大多数学生看一看批的分数,就把卷子扔了,自己白改得头痛。那些学生虽然外国文不好,卷子上写的外国名字很神气。有的叫亚利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为他中国名字叫“培根”。一个姓黄名伯仑的学生,外国名字是诗人“摆伦”(Byron),辛楣见了笑道:“假使他姓张,他准叫英国首相张伯伦(Chamberlain);假使他姓齐,他会变成德国飞机齐伯林(Zeppelin),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仑,只要中国有跟‘拿’字声音相近的姓。”鸿渐说,中国人取外国名字,使他常想起英国的猪和牛,它的肉一上菜单就换了法国名称。
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一个晚上,辛楣跟鸿渐商量寒假同去桂林顽儿,谈到夜深。鸿渐看表,已经一点多钟,赶快准备睡觉。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所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著哨。鸿渐没进门,听见里面讲话。一人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晚上泻了好几次!”另一人呻吟说:“今天在韩家吃坏了——”鸿渐辨声音,是一个旁听自己英文课的学生。原来问的人道:“韩学愈怎么老是请你们吃饭?是不是为了方鸿渐——”那害肚子的人报以一声“嘘”。鸿渐吓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脚,那两个学生也鸦雀无声。鸿渐倒做贼心虚似的,脚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种种,韩学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样暗算,明天非公开拆破他的西洋镜不可。下了这个英雄的决心,鸿渐才睡著。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当著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那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又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混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么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言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的说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傍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书,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上课骂我呢。”
鸿渐罚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想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想让他太太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是大公无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检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复,我一定替你辨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傍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傍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教化子至少要一块钱,一块钱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跟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那一天有空,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著胡子笑道:“干么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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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51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这件事难保不坏了脸上的风水,不如意事连一接二地来。新太太进了门就害病,汪处厚自己给人弹劾,官做不成,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着。而且他是老派名士,还有前清的习气,做官的时候非常风雅,退了位可以谈谈学问;太太病也老是这样,并不加重。这也许还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假使留下的这几根胡子能够挽留一部分的运气,胡子没剃的时候,汪处厚的好运气更不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结婚二十多年,生的一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还是最经济的事,虽然丧葬要一笔费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么?重婚不要两处开销么?好多人有该死的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及时悼亡的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的,还要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注册专利的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的时候,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时用不上,希望续弦生了孩子,再来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诗,反这两句改头换面嵌过去。这首诗至现在还没有做。第二位汪太太过了门没生孩子,只生病。在家养病反把这病养家了,不肯离开她,所以她终年娇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怜而怕。她曾在大学读过一年,因贫血症退学休养,家里一住四五年,每逢头不晕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唧的日子,跟老师学学中国画,弹弹钢琴消遣。中国画和钢琴是她嫁妆里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学毕业文凭(配乌油木镜框)和学士帽照相(十六寸彩色配金漆乌油木镜框)。汪处厚不会懂西洋音乐,当然以为太太的钢琴弹得好;他应该懂得一点中国画,可是太太的画,丈夫觉得总不会坏。他老对客人说:“她这样喜欢弄音乐、画画,都是费心思的东西,她身体怎么会好!”汪太太就对客人谦虚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常常弄这些东西,所以画也画不好,琴也弹不好。”自从搬到这小村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娇贵,瞧不起丈夫同事们的老婆,嫌她们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单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来,嫌他们年轻。高松年知道她在家里无聊,愿意请她到学校做事。汪太太是聪明人,一口拒绝。一来她自知资格不好,至多做个小职员,有伤体面。二来她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女权那样发达的国家像英美,还只请男人去当上帝,只说He,不说She。女人出来做事,无论地位怎么高,还是给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指使和摆布男人。女生指导兼教育系讲师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颇有往来。

刘东方的妹妹是汪处厚的拜门学生,也不时到师母家来谈谈。刘东方有一次托汪太太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汪太太本来闲得发闷,受了委托,仿佛失业的人找到职业。汪处厚想做媒是没有危险的,决不至于媒人本身也做给人去。汪太太早有计划,要把范小姐做给赵辛楣,刘小姐做给方鸿渐。范小姐比刘小姐老,比刘小姐难看,不过她是讲师,对象该是地位较高的系主任。刘小姐是个助教,嫁个副教授已经够好了。至于孙小姐呢,她没拜访过汪太太;汪太太去看范小姐的时候,会过一两次,印象并不太好。

鸿渐俩从桂林回来了两天,就收到汪处厚的帖子。两人跟汪处厚平素不往来,也没见过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话。鸿渐道:“汪老头儿是大架子,只有高松年和三位院长够资格上他家去吃饭,当然还有中国文学系的人。你也许配得上,拉我进去干吗?要说是做媒,这儿没有什么女人呀,这老头子真是!”辛楣道:“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也许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内姨之类——汪太太听说很美——要做给你。老汪对你说,没有对我说,指的是你一个人。你不好意思,假造圣旨,拉我来陪你,还说替咱们俩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议决先拜访汪氏夫妇,问个明白,免得开玩笑当真。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汪家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头去搬火盆。
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
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这算得什么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京的房子——房子总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人,否则真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已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

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排场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挂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么——那两幅是内人画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饭一定要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鸿渐道:“这怎么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了。”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汪先生说:“世界变了!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都没有?
