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在诗歌创作中十分注重结构的安排,总结出了许多诸如起结开阖、钩挑呼应、草灰蛇线、顺逆绾插等章法。但古人也反对死守成法,纪昀在评杜审言的《登襄阳城》诗时就曾指出:“子美《登衮州城》诗,与此如一板印出。此种初出本佳,至今辗转相承,已成窠臼,但随处改换地名,即可题遍天下,殊属捷便法门。”
结构的安排一旦形成固定的模式,成为诗人沿袭与模拟的规范,便就落入格套,令人厌倦。所以古人又同时强调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以意从法,只是死法;以意运法,才是活法。
关于诗的开端,吴沆云:“首句要如鲸鲵拨浪,一击之间,便知其有千里之势。”杨载云:“破题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谢榛云:“凡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各家所论有个共同之处,即要求起手先声夺人,出人意表。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当人们接受到一个激发情绪的刺激时,就会导致相应的情绪反应,从而带来情感的变化。因此,诗的开头写得奇惊有神,就会形成一股力量,逼着读者往下读。
如岑参《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诗的首联云:“送客飞鸟外,城头楼最高。”这个令人惊绝的发端一下子就攫住了读者的心。
先声夺人,往往奇句开头。如曹植《赠徐幹》诗的前二句:惊风飘白日,忽然下西山。
不说太阳下山,偏说狂风吹走落日,起笔便振人耳目。风惊而日飘,景象何以如此奇异?李善在《文选注》中的解释是:“夫日丽于天,风生乎地,而言飘者。夫浮景骏奔,倏焉西迈,余光杳杳,似若飘然。”也就是说与时光的倏忽有关。实际上诗人并不仅仅是为表现时间的疾速,其著一“惊”字,一“飘”字,显然是以奇诡的开端使人一见而惊,不敢弃之。
又如李贺的《雁门太守行》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起语奇”,这是刘辰翁对此诗的称赞,其奇就奇在将敌军压境、边城火急的临战形势表现得不同凡响。在诗人的笔下,云似乎具有了沉重的分量与坚硬的质感,似乎具有凶猛的性格与摧毁性的力量。在黑云压城的严峻的关头,我方的景象则是守城将士披坚执锐,严阵以待,日光映照在他们的甲衣上,金鳞闪闪,耀人眼目。敌军围城,未必有黑云密布;守军列阵,也未必有日光助威,这奇特的造境,乃是诗人先声夺人的手段。黎简称李贺诗“工于发端”(《李长吉集评》),于此便可见出。
先声夺人,起势必是不凡。
如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的起调:
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
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
这首题画诗,不像一般诗歌从原委叙来,而是劈空而起。前二句以画作真,使人宛入真境,后二句落出画来,又以别幅陪起本幅。这样的开端,像自天而降的狂飙,又像骤然震响的爆竹,读后自有一种突兀可喜之感。
又如元稹的《得乐天书》诗: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此诗的首句抓住感情变化的一刹那,用万分悲慨的口气,突兀而来,惊人耳目。次句以“妻惊女哭”的场景来衬托诗人感情变化的突发性与偶然性。最后二句转到妻子的忖度与猜测,点明“先有泪”的原因。
全诗感情浓郁,余味无穷。如果诗人从自己与挚友被贬、相互诗信问候开始逶迤道来,也可表现出两人间的友谊,但就形成不了全诗开篇突兀劲峭的气势,诗人的感情也不会表达得如此生动传神。
先声夺人,感情自然强烈。如孙光宪的《谒金门》词: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
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此词写离情。开头“留不得”,写欲留伊;“留得也应无益”,写不欲留伊,诗人以奇特的笔势、道警的语气道出感情的矛盾,醒人耳目。全词就留与不留的感情中展开。从内容看,去者未必不愿滞留,怨者未必不想挽留,词人是在怨极情况下才说出“留得也应无益”之语,这之中包含了多少无可奈何的心情,包含了多少强自挣扎的痛苦。
诗的开端平淡无奇,缺乏先声夺人、出人意表的艺术效果,通常有三个原因。
一是不加经营,草率为之。
试看李远的《听人话丛台》诗:
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
云遮襄国天边去,树绕漳河地里来。
弦管变成山鸟哢,绮罗留作野花开。
金舆玉辇无踪迹,风雨唯知长碧苔。
这是一首很不错的律诗。一二是题来之脉,次联描绘此台之高与形势之胜,转落后半,极俯仰凭吊之致。然而令我们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诗开端二句太伤率易,毫无诗味可言。
再看赵师秀的《桃花寺》诗:
旧有桃花树,人呼寺故云。石幽秋鹭上,滩远夜僧闻。
汲井连黄叶,登台散白云。烧丹勾漏令,无处不逢君。
不难看出,后六句精致,前二句率易。真不知诗人用力何以前后如此不同。这样的开端要引导读者往下读完全篇,自然是相当困难的。
二是不能与诗体相称。
再看杜甫的《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
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
握发呼儿延入户,手提新画青松障。
障子松林静沓冥,凭轩忽若无丹青。(余省略)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批评起首二句“平调亦近率笔”。对七言古诗来说,以平调起头,须以警语作补救,如杜甫《戏为双松图歌》的发端“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也只是平调,然接上“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二句,在文字的肌理中,便涌出一股力量来。
而此诗起二句平平,接二句亦平平,从整首诗来说,这样的开端就太平易了,无法与诗体相称。
三是领脉过远。
试看项斯的《边州客舍》诗:
闭门不成出,麦色遍前坡。
自小诗名在,如今白发多。
经年无越信,终日厌蕃歌。
近寺居僧少,春来亦懒过。
以前四句为引端,至第六句“厌蕃歌”方才明题,这对全篇只八句的律诗来说,领脉未免太远了。方回以为只第六句就足以“唤醒一篇精神”(《瀛奎律髓》),但正如纪昀所指出的:“至第六句方点醒,究竟前四句太泛,不必曲为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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