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色书生 于 2023-5-3 13:43 编辑
第二章 隆桂苍苍 红村茫茫
《一》
这个春天有点冷。 康世恩呆在1959年3月的一团春寒料峭中,烟一只接一只在抽,他想烧穿南充的黑夜,烧出一片火红的黎明来。只是,往事如旧电影,一幕一幕从心中划过,令他自己也停不下来,走不出自己布下的局。本来,宏大的川中会战,就是一盘大棋,一切都推进得大刀阔斧,天衣无缝,下的全是大气的“石油流”,为何到了终盘,却出现了大龙被杀,边角尽失,最终只能弃子认输呢?难道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气吞万里的结果,只是为了白衣过江,败走麦城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致命的疏忽和漏洞?不应该啊。 烟屁股的火星,咬得康世恩的手指生生灼痛。他又点燃了一只烟,陷入了更加史诗级的思考。一个个思绪的镜头,在脑中扑面而来。 “我是和秦文彩一起在川中坐飞机飞的克拉玛依。秦文彩是石油师的老人,又在玉门扎实苦干过五年,是棵好苗子。秦文彩手下的三千玉门石油子弟兵,过来之后,很快就投入了战斗,一点也不拉稀摆带(拖泥带水)。秦文彩更是好样的,深入基层,一线蹲点,“快摆硬上”,事事亲为,有将之风。但是,作为一个战役的指挥官,他的政治水平和素质,简直不及格,唉,这个秦文彩啊,着实令人头痛,他哪里知道,我坐在石油部的部长位置上,不也一样处在‘跃进’的风口浪尖上啊?“ “10月的克拉玛依现场会,是在一栋俄式建筑中苏友谊馆中召开的。会议期间,我和余秋里余部长还有其它党组成员,听取了川局和川中局的工作汇报,我一听,呆了,我们布局的20口关键井,完成了19口井,只有6口井井喷过,而且产量简直就是在坐过山车。有的井,一天喷100吨,有的井,一天喷8升,还都不稳定。就是原来报喜的龙女2井等三口”报喜井“,都一个德性,最后,干脆一滴油也不滴了。害得余部长气得直骂,这是小娃儿尿尿,滴两滴就完了?” “有些大的局面,不是秦文彩他们可以领会的。余部长让李人俊代他跟冶金部打擂,这一招,的确高明,是战书,更是一份军令状,咱们石油部,真到了背水一战的紧要关头。能不能摘掉‘一五计划’的‘黑帽’,能不能带上敢于挑战,敢于叫板的‘红帽’,石油部的身家性命,全在川中一战了。这份压力有多沉重,只有我和余部长知道啊。当然,你张忠良和秦文彩也能感受到,毕竟,他们在前台,在会战的中心,只是,他们还年轻,太嫩,只知算进度账和经济账,不知道算政治账,我的同志哥,这样会犯方向性的错误,尤其是在‘放卫星’的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唉。” “克拉玛会议,从10月6号开始,到26号结束,开了整整20天。会议的初衷,旨在快马加鞭,要求川中会战取得重大突破,让毛主席,党中央和全国人民放心的一个促进会。没料到,开着开着,火药味越来越浓,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余部长是大行家,他先定了一个调,就是三破三立。什么是三破三立呢?就是要破见物不见人的庸俗观念,树立依靠职工群众办好企业的观念;破单纯技术观点,树立政治一定要领导技术的信念;破事务主义和教条主义,树立又红又专,当好革命的促进派。后来,王进喜,张云清等上台,表心态,树标杆,‘打擂比武’,我和余部长在旁边打边鼓,把会议推向了一个小高潮。全国各行各业,都在大干快上,咱们石油部也要有这股‘超英赶美’的劲,不能落人之后啊。当然,会议的主题是促进会,当然要批‘右倾保守’,要批‘走专家路线’,批评的矛头,不言而喻,直指川局和川中局,直接秦文彩他们。“ “当然,不是整人,是促进他们,走上思想的康庄大道。统一了思想认识后,当然,下一步就是布置川中会战将何去何从?大多数同志认为,58年3月出油的那三口‘报喜井’,充分说明,川中有工业级油流,并且在全国范围内没有第二例,这是不争的事实,同时,大军已经排好兵,布好阵,哪能有点暂时性的困难,就打退堂鼓?人定胜天嘛,石油部能把地球钻穿。吓,没料到,快全票通过时,川中矿务局的总地质师李地质,哦,就是李德生,突然之间,横空插了一杠,说,在川中的地质情况还没摸清之前,不宜大动干戈,这样做,是蛮干,是盲动。这不是批“专家路线”在反击吗?我一听就火了,指着他说,你再说一遍。这李地质,胆比姜维的还大,居然不慌不忙地说,我还是坚持地质情况弄清楚了,再大干也不迟…… 余部长抢过我的话,语调提了八度,问他,那你说,要等多久?李地质依然语速不温不火地说,这个我说不准,或许半年,也可能一年两年。