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学的人,随身本事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跳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借口,理由不充分。”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汪处厚脸色一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辜负,不过愿意知道介绍的是什么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天机还不可泄露。处厚,不要说出来!”汪先生蒙太太这样密切地嘱咐,又舒适了,说:“你们明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别看得太严重,借此大家叙叙。假如两位毫无意思,同吃顿饭有什么关系,对方总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上公堂起诉,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劝。这战争看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结婚,两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后期’,这话很有道理。两位结了婚,公私全有好处。我们这个学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时请人不容易,像两位这样的人才--娴,我不是常和你讲他们两位的?--肯来屈就,学校决不放你们走。在这儿结婚成家,就安定下来,走不了,学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这话别说出去--下学期也许负责文学院。教育学要从文学院分出去变成师范学院,现在教育学主任孔先生当然不能当文学院长了。兄弟为个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计扣住你们。并且家眷也在学校做事,夫妇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负担并不增加--”汪太太截断他话道:“寒碜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说‘一点浪漫都没有’,一五一十打什么算盘!”汪先生道:“瞧你那样性急!‘浪漫’马上就来。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我和我内人都是个中人,假使结婚不快乐,我们应该苦劝两位别结婚,还肯做媒么?我和她--”汪太太皱眉摇手道:“别说了,肉麻!”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鸿渐和辛楣尽义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里拣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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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51 | 只看该作者
在回校的路上,两人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么嫁个比她长二十岁的丈夫?两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她的画也过得去,不过上面题的字像老汪写的。鸿渐假充内行道:“写字不能描的,不比画画可以涂改。许多女人会描几笔写意山水,可是写字要她们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么--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惊异地目送着他。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告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汪处厚这时候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么扫我的面子--”汪处厚想起来了,气直冒上来--“就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开站在身后的丈夫,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他面目模糊。

刘东方这几天上了心事。父亲母亲都死了,妹妹的终身是哥哥的责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绍,不过毫无结果。当然家里有了她,刘太太多个帮手,譬如两个孩子身上的绒线衣服全是她结的,大女儿还跟着她睡。可是这样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辈子的累赘。她前年逃难到内地,该进大学四年级,四年级生不许转学,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时雇不到用人,家里乱得很,哥哥没心思替她想办法。一耽误下来,她大学没毕业。为了这事,刘东方心里很抱歉,只好解嘲说,大学毕业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几个真能够自立谋生的。刘太太怪丈夫当初为什么教妹妹进女子大学,假如进了男女同学的学校,婚事早解决了。刘东方逼得急了,说:“范小姐是男女同学的学校毕业的,为什么也没有嫁掉?”刘太太说:“你又来了,她比范小姐总好得多--”肯这样说姑娘的,还不失为好嫂嫂。刘东方叹气道:“这也许是命里注定的,我母亲常说,妹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时候,我们常跟她开玩笑。现在看来,她真要做老处女了。”刘太太忙说:“做老处女怎么可以?真是年纪大了,嫁给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样不是很好么?”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刘东方替方鸿渐排难解纷,忽然想这个人做妹夫倒不坏:他是自己保全的人,应当感恩识抬举,跟自己结这一门亲事,她的地位也可以巩固了;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是个标准傻瓜。刘太太也称赞丈夫心思敏捷,只担心方鸿渐本领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饭碗。后来她听丈夫说这人还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计划将来结婚以后,新夫妇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间空着,可是得立张租契,否则门户不分,方家养了孩子要把刘家孩子的运气和聪明抢掉的。到汪太太答应做媒,夫妇俩欢喜得向刘小姐流露消息,满以为她会羞怯地高兴。谁知道她只飞红了脸,一言不发。刘太太嘴快,说:“这个姓方的你见过没有?你哥哥说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饭桌下狠命踢她的腿。

刘小姐说话了,说得非常之多。先说:她不愿意嫁,谁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说:女人就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还说:她也没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个用人,为什么要撵她出去?愈说愈气,连大学没毕业的事都牵出来了。事后,刘先生怪太太不该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触动她一肚子的怨气。刘太太气冲冲道:“你们刘家人的死脾气!谁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告父母,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小姐没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屋后的河边走来走去。刘氏夫妇吓坏了,以为她临清流而萌短见,即使不致送命,闹得全校知道,总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着她。幸亏她晚饭回来吃的,并且吃了两碗。这事从此不提起。汪家帖子来了,她接着不作声。哥嫂俩也不敢探她口气;私下商量,到吃饭的那天早晨,还不见动静,就去求汪太太来劝驾。那天早晨,刘小姐叫老妈子准备碳熨斗,说要熨衣服。哥嫂俩相视偷笑。

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范小姐就缺少这样一个切切私语的盘问者。她跟孙小姐是同房,照例不会要好,她好好地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平空给孙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孙小姐漂亮阔绰,也许可以原谅,偏偏又只是那么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来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时髦。所以两人虽然常常同上街买东西,并不推心置腹。自从汪太太说要为她跟赵辛楣介绍,她对孙小姐更起了戒心,因为孙小姐常说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当然孙小姐告诉过,一向叫辛楣“赵叔叔”,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来的帖子,她讳莫如深。她平时有个嗜好,爱看话剧,尤其是悲剧。这儿的地方戏院不演话剧,她就把现代本国剧作家的名剧尽量买来细读。对话里的句子像:“咱们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黑夜已经这么深了,光明还会遥远么?”她全在旁边打了红铅笔的重杠,默诵或朗诵着,好像人生之谜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时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执行“女生指导”的职责,而女生不受指导,反叽咕:“大不了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凭什么资格来指导我们?只好管老妈子,发厕所里的手纸!”--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没有什么帮助。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悲剧里的恋爱大多数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觉得结婚以前,非有伟大的心灵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决不下。她听说女人恋爱经验愈多,对男人的魔力愈大;又听说男人只肯娶一颗心还是童贞纯洁的女人。

