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晨,一缕阳光照到慈禧脸上,她醒了。 屋里的西洋自鸣钟正好打了八响。 慵慵的,她躺在床上,等着宫女来侍候她洗漱。 但半天都没有动静。 她有些纳闷,撩开纱帐一看,屋子里空荡荡,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景啊!慈禧慌了,大声喊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喊了好几声,几个宫女才慌慌张张跑进来。 一见她们,慈禧大怒,骂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小蹄子!真是狗胆包天了!连当值的时候都敢不在,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活!” 宫女们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哆嗦,话也讲不全,“老佛爷……饶,饶命,是,是老佛爷自己,说,说……” 慈禧怒火更甚,高声道:“该死的奴婢!居然敢还嘴了……来人呀,小李子!李莲英……” “奴才在,在……”李莲英连衣服都没穿好,扣着长衫扣子从外面跑进来。 慈禧:“还不给我把这几个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杀!” 李莲英:“老佛爷息怒,因何要打杀她们?” 慈禧:“你大总管做的好安排!还有脸问我?告诉你,她们当值时一个也不在!” 李莲英笑了:“她们都是奉了老佛爷旨意,才这样做的啊!” 慈禧:“奉我什么旨意?” 李莲英:“老佛爷忘了?您昨日晚上还特意吩咐来着,说您想尝尝睡懒觉的滋味,不到用午膳的时间,谁也不许叫您……” 慈禧想想也笑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李莲英便对几个宫女,“还跪在那干吗?快侍候老佛爷起床啊!” 几个宫女从奈何桥上捡了一条命回来,连忙从地上爬起,端脸盆的端脸盆,拿牙线的拿牙线,开始侍候慈禧洗漱。 把手浸泡在温水中,慈禧不觉解嘲地对李莲英说:“嗨,我天生一个操心劳累命,放着清闲日子,愣不知道怎么过!” …… 刚刚用完午膳,慈禧便喊:“小李子!”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平日个这时候,该看折子了。” 李莲英:“该看折子了。” 慈禧:“看完折子再去散步。” 李莲英:“看完三四个折子就去散步。” 慈禧:“有时折子上说的一些朝政什么的,可真烦人!” 李莲英:“可不,是烦人。” 慈禧:“还是如今这样子好。” 李莲英:“这样子是好。” “啪!”慈禧将手中的茶盅猛地摔得粉碎,大发脾气道:“鹦鹉学舌一样,你什么意思嘛?腻味了?不想和我老太婆罗嗦还是怎么的?一班没良心的奴才!” 所有侍候她用膳的太监、宫女吓得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只有李莲英,一边跪在地上,不慌不忙收拾着茶盅的碎片,一边说:“老佛爷骂得对!平日里老佛爷可从来不无缘无故发脾气的!终归是奴才们不尽心,才惹得老佛爷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天发几次脾气……” 慈禧听着他话里有话,喝住他:“你给我住嘴!我无缘无故发脾气啦?一天发几次脾气啦?” 李莲英:“其实也不多,打早上起床到现在,您也就发了五六次脾气。” 慈禧一愣,“五六次?我这是怎么啦?”她释然一笑,“我说小李子,恐怕这紫禁城内,也就你一个人敢跟我这样说话!不过呢,也亏你点醒,这一晌,我是闷得慌,心里头总觉得没着没落的!” 李莲英:“老佛爷要想寻点事儿干还不容易?刚毅、怀塔布他们来求见几次了,每次都被奴才挡了驾。这不今天又来了,现如今就在宫门外等着!” 慈禧:“不见!我不能出尔反尔!他们爱等多久等多久!” 李莲英:“对,就让他们干等着吧!” 沉默一会儿,慈禧说:“他们这样死气白赖要见我,又有什么事儿啊?” 李莲英:“也没什么大事,皇上把李鸿章给撤了。” 慈禧一震:“把李鸿章撤了!” 李莲英:“说是康有为上的折子,皇上就允了。” 又是沉默。 慈禧悠悠开口了,“皇上的事,我还是不能管。顶多只能想法子劝劝他!” …… 圆明园,衰草在秋风里抖瑟。 这里,那里,不时听得见蟋蟀鸣叫。 小德子领着几个太监在瓦砾、草丛里寻觅。 