余部长一听,真的发怒了,猛一拍桌子,大吼,扯淡。等你把资料收集齐了,人家钢铁大王都已经把英国美国赶超了,我们还干个鸟!你说要收集资料,你要的是什么资料?川中的石油都喷到天上去了,这就是最好的资料!亏你还是个总地质师呢!完了,余部长狠狠瞪了一眼李地质,一字一字地说,你这是动摇军心!“ “克拉玛会议就这么开完了。开得有文有武,又波澜曲折。回到川中后,我们加强了会战力度,组建了‘野战团’,目的只有一个,向川中地台要油,要金娃娃。结果,川中的地质情况,真的是诡道,一次又一次的猛打猛攻,一共打了七八十口井,口口都是‘干眼眼’。事实摆在面前,雷都打不动,李地质他们所分析和坚持的,是正确的,川中油藏真的就属于裂缝性油藏,没有‘洞洞缝缝’。我还是不死心,又专程派综合研究大队的副大队长王宓君,去华蓥西,给我搞点岩石标本回来,我还要最后确定一下,然后上报余部长。岩石标本很冷很硬很冷硬,再一次攻破了我最后的心理防线,我悲从中来,天啊,这可是我和余部长联手的第一次大动作,难道,真只能这么悲壮地收场了?“ 一只2B铅笔,落在了地上,把他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他用放大镜,再看看岩石标本,再久久地盯着那张川中石油地质勘探图,仿佛,已进了人图合一的另一境界。忽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的脑子,被黎明前的一道光,击中,他哆嗦得几乎要大叫起来。是啊,正面强攻不行,何不把部队拉出来,到外围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打它一个“野猫子井”呢? 他的这一“灵光乍泄”,真的是黎明的一道曙光,它开启了四川油气田新的战场和气象,冥冥之中,“道是无情却有情”呢!
《二》
1959年11月的果城南充,深秋的气息,风吹过,有一股浓烈的落寞和萧杀。 刘连生的磁石电话,滴灵灵地响了。电话的那头,秦文彩的声音,略得有些低沉而沙哑。 “刘连生,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刘连生一进门,正准备行军礼,秦文彩摆了一摆手,努了努茶几,急忙打断了刘连生的习惯性动作。 “连生,免了,你我都是老石油师的,今天没首长,没外人,有的,只是兄弟之间的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办公室的茶几上,不寻常地,有一大堆花生,两瓶泸州二曲,两个搪瓷盅子,随意地码放在了一起。 刘连生一边开酒,一边倒酒,一边在问: “首长,这么多年,我习惯了这么称呼你了,忽然这么一改,反倒是不自然了。首长,你从克拉玛依回来,会开得怎样?” 秦文彩猛地喝了一口酒,多日的疲倦和迷茫,令他身下的老藤椅,吱吱地有些吃不消。 “连生,这一次咱们川局和川中局,特别是我和李地质(李德生)成了会上主要的炮轰对象。你还记得一年前咱们从玉门出发到四川的事吧。你知道我的性格,一是一,二是二,不玩虚的。说老实话,我挺佩服李地质的。中央地质大学毕业,科班出身,没有一点臭老九的清高,干起地质工作来,没白天没夜晚,简直就是个拼命三郎。连生,你是清楚的,李地质随我们一起入川,是咱们川中局的地质总工程师,是咱们局不可多得的宝。出发之前,我就和李地质交流了,李地质说,川中出油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咱们中国的‘巴库’,是不是咱们的‘金娃娃’,在没有拿到地质数据之前,我没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秦文彩剥了几颗花生,又狠狠的喝了一口,继续说: “入川后,备受关注的那三口‘报喜井’,苗头就不好,极其的不稳定,时大时小,你想,川中石油会战,我们是主战场中的主战场,我又主抓川中,担子沉重得有时梦中都在喊哎哟。偏偏,川中地台就这么现实,地质复杂得就像一本天书,这不,井倒是打了不少,个个都是‘干眼眼’,我在焦急的同时,心里真的也在犯迷糊,纯粹的追求进尺和拿红旗,真的有意思吗?没有油没有产量,这不是乱弹琴吗?我和李地质私底下交流过,李地质也在怀疑,苏联专家们,是按他们的‘巴库’来做川中地质分析的,得出了个‘纯孔隙性储油’的‘最高论断’,还不允许置疑和讨论,这不是脱离川中地质实际的‘胡闹台’吗?真理是经得起推敲和锤打的。但是,这个问题,牵扯面又太大,我们也不敢那么大张其鼓,只能是不断地向上面反映,说地质情况太复杂了,其实呢,就是想把地质情况,搞得再翔实些,再稳妥些,磨刀不误砍柴工嘛。