假如赵辛楣求爱,自己二者之间,何去何从呢?请客前一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个两面兼顾的态度,表示有好多人发狂地爱过自己,但是自己并未爱过谁,所以这一次还是初恋。恰好那天她上街买东西,店里的女掌柜问她:“小姐,是不是在学堂里念书?”这一问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年龄负担六七岁,她高兴得走路像脚心装置了弹簧。回校把这话告诉孙小姐,孙小姐说:“我也会这样问,您本来就像个学生。”范小姐骂她不老实。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视。她不知道美国人的名言--MannevermakepassesAtgirlswearingglasses--〔原注: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调情〕可是她不戴眼镜。在学生时代,上课抄黑板,非戴眼镜不可;因为她所认识的男同学,都够不上借笔记转抄的交情。有男生帮忙的女同学,决不轻易把这种同心协力、增订校补的真本或足本笔记借人;至于那些没有男生效劳的女同学,哼!范小姐虽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对于同性者的记录本领,估计并不过高。像一切好学而又爱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眼镜仿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眺自己的“概观”,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没有神,这是昨夜兴奋太过没睡好的缘故。汪太太有涂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茫的幽梦表情。周身的服装也可请她批评,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导”,她把汪太太奉为“女生指导”的指导的。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说早些来可以帮忙。汪先生说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镇上第一家馆子叫的,无需帮忙,又叹惜家里的好厨子逃难死了,现在的用人烧的菜不能请客。汪太太说:“你相信她!她不是帮忙来的,她今天来显显本领,让赵辛楣知道她不但学问好、相貌好,还会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说,低声请她批判自己。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拉她到房里,替她涂胭脂。结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她又问汪太太借睫毛油膏,还声明自己不是痧眼,断无传染的危险。汪处厚在外面只听得笑声不绝;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刘小姐最后一个到。坦白可亲的脸,身体很丰满,衣服颇紧,一动衣服上就起波纹。辛楣和鸿渐看见介绍的是这两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见面,只没有讲过话。范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辛楣先说这儿闷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小姐说:“可不是么?我也觉得很少谈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闷!”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快乐地拍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呃——‘这不过是’——”范小姐的惊骇表情阴止他说出来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原注:《这不过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剧本,在上海公演过。〕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腭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来教导他。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放些艺术。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说辛楣要看剧本,她那儿有。辛楣忙谢她。她忽然笑说:“我的剧本不能借给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来给你看。”辛楣问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说她的剧本有好几种是作者送的,辛楣担保不会损坏或遗失这种名贵东西。范小姐娇痴地说:“那倒不是。他们那些剧作家无聊得很,在送给我的书上胡写了些东西,不能给你看——当然,给你看也没有关系。”这么一来,辛楣有责任说非看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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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2 13:38 | 只看该作者
刘小姐不多说话,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也只泛泛应酬几句。倒是汪太太谈锋甚健,向刘小姐问长问短。汪处厚到里面去了一会,出来对太太说:“我巡查过了。”鸿渐问他查些什么。汪先生笑说:“讲起来真笑话。我用两个女用人。这个丫头,我一来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个老妈子,换了好几次,始终不满意。最初用的一个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饭碗都堆着不洗。我想这怎么成,换了一个,很安静,来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我和我内人正高兴,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门都给人家打下来了。这女人原来有个姘头,常常溜到我这儿来幽会,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风声,就来捉奸,真气得我要死。最后换了现在这一个,人还伶俐,教会她做几样粗菜,也过得去。有时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许她买菜扣了钱。人全贪小利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罢。常换用人,也麻烦!和内人训她几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长的朋友远道带给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长托我替他烧了,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校长喜欢到舍间来吃晚饭的。我内人说禾花雀炸了吃没有味道,照她家乡的办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里,然后红烧。那天晚饭没有几个人,高校长,我们夫妇俩,还有数学系的王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说禾花雀这样烧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问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们以为他没有吃够,他说不是,据他计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娴,二十几?——二十五只,应该剩五只。我说难道我打过偏手,高校长也说岂有此理。我内人到厨房去细问,果然看见半碗汁,四只——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妈子怎么说?她说她留下来给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我们又气又笑。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谁都不肯吃——”“可惜!为什么不送给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冲出了煤气的笼罩,吸口新鲜空气,横插进这句话。
汪太太笑道:“谁教你那时候不来呀?结果下了面给高校长的。”鸿渐道:“这样说来,你们这一位女用人是个愚忠,虽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汪先生抚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们一开头也上了她的当。最近一次,上来的鸡汤淡得像白开水,我跟汪先生说:‘这不是煮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他听错了,以为我说‘鸡在这水里洗过脚’,还跟我开玩笑说什么‘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领略自己的妙语——“我叫她来问,她直赖。后来我把这丫头带哄带吓,算弄清楚了。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我这儿请客,她就叫他来,挑好的给他躲在米间里吃。我问这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说,到临了才漏出来这老妈子要她做媳*荆?市戆讯?优涓??D忝窍朊畈幻睿克?悦看吻肟停?颐窍嚷?葑友膊橐幌隆N铱凑饬礁鋈?貌幌氯チ耍?谢?嵋?坏羲?恰!*客人同时开口,辛楣鸿渐说:“用人真成问题。”范小姐说:“我听了怕死人了,亏得我是一个人,不要用人。”刘小姐说:“我们家里的老妈子,也常常作怪。”汪太太笑对范小姐说:“你快要不是一个人了——刘小姐,你哥哥嫂嫂真亏了你。”用人上了菜,大家抢坐。主人说,圆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乱不得。又劝大家多吃菜,因为没有几个菜。客人当然说,菜太丰了,就只几个人,怕吃不下许多。汪先生说:“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孙小姐找来,她从没来过。”范小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鸿渐听人说起孙小姐,心直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小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汪太太道:“最初赵先生带了这么一位小姐来,我们都猜是赵先生的情人呢,后来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对鸿渐笑道:“你瞧谣言多可怕!”范小姐道:“孙小姐现在有情人了——这可不是谣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问谁,鸿渐满以为要说到自己,强作安详。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秘密。”鸿渐慌得拚命吃菜,不让脸部肌肉平定下来有正确的表情。辛楣掠了鸿渐一眼,微笑说:“也许我知道是谁,不用你说。”鸿渐含着一口菜,险的说出来:“别胡闹。”范小姐误会辛楣的微笑,心安虑得地说:“你也知道了?消息好灵通!陆子潇追求她还是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们那时候在桂林,怎么会知道?”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汪氏夫妇和刘小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仿佛早有所知似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道。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小姐,我不赞成。子潇年纪太大——”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也来。不过子潇有点小鬼样子,我不大喜欢。”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授,当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坏,他是个小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学愈多心得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已经什么‘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说你们是‘汪派’么?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他是‘汪派’了。”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晚饭没有?
