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是要长一些的。十八年前曾经特特意意调整了工作,兼了长假,不顾心脏旧疾略缓去川藏线看高原的秋,虽说新都桥的秋色还斑斓,稻城的央迈勇之雪和周边金黄杨树林的参差多元也一慰思秋之心,而嘉绒藏寨的满目果树和云母闪烁的泥泞山道简直温暖了西北飒飒的秋风,但再如何停留伫立,也还是行色匆匆,挥手而别,何况高反的不适甚至难耐感多少也折扣了看秋的满腔馥郁。
但还是有一段日子接近了北方的秋,从初秋到深秋乃至初冬,让我一天又一天,甚至一刻又一刻地看秋,看着秋爬上枝头,如何妖娆变幻,又如何平静明晰地别过。那是2006年去韩国梨花女大客座任教,独在异乡,不免孤寂,一场火红的秋是期盼中的温胆方剂。也是奇怪,是年韩国各地枫叶红得都比往年晚。10月下旬,在通常的看枫名胜只能蜻蜓点水。不过梨大的秋没有让我失望。从寓所经过上坡下坡,11月初始至中旬,就看到路边的银杏叶子从边缘泛出柠檬黄,到黄绿杂糅,而全然金黄。我每天相机记录,11月3号、7号、8号、14号、15号,拍下银杏的叶色剧情。渐渐地,当银杏叶和这一场秋事的缠绵几近高潮,寂然委地而舞时,枫红接续道我来了我来了。11月中下旬,大部分枫红丝丝染枝头,正好赶上银杏给路沿山脚镶金边,红黄上下招呼,好比一管长长的水袖,挽起此刻的倾情。而后,银杏优雅无奈地每天每天地飘落,直至树干裸直而苍茫于初冬,枫红则唱起了悠长的咏叹调,极尽跌宕绵长妖娆之姿。
栗子树、柿子树等树们自然也不甘心枫叶独秋,树叶纷纷泛出橘黄、紫红、褐红等斑驳之色,栗子就直接熟至落地,满身刺毛有的已裂开,脚一踩,栗子顿现。一路看秋,偶尔收获秋实。梧桐也不甘落后,一棵百年梧桐直矗天空,叶子虽然枯黄着,但傲然的姿态在一片妖娆叶色里,自是豪情满腔,为枫红的飘然增加了壮观之气。而posco馆前的那棵树,叫不出名,虽非枫树,也无红颜,但从初秋开始由绿变柠檬黄,而老黄,而熟褐,每天经过,每天看一眼看一眼,隔几天为它留个影,它不似枫红让人等待期盼,却每天在渐然的变化里,使独在异乡的心安定下来,想着和岁月一起安静地走过,应该是人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
从未如此地接近秋天,怦然心动舒缓了劳顿孤寂,拍下每一天每一天的秋痕,好似自己也成了这个季节的一片叶子。
是年11月下旬惠芬姐到首尔开研讨会,周日陪她梨大赏秋。我们尤其欣赏韩式校长公馆前的秋景:几株枫红探出矮矮的灰砖墙,若舞姿凝固,兀自在无人的花园里肆媚。其实枫树也非“寂寞无人赏”,异乡人如我从绿的枫拍到淡红的枫乃至火红,好比几个月内看女人一生,青涩的、成熟的、风韵的、迟暮的,最终淡淡平静地等待新的轮回。
秋事说长也长,从11月初延续到12月头;然而说短也短,12月初一场冷空气,枫红顿时变颜若冻疮,纷纷飘落,每天走过的小树林,那几抹残韵,在冬阳里生出最后的感动。其实,于我而言,遭遇如此红枫秋事已然满足,何况冬日的树枝在北方干爽的蓝天下,洗练宁静,可与元人山水媲美。有一棵树当叶子尽落,在晚秋初冬的蓝天下散发非人间之气,仰望,背景阶梯状的大楼,前景光线明暗的植物,走过的女学生似乎不过人间陪衬,树在那里,却仿佛终有一天超尘而去。
如此长时间的与秋一起日常,自然印刻记忆。还记得和同事丽红在校园后山散步聊天,小路密镶金黄树叶花边。行行复行行。她说往年树叶11月份都落尽了,今年似乎特地为你留得久了。
反观己身,独自异乡工作生活,面对和处理各种突发情况,调适心理和身体压力。岁逢不惑,时感生命另有意味的生长。如此时刻目秋,相看相感,目遇也沉淀为心遇。
这样的心遇,能久慰南方短暂的秋憾。
常听古琴曲《秋风词》,林友仁先生且操缦且吟唱。淡淡而苍劲的吟哦随琴音响起:“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反复三遍,曲短悠远。此曲原意诉说闺怨,窃以为不妨碍延展出多种情感。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末曾一周一次在汾阳路那套简陋公寓内问琴于林先生,一日他兴致颇高,取过那张明代古琴,边弹边吟《秋风词》,我也紧赶慢赶地跟着,此曲不似《流水》《平沙落雁》等那般复杂,但自有一种苍凉辽远之气。一曲终了,我这个“菜鸟”浃背汗湿,却甚感畅快。林先生已逝,曲音依在。不止秋天会听,四季循环。
新冠未去,出境不宜,微信首尔的丽红,同问:何年之秋再相逢?深深期待。(龚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