一个小太监问小德子:“德公公,咱们内务府奉宸苑不是专门养着蛐蛐吗?怎么还让咱们上这破园子来找呀?” 小德子瞪他一眼说:“你知道个屁!破园子?就这园子里泉水多,地湿,这里产的伏地蛐蛐最善斗了……” 忽然,一阵亮亢的蟋蟀声传来,小德子脸色蓦然变了,他“嘘”一声,让大家噤声,然后循着那叫声,蹑手蹑脚翻开一块石头,猛地扑了上去…… 还没等大家看清楚,一只蟋蟀已被他放入手上的小盒子里。 看着那蟋蟀,小德子满脸放光,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们看!极品,这是伏地蛐蛐中的极品呀!你们听,你们听听它的叫声就知道了。” …… 颐乐殿内,蟋蟀声叫成一片。 殿内两侧的长案,摆满了着各种精致、古朴的盆子,蟋蟀声就是从这些盆子里传出的。 长案旁,刚毅手中也捧着一个蟋蟀盆子,对怀塔布说:“都什么时候了,太后老佛爷还有心思斗蛐蛐玩儿?” 怀塔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你说都什么时候了?” 刚毅:“我就纳闷,皇上把李鸿章的总署大臣职务都给罢了,老佛爷还是不管!” 怀塔布不阴不阳地说:“反正李鸿章只剩下这一个职务了,罢了就罢了呗!就像我,被皇上把什么职务都给罢了,得,反而能一心一意来侍候太后老佛爷!” 刚毅却是又恨又急地说:“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明摆着,康有为他们也在一步步收拾我们呢!” 怀塔布冷笑道:“谁搞垮谁还不一定哩!” “说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慈禧已站在他们身后。 刚毅和怀塔布惊得连忙请安道:“老佛爷吉祥!” 慈禧:“刚毅你看你一脸的官司,怎么啦?” 刚毅:“臣与怀塔布正说着朝政上的事儿……” 他刚说这一句,便见慈禧身后李莲英在眨眼,赶快打住。 果然,慈禧的脸拉下来说:“就是想让大伙儿都散散心,才把你们都叫来斗蛐蛐玩儿!就这样,你还摆出个忧国忧民的样子,烦不烦呀?” 刚毅讨了个没趣,低着头站在那儿,哪里还敢吭声? 慈禧看着他又气又恼地说:“你丧着个脸和我赌气是不是?” “臣不敢。”刚毅忙挤出一点笑容。 慈禧这才换了口气,指着刚毅手中盆子说:“你这蛐蛐叫什么名字?” 刚毅:“禀老佛爷,臣的蛐蛐儿叫‘大将军’。” “‘大将军’?”慈禧不禁笑起来,“好,待会儿让你的‘大将军’先上!”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似地,“哦,今日我把皇帝也叫来了。他辛苦了好些个日子,也该让他松散松散!” …… 盆子里,两只蟋蟀斗得死去活来。 在一边观战的人,除了光绪是一脸漠然外,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慈禧,都十分投入激动。 “上,上呀!” “好,咬住了,又咬住了!” “唉呀!‘大将军’抵不住了,不行了……” 盆子里,刚毅的大将军一瘸一拐的,落荒而逃。 而那只胜了的蟋蟀也不追赶,昂着头,得意地鸣叫起来。 刚毅的脸涨得猪肝似的,十分难看。 慈禧根本懒得理他,却兴致勃勃地问奉宸苑太监:“这只蛐蛐儿个头虽小,却这样蛮勇斗狠,是哪里产的?有名儿吗?” 太监:“禀老佛爷,这是南边广东进贡来的,还没有起名儿。” “没有起名儿……”慈禧沉吟着,突然转向光绪,“皇帝赐它个名字吧?” 光绪一愣,半天才醒过神来,“这个……既然是南边来的,就叫它‘南客子’吧!” “‘南客子’……”慈禧摇摇头,“这名儿文绉绉的,不好。你看它多厉害,哪像个做客的样子?哦,有了,它既然是从广东来的,就叫它‘康有为’吧!” 这名字起得蹊跷!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一丝气愤的红晕慢慢浮现在光绪脸上,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下狠劲咬住。 只有慈禧,没事儿似的,悠悠叫道:“小李子!” 李莲英忙应道:“奴才在。” 慈禧:“把咱们的‘护法金刚’拿来,和‘康有为’斗斗。” 李莲英:“嗻!” 小德子早将一个蟋蟀盆子呈上来。 大家看那蟋蟀,个头不大,却是背宽、腿长、浑身呈青色。 这些人大都是斗蟋蟀的行家,一见之下,都“啧啧”称赞起来。 乘着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护法金刚”的当口,李莲英向奉宸苑那个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会意,将袖口掩住装着“康有为”的盆子,伸进手去动了一下。 