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花厅内,就坐着李鸿章、盛宣怀、伍廷芳三个人。 李鸿章:“李光昭现在攥在咱们手里,一定要通过他将银子追回来,能追多少是多少。我还准备上个折子,请皇上太后降旨,凡与此案有牵连的人,应一律严惩,以儆效尤。这件事,就交给廷芳具体去办……” 伍廷芳点头。 李鸿章:“再就是杏荪那里,与美国合办华美银行的十三条章程我都看了,尚属妥当,俱可照准。你明天就和他们签订合约吧!” …… 盛宣怀宅邸,圆桌上,摆着一式双份中英文的华美银行十三条简明章程与合约。 盛宣怀举起葡萄酒杯,向美商代表米建威、巴特道:“预祝我们的华美银行成功,干杯!” 米建威和巴特满面笑容,也举起了酒杯,“干杯!” 谈判成功,米建威显然非常高兴。他与盛宣怀碰杯后,又与翻译碰了杯。然后走到侍立在旁的两个仆人面前,左手端酒杯,右手伸出去道:“谢谢你们的服务!” 那两个仆人显然被他这一手弄懵了,怯生生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又火烫般的缩回来。 …… 翁同龢宅邸,一顶蓝布小轿停在门口。 轿帘一掀,修眉凤目的张謇从轿内钻出来。 看门的老家人惊喜道:“是状元公呀?请进,快请进!” 一只香楠木马鞍式书桌摆在书房中间,上面除文房四宝外,还堆放着一大摞公文。 东墙下并列四座书架,上面是各种京版书籍。西墙却是两架文杏十景橱,本应陈列古奇珍玩的橱中,是一箧箧古本书籍。 正中壁上,挂着翁同龢自撰并书写的对联: 文章真处性情见, 谈笑深时风雨来。张謇看着这幅对联,感慨地说:“每次来,看到恩师亲自书写的这幅对联,总是感慨良多,恩师的书法,真是出自天籁啊!” 翁同龢连连摆手道:“以前人夸我书法,我虽口头谦虚,心内却沾沾自喜。今日季直夸我书法,那就是骂我了!” 张謇惊诧道:“恩师何出此言?” 翁同龢:“李光昭一案,他投其所好,赠我以《书海双楫》,致使我清名受损。圣上说我‘名在利前’,真是诛心之论呀!” 张謇:“事情已经过去了,恩师不必如此自责。” 翁同龢:“事情并未过去,李鸿章还在那儿揪住不放哩!再说国家白白损失了六十万银子,身为户部主管,我又怎么能不怀疚自责呢?” 张謇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内掏出一份抄卷道:“六十万的损失是追不回来了,但这里有一笔出卖江山社稷的天大损失,却靠恩师挽回!” “噢?”翁同龢扫了一眼抄卷,“华美银行章程……这是怎么回事?” 张謇:“一句话吧,李鸿章正准备借洋款,与美国人合办银行。” 翁同龢惊得站了起来,“你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 张謇:“说来好笑,我一个仆人与盛宣怀的一个仆人是老乡。那一日两人遇见,盛宣怀的仆人炫耀,他曾与洋人握过手,就这样把消息给泄露了。我当初还不敢相信,又以二两银子的代价,让那仆人弄到了这个抄卷,一看之下,震惊不已。这才赶来禀告恩师的。” 翁同龢不再说话,重新坐下,细细翻阅那抄卷,眉头不时皱起。 书房里静静的,只听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良久,翁同龢叹了一口气,把抄卷放在书桌上。 张謇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 “欺君枉法,越俎揽权。”翁同龢嘴里轻轻吐出八个字。 张謇:“恩师打算怎么办?” 翁同龢站起,手按书桌,果决地说:“立即上奏皇上皇太后,中止筹办华美银行。” 张謇:“不过……” 翁同龢敏感地问:“不过什么?” 张謇:“朝野皆知您与李鸿章素存龃龉,此次李光昭案又受了些牵连,如果此时您出面弹劾李鸿章,是不是会让人以为挟私报复,又会使恩师清名受损?” 翁同龢慷慨激昂地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名声只不过是我的羽毛,如果因为爱惜羽毛,而使国家蒙受巨大的损失,那不但要遭天下人诟骂,清夜醒来,扪心自问,我将何以为人?” 张謇激动地站起来,向翁同龢深深一揖道:“恩师此语,鹤唳长空,令人感佩之至!学生这也去联络御史,上书弹劾,务必不让李鸿章卖国之举得逞!” …… 天津,盛宣怀宅邸,台阶下,跪着曾和美商米建威握过手的两个仆人中的一个。 