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色书生 于 2022-9-8 16:04 编辑
【随笔】
争似当初不污时
(一)
我不喜引用,甚恶之,但,宋人洪迈《容斋随笔》中有一则,读来醒眉又醒心,所以,不惜破例,一引之,其则如下:
“予甫十岁时,过衢州白沙渡,见岸上酒店败壁间,有题诗两绝,其名曰《犬落水》、《油污衣》。《犬》诗太俗不足传,独后一篇殊有理致。其词曰:‘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是时甚爱其语,今六十余年,尚历历不忘,漫志于此。”
翻开洪迈的简历,没错,活脱就是一宋代的高门弟子。父洪皓,兄洪适和洪遵,皆是一时的名士和官宦,洪适,官至宰相,洪遵,官至宰执(副相)。如此显赫的门弟,他本可以学晏殊,“一曲新词酒一杯”,诗酒一生,只是,他生在南宋,一个多事的王朝,他也难脱是非说辞。
洪皓曾出使金国,洪迈也出使过,据说有亏气节,有一首词为证:
南乡子/南宋.绍兴太学生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
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
苏武争禁十九秋!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
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
好摆头时便摆头。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是说他父子,都有负国家所托,落得一世笑名,果真如此吗?
别急,另有承堂,需要上供,澄清事实。
同时代的诗人范成大,有《洪景卢内翰使还入境,以诗迓之》诗,盛赞洪迈出使金国的壮举。其诗如下:
《洪景卢内翰使还入境,以诗迓之》/南宋.范成大
玉帛干戈汹并驰,孤臣叱驭触危机。
关山无极申舟去,天地有情苏武归。
汉月凌秋随使节,胡尘卷暑避征衣。
国人渴望公颜色,为报褰帷入帝畿。
你看,真是千古奇观,同是一个人,一时,被骂为堪羞的村牛,一时,又被高呼为当代的苏武,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洪迈?
难怪,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要解秘:洪迈去金报聘,宋高宗曾亲自写手札给洪迈,“若彼能以河南见归,改欲居尊如故,朕复屈已,亦何所惜”,依此可见,宋高宗想要回河南,即使是行臣礼,也在所不惜。洪迈到金,金叫他行臣礼,洪迈不听,被关三日后还。宋史没说洪迈行臣礼,即使最后行了臣礼,也是按宋高宗所定的国策行事,何来有亏气节一说?
难怪,洪迈自言六十余年,会历历不忘《油污衣》,后生如吾者,一见喜之,二见思之,三见则警之,无它,为人处事,白衣一袭,清风两袖,干净去来,方是正务矣。
(二)
洪迈的感叹,只是南宋的一例,他的感叹,穿不破历史的沉云,走不出一个个朝代在上演的一出出戏。
我看见,唐太宗别有用心的眼,在盯着一个个科举的考生: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我看见,来俊臣的刀,在扭曲地欢畅:又来一个短命鬼耶.
我看见,朱重八那一双能把天通一个窟笼的大脚,孤独地站在大明的朝庭,他的手在抖,他的脚在抖:一群群蜕变的灵魂,如灯蛾扑火,正向着那一条不归路,奔去。这些人,啊,不,这些贪墨的蛾,也曾经是胸怀天下的读书郎,也曾是心有苍生的英雄汉,为何一入了这个名利场,个个都忘了,桃李春风下,曾经许下的誓言呢?
别怪李家的官人,设下了一个个局,也别怪来俊臣的刀,太诡异太毒,更别怪朱重八的誓,下得太重太阴冷,因为啊,人类的贪婪,即使忘川的水,日夜长流,能洗得尽人类的这一宗原罪?
别相信地狱不空,我不成佛,那只是地藏曾经一时的戏语,只是,没料到,戏语成真,竟成了解不开的灰色魔咒,永远在折磨着佛与世人。
难道人类的拯救和救赎,一如落叶,秋风一吹,就会纷纷落下,再没有重回枝头的机会?
难道“去山中贼易,灭心中贼难”,这一场从古至今的人性大考,芸芸众生,谁都是落举者?难道一篇篇扪心拷问的文章,最后,赫然只写着两个字:无解?
是不敢解,还是在内心深处,不敢正视?我看了看天,天没回答,我看了看地,地没言语。
(三)
时代是一匹呼啸的火车,穿过明,穿过清,我的思绪,停在了今天这个站点,心中清明:万象如云起,时代一时新,莲叶何田田,无私天地清。生在这个伟大时代的我们,怎能没有探索的自问,怎能没有自我革命的决心?
我在想,人的一生,一直在两条路上行走着。一条路,一直在向西,生老病死,这是一个自然的历程。一条路,也一直在向西,经历着人生的八十一难,在取思想的真经。自然的历程,没法自我安排和预定,但,我花开后更无花,那是一种思想的骄傲,必须舍我其谁。古人讲修身,讲慎独,讲吾一日而三省,这些,并非落伍的思想修行,只要你不断在打磨,在砥砺,那质朴的正道之光,足以照亮你平凡的一生。
我在想,周作人说他心中有另一个“我”,在作怪,这个“我”,有时会成佛,有时会成魔,如果,你心中只装着位子,权力,利益,私心,得失与荣辱,那么,你个人的火车,必定走向地狱,没有之一。如果,你的内心,装着浪花,装着大海,装着人民,你个人的航船,就不会迷航,旭日东升。
我在想,无欲则刚,如果你没做亏心事,管它是披着鬼的人,还是披着人的鬼,你都能坦然面对。我在想,黑夜过后,就一定是黎明吗?要保持清醒,要以心作眼,去看周遭变幻的一切,要知道,思想的前行,每一次,都是你在单兵作战,不进则退。我在想,很多人一起走,成了路,和一个人不断地在走,也成了路,是不是有同等重量?思想的花,在开放时,都有一种花开如雷,你真的听见了吗?
我还在想,所谓的糖衣,有时,并非是一个个甜蜜的棒棒糖,有时,也可能是人,和投其所好的居心。有时,所谓的炮弹,并非装满了TNT,而是艳如桃花,迷惑不定。所以,有时,管住自己的手,不拿灰色之币,不收贿赂之礼,也许容易,但,拉党营私,权威自重,管住自己的心,真不是儿戏。
我还在想,如果是一朵真正的莲,即使是在生活的污泥中,照样可以开得清艳无比。如果有一颗不屈的心,即使是一场场野火又能怎样?信仰如春草,春风吹又生。
我更在想,远方,或许只因步子不能到达,那才是远方,那么,走向思想的远方,似乎也别无它法:要行在路上,要风雨不惧,要心有大道 ,才能一路光明。
记住那些话吧,“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的背后,有人民的目光,有上天的公力。
记住洪迈的那句诗吧,”纵饶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别以为江水风平浪静,风轻月白,有时,它也会发怒,卷起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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