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和范小姐不再连席。
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的。”“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偏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姐,唔?”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号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遣--”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原注:桥牌),找遍了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的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向辛楣笑,说想不到他这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好。纸牌幸亏没买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共同生活的原则--”鸿渐想高松年想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说:“把王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长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在这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高校长看汪太太请自己办她,大有恃宠撒娇之意,心颤身热,说:“哪里的话!不过办学校有办学校的困难--你只要问汪先生--同事之间应该相忍相安。”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长,你什么时候雇我到贵校当--当老妈子来了?当教员是没有资格的--”高松年喉间连作抚慰的声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来打它个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样。赵先生、方先生,你们有没有胆量来?”高松年叹气说:“我本来是不说的。汪太太,你这么一来,我只能告诉各位了。我今天闯席做不速之客,就为了李梅亭的事,要来和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们在请客。”客人都说:“校长来的好,请都请不来呢。”汪先生镇静地问:“李梅亭什么事?”汪太太满脸厌倦不爱听的表情。
校长道:“我一下办公室,他就来,问我下星期一纪念周找谁演讲,我说我还没有想到人呢。他说他愿意在‘训导长报告’里,顺便谈谈抗战时期大学师生的正当娱乐--”汪太太“哼”了一声--“我说很好。他说假如他讲了之后,学生问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赌钱算不算正当娱乐,他应当怎样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说“哦”--“我当然替你们掩饰,说不会有这种事。他说:‘同学们全知道了,只瞒你校长一个人’--”辛楣和鸿渐道:“胡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他调查得很清楚,输赢很大,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么几个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脸开始发红,客人都局促地注视各自的碗筷。好几秒钟,屋子里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校长不自然地笑,继续说:“还有笑话,汪太太,你听了准笑。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听来的,说你们这副牌是美国货,橡皮做的,打起来没有声音--”哄堂大笑,解除适才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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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2 13:43 | 只看该作者
鸿渐问汪太太是不是真没有声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样都是乡下人,还说:“李瞎子怎么变成聋子了,哪里有美国货的无声麻将!”高校长深不以这种轻薄为然,紧闭着嘴不笑,聊示反对。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办呢?想学生宣布?”汪太太道:“索性闹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盖毯子,毯子上盖漆布--”范小姐聪明地注释:“这就是‘无声麻将’了!”--“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长一连声tut!tut!tut!汪先生道:“他无非是为了做不到中国文学系主任,跟我过不去。我倒真不想当这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了人。他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汪先生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奇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己说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喝茶--”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际、招待、联络,都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有本事来当教授,没有本事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这不就完了么?”“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或肩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的,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复援引苏东坡的名言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赵辛楣的眼光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忽见辛楣的表情,沿稍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
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吃完饭,主人请宽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汽,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汪太太问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两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处厚两人低声密谈。辛楣对鸿渐道:“等一会咱们同走,记牢。”鸿渐笑道:“也许我愿意一个人送刘小姐回去呢?”辛楣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这一次让我陪着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们开玩笑么?”鸿渐道:“其实谁也不必送谁,咱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们的路。”辛楣道:“这倒做不出。咱们是留学生,好像这一点社交礼节总应该知道。”两人慨叹不幸身为青年未婚留学生的麻烦。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鸿渐暗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忙借机止步,问怎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桥上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几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大家问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说也许。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舍,拿了手电来照。”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说:”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吧,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了。“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等于两次。安娜说:”啊呀,糟糕!我忘掉带手帕!“这么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可是这遗忘东西的传染病并没有上刘小姐的身,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鸿渐说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带来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他回来,手里只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辛楣气愤道:“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对鸿渐的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

不管刘小姐的拒绝,鸿渐和辛楣送她到家。她当然请他们进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还坐在饭桌边,要等她回来才肯去睡,呵欠连连,两只小手握着拳头擦眼睛。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辛楣照例说这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不欢笑,以为这赵先生真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子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刘小姐道:“不知道谁会哭!谁长得这么大了,抢东西吃,打不过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发急,指着刘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时候还不说。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救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刘小姐也没再露脸。辞别出了门,辛楣道:“孩子们真可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的苦处,唉!”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意在此地结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辛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于。”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总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呢!我根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要我做向导。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那太难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人很难--“她昨天晚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儿么?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没有?”“我没有呀,为什么?”“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怪事!她骂我什么呢?”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不过你们这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们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断的。她昨天也提起你。”“她不会有好话。她说什么?”鸿渐踌躇,孙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全收,甜蜜地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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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4 00:56 | 只看该作者
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多说。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大惊小怪。”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铅笔在桌子上顿,说:“混帐!我正恨得要死呢,她还在外面替人家宣传!我非跟她算帐不可。”鸿渐心里的结忽然解松了,忙说:“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让她去造谣言得了,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就不相信。”“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那个陆子潇--”孙小姐对这三个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我,我一个字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饭--”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号。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
你瞧,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识’这门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不过他对你总是一片诚意。”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人家知道,把我也显得可笑了。”鸿渐老谋深算似的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一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不要写。”“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就知道潜意识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麻烦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从,这使他够满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板道:“也好,不过,方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话!”问完就自悔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么?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孙小姐临走一句话说得好像很着重。她的终身大事,全该自己负责了,这怎么了得!鸿渐急得坐立不安,满屋子的转。
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点爱她呢?