两个清兵上前,将他架起,带走。 …… 李鸿章官邸,盛宣怀苦笑着,“本来消息封锁的铁筒般似的,谁又能料到竟因为那个奴才和洋人握了手,以为炫耀,给泄露出去了呢?我已吩咐将那个奴才关了起来,严加惩办。” 李鸿章:“现在事情已闹得满城风雨,再惩办那个奴才又有什么用?我这就上个奏折,将中美合办银行的好处说与皇上太后听,乞请圣上批准。你呢,马上赶往京师,去总理大臣衙门与六部堂官处探询,有什么消息,即刻告我。” 四 京城,都察院大厅,各道御史和翰林院、国子监的清流文官几乎都到齐了。 群情激愤,人声鼎沸,只看见一张张愤怒的脸,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公案旁,一名御史正在奋笔疾书“请即停津沽洋银行疏”。 张謇和另外几名翰林围在他旁边。 张謇慷慨激昂地在口述。 张謇从里面走出来。 鼎沸的人声静下来,大家都将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张謇做了个请的手势,文官们立即争先恐后涌进大厅。 公案旁,文官们排成队,依次在奏折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张謇、文廷式、盛昱、黄体芳、黄煦…… 毓庆宫,御案上,一边是李鸿章请求开办华美银行的奏折;一边是“请即停津沽洋银行疏”,折子后面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签名。 翁同龢站在御案前,略显激动地给光绪说着,光绪专注地听着,手中那份“华美银行简明章程”,被他下意识地越捏越紧,皱成一团。 ……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俄国公使喀西尼像头熊一样,坐在太师椅上,用粗大的手指指点着一份“华美银行简明章程”询问。 奕劻赔着笑解释。 喀西尼站起来,威胁地晃动着食指,朝外走去。他的背影刚消失,英国公使欧格讷气势汹汹闯进来,将“华美银行简明章程”往桌上一摔,挥动着手臂,高声叫嚷起来。 一个仆人给他端上茶,碰着了他挥动的手臂,茶水四溅,烫得他连连甩手。 奕劻亲自用衣袖给他揩去茶水,又扶他坐下。 欧格讷气呼呼地刚坐下,同样手里攥着一份简明章程的法国公使,又出现在门口。 …… 庆王府内厅,一脸疲惫的奕劻由着侍女脱下袍服顶戴,瘫坐在太师椅上。 一个侍从匆匆进来,跪禀道:“翁同龢翁师傅求见主子!” 奕劻没听清楚,猛地一下坐起来,骂道:“妈拉个巴子,还让不让本王爷活了?老子让那些洋人折腾了一整天,回到家里,还不得安生!什么破人,不见!” 侍从壮着胆,又说了一句,“禀王爷,是翁师傅求见。” 奕劻这下听清楚了,“是翁师傅?快,快请他进来!” 侍从一边引着翁同龢往里走,一边说:“咱们主子本来什么人也不见了,听说是翁师傅您,一叠连声说请啊……” 翁同龢并不答话,只是微笑着随他往前走。 内厅门口,奕劻只穿着内衣,迎将出来。翁同龢一见奕劻,趋前一步,“拜见王爷!” 奕劻将他扶住,大声道:“翁师傅来得好,我被那些洋人折腾苦了,正想找个人聊聊!” 翁同龢笑道:“我就是来陪王爷聊天的。” 奕劻:“那好,我们今晚就作彻夜长谈!” 更深漏残,只有内厅还亮着灯光。窗纸上,映出两个促膝谈心的人影…… 五 储秀宫内,榻几上也摆着“华美银行简明章程”。 慈禧用中指和小指上带着两寸多长金护指的右手,轻轻捏起了这份章程。 慈禧:“闹得满世界鸡犬不宁的,就是这薄薄几页纸?” 奕劻垂手答道:“是。” 慈禧:“李鸿章的奏折我也看了,他说的也有道理啊!办海军、修铁路,还有好多杂七杂八的事要他应付,苦于经费不足。户部又不拨款给他,借洋债呢,利息轻重又常受挟制,镑价涨落复多亏损。那不就像洋人、外国一样,干脆自己办个银行!” 奕劻:“我大清和外国情况迥异,开办银行,诚如翁同龢所言,利归外国,害遗中国。” 慈禧:“难道李鸿章会有这样糊涂吗?” 奕劻:“李鸿章此举的确有越俎代庖之嫌。” 慈禧:“‘越俎代庖’、‘欺君枉法’、‘目无君上’,好像都是八十一名御史联名所上折子上的话,你怎么都搬来了?” 慈禧走动两步,继续道:“我还有一点儿弄不明白,平时你和李鸿章关系还好,今儿个怎么说起他的坏话来了?是不是与翁同龢彻夜长谈的结果?” 