我把我们的想法和意见,详细地反映给了咱们57师的老师长,张忠良张局长,张忠良是个爱憎分明,一生求真求实的人,他当然会据实上报,结果,不出所料,被狠狠地批了,当然,我是发起者,肯定也跑不脱。我和张师长肝胆相照,不计个人,为了能挖到金娃娃,为了能替祖国多打油,我可以对着老天发誓,我们的心都是红的,滚烫而炽热。” 刘连生在旁边陪着,干净的眼睛中,已有了感动的泪花。 “连生,你可能不知道今年7月中旬在玉门油田开的现场会吧。那一次,张忠良在会上,表里如一,实话实说,他麻起胆子,报了一个30万吨的产量,其实,你也清楚,这已经是在逼‘牯牛下崽’,这样的任务,能完成吗?咱们的老师长,不愿违心地放‘放高射炮’‘放卫星’,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大写的人,我清楚,他只有一个目的,他得为川中会战流汗也流血的广大石油官兵,负起一个老兵的真实和忠诚。结果,老师长的报告没讲完,就被轰下了台。唉,这个枪林弹雨没吭过一声的铁血汉子,那一天,居然泪流满面,哭了,我,我也哭了。” 刘连生猛地喝的一口酒,声音已有哭腔。 “咱们的老首长,真是菩萨心肠,真是太委屈自己了。” “连生,这一次在克拉玛依开的现场会,出发之前,我就很坦然,我也在寻思,我是不是哪些方面没做好,理论水平和素养,还需要提高?我是报着提高自己,接受批评的心态去参加会议的。没料到,在这次会议上,李地质李德生,咱们局的‘白面书生’,够胆,够爷们,他一排众议,斗胆上陈,提出了自己的独见和论断,敢于面前一边倒的情部,说不,这就是一个地质科学工作者的腰子和骨气,比我强多了。会后,我也在反思自己,我这样消极和妥协,会是一条出路吗?最后,会议快结束时,余部长来到了我们四川局,他说,川中不出油,你们有压力,我们更有压力,谁也不准后退,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余部长真是一个高明的战场指挥员,就这么一句话,他一鼓劲,就能让你热血沸腾。” “首长,你也有许多的委屈和无奈,来,我敬你一大盅,我干了。” “连生,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个人的委屈,跟会战大计一比,算得了什么?对了,咱们川中矿务局的通信工作开展得怎样?要做好做实。会战的第二战役,由康部长亲自指挥,各大队由各大局的局级领导亲自挂帅,规格非常高,决心非常大,所以,通信的保障,在大战役面前,来不得一点闪失。” “首长,矿区到大队之间的明线载波,杆路已经架好,设备已经开通,能完全保障首长们的指令发布和调度传达。各大队之间,各区队之间的杆路,现在也基本完成,年底就可以全线开通。首长,会战的战鼓,一样在敲击着我们的心,我们与钻井前线一样,在攻占川中的各个山头和阵地。那100名话报员,投入到井场快一年了,磨合得很好,能话报,也能扶钻杆,成了钻井队伍不可或缺的一员。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只要会战的冲锋号一吹,我们的队伍,就能整装出发,战旗立向哪里,通信的电波声,就会在那里响起。” “很好。连生,跟你喝了这台酒,我心里也亮堂多了,老伙计,我不太会表达,咱们以余部长的话共勉吧。大战即将打响,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别趴下,我们一起出发。”
《三》
刘连生搭矿区运输队的敞篷车,到川中矿区的各个井场,扎扎实实跑了一圈。电台的保养,沿途杆线的巡查,通信人员的冷暖,不定期跑一跑,他心里没底。川中多雨,去井场的稀泥巴路,车子打滑得吃不上力,一阵语言痛快,有时,他只能用依靠解放鞋,用脚板去丈量大山深处的井场。这是他在玉门油田时就一直保持着的巡检习惯,到了川中这边,没有一点的水土不服,反而是“脚踏车”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人越走越有精神。他理解川中局领导们的难处,会战这么大的一个场面,人和车都在高负荷地运转,自己这点鸡毛蒜皮的事,用脚就能解决,何必呢?运力这么紧张,毕竟,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
人没车,就喜欢看车,欣赏车。他见过各式各样的车,喷烟的柴油车,打喷涕的马车,手扶拖拉机,鸡公车,架子车,五花八门,他知道,他们都是支援会战的钻前团民工的宝贝。川中的老乡,热情,厚道,有时错过了打尖,老乡们会拉着他拽着他,往家中扯,苞谷酒,老腊肉,酒杯满,肉大块大块,切得肥实,把他当金贵的稀客对待。有一次,他在一个老乡家,好客的农村大嫂,一个劲地招呼他,“石油厂的哥哥,没什么好招待的,夹青椒儿吃啊,莫客气,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他老实,硬是没动那碗回锅肉中的一块“嘎嘎”(肉),辣得汗水长流。回来后,他还向秦文彩“报怨”,明明碗中有肉嘛,为什么要喊我夹海椒儿?秦文彩笑得不行,刘连生,你啊,四川人文气,她喊你吃海椒儿,意思是喊多夹肉,看来,你跑基层还不深入,民风民情啊,也是学问。
