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监狱,虽然是白天,但狱内却真正是暗无天日,通道两边墙上点着的灯油,像点点鬼火,愈发将这里衬托得阴森可怖。 谭嗣同坐在阴暗潮湿的号子内,双目炯然如电,倔强嶙峋,峙如山岳。 他抚着崩霆琴,脑海里突然响起自己说过的话,“雷电劈倒了它,是要我来成全它!我要用这残干做一具古琴,让它铿锵之声长留天地……” 通道尽头传来沉重的开铁门声、杂沓的脚步声,跟着响起狱吏的喝叫: “带人犯杨深秀一名……” “带人犯杨锐一名……” “带人犯林旭一名……” “带人犯刘光第一名……” “带人犯康广仁一名……” 听着铁镣啷当和狱吏的喝叫愈来愈近,谭嗣同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他盘腿坐好,将崩霆琴置于膝上,敛神收气,手指起落,琴声伴着一曲悲歌响起:“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带人犯谭嗣同一名!”狱吏和一群刽子手出现在号子门口。 那歌声却更加高亢:“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琴声中——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突然间,像从浮云里划破了一条长空,谭嗣同的喊声震动了天地—— 有心杀贼, 无力回天。 死得其所, 快哉!快哉!刀光一闪,歌声、琴声、喊声戛然而止。 这天是公元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自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至今,历时103天。 六 夜晚,天津小站兵营,徐士昌、赵秉钧候立在大门口。他们的左右,是翘首张望的冯国彰、段祺瑞、王士珍、张勋、曹锟、孟恩远等六营将领。 只见一顶轿子远远而来。 张勋一见,就要喊着上前,但刚一露出意思,徐士昌制止了他。 赵秉钧朝徐士昌看一眼,徐士昌点点头。 赵秉钧迎上前去,右手大张着,举起来,示意轿子停下。 轿子停了,赵秉钧走到轿子一侧。 袁世凯掀开轿帘,只见他脸上仍带着惊恐,惨白惨白的。他懒懒地说:“什么事儿?” 赵秉钧附耳过去,说了几句。 袁世凯立刻急匆匆地下了轿,随着赵秉钧而去。 一盏灯笼在前,袁世凯急急忙忙地奔着…… 赵秉钧和他的灯笼慢慢滞后了。 …… 来到了一家农舍,袁世凯激情难抑地推开了屋门。 门口处,袁世凯激动地望着室内。 沈玉英在室内床边,慢慢站了起来。 二人不可克制但又必须克制地注视着…… 赵秉钧仍在门口。 袁世凯的头缓缓略微侧向赵秉钧,但眼睛仍是勾着沈玉英,“果然是非常之人有非常之能。” 赵秉钧默默无语,退出,反手拉上了门。 袁世凯急匆匆上前,浓玉英迫不及待地扑到袁世凯怀里,悲切地喊道:“袁爷……” 不料,袁世凯更加放声大哭起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英儿,我差点见不到你啦……呜,呜……” 沈玉英仍然哭着,但已把袁世凯的头紧紧地搂在胸前,“袁爷,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爷……” 袁世凯更加大哭起来,那是在沈玉英怀中一种闷声地泣诉,“英儿……英儿,太后要杀我,要杀,要杀我呀……” 二人滚在了床上,亲吻着,喘息着,但二人抽泣声不断—— 袁世凯:“她要杀我……” 沈玉英:“爷,哦……” 袁世凯:“她差点就杀了我……” 沈玉英:“爷,咱不怕,哦……” 袁世凯:“就差那么一点点儿……” 沈玉英:“爷,不怕,爷,乖啊,哦……” 农舍外,灯笼的微光映照着蹲伏在不远处的赵秉钧的脸和躯体,如一条忠实的看门狗,一动不动,毫无声色。 室内的袁世凯仍然委屈地哭诉着—— 袁世凯:“自从离开你,我差点儿三次掉了脑袋。” 沈玉英:“爷,你的脑袋掉在我怀里啦……哦……” 袁世凯:“头一回在朝鲜,我打了胜仗,可朝廷派人去杀我……哦……” 沈玉英:“那一回我知道……哦……” 袁世凯:“二一回在小站,幸亏荣中堂……哦……” 沈玉英:“老要掉脑袋,咱不干那……哦……” 袁世凯:“再有就是昨天……哦……我的亲亲宝贝” 沈玉英:“我的好袁爷……哦……咱,咱不干那个了……” 袁世凯:“不干了,咱什么都不干了……哦,我只要你……” 喘息声越来越大…… 外面的赵秉钧终于动了一下。 …… 小站营内,清晨,太监小德子奔走着喊:“圣旨下,袁世凯接旨……” 满院无人。 小德子急了,摇晃着手中的圣旨,发着癫狂一般声音,“圣旨下!圣旨下!圣旨下……” 终于,营帐帘子一掀,徐士昌迎了过来。 …… 农舍内,在沈玉英白玉一般的臂弯中,裸着上体的袁世凯香甜地睡着,一缕阳光温暖地抚摸着他脸上的泪痕,昨夜的泪水还化开了一抹口红,在脸上淡淡地挂着…… 沈玉英斜靠在床上,像母亲瞅着婴儿,笑意盈盈、充满爱怜地瞅着他。 袁世凯的眼睛睁开了。阳光照射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眯缝着,看到了沈玉英,张开了双臂。 沈玉英把头靠在了他的脸上…… 袁世凯双手搂住沈玉英的头,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 …… 小站营帐内,徐士昌在照顾着小德子,“请德公公先歇息一下。” 小德子晃着手中的圣旨,“瞧我这倒霉差事!一道圣旨,山东、天津来回跑着宣。先把那毓贤大人宣回北京,再宣到你天津的小站,我这腿都跑细了,蓝花包袱也丢了。怎么着,袁大人还不听宣?” 徐士昌听到“蓝花包袱”四字时一怔,随即又是满脸堆笑,“袁大人正好外出公干。德公公鞍马劳顿,也正好在这里歇个脚。” 小德子:“我吃饱了撑的,在你们这荒天野地里呆着。快把你们的袁大人找回来,不然我告他怠慢钦差!” 徐士昌:“不敢。刚才德公公说‘蓝花包袱’……” 小德子:“我的盘缠呀!全丢了!以后我喝西北风呀!” …… 农舍小院,袁世凯穿着农夫的小褂,往手心里吐口唾沫,随后举起了手中的斧头准备劈木柴。沈玉英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瞅着他。 袁世凯:“英儿,咱就要回乡下了,先在这里练练。” 说着,他把一块木柴放在木墩子上,但木柴上下不平,放不住。 沈玉英抄起一根竹竿,给他把木头稳住了,“我看呀,就回我老家去,你耕地,我织布……” 袁世凯:“你抱着咱的孩子,随我上山砍柴……” 说着,一斧头砍下去,竟然把稳木柴的竹竿砍断了。 沈玉英唬了一跳,“哎呦,我说爷呀,那要是我的手……” 袁世凯斧头一扔,“嗨”了一声,抱头蹲在了当地儿。 沈玉英瞅着他,“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 袁世凯慢慢抬起头,“英儿,你会写诗了。” 沈玉英:“你忘了,这是李中堂的诗。当日在玉春院,你整日给我背诵的,都是李中堂的诗,说这才是‘大丈夫诗’,连我都记住了。” 袁世凯沉思着说:“是啊是啊,我记起来了,‘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 他抬头对着沈玉英,“没有驷马高车,我有什么脸面重回故里?又怎么对得起你?” 他忽地站起来,“英儿,日后我娶回十二金钗,都让你带着。你就是那女统领……” 沈玉英笑着“呸”一声,“美得你!十三姐妹伺候你一个人,你也不怕累着。” 袁世凯哈哈大笑,就要上前抱她。 沈玉英推开他,“行啦爷,快去换了衣裳,接旨去吧!” …… 小站,袁世凯营帐内,小德子在不耐烦地溜达着。 徐士昌进来喜滋滋地说:“德公公,您的‘蓝花包袱’找到了。” 小德子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啊?找到了?” “找到了。”徐士昌一招手,营帐帘子开了,赵秉钧在门口指挥四个大汉,抬进来一个硕大无比的蓝色包裹,往地上一蹾,再将扁担抽出去。赵秉钧上前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小德子又惊又喜,“这个,这个……” 徐士昌恭敬地说:“请德公公查验,里面的东西可有丢失?” 小德子上前拿起一块银锭,在手里掂着,“看样子嘛,是没丢……” 他转身面对徐士昌说:“我早就听荣中堂跟太后说过,袁大人的这个小站,那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有,那个……啊,那个……军纪严明啊……” 一声呼唤:“袁大帅到!” 袁世凯身着官服进来,上前拱手,“德公公,世凯得罪了!” 小德子打量着袁世凯,点着头,微笑着展开圣旨,柔声道:“圣旨下。” 袁世凯跪在圣旨前,小德子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义和拳民聚众滋事,纯系地方文武弹压缉捕俱不得力,巡抚毓贤固执己见,对拳民意存偏袒,着巡抚毓贤迅速来京陛见。对待乱民,总以弥患未然为第一要义,如始终抗拒,即须示以兵威。着兵部侍郎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带领小站之兵即赴山东,严行禁止义和拳会,倘仍执迷不悟,即行从严剿击。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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