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人回来了,总共八人,其中三人扛着锨,两人扛着锹,他们在新搭起来的棚子下的桌子边坐下。他们围着桌子吸着烟,说着闲话,锹和锨被放在一边靠在墙上。他们脚上套着沾满黄泥的胶鞋,破旧的长袖的大褂上也沾上一片一片的黄泥,头发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因为洗脸沾上去的水。这时候三大爷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两包烟,他打开其中一包烟的开口,抽出几只夹在手上,走到一个年纪较大的抬棺人身边说:“抽烟,抽烟。辛苦了,辛苦了。”然后又顺着把烟发下去。其中有两人没有接。三爷把烟丢在了八仙桌子上。 “我不抽烟。”其中年纪轻一些的脸颊消瘦的一个人说。 “辛苦了,辛苦了,大家辛苦了。”三爷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 “哪能说辛苦呢,”年纪大一些的叫王泉的人说,他用一条雪白的毛巾擦了擦脸颊和额头上的水珠。 “只要大嫂一路走好,什么都好。”他说。 “哦。人哪。”三爷说。他坐在长凳上,从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自己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稀疏的大部分已经发白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窄小的额头上的皱纹因为眯着的眼睛而弯曲,在晨光里可以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皮痫布满他瘦瘦的几乎没有肉的脸颊上。 “人老了,就什么也不行喽。”他说。 “哪能呢,看老哥这身板,大概十年没有问题,”王泉说。 “呵呵,十年呦。说不定我明天就步她之后呢。”三爷用嘴向自家大哥家的堂屋怒了努,说。 “老哥今年多大啦,”王泉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吐着烟圈眯着眼睛问。 “猜猜,老弟猜猜?” “看老哥,不会比我大哥大。”他说。 “哈哈,我比你大哥还大上几个月呢。”三爷舒展着额头说。 “哦,那可真没有看出来。” “人是由老到老呀,怎么也是挣脱不了一个‘死’字”三爷说。他站了起来说:“你们继续坐,一会儿就吃饭了,我还有事忙。” “你去忙。”王泉说。 “听说,杨松治身子板不好,有病。”八个中的一个人说。 “什么病?”另一个人问。 “不知道,你没有看到他越来越瘦了?” “人老了就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么。”王泉说,“我身上也是,总感觉浑身不舒服。” “不一样,那不一样。他得的不是一般的病。” “那是什么病?” “具体来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他病的不轻。”那个人说。 “你是在瞎掰吧。”王泉说:“我可看他一直没有什么变化,身体就挺好。就像今天,身体可好的没有话说,怎么也不像有病的人。再说了,他不还是有三个儿子么,他的二儿子还那么有钱,如果他有病会不去看?还在这里主持大局? “我也只是听说。”那个人说。 “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杨松治可是一个老好人。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王泉说。 “哦,我也知道。“那个人说。 八点钟刚过,接冰棺的车子缓缓的在堂哥家的大门口停下。我走进屋子里,看着摆放在堂屋正中间的冰棺,冰棺前放着一个烧纸钱的火盆,现在火势正旺,再往前靠近门边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凳子,凳子上的香炉里青烟袅袅,香炉两边是盛在盘子里的水果。门外,两边相对着摆着四个是蛇皮袋里装着草的垫子,中间摆着一个。垫子上一边跪着堂哥、他的大儿子杨庆、以及他的孙女。另一边是二堂哥与他的儿子。他们让额头贴着地面,身体弯曲,长长的孝服托在后面,一动不动。吊丧的人陆续来到,在“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四叩首、起、鞠躬”声里来来去去。马路上人来人往,鞭炮声不断响起。 我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感觉和听着眼前的一切,偶尔有人喊我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我还是想往前走,走到冰棺跟前,低下头,看宾馆里睡着的人儿,我想知道她睡觉的样子,我想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我还想伸出手,让手指在她已经冰冷干瘪的身体上划过,如雨水滑过天空,但我终究没有。 我好奇着眼前的一切。我好奇眼前的人,那些说着话或露出些许悲伤或沉默不言的人。我更好奇躺在冰棺里的人,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留下,沉默如一块木头,或土地上的一块石头,百年过后不知谁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名字叫蒋季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六十年前她正年少,迈着小脚顶着红头巾一路走来,从此,和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子绑在了一起,这一绑就是一辈子、一生、一个叹息、一口气,然后消失,如一片集结在一起然后破碎的云——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不过她有孩子,那个代号为蒋季萍的女人有着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她也有孙子,孙女。这是一个大家。 漆着红漆的棺材放在门外的院子里,棺材盖子被放在一边,等待着合闭。 “阿生,娘家来人啦,赶快拿两挂鞭炮来。”三爷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知道了,”我回应着,从里屋拿出两挂盘在一起大如脸盆的鞭炮沿着土路来到马路边。马路两旁已经站满了自家人,他们带着白头巾,在微微刮着的夏风里沉默的站着,可以看到从侧面刮来的风吹的他们的白头巾荡来荡去,如冬天芦苇荡里被折断头斜挂着的不断摇摆着的毛茸茸的芦苇花。偶尔的话语声从他们中间的孩子的嘴里传出,显得既飘渺又悠远。我把鞭炮铺展开来,在众人身后,平放在马路两边,静静地等待着马路尽头的鞭炮声响起。那里停着一辆三轮车和一辆拖拉机,可以看到人们正不断地从车上往下搬花圈。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路尽头的鞭炮终于响了起来,乒乓作响的鞭炮如一串急速跳跃的音符在乡村的天空中响起。我赶忙打着火机,点燃已经准备好的鞭炮,然后跳开,鞭炮的引火线急速燃烧。仿佛是为了应和路那头的鞭炮声,鞭炮瞬间炸开,在空气中留下滚滚灰烟,灰烟不断扩散、飘扬,在连续的爆炸声里飘向青天。我们就在刺鼻的火药味里迎接娘家人,然后顺着土路回到堂哥家。 十点钟,木匠来了,冰棺的盖子被打开,可以清楚地看到躺在冰棺里如睡了的人儿。她身体挺直,被翠绿色的带有花瓣的丝绸制成的衣服包裹着,两只手交叉的放在胸前,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但你不能从她枯黄的脸上看到一丝表情。她瘦小的身子就那样放着,雪白的银发被梳的顺顺当当,在后脑勺上盘成髻状,火盆里晃动的灯光照在她紧闭的眼睛和额头上,通过跳跃的火光你不能在她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 棺材被抬到了屋子里,和冰棺并排放在长凳上,堂嫂在打开的棺材里铺上一条墨绿色的新被子,然后堂哥拖着睡在冰棺里的人儿的早已经僵硬的头,另一个堂哥和他的儿子则拖着身子。就这样,蒋季萍被稳稳妥妥的移到了棺材里,接着是盖上棺材盖子,钉上钉。 这个世界将远离她而去。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注视,不知道她是否舍得,不知道她是否在观看自己的躯体将远离尘间,被永久置放于阴暗。 在晃荡中轻轻的上升,如风中飘扬的柳絮。在洒满阳光的脚印里,你会越飞越高。或者坠进深渊,如冬天里想游出厚厚冰面的鱼。 在荒凉的旷野,你是否有所停驻?在有哭有笑里忆起了过去的种种。其实一切只是一个玩笑,一个谎言,一个虚假的从没有存在过的故事,但你毕竟站在过这里。 该是出棺的时候了,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半刚过。我走出大门外,门外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我一个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堂姐夫手里拿着一个盛满纸钱的竹篮,不时的撒着,纷纷扬扬的纸钱就在天空中旋转、飞舞,然后落在路边的秧田里,为墨绿的田野添加一层惨淡的白斑,杨金生呢,正扛着白幡走在他舅舅的后面,他们一身孝服,在乡村的马路上被风吹的一阵阵飘扬,我赶忙抓住一个靠在门边上的花圈挤进那扛着花圈的队伍走了出去。八个抬棺人抬着棺材走在我们身后,他们哼着不知道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沧桑的调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跟在后面,扁担压在他们的肩膀上,上下起伏,如一曲永远也唱不完的远古歌谣。棺材后面跟着一群已逝之人的亲戚、朋友及邻里。女人们只走在村头就停下了脚步,她们哭天喊地,为棺材里躺着的人做最后送别。队伍离村子越来越远,棺材里的人儿离自己的亲人越来越远,身后女人们哭的声音依旧继续,时间依旧继续。 我们顺着马路走到一条不是很宽的布满青草的土路上,向着最终的目的地一路前行。因为昨天才下过雨,路上很潮湿,又因为路比较狭窄,队伍被拉窄拉长。抬棺人嘴里的调子依旧沧桑,可以听到沧桑的调子里不时的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声。我回头看了看,看到抬棺人黄铜般的脸颊及脖子上雨淋一般的汗水。棺材实在过重,空着的闲人不得不帮着抬棺人一起抬棺,一时间,人员攒动,呼声鹤起。半个小时过后,人们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那是一片埋载了祖先骨骼的坟地,这一片坟地见证了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辉煌及没落,事事与非非。坟地埋载着一代又一代人,过后,仍会有着一代又一代人继续在这里长眠。 仿佛是一种默契,到了坟场之后,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一时间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独有的静默,除了那远处芦苇荡里的山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用自己独有的目光审视这一群默不作声的人儿。起风了,呼呼的风从远方吹来,走过田野与乡村,带着自己独有的气息,轻轻吹拂着站着的人的额头,然后又飘向远方。 棺材在已经挖好了的穴位旁停下,因为穴位里有着少许的积水,堂哥拄着铁锨跳了下去,用铁锨一点一点的将坑里的水刮了出来,然后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上地面。 风水师傅走了过来,指导着人们将棺材缓缓地放进穴位里,这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因腿脚不好拄着拐杖的胖老人,他手里拿着老式指南针,不时的看着方位。棺材被缓缓地放下,最后终于被定格,永久的停留在穴位中。 土随锨起,缓缓地散落,顺着棺材盖向下落,渐渐地将棺材盖没,最后形成了一个崭新的坟头。不知谁点燃了鞭炮,鞭炮声此起彼伏,阵阵青烟飘起,让湛蓝的天空变的朦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