他也自带饭票,到井站的伙食团去打伙。他没觉得通信科长是个什么官,他不好名,务实不务虚。他跟各个井队的队长,大班,司钻,钻工,好到穿一条裤子,不分左腿和右腿。前线人员睛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他看在眼里,从心底里感到佩服,这些平凡的会战人员,他们也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啊。当看见一口口“干眼眼”,像一个个填不平的伤口,令他触目心惊,也令他伤心,甚至还有一股愤怒,老天爷,你这样,对得起谁啊?
从基层蹲点回来,已是59年的3月初了。今年南充的初春,不同寻常,山桃花有意无意,就这么含着苞,就是不绽放,都在等一夜东风吹过,好千花亮如昼吗?
在回来的路上,他隐隐地听到了一个消息,余秋里部长,已在北京电报大楼组织召开的石油部的电话会议上,沉重而悲壮地宣布:川中会战结束,各大油田支援的部队,撤出战斗,会批次归还建制。
他隐隐地感到了一丝不安。现在,川中矿务局的明线杆路,磁石总机,载波设备,电台,人员等等,早已森严壁垒,众志成城,会战结束,我是回玉门油田,还是原地待命?是呆在原地,等待新的任务?会战结束,我们的石油通信,路又在何方?
他没顾得上山桃花的“初春花语”,一回矿部,就心急火燎往秦文彩那里跑。他是个装不住事的人,事能当天解决,就绝不过夜。
还没敲门,秦文彩的声音,就在门内响了起来,“刘连生,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你进来吧。”
“首长,听说川中会战结束了,大部队要撤,归还建制,是不是真有这事?”
“刘连生,你的消息,和你干的通信老本行,很配,有一对顺风耳,果然好用。老实告诉你,没错,你的消息千真万确。”
“首长,我是不是现在就回去,打铺盖卷,准备回玉门?”“刘连生话中有话,打着埋伏。
“我还想回祁连山,回玉门呢。哼,别猪八戒想高小姐,尽想美事。听好了,哪儿也别去,也别多问,驻守大本营,听候矿部下一步的指令。”秦文彩微笑着,也语涉双关,让人猜不透。”
“首长,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这是咱石油单位的老规矩,现在,川中的井打完了,我们得回玉门啊,难道呆在这里,等队伍解散后,各奔东西?我不干。要不,我调我回75师,我做梦都想回军营呢!”刘连生不依不饶,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甚,回老部队,开玩笑,还回得去吗?刘连生,我知道你打的算盘珠子,看来不给你亮个底,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川中会战结束后,我和张忠良局长,都不好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我们是挨了多次‘批评耳光’,但,那都是些事关自己的小事,没打出油,没拿下大油田,对不起祖国和人民,我们内心真的是羞愧啊。就在前几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康部长打来的电话,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秦文彩,把队伍拉出去,跳出主攻地带,去打它个野猫子井。我当时也兴奋地大呼,康部长,对啊,打它个野猫子井,现在的阵地,就是铁板一块,保不齐,它的边边角角,就有洞洞缝缝,就有我们千辛万苦要找的油啊。哼,老伙计,现在兄弟部队撤出了,应我们上了,咱们把部队拉到隆盛,桂花一线,吃大块的大肥肉去。现在,刘连生,给我听好了,别松劲,给训练好你的通信兵,保持好战斗状态,一声令下,你就给我雄纠纠地冲上去。”
“首长,这下我放心了,有新的阵地,就有新的仗可以打,这比喝了半斤泸州老窖,还兴奋。我保证一个也不落下!”刘连生的眼晴,越来越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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