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素时瑾年 于 2016-3-1 22:47 编辑
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我们对语言的使用是多么匮乏!
我们日常所使用的口语,其实很肤浅,只占语言之山峦极小极小的一个角落,但我们口语交流时,并不会觉得为难,因为我们日常所表达的思想也是肤浅的。
可当我们沉静下来,当我们在宁静的夜晚面对自己、感受到灵魂之深度的时候,当我们尝试通过写作抵达那个深度的时候,关于语言便一再有捉襟见肘之急迫感。那种困难,犹如你想盖一座房子,偏偏砖头不够用。
我们虽然语言匮乏,但有先贤为我们铲除荆棘、跋涉开路,我们顺着他们留下的遗产,语言之美确已可见一斑。最简单的例子,我们读李白杜甫,自能感受到语言的奇诡与创新,读鲁迅老舍,自能感受到行文透出的力量。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非要自己“咬文嚼字”,最终找到合适的、独具一格的表达,才能有更深切的感受。
所以我一直认为,作家写故事,文学家写类型,大师写语言。只有对语言有革新,于循规蹈矩中寻求突破,于习以为常中发现辉煌,才称得上大师的手笔。
语言革新,谈何容易!在所有文学形式中,最能体现语言革新的,便是诗歌。
与散文写事件、小说写情节不同,诗歌写意象。意象的光芒往往一闪而过,远不可望,近不可追,如何用世俗的、庸常的语言描述抽象的、超越的、皈依的情感和思维,这个难题摆在每个诗歌写作者的面前。挖掘语言的纵深,是解决该难题的工具,而阅读一首诗歌作品,最先打动人心的,也是语言。
近日读到临风醉墨的小诗,颇为惊喜。先看这阙《水调歌头》:
独坐幽斋久,风起小窗开。
月圆花好时节,一岁一轮回。
且喜文君司马,更有化蝶梁祝,来往莫相猜。
一枕甜香梦,拂柳美人来。
扶苍柏,飞天去,踏青苔。
瑶池闲步,唤个玉兔共倾杯。
今夜清辉似水,桂影荫凉如盖,洒落几欢哀。
醉向青天问,此树是谁栽?
若说本作可比古,有拔高之嫌,若说本作语言清新淡雅、简明直观,当无人有异议。这是给我的第一个阅读感动,没有华丽的文藻,没有舞文弄墨,用直白的语言讲述了一场美丽的梦境。语言和梦境都是闲适的,可谓相得益彰。
而且,这还是一首“完整的作品”。有人也许会问:作品完整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不然,因为“完整的作品”还真不多,特别是古诗词,把事情说完,把情感抒发完,文意通达,前后连贯,还要有留白之处供人遐想。
让我们跟着作者的思路,也来做一场奇幻之梦。
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微风乍起,吹开小窗。作者通过窗户,看见天上挂着一轮满月,感慨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花好月圆之时。联系下文,“月圆花好”应指中秋。
越是局促于一室之内,越是浮想于千里之外。逢此佳节,作者想到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梁山伯和祝英台这两个爱情故事,并羡慕他们的心意相通、坦诚无猜。“来往莫相猜”乃是“两小无猜”的化用,我们都知道有个成语叫“两小无猜”,但未必能化用为“来往莫相猜”,这就五个字便能看出语言的功底。
枕着自己的联翩浮想,作者入梦,朦胧之中仿佛有美人前来接他。而后,他们携手飞天,直抵月宫,在清辉笼罩的瑶池边闲步,在荫凉如盖的桂树下对酌,就连玉兔也赶来陪酒。
这个美人,或许就是月亮仙子嫦娥吧。美人相伴自是人生之快事,但所谓兴尽悲来,快乐的时光总会结束,哀愁与欢乐亦如日月接替。酒意浓处,泪洒良宵,感慨人事之变迁、造化之无常,故有一问:这棵桂花树是谁栽的呢?
个人认为,最后一句乃是点睛之笔。我们不妨拿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作对比,李白在梦中游览仙境,最后梦醒了,“惟觉时之枕席,失往来之烟霞。”而在这首作品里,作者并没有醒来,但也不是“仍在睡梦中”,能有“此树是谁栽”的疑问,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对于一场梦,不管醒或没醒,都是一种终结,唯半梦半醒最令人回味,既有梦中的化境,又有醒时的理智。
此外,这个问题已不单指感情,已经触及“终极追问”。在嫦娥的神话里,我们知道月亮上有广寒宫,有桂花树,有玉兔和吴刚,但广寒宫是谁建造的呢,桂花树是谁种下的呢,神话里没有说,仿佛嫦娥吞下仙丹飞向月亮时,“本来”就有广寒宫和桂花树。
这种“终极追问”,每个人在电光石火之间都曾有过,比如我们会想:“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我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我呢?”芸芸众生谁排演,大千世界谁雕凿,这一追问正是在兴尽悲来之际,可谓“慷慨有余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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