奕劻只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有冷汗流出来。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翁同龢昨晚是到了臣那儿……” 慈禧:“我就奇怪你们平时不太对付的,如今怎么搞到了一起?” 奕劻吓得赶快跪下,“臣和翁同龢并无不轨之言……” 慈禧:“我知道。你虽然有点贪,但对我是没有外心的,这就是为什么七爷走后,我不光让你顶替了他修园子的差使,连总理衙门的差使也让你顶替的缘故。但我要告诉你,少拉帮结伙的,那样对你没好处!” 奕劻:“臣谨记老佛爷训饬。” 慈禧:“记得就好,翁同龢昨晚都说了些什么?” 奕劻:“他以日本与外国合作开银行受累一事为例,指陈与外国办银行的利害。他还说……” 奕劻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样措词。 慈禧不耐烦地训斥说:“别吞吞吐吐的,尽管说!” 奕劻:“他还说李鸿章坐镇北洋,军政外交集于一身,权倾中外。现在又撇开朝廷户部,企图把金融大权揽到自己手中,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他敢!”慈禧冷笑一声,又回到榻几上坐下,“翁同龢又是和你‘深谈’,又是策动御史递折谏争,起劲得很。是不是看到李光昭的事,牵扯到了你们几个,合起伙来,要报一箭之仇啊?” 奕劻:“臣以为,翁同龢大节上是好的。” 慈禧:“李鸿章的大节也是好的。我看他办这个银行,也没什么大错。” 奕劻:“不过办银行的事,不光朝野震动,连各国公使都天天跑到总理衙门来,纠缠恐吓,说我们把好处给美国人独吞了,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慈禧火了:“我偏要把好处给美国人独吞,我中国自己的事,碍着他们什么了?” 奕劻叫一声“太后……”,便不敢再吱声。 慈禧也沉默一会儿,对奕劻道:“你跪安吧,停办银行的事,容我再想想。小李子,你送送庆王爷。” 李莲英:“嗻!” 奕劻已经离开,慈禧坐在榻几上,微闭着眼沉思。 李莲英轻手轻脚返回。 慈禧睁开眼:“庆王爷走了?” 李功英:“走了。” 慈禧:“他说什么了?” 李莲英:“说了。” 慈禧:“噢?” 李莲英:“庆王爷说自从出了办洋行的事,洋人吵得他太累,准备告病假,让李鸿章来总理衙门应付几天。” 慈禧:“李鸿章来洋人就不吵了?” 李莲英:“这个自然。奴才亲眼所见,洋人对李中堂之尊敬甚于庆王爷百倍,何况这办不办银行全在李中堂一句话,洋人不敢得罪他的。” 慈禧皱起眉头:“唔?” …… 养心殿西暖阁,气氛异常。 门外,包括翁同龢在内的六部堂官都到了,一个个站在那里,面色肃然。 殿外大坪里,又聚集着一大帮品佚较低的官员,这里一堆,那里一群,议论的声音虽低,却不时传了过来: “李光昭案还未了结,华美银行事又起风波,乱糟糟一场混斗,不知何时收场?” “不是皇太后有懿旨了吗?办与不办,是该了断了。” “你说这两桩事绞在一起,皇上与太后当如何裁处?” “那还用说,李鸿章人证物证俱在,稳操胜算嘛!” “我看未必,这边几个都是通天人物,联手对付谁谁倒霉!” “李鸿章赢!” “这几个赢!” “你敢打赌么?” “赌就赌……” 一个太监出来,高呼:“圣母皇太后懿旨!” 六部堂官与所有官员顿时噤声,黑压压跪倒一片。 太监:“圣母皇太后说,洋人从来没有安好心眼儿,找他们合伙,难免要吃亏上当,李鸿章那个洋行就算了。圣母皇太后又说,李光昭这个案子,也用不着七挖八查的了,将他推到菜市口一刀砍了,大伙儿图个清静……” 随着太监的宣诏—— 李光昭被五花大绑押至菜市口,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 火光熊熊,一只手将“华美银行简明章程”一页页投进火中。 …… 李鸿章宅邸,章程的最后一页渐渐化为灰烬。 李鸿章坐在那里,兀自望着那一小堆灰烬出神。 盛宣怀、伍廷芳、马三俊都站在旁边,谁也不吱声。 一派沉寂。 李鸿章站起来说:“什么也别想了!我想布置一个西式客厅,明日你们都过来出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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