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一笠人归隐
文/温房酒窖
居住在南方多水的中小城市里,江边、水塘随处都可见到垂钓的人,一枝鱼竿、一把阳伞、一个马扎静钓一天;其实,不仅在白天,在夜间也不乏垂钓者。站在我住处的窗前,经常能见到江对岸的水边杂草丛中,一盏蓝紫色的夜钓灯在黑暗中幽幽地闪亮;甚至凌晨起夜时,那灯还亮着。
捕鱼作为一种谋生手段在远古时期就有了,而钓鱼这种捕鱼方法,据说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出现。中国古代不知有过多少因垂钓而出名的人,其中最出名的当然是直钩钓鱼的姜太公了,这个隐士遇明主而得以一展才华、建功立业的传说能流传几千年,说明它很符合士子们的想象和向往。与姜子牙几乎齐名的还有一位渔夫,他就是不慕仕途、隐居山野、垂钓富春江的严光严子陵。
严子陵年轻时就很有名望,游学长安时,曾与刘秀和侯霸等人同学。他在王莽称帝时就多次谢绝了入朝为官的邀聘。他的同学一介布衣刘秀后来击败王莽,建立起东汉王朝,当上了汉光武皇帝。登基后,光武帝思贤若渴,派人到处寻找严子陵。当得知严子陵披着羊裘隐居在齐国某个地方钓鱼,便立即派人备车去请,连请三次。严子陵实在推托不过,到了一趟洛阳。不过,他最终还是不辞而别,悄然离去,隐居于富春江畔;从此,与烟云水月为伴,以耕种垂钓为生,悠悠然过着闲适恬淡的生活,享年80。
严子陵不愿为官,以钓鱼为乐,这本是他一己的选择,《后汉书》中用不足五百字对此作了记载。然而,严子陵的垂钓虽不如姜太公那般神奇,却也同样引出许许多多的赞颂和评议。历代不知有多少士子文人为他一展文采,不知有多少诗词歌赋评议他的归隐传奇,富春江畔的这一钓当真是书尽风流。
据说,从南北朝到清朝就有千多名诗人文人到过严子陵垂钓处——富春江畔的严陵濑,并留下了两千多首诗文。其中很大部分都在赞颂严子陵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的高风亮节。李白以一首古风称赞他“松柏本孤直”,表白了对他的无限景仰和追慕;而北宋范仲淹更是在富春江严陵濑旁兴建了一座钓台和祠堂,再写一篇《严先生祠堂记》,一曲长歌“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使得严子陵的高风亮节广为传颂,备受后世人们的敬仰。
除了赞颂严子陵之外,李白和黄庭坚等人也大赞光武帝心胸开阔,有容人之气度;而范仲淹不无羡慕地赞誉道:“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不是先生就不能成就光武帝气量的宏大,不是光武帝,又怎能促成先生品质的崇高呢?)”不过,这反倒让人不禁有些怀疑,这实际上是否是一场给天下人看的精彩表演呢?
一些文人面对严子陵钓台也是不由的见景生情、怀古伤今,进而感怀自身、由己及人生发出各种的感念。例如,明代文学家宗臣撰写的《钓台赋》就用韩信等人辅佐汉高祖建立汉王朝因功高盖主而惨遭杀戮等故事,感叹君臣之间的际遇与祸福的无常,羡慕严光可以远离虽有荣华富贵却又危机四伏的朝廷,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自由生活。
不过,众多诗文中也不都是溢美之词,也有批评严子陵的。元代贡师泰作《钓台》诗,批评严子陵在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之时不辅佐光武帝就是不义。更有甚者,明朝的朱元璋还著《严光论》,认为严光的所作所为就是大逆不道,斥责他不肯为君所用,“朕观当时之罪人,罪人大者莫过严光、周党之徒。”这位草莽英雄一旦坐上龙庭,就满脑子皇权至上的思想,认为士子能去钓鱼也是君恩,而凡是不与朝廷合作者皆为罪人,不可饶恕。因此,他不仅诛杀了不肯为其所用的士子,更有御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看来,严子陵若是生在明朝,就别想躲起来钓鱼了。
除此之外,也还有讥讽的。明代王世贞在他的《登钓台赋》中就用一句“渭川钓利,桐江钓名。”辛辣地讽刺了历史上最出名的两位渔夫姜太公和严子陵,认为他们完全是为了功利与名誉而钓鱼。更有一首诗直截了当地说严子陵反穿羊裘去钓鱼,分明是沽名钓誉:“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波茫茫何处寻?”
对于严子陵归隐却又能留芳千古,宋代的陆游也写了一首《杂感》,提出质疑:“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先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显然,陆游认为,归隐却让人知道,就不是真正的隐士了。不过,我倒是觉得,对于严子陵来说,在新登基的皇帝派人四下搜寻的情况下,若刻意躲避绝非明智,只有尽早表明心迹并为社会广泛知晓才是长久平安之策。
历史本身的事实究竟如何,我们无法知道,《后汉书》中的几百字就是史学家记载的表面事实,严子陵的本意如何并没有记载,他本人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只能任由后人评说了。
我猜想,严子陵初时应该确有仿效姜太公之意,反穿羊裘垂钓江滩就是要引起他人注目。光武帝三请之后便来到洛阳。只是在见过当年的同学刘秀,尤其是见到侯霸之后心思才发生了变化。曾在王莽朝廷内为官的侯霸现在已是光武帝的丞相了。看来,严子陵本身的确是一位典型的知识分子,生性疏懒又清高傲气,虽有大才却无斗心,见到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能得势,他便完全打消了出仕的念头,遛之大吉了。从此,他这才是真正地垂钓于“富春烟雨,一蓑一笠人归隐”了。
中国历史上很多保持着正直操守和良心的文人士子,当他们的清高和骄傲已不能为浑浊不堪的官场和世俗社会所容时,便会产生一种归隐情结,把成为隐士作为最终的归宿。这应该也是儒道互补思想的具体体现:进则仕,退则隐。在《荀子·儒效》中有一段文字:“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穷处而荣,独居而乐”,这应该也是真正的隐士的写照,也是对他们的高度赞扬吧。在《孟子·尽心上》中,孟子说:“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不就是姜太公和严子陵这些文人高士的人生价值取向吗?这也是两千多年来所有正直而有责任感的文士们立身处世的座右铭,同时,还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应牢记并遵循的古训。
望着江对岸草丛中的那盏夜钓灯,我不禁在想,隐身在灯后黑暗处的那位垂钓者,难道也是那有着悠久历史的隐士文化的现代实践者?真想哪天过江去会会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