楼梯上一阵女人笑声,一片片脆得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鸿渐的反省打断。紧跟着辛楣的声音:“走好,别又像昨天摔了一交!”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楼上楼下好几个房间忽然开门又轻轻关门的响息。鸿渐想,范小姐真做得出,这两阵笑就等于在校长布告板上向全校员生宣示她和赵辛楣是情人了。可怜的辛楣!不知道怎样生气呢。鸿渐虽然觉得辛楣可怜,同时心境宽舒,似乎关于自己的“闲话”因此减少了严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烟,辛楣没打门就进屋,抢了过去。鸿渐问他:“没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会,点烟狂吸几口,嚷:“Damn孙柔嘉这小浑蛋(原注:他妈的孙柔嘉。),她跟陆子潇有约会,为什么带了范懿来!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鸿渐道:“你别瞎冤枉人。你记得么?你在船上不是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初步么?现在怎么样?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说过这话么?反正她拿来的两本什么话剧,我一个字都不要看。”鸿渐问谁写的剧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两本书在我桌子上。请你顺便替我把窗子打开。我是怕冷的,今天还生着炭盆。她一进来,满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简直受不了。我想抽烟,她表示她怕闻烟味儿。我开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喷嚏,吓得我忙把窗关上。我正担心,她不要着了凉,我就没有清净了。”鸿渐笑道:“我也怕晕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开窗子,把书带下来。工友为万无一失起见,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书全搬下来了,居然没漏掉那两本话剧。翻开一本,扉页上写:“给懿--作者”,下面盖着图章。鸿渐道:“好亲热的称呼!”随手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大叫道:“辛楣,你看见这个没有?”辛楣道:“她不许我当时看,我现在也不要看,”说时,伸手拿过书,只见两行英文:Tomypreciousdarling,Fromtheauthor(原注:给我亲爱的宝贝,本书作者赠。)辛楣“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鸿渐道:“我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辛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道:“可笑!可鄙!可恨!”鸿渐道:“你是跟我说话,还是在骂范懿?她也真怪,为什么把人家写了这许多话的书给你看?”辛楣的美国乡谈又流出来了:“Youbaby!(原注:你这个无知小娃娃。)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鸿渐道:“她用意太显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会这样浅薄。”辛楣道:“不管她。这都是汪太太生出来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找她。”鸿渐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即发,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脸红道:“你别胡说。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许你看中了什么人。”鸿渐也给他道中心病,吱唔道:“你去,你去,这两本戏是不是交汪太太转给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会来,总希望我去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还她。”鸿渐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交给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人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人的名气太大,负担不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下。同出去吃晚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同学同吃晚饭。不过,那没有关系,你现上馆子点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韩学愈仿佛脖子扭了筋,点头勉强得很,韩太太瞪着眼远眺鸿渐身后的背影。鸿渐虽然并不在乎,总觉不痛快;在街上走,多了一个顾忌,老远望见他们来,就避开。陆子潇跟他十份疏远,大家心照不宣。最使他烦恼的是,刘东方好像冷淡了许多--汪太太做得好媒人!汪处厚对他的事十份关心,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老汪要做文学院长,所以礼贤下士。这种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处;仿佛洋车夫辛辛苦苦把坐车人拉到了饭店,依然拖着空车子吃西风,别想跟他进去吃。可是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居然有被他收罗的资格,足见未可妄自菲薄。老汪一天碰见他,笑说媒人的面子扫地了,怎么两个姻缘全没有撮合成就。鸿渐只有连说:“不识抬举,不敢高攀。”汪处厚说:“你在外文系兼功课,那没有意思。我想下学期要添一个哲学系,请你专担任系里的功课。”鸿渐感谢道:“现在我真是无家可归,沿门托钵,同事和同学全瞧不起的。”汪处厚道:“哪里的话!不过这件事,我正在计划之中。当然,你的待遇应该调整。”鸿渐不愿太受他的栽培,说:“校长当初也答应过我,说下学期升做教授。”汪处厚道:“今天天气很好,咱们到田野里走一圈,好不好?或者跟我到舍间去谈谈,就吃便饭,何如?”鸿渐当然说,愿意陪他走走。

过了溪,过了汪家的房子,有几十株瘦柏树,一株新倒下来的横在地上,两人就坐在树身上。汪先生取出嘴里的香烟,指路针似的向四方指点道:“这风景不坏。‘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树根’;等内人有兴致,请她画这两句诗。”鸿渐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说校长答应你升级,他怎么跟你说的?”鸿渐道:“他没有说得肯定,不过表示这个意思。”汪先生摇头道:“那不算数。这种事是气得死人的!鸿渐兄,你初回国教书,对于大学里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关系的那些人当然是例外,至于一般教员的升级可以这样说:讲师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难上加难。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一比,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鸿渐听得笑起来--“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对么?‘为如夫人洗足;赐同进士出身。’有位我们系里的同事,也是个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争气;等副教授出头,’哈哈--”鸿渐道:“该死!做了副教授还要受糟蹋。”--“不过,有个办法:粗话所谓‘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换个学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许你走,而旁的学校以教授相聘,那么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学校给你的正式聘书和非正式的聘书,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风声给本校当局知道,这么一来,你的待遇就会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后,我叫华阳哲学系的朋友写封信来,托我转请你去。我先把信给高校长看,在旁打几下边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费心。”有人肯这样提拔,还不自振作,那真是弃物了。所以鸿渐预备功课,特别加料,渐渐做“名教授”的好梦。得学位是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教书是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鸿渐当年没哄过先生,所以未得学位,现在要哄学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为名教授,也有两个阶段:第一是讲义当著作,第二著作当讲义。好比初学的理发匠先把傻子和穷人的头作为联系本领的试验品,所以讲义在讲堂上试用没出乱子,就作为著作出版;出版以后,当然是指定教本。鸿渐既然格外卖力,不免也起名利双收的妄想。他见过孙小姐几次面,没有深谈,只知道她照自己的话,不增不减地做了。辛楣常上汪家去,鸿渐取笑他说:“小心汪处厚吃醋。”辛楣庄严地说:“他不像你这样小人的心理--并且,我去,他老不在家,只碰到一两次。这位老先生爱赌,常到王家去。”鸿渐说,想来李梅亭赢了钱,不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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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4 00:57 | 只看该作者