这边慈禧兴致勃勃地说:“走,咱们换个宽敞地儿,到屋子外面瞧热闹去!” 殿外,两只蟋蟀被放进一个盆子里。 那“护法金刚”一见对手,立即撑起身体,随时准备扑上去。 而“康有为”却一反前面骁勇好斗的形状,畏畏缩缩,好像十分惧怕对手。 大家都诧异起来: “怪,这‘康有为’怎么变得缩头畏脑的了?它前面那股子狠劲呢?” “难道这草虫儿也知道,它的对手是太后老佛爷的‘护法金刚’?” 有人发现了异常,“咦,这‘康有为’的腿好像折断了一只?” “是被‘护法金刚’咬的吧?” “它们还没有开斗呢……” 话未落音,这里“护法金刚”已经猛地扑上去,咬住了对手。 人们立即亢奋了,其中刚毅更是兴奋得大着嗓门直嚷,完全忘记了身边有些什么人! “好哇!咬,咬死它!” “‘康有为’,你厉害呀?怎么不厉害了?” “行了!”光绪实在忍不住了,满脸通红,吼了一声。 叫嚷着的人噤声了,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只有慈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乜斜着眼问:“怎么啦?” 光绪竭力调匀呼吸,欠着身子说:“不管怎样,康有为也是我大清的臣子。儿臣以为,像这样让草虫冠以其名,然后用以发泄私愤的做法,是对做臣子的轻贱,也是对大清朝廷的轻贱。” 谁都没想到,光绪竟有胆量说出这样几句话来。当下好几个人便偷偷用目光在慈禧脸上逡巡,以为她会勃然大怒。 慈禧没有发怒,岂止是没有发怒,那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对光绪点点头,说:“皇帝说得很好,对臣子的轻贱,就是对大清朝廷的轻贱。那么我要问皇帝,同样作为臣子,康有为不可轻贱,李鸿章他们就可以轻贱么?” 这话是她常用的柔柔的口吻说的,而在刚毅、怀塔布等人听来,却如鹰犬听见主人的唿哨,神经顿时亢奋起来。 光绪的脸白了,他竭力让自己镇静,说道:“儿臣不知道亲爸爸这是何所指?” 慈禧:“好好的,怎么把李鸿章给撤了?” 光绪:“李鸿章甲午败绩,丧师辱国,至今难平民愤。而且年迈昏聩,长期占着总署大臣职务,却无所事事……” 慈禧打断他说:“甲午的事,李鸿章给撤得只剩这一个挂名的职务了,你还要怎样?正因为他老了,才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闲差使,你却容他不得!是不是想挪出地儿给康有为他们?” 光绪嗵地跪下,挺直身躯争辩说:“亲爸爸说过,只要不剪辫子,不穿日本人的衣服,初一、十五照常祭拜祖宗,其他国事皆由儿臣做主。罢免李鸿章,儿臣自问并没有违背亲爸爸的旨意!” 前所未有,真是前所未有!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看着光绪苍白而倔强的脸,不知道他今天是哪来的勇气? 慈禧也有些意外,她深深地望着光绪,说:“我今天是想好好劝你。你是皇帝,听不听我的劝不要紧。但是,九列重臣,没有大的错误,不可以抛弃他们。今天你以外人疏远亲人,新人疏远旧人,以康有为一人的主张而乱家法,祖宗将怎么说我们?” 一句“祖宗将怎么说我们”,让光绪的眼圈红了,他嗵嗵给慈禧叩了两个响头,哽咽道:“如果在今天,祖宗的法度也必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儿臣宁肯破坏祖宗的法度,也不忍抛弃祖宗的臣民,丢失祖宗的土地,留下千古恨事!一片肺腑,请亲爸爸谅鉴……”说到这里,他已经是泣不成声。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盆子里的蟋蟀突然叫起来。 慈禧看着光绪,那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良久,她说话了,那声音冷得像块冰,“既然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跪安吧。” 光绪又叩了个头,这才站起来,一个人默默离去。 一直看着他单瘦的背影远了,慈禧才回过头来,没事儿一样,“还有谁的蛐蛐儿厉害,拿出来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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