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颐和园乐寿堂,慈禧拿起一个小点心,对李鸿章说:“你再尝尝这个‘菜包鸽松’!” 李鸿章接过点心欲跪,“谢太后隆恩。” 慈禧:“算了算了,咱们两个老的好好拉拉家常,吃吃小点心,谢什么恩呀?” 她又转对侍立在旁的荣禄,“你也坐下,要不你站在一旁看我们吃东西,多难受啊!” “谢太后。”荣禄挨着李鸿章坐下了。 李鸿章慢慢嚼着点心,“这个‘菜包鸽松’好吃,松软还有别样的菜蔬清香。不知是如何做的?” 慈禧高兴地说:“我就知道老年人喜欢吃这个!要说做法也不难,把麻豆腐用羊油黄酱炒熟,然后把二十余样时鲜各种菜心炒成碎末和炒熟的麻豆腐拌在一起,用洗净的白菜心菜叶把拌好的料包好,连菜叶一块儿吃。” 李鸿章:“这个季节,却到哪里去寻时鲜菜心?” 慈禧:“这个我却没有想过。” 她便把眼睛望着李莲英。 李莲英躬身道:“禀老佛爷,这都是内务府从广东那边弄来的。” 慈禧:“那也忒费事一点,不像洋人的东西,比如这奶油琪子吧!” 她拿起一块西点,递给李鸿章,自己也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品味着,“做法就简单得多,味道却一样的好!所以呀,很多事情,不要全以为就自己好,该向人家学的就得向人家学,该变的就得变……仲华,听说今日和康有为谈话,你中途拂袖而去了?” 荣禄连忙站起道:“禀太后,不是臣想那样做,实在是因为康有为太狂妄了!当时的情形,李中堂也听说过了,李中堂,是么?” 李鸿章正一门心思品味着奶油琪子,似乎没有听见荣禄的话。 慈禧便补一句:“让你说话哩,李中堂!” 李鸿章慌忙抬起头来,“噢,这洋人的奶油琪子的确不错,有机会的话,我真想亲自向他们学学!” 慈禧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笑了,“老中堂呀老中堂……好,我今儿个就遂了你的心愿,让你去西洋几个国家考察,学些好玩意儿回来,如何?” 李鸿章赶忙叩下头去,由衷谢道:“知老臣者,太后也!” …… 颐和园长廊,慈禧悠闲地走在前面,荣禄跟在她身旁,再后面,是李莲英和几名太监宫女。 慈禧边走边对荣禄说:“你问我为什么突然答应让李鸿章出国?不是突然答应,是我早有这个心思,今儿个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再说,以李鸿章现在的境况,他不想掺和也不好掺和到一些是是非非里边来,那又何必为难他呢?” 荣禄:“太后对李鸿章的体恤,实在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深感温暖。” 慈禧:“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仲华呀,现在你的责任非轻,很多事情都要向李鸿章学着点。比如和康有为对话,这是领了圣意的,你为什么要拂袖而去呢?外人看来,还当是我在后面撺掇你!还有那个康有为,只要他的主张好,你让他狂妄点也不要紧嘛!他如果狂妄过了头,真有什么非法乱制的地方,到时候该怎么办也不迟。该上心的不上心,他一个小小六品工部主事,你和他较什么劲?” 荣禄一边喏喏应着,一边转着眼珠琢磨慈禧话里的意思,一时没有接言。 慈禧瞟他一眼,不经意地说:“翁同龢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块儿到园子里来?” 荣禄眉梢一动,心里这才豁亮起来,回答道:“禀太后,翁同龢从来不和臣等在一起,一天到晚在皇上那儿待着。” 慈禧:“一天到晚待着,那得琢磨多少事情呀?” 荣禄:“所以朝臣们对此多有议论,认为一切只有翁同龢能承皇上意旨,于社稷恐非幸事!” 慈禧:“你认为皇上很信任翁同龢吗?” 荣禄:“这举朝皆知,所以臣以为有些事太后得提醒皇上!” 慈禧淡淡一笑说:“不用我提醒,让皇上自个儿慢慢明白不更好?” 荣禄不解,“太后?” 一个太监顺着长廊跑过来,在李莲英面前小声说了几句。 李莲英趋前道:“禀老佛爷,皇上带着翁同龢给老佛爷请安来了!” 慈禧:“知道了,叫他们在寄澜亭那儿候着。” 她转对荣禄,“你先跪安吧,不要什么事都一惊一咋的,让我也好好过几天悠闲日子。” 颐和园寄澜亭,光绪显然很兴奋,迫不及待地对慈禧说:“这个康有为呀,真是个硕学通才!他于法律、学校、农商、工矿、铁路、邮政、会社、海军、陆军等各项新政之法,无所不通!他所论说的改革事项,条条都有下手的地方。哦,这里还有他写的两本书,《日本变政考》和《俄彼得变政记》,儿臣看了,大有收获。特呈给亲爸爸慈览……”说着,将两本书呈给慈禧。 慈禧一直微笑着听光绪说话,这时接过书,一边翻动,一边问翁同龢:“翁师傅,听皇帝这样一说,满朝的大臣,好像一个也比不上这个康有为,他真有那样的见识吗?” 