春假第四天的晚上,跟前几晚同样的暖。高松年在镇上应酬回来,醉饱逍遥,忽然动念,折到汪家去。他家属不在此地,会到卧室冷清清的;不回去,觉得这夜还没有完,一回去,这夜就算完了。表上刚九点钟,可是校门口大操场上人影都没有。缘故是假期里,学生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还有些在宿舍里预备春假后的小考。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断不闹笑话。春假里他寂寞无聊,晚饭后上汪家闲谈,打门不开,正想回去。忽然门开了,汪太太自己开的,说:“这时候打门,我想没有别人。”辛楣道:“怎么你自己来开?”汪太太道:“两个用人,一个回家去了,一个像只鸟,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开还比叫醒她来开省力。”辛楣道:“天气很好,我出来散步,走过你们府上,就来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处厚打牌去了,要十一点钟才回来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们同走。你先到门口拉一拉铃,把这小丫头叫醒,我来叫她关门。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罢?”辛楣在门外黑影里,听她分付丫头说:“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头跟老爷同回家。你别睡得太死!”在散步中,汪太太问辛楣家里的情形,为什么不结婚,有过情人没有--“一定有的,瞒不过我。”辛楣把他和苏文纨的事略讲一下,但经不起汪太太的鼓动和刺探,愈讲愈详细。两人谈得高兴,又走到汪家门口。汪太太笑道:“我听话听糊涂了,怎么又走回来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赵先生谢谢你陪我散步,尤其谢谢你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辛楣这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无含蓄,和盘托出,便说:“你听得厌倦了。这种恋爱故事,本人讲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觉得平常可笑。我有过经验的。”汪太太道:“我倒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赵先生,我想劝告你一句话。”辛楣催她说,她不肯说,要打门进去,辛楣手拦住她,求她说。她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说:“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辛楣头脑像被打一下的发晕,只说出一声“啊”!--“尤其当了我这样一个脾气坏、嘴快的人,称赞你那位小姐如何温柔,如何文静--”辛楣嚷:“汪太太,你别多心!我全没有这个意思。老实告诉你罢,我觉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开他拦着的手道:“胡说!胡说!谁都不会像我--”忽然人声已近,两人忙分开。汪处厚比不上高松年年轻腿快,赶得气喘,两人都一言不发。将到汪家,高松年眼睛好,在半透明的夜色里瞧见两个人扭作一团,直奔上去。汪处厚也听到太太和男人的说话声,眼前起了一阵红雾。辛楣正要转身,肩膀给人粗暴地拉住,耳朵里听得汪太太惶急的呼吸,回头看是高松年的脸,露着牙齿,去自己的脸不到一寸。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耸开高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赵辛楣,也放了手,嘴里说:“岂有此理!不堪!”汪处厚扭住太太不放,带着喘,文绉绉地骂:“好!好!赵辛楣,你这混帐东西!无耻家伙!引诱有夫之妇。你别想赖,我亲眼看见你--你抱--”汪先生气得说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讲话,又忍住了。汪太太听懂丈夫没说完的话,使劲摆脱他手道:“有话到里面去讲,好不好?我站着腿有点酸了,”一壁就伸手拉铃。她声音异常沉着,好把嗓子里的震颤压下去。大家想不到她说这几句话,惊异得服服帖帖跟她进门,辛楣一脚踏进门,又省悟过来,想溜走,高松年拦住他说:“不行!今天的事要问个明白。”汪太太进客堂就挑最舒适的椅子坐下,叫丫头为自己倒杯茶。三个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来踱去,一声声叹气,赵辛楣低头傻立,高校长背着手假装看壁上的画。丫头送茶来了,汪太太说:“你快去睡,没有你的事。”她喝口茶,慢慢地说:“有什么话要问呀?时间不早了。我没有带表。辛楣,什么时候了?”辛楣只当没听见,高松年恶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表,汪处厚走到圆桌边,手拍桌子,仿佛从前法官的拍惊堂木,大吼道:“我不许你跟他说话。老实说出来,你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跟他的关系,我也忘了。辛楣,咱们俩什么关系?”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年愤怒得双手握拳,作势向他挥着。汪处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说!”偷偷地把拍痛的手掌擦着大腿。
“你要我老实说,好。可是我劝你别问了,你已经亲眼看见。心里明白就是了,还问什么?反正不是有光荣、有面子的事,何必问来问去,自寻烦恼?真是!”汪先生发疯似的扑向太太,亏得高校长拉住,说:“你别气!问他,问他。”同时辛楣搓手恳求汪太太道:“汪太太,你别胡说,我请你--汪先生,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太太全没什么。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听我解释--”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胆只有芥菜子这么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个样子--“就害怕到这个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长,你有何必来助兴呢?吃醋没有你的分儿呀。咱们今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嗯?高先生,好不好?”辛楣睁大眼,望一望瑟缩的高松年,“哼”一声,转身就走。汪处厚注意移在高松年身上,没人拦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阵阵神经失常的尖笑追随他出门。
鸿渐在房里还没有睡。辛楣进来,像喝醉了酒,脸色通红,行步摇晃,不等鸿渐开口,就说:“鸿渐,我马上要离开这学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鸿渐骇异得按着辛楣肩膀,问他缘故。辛楣讲给他听,鸿渐想“糟透了”!只能说:“今天晚上就走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辛楣说,重庆的朋友有好几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镇上旅馆里,明天一早就动身。鸿渐知道留住他没有意思,心绪也乱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带来的十几本书给鸿渐道:“这些书我不带走了,你将来嫌它们狼〔狼左,杭右〕,就替我捐给图书馆。”冬天的被褥他也掷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啊呀!有封给高松年的信没写。你说向他请假还是辞职?请长假罢。”写完信,交鸿渐明天派人送去。鸿渐唤醒校工来挑行李,送辛楣到了旅馆,依依不舍。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庆欢迎你。分别是这样最好,干脆得很。你回校睡罢--还有,你暑假回家,带了孙小姐回去交给她父亲,除非她不愿意回上海。”鸿渐回校,一路上仿佛自己的天地里突然黑暗。校工问他赵先生为什么走,他随口说家里有人生病。校工问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赵老太太活着,不要倒她的霉,便说:“不是,是他的老太爷。”明天鸿渐起得很迟,正洗脸,校长派人来请,说在卧室里等着他。他把辛楣的信交来人先带走,随后就到校长卧室。高松年听他来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脸上堆的尊严厚得可以刀刮,问道:“辛楣什么时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没有?”鸿渐道:“他只告诉我要走。

今天一早离开这镇上的。”高松年道:“学校想请你去追他回来。”鸿渐道:“他去意很坚决,校长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来。”高松年道:“他去的缘故,你知道么?”鸿渐道:“我有点知道。”高松年的脸像虾蟹在热水里浸了一浸,说道:“那么,我希望你为他守秘密。说了出去,对他--呃--对学校都不大好。”鸿渐鞠躬领教,兴辞而出,“phew”了一口长气。
高松年自从昨晚的事,神经特别敏锐,鸿渐这口气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里。他嘴没骂出“混帐”来,他脸代替嘴表示了这句骂。
