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乡村的那一条主巷子沿着从南向北的走向,将村庄横切开。那是一条我无比熟悉的巷道,即使在许多年以后,我闭上眼睛都能在心里画出它绕过的那些弯弯儿:在哪里该拐弯了,在哪个弯儿那儿该拐进去多少步,在哪扇门旁边有值得逗留的玩物,在哪个房子前,我曾经盯着屋顶上倔强的青草,看个不停。 那条巷子,对于我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后来对它逐渐的忽视,我已经数不清沿着它来回走了多少次。 小时候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走南闯北找玩的和吃的,离开母亲家大约二百米,右拐左拐再左拐一点儿,会看到两棵极大的桑椹树,每年到了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桑椹树上就结满了红色的果实。起初,我们都以为红色的是成熟的,后来才发现,越是黑色的越是甘甜。我每次都在树下捡几个熟透了的落果,一颗一颗地压不住馋虫都吃掉了,留下手心和舌尖一片酱紫的痕迹。其实这两棵桑椹的主人家的少爷,后来也拿桑椹给我吃,他跟我是同班同学,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我们两小无猜,后来却逐渐生疏了。到长大了,两家的大人都想给我们撮合了,但毕竟各自有各自的情感轨迹,那桑椹的甜美,也只留在儿时的记忆里了。 往右拐,是一家废弃的园子,里面长满了杂草,门是用绳子系了木条子扎在一起的,最旁边的部分,用了铁链子的一端,扣在边上竖起的木棍上,我们比大猩猩聪明多了,只需轻轻向上挑起铁链,推开一个小缝隙,人就钻了进去。 最初的好奇心过去之后,我们就发现,园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后来,我们又拿它来做新的用途,偌大的园子,丛生的杂草,我们不大的身子猫在里面,绝对很难被找到。小时候的躲猫猫也并不怎么好玩,因为有时候藏的这个人在里面躲老半天,等也没动静,因为找的这个人已经自己溜达了玩去了。 童年就是这样,没有执着,没有承诺,我们的小心脏永远被新奇牵着。 再往前走,巷子变得很窄,路面都是小石头堆砌成的,不同的形状贴合得很紧密,经过多年的雨水冲袭,石头变得特别圆滑。下雨天踩在上面,往往会让人有蹦跳过河的感觉。巷子两边的房子,也都是老房子,腰线以下都是小石块,被人工整齐地依次搭建起来,腰线的地方,两行整齐的青砖,更奇怪的地方,还有几块凸起的圆滑石头,突出的部分,被整齐地钻了个孔儿,据说是用来拴牲口的。大约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反正从我开始踏上那条巷子起,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牲口拴在上面,倒是偶尔会有小脚的老太太从房门里探出头来,她们是被我们惊动的。 屋子里大多已经没有人住了,房子一个挨着一个,只露出不大的天空。春夏的季节,房顶上会生出茂盛的植物,偶尔还会有小花儿,在青瓦蓝天的映衬下,摇曳出生动的色彩。 再往北走,就要跨越一条东西走向的街了。街面上有一家商店,最初是叫做合作社,后来是供销社,再后来是商店,再后来,就改成一家超市了。合作社和供销社的区别,我真没多少印象,应该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名称。但那时候,合作者真的是个有好东西的地方。隐约还记得母亲是用布票买布,后来去买那种精致的毛巾,我第一次用手摸到,天啊,还有这么舒服的布么!墙壁上糊着各种的海报,到现在还记得那样的画面,两个穿球衣的人,手里挥舞着一个圆形的拍子,那是卖运动用品的。年前母亲会带我们去那里买衣服和鞋子,合作社的称呼,也被母亲一直叫到了现在,甚至到了多年以后,连母亲给女儿缝制的小棉袄用的花花布,母亲也是在那里买的。 在商店的后面,有两棵高大的芙蓉树。芙蓉树也叫合欢树。树的主人是一对儿个头比我们还要矮的小人儿。一说话就满脸笑。上学的时候路过那里,有时候我也去树下捡芙蓉花儿。那个小女人就笑盈盈过来,对我摆手说不好,然后那小个子的男人,就转身从家里飞快地搬出个凳子,惦着脚儿上去,帮我在最低处的树枝上摘了几朵,递给我,然后两人笑着看我离开。 几年后,某一次我放学回家,听母亲说小女人点着了房子。因为她的小男人生病去了,她最初因为生计想卖掉房子,后来终究是不舍得,一个人在屋子里点着了房子,找她的小男人去了。或许是因为火的缘故,两棵芙蓉树也慢慢萎了。 因为填补新的生活轨迹,远离童年的我,一并忘记了很多巷子里的人和事。包括那个曾经和我同名,因为我生日大而不得不改名的女孩儿,也包括那个二年级时,因为换掉心爱的老师,而被我们丢了一黑板湿泥的杨老师。而戏剧性的是,几年以后,当我们不得不离开杨老师时,我们内心的悲痛,又是蜂拥到了极点,原来,我们痛,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我们一直爱,因为我们不得不放弃过去和向着未来行走。 那条小巷,连同母亲房后那条四季流淌的河,都被我安放在逐渐远去的村庄里,每次点燃记忆的烛火,它们都重新赋予了生命,且焕发出无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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