翁同龢为难了,斟字酌句地说:“臣以为,康有为确有其过人之处,不过说满朝大臣都比不上他,皇上好像并无此意……” “这么说,是我冤枉皇上了……”慈禧还是微笑着说。 翁同龢慌了,“微臣没有那样说……” 慈禧:“你说了也不要紧!皇上刚才把康有为夸成一朵花儿似的,我听了是有些气不顺……皇帝你也不要在意!他康有为再怎么个硕学通才,能强过许多大臣去?远的不说,起码翁师傅的学问我们娘儿俩心里是有底的吧?” 光绪勉强点了点头。 翁同龢却颤声道:“太后这样说,让微臣不胜惶恐。” 慈禧:“你也用不着惶恐,我这是说的事实。荣禄告诉我,当康有为说要完全仿效西法时,你却道,‘西法不可不讲,但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你是这样说的吗?” 翁同龢:“臣是这样说的。” “说得好!”慈禧赞赏道,“单凭这一点,你就比康有为高了许多去!”她转对光绪,“皇帝想重用康有为,这没什么。但千万不能冷落了翁师傅这样的元老重臣!” 光绪低沉地说:“儿臣记下了。” 慈禧又对翁同龢说:“听说这个月初八是翁师傅七十大寿?” 一句话说得翁同龢热泪盈眶,忙不迭地说:“微臣何幸?敢劳太后连臣的生日都记在心里!” 慈禧笑着说:“这倒不是我记性好,而是翁师傅的门生故吏满天下,他们都张罗着要给老师做寿,这动静就大了!” 翁同龢忙道:“臣是一直不许他们胡闹的。” 慈禧:“做做寿,图个吉祥,这怎么是胡闹呢?这不,我这儿还给你准备了一件小小的寿礼哩!” 她回头吩咐:“小李子,你将福建进贡的那把纱葛折扇拿来,送给翁师傅!” 李莲英:“嗻!” 五 珍妃寝宫,依旧是纱幔低垂,灯光朦胧。 光绪和珍妃的谈话从纱幔后低低传出来。 珍妃:“皇上今儿个兴致好像不是很高?” 光绪:“翁同龢可恶!” 珍妃:“好好的,皇上怎么扯到他身上去了?” 光绪:“他阴执两端!” 珍妃:“怎么个阴执两端?” 光绪:“就是在朕面前一套,在太后面前又是另一套!” 珍妃犹豫了一下说:“臣妾觉得翁师傅不是那种人……” 光绪:“怎么不是?开始恭亲王说他‘怙势弄权’,朕也是将信将疑,后来试了他好几次,可不就是‘怙势弄权’!” 珍妃:“可他对皇上的确是忠心耿耿的。” 光绪:“那要看怎么个忠法?如果只为自己获得专宠而贻误天下,这个忠朕不稀罕!” 珍妃:“皇上这样说有依据吗?” 光绪:“康有为的事就是依据!朕准备重用康有为,而他,就是横亘在朕和康有为之间的一块巨石……” 珍妃:“皇上这样说,就不怕上人家的当,毁了自己的臂膀?” 光绪:“他自己不自重,怨不得朕……爱妃,你这是怎么了?” 珍妃:“没什么,臣妾只是觉得皇上变了,变得刻薄而不近人情了。” …… 养心殿西暖阁,光绪在看折子,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旁边刚毅还捧着厚厚一摞奏折。 刚毅:“这是御史王鹏运上的折子,弹劾翁同龢‘纳贿不轨’;这是安徽藩司于荫霖上的折子,弹劾他‘误国无状’;这是高燮的折子,这是李盛铎的折子……” 光绪:“都留在这儿,你跪安吧。” 刚毅从西暖阁出来,早已守候在外的怀塔布便迎了上去。 怀塔布:“怎么样?” 刚毅:“我都没弄明白,怎么一下冒出那么多折子对着翁同龢? 怀塔布:“哼,平日只见他的亲信弟子,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今日也让他尝尝被弹劾的滋味……” 刚毅:“可别忘了他是两朝帝师!何况太后也很相信他,前些天不还赏赐给了他一把纱葛折扇,作为他生日的贺礼吗?” 怀塔布:“嗨,你也不想想,这个季节,赏他一把扇子,那是什么意思?太后老佛爷是让他一边凉快去!” 刚毅:“这个老家伙靠边站了,咱们就好办了!” 怀塔布:“可别!老的去了,新的来了!你没见康有为那个张狂劲?” 刚毅:“别看他张狂,捏死他不就像捏死个小跳蚤!” ……翁同龢宅邸外,大门口,张灯结彩。门前坪上,停满了车马轿子。 大厅内,香烟缭绕。 一个喜气洋洋的“寿”字高悬。 大厅上首正中,摆放着寿桃、寿面的案上,供奉着慈禧太后赐给翁同龢的那把纱葛折扇。 大厅两旁的祝寿的字画和对联已经满得挂不下了,几个仆人还在往上添挂。 一个仆人小声嘟哝,“别人家过生日收礼都是收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就我家老爷收这些不值钱的字儿画儿!” 另一个仆人:“你知道什么?我们老爷一辈子廉洁清明,莫不是老了你还想让他做个贪官……” 他们的小声对话淹没在满厅前来祝寿的清流朝士,气锐新进的一派高谈阔论、笑语喧哗之中…… 书房,与大厅热闹喜气的气氛对比,这里过于沉重压抑。 翁同龢还是坐在书桌后他的太师椅上,六七个亲信弟子,或坐或站。 文廷式:“突然间冒出这么多矛头对准恩师的折子,绝非偶然!” 