因为学校还在假期里,教务处并没有出布告,可是许多同事知道辛楣请长假了,都来问鸿渐。鸿渐只说他收到家里的急电,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鸿渐才有空去通知孙小姐,走到半路,就碰见她,说正要来问赵叔叔的事。鸿渐道:“你们消息真灵,怪不得军事间谍要用女人。”孙小姐道:“我不是间谍。这是范小姐告诉我的,她还说汪太太跟赵叔叔的请假有关系。”鸿渐顿脚道:“她怎么知道?”“她为赵叔叔还了她的书,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来个条子,说汪太太病了,请她去,去了这时候才回来。痛骂赵叔叔,说他调戏汪太太,把她气坏了。还说她自己早看破赵叔叔这个人不好,所以不理他。”“哼,你赵叔叔总没叫过她preciousdarling,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典么?”孙小姐听鸿渐讲了出典,寻思说:“这靠不住,恐怕就是她自己写的。因为她有次问过我,‘作者’在英文里是author还是writer。”鸿渐吐口唾沫道:“真不要脸!”孙小姐走了一段路,柔懦地说:“赵叔叔走了!只剩我们两个人了。”鸿渐口吃道:“他临走对我说,假如我回家,而你也要回家,咱们可以同走。不过我是饭桶,你知道的,照顾不了你。”孙小姐低头低声说:“谢谢方先生。我只怕带累了方先生。”鸿渐客气道:“哪里的话!”“人家更要说闲话了,”孙小姐依然低了头低了声音。鸿渐不安,假装坦然道:“随他们去说,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不知道什么浑蛋--我疑心就是陆子潇--写匿名信给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谣言,爸爸来信问--”鸿渐听了,像天塌下半边,同时听背后有人叫:“方先生,方先生!”转身看是李梅亭陆子潇赶来。孙小姐嘤然像医院救护汽车的汽笛声缩小了几千倍,伸手拉鸿渐的右臂,仿佛求他保护。鸿渐知道李陆两人的眼光全射在自己的右臂上,想:“完了,完了。反正谣言造到孙家都知道了,随它去罢。”陆子潇目不转睛地看孙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阴险地笑,说:“你们谈话真密切,我叫了几声,你全没听见。我要问你,辛楣什么时候走的--孙小姐,对不住,打断你们的情话。”鸿渐不顾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话,就不应该打断。”李梅亭道:“哈,你们真是得风气之先,白天走路还要勾了手,给学生好榜样。”鸿渐道:“训导长寻花问柳的榜样,我们学不来。”李梅亭脸色白了一白,看风便转道:“你最喜欢说笑话。别扯淡,讲正经话,你们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啦?”鸿渐道:“到时候不会漏掉你。”孙小姐迟疑地说:“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李梅亭大声叫,陆子潇尖声叫:“告诉什么?订婚了?是不是?”孙小姐把鸿渐勾得更紧,不回答。那两人直嚷:“恭喜,恭喜!孙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请客!”强逼握手,还讲了许多打趣的话。

鸿渐如在云里,失掉自主,尽他们拉手拍肩,随口答应了请客,两人才肯走。孙小姐等他们去远了,道歉说:“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样才好。请方先生原谅--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鸿渐忽觉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搀着她手说:“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孙小姐不作声,好一会,说:“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说:“希望你不懊悔。”春假最后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鸿渐订婚,下星期要请客了。李梅亭这两日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他散布了这消息,还说:“准出了乱子了,否则不会肯订婚的。你们瞧,订婚之后马上就会结婚。其实何必一番手脚两番做呢?干脆同居得了。咱们不管,反正多吃他一顿。我看,结婚礼送小孩子衣服,最用得着。哈哈!不过,这事有关学校风纪,我将来要唤起校长的注意,我管训导,有我的职责,不能只顾到我和方鸿渐的私交,是不是?我和他们去年一路来,就觉得路数不对,只有陆子潇是个大冤桶!哈哈。”因此,吃订婚喜酒那一天,许多来宾研究孙小姐身体的轮廓。到上了甜菜,几位女客恶意地强迫孙小姐多吃,尤其是韩太太连说:“Sweetstothesweet”(原注:甜蜜的人吃甜蜜的东西。)少不了有人提议请他们报告恋爱经过,他们当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脸,说:“我来替他们报告。”鸿渐警戒地望着他说:“李先生,‘〔亻奈〕是好人!’”梅亭楞了楞,顿时记起那苏州寡妇,呵呵笑道:“诸位瞧他发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报告--子潇,该轮到你请吃喜酒了。”子潇道:“迟一点结婚好。早结了婚,不到中年就要闹离婚的。”大家说他开口不吉利,罚酒一杯,鸿渐和孙小姐也给来宾灌醉了。
那天被请而不来的,有汪氏夫妇和刘氏夫妇。刘东方因为妹妹婚事没成功,很怪鸿渐。

本来他有计划,春假后举行个英文作文成绩展览会,借机把鸿渐改笔的疏漏公诸于众。不料学生大多数对自己的卷子深藏若虚,不肯拿出来献丑。同时辛楣已经离校,万一鸿渐生气不教英文,没人会来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让鸿渐教完这学期。假如韩太太给他大女儿的衬衫和皮鞋不是学期将完才送来,他和韩家早可以讲和,不必等到下学期再把鸿渐的功课作为还礼了。汪处厚不再请同事和校长到家去吃饭,刘东方怨他做媒不尽力,赵辛楣又走了,汪派无形解散,他准备辞职回成都。高校长虽然是鸿渐订婚的证人,对他并不满意。李梅亭关于结婚的预言也没有证实。凑巧陆子潇到鸿渐房里看见一本《家庭大学丛书》(HomeUniversityLibrary)小册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时髦书《共产主义论》,这原是辛楣丢下来的。陆子潇的外国文虽然跟重伤风人的鼻子一样不通,封面上的Communism这几个字是认识的,触目惊心。他口头通知李训导长,李训导长书面呈报高校长。校长说:“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这个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所以鸿渐连“如夫人”都做不稳,只能“下堂”。他临走把辛楣的书全送给图书馆,那本小册子在内。韩学愈得到鸿渐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虼蚤,从此他的隐事不会被个中人揭破了。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结束的一天--晚上大请同事,请帖上太太出面,借口是美国国庆,这当然证明他太太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否则她怎会这样念念不忘她的祖国呢?爱国情绪是假冒不来的。太太的国籍是真的,先生的学籍还会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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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4 00:58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么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干脆不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事的态度。他们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Hell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么?我听着好玩儿。”鸿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么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处?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自己比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到聘书的事发生,孙小姐慷慨地说:“我当然把我的聘书退还——不过你何妨直接问一问高松年,也许他无心漏掉你一张。你自己不好意思,托旁人转问一下也行。”鸿渐不听她的话,她后来知道聘书并非无心遗漏,也就不勉强他。鸿渐开玩笑说:“下半年我失了业,咱们结不成婚了。你嫁了我要挨饿的。”她说:“我本来也不要你养活。回家见了爸爸,请他替你想个办法。”他主张索性不要回家,到重庆找赵辛楣——辛楣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不料她大反对,说辛楣和他不过是同样地位的人,求他荐事,太丢脸了;又说三闾大学的事,就是辛楣荐的,“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荐的事好不好?”鸿渐局促道:“给你这么一说,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请你说话留点体面,好不好?”孙小姐说,无论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他也应该见见未来的丈人丈母。鸿渐说,就在此地结了婚罢,一来省事,二来旅行方便些。孙小姐沉吟说:“这次订婚已经没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幸亏他们喜欢我,一点儿不为难。结婚总不能这样草率了,要让他们作主。你别害怕,爸爸不凶的,他会喜欢你。”鸿渐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把它拣出来。”孙小姐愣愣的眼睛里发问。鸿渐轻轻拧她鼻子道:“怎么忘了?就是那封讲起匿名信的信。”孙小姐扭头抖开他的手道:“讨厌!鼻子都给你拧红了。那封信?那封信我当时看了,一生气,就把它撕了——唔,我倒真应该保存它,现在咱们不怕谣言了,”说完紧握着他的手。