张謇:“你的意思是背后有人指使?” 文廷式:“指使倒不一定,而是他们都嗅出了某种风向……” “什么风向?”弟子中有人插言。 “就是恩师已失去皇上信任。”文廷式断然道,瞥一眼翁同龢,又放小了声音,“这也和京城沸沸扬扬传开了的恭亲王临终遗言有关……” 张謇:“在康有为的事情上,皇上对老师有些看法,这个不假。但因此便说皇上不相信老师了,似乎不足为凭。” 翁同龢一直没吭声,听到这里,禁不住胡须颤抖,喃喃道:“二十余年君臣相知,二十余年呢……” 弟子们见他这样,不禁黯然神伤,有的便掉下泪来。 独有文廷式大声道:“事情还远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怎么一个个在这里做起小儿女情状来了?” 张謇也说:“对,如今最要紧的是想办法,驳斥那些加在老师头上的污蔑不实之词!” 文廷式:“他们能上折子,咱们难道不会上折子?若论打笔墨官司,还没见咱们怕了谁去?” 翁同龢嘴唇翕动,正欲说什么,忽听得外面大厅一声高呼: “圣旨到!” 众人一怔,文廷式喜道:“老师寿诞,皇上降旨,定有恩赏!” 翁同龢也兴奋地连声道:“快,快拿顶戴来!快拿顶戴来……” 他边说边跑出了书房。 大厅内,翁同龢为首,与前来祝寿的弟子门生黑压压地跪了满地。 一名太监打开圣旨,高声宣读:“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来办事多未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恰似九万个霹雳在头顶炸响!这道圣旨将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泪水顺着翁同龢脸颊上的皱纹淌下来,他突然站起,叫道:“皇上危险了!我要去提醒他!皇上危险了……” 〖BT3〗六 南海会馆,一派叫好声! 康有为在唱昆曲《单刀赴会》:“大江东去浪千叠,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春社……这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着,他左手撩起长袍,右手举着折扇,一个亮相。 “好!”学生们轰然喝彩。 梁启超兴奋地说:“老师舌战五大臣,比起关云长单刀赴会,同样是千古佳话!” 康有为豪情万丈,“舌战五大臣不过是维新变法的序幕,要看我师生上演的波澜壮阔的大戏,还在后头!”他话音刚落,门外高呼: “圣旨到!” 康有为等一惊,没待他们回过神来,一名内侍在前,后面两个小太监跟着,已经走进屋来。 太监:“皇上有旨,宣康有为明日早朝觐见。” 康有为喜从天降,重重叩头谢恩,“臣领旨!” …… 上海码头,李鸿章由红儿和伍廷芳搀扶着,登上一艘海轮。 他身后是一大批随从和一面纛旗:“中国奉旨出使五国钦差大臣李”。 码头上,洋乐队演奏着。俄、法、德、英、美五国公使挥着手,满面笑容欢送他。 …… 颐和园内,康有为由一名太监引领着,身穿六品官服,昂然而来。 隔着一道宫墙,张謇搀扶着翁同龢跌跌撞撞奔向丹墀…… 实际上他们是擦肩而过。 丹墀下,翁同龢站住了。 不远处,刚下轿子的光绪,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向这边走来。 光绪显然兴致很高,谈笑风生。 一群人越来越近了。 翁同龢跪下来。 一个太监提醒光绪说:“翁师傅在那儿跪着哩!” 光绪好像没听见,就这样从翁同龢面前走了过去。 翁同龢悲苦得叫一声“皇上……”便已满面泪水。 光绪的肩膀似乎颤了一下,但他没有停步,依然谈笑着,走远了。 翁同龢大哭道:“皇上啊……” 喊过这一声,他一头撞在丹墀的石柱上,顿时满面流血。 …… 朝房外,康有为走到朝房门口,正好与刚从朝房出来的荣禄不期而遇。 荣禄轻蔑地看了看康有为,问道:“以你国家柱石般的才干,有什么补救时局的办法呢?” 康有为斩钉截铁地说:“没别的,就是变法!” 荣禄进一步逼问:“我当然知道要变法,但一二百年的成法,能够一下子就变了吗?” 康有为血冲脑门,愤然道:“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就变了!” 荣禄脸色一变,正欲说话,忽听得勤政殿传来太监的高呼: “皇上有旨,宣康有为觐见啦!” 康有为看也不看荣禄,整了整袍服,大步往前走去。 荣禄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 宫殿飞檐下的铁马摆动着,“叮叮”撞击有声。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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