辛楣在重庆得到鸿渐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贺。鸿渐把这信给孙小姐看,她看到最后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验矣,呵呵。又及,”就问他在船上讲的什么话。鸿渐现在新订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她听得怒形于色,可是不发作,只说:“你们这些男人全不要脸,动不动就说女人看中你们,自己不照照镜子,真无耻!也许陆子潇逢人告诉我怎样看中他呢!我也算倒霉,辛楣一定还有讲我的坏话,你说出来。”鸿渐忙扯淡完事。她反对托辛楣谋事,这可能是理由。鸿渐说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干脆从桂林坐飞机到香港,省吃许多苦,托辛楣设法飞机票。孙小姐极赞成。辛楣回信道:他母亲七月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庆,那时候他们凑巧可以在香港小叙。孙小姐看了信,皱眉道:“我不愿意看见他,他要开玩笑的。你不许他开玩笑。”鸿渐笑道:“第一次见面少不了要开玩笑的,以后就没有了。现在你还怕他什么?你升了一辈,他该叫你世嫂了。”

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糕!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容叙一叙——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别瞒人哪!两个人新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长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发旅行证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有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说我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我不知道你那么虚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么?老实说,别背后怨我老赵把你们俩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孙小姐瞧他的神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么,我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走!不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说“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那么,你太w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thefleshisweak①,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①(注:太不够坚强。给肉欲摆布了——下一句是成语。)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稍就不小。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难关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说。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结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说:“记得那一次你给我灌醉的事么?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小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叹口气道:“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么样?”鸿渐道:“谁?汪太太?听说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上酝酿着笑容,忙说——“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么可怜?家里有钱,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说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脸红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说下去。我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小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鸿渐道:“你何妨说。”辛楣道:“我不说。”鸿渐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这是什么意思?”鸿渐道:“因为你说话全是小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了什么人的熏陶。”辛楣道:“混帐!那么,我就说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说,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太。我真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说话也得分个界限,”说时,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真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这些话不再谈了。我问你,你暑假以后有什么计划?”鸿渐告诉他准备找事。辛楣说,国际局势很糟,欧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轴心国,早晚要牵进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稳,所以他把母亲接到重庆去,“不过你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时候了。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从前那个报馆去做几个月的事?有个资料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介绍你顶他的缺,酬报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鸿渐真心感谢。辛楣问他身边钱够不够。鸿渐说结婚总要花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辛楣说,他肯借。鸿渐道:“借了要还的。”辛楣道:“后天我交一笔款子给你,算是我送的贺仪,你非受不可。”鸿渐正热烈抗议,辛楣截住他道:“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知道辛楣不愿意受谢,便说:“听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结婚了,别瞒我。”辛楣不理会,叫西崽把他的西装上衣取来,掏出皮夹,开矿似的发掘了半天,郑重拣出一张小相片,上面一个两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鸿渐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么人?”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吃醋的,咱们从前有过误会。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气就够了,用不到热心。”鸿渐道:“岂有此理!她是什么人?”辛楣道:“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鸿渐道:“照你这样,上代是朋友,下代结成亲眷,交情一辈子没有完的时候。好,咱们将来的儿女——”孙小姐的病征冒上心来,自觉说错了话——“唔——我看她年轻得很,是不是在念书?”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么电机工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班,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转系转学。这么一来,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哈哈,真是个傻孩子。我倒要谢谢那两位给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会再教书了,你假如教书,对女学生的分数批得紧一点,这可以促成无数好事,造福无量。”鸿渐笑说,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进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进皮夹,看手表,嚷道:“不得了,过了时候,孙小姐要生气了!”手忙脚乱算了账,一壁说:“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当面点交?”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气!不知道重庆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袭,母亲要吓得不敢去了。我回去开无线电,听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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