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烟雨中的杭城
文/月影
谷雨时节的雨丝斜斜划过西子湖面,伫立于苏堤的第三座石拱桥上,看着湖水被风吹起层层细密的褶皱,像是绣娘失手跌落的缭线,将半城山色绣进了暮春烟青色的绸缎里。
柳絮沾着水汽低低掠过堤岸,忽而钻进断桥旁那株桃树的残红里。这时节桃花早已褪了颜色,对岸的晚樱却还擎着粉白的花盏,在细雨中微微发颤。忽然一声“行不得也哥哥”穿林渡水而来,惊得几片樱瓣扑簌簌跌入湖中,原来是鹧鸪在烟树深处啼唤。
如原始音乐的鸣声总是让人想起宋人词笺,八百年前辛稼轩在郁孤台写下“山深闻鹧鸪”时,可曾想到这鸟鸣会飘过千山万水,落在西子湖的暮春时节?雨脚渐密,打湿了孤山脚下的木芙蓉新叶,倒让鹧鸪的啼声愈发清亮,仿佛能穿透青石板上苔痕斑驳的岁月。
转过涌金门的老城墙,巷子深处有户人家的蔷薇探出墙头。胭脂色的花瓣承载着雨珠,将滴未滴的模样,倒像是王星记的绸伞上晕开的水墨。此时有个骑单车的少年从巷口掠过,蓝白校服掠过湿漉漉的粉墙,惊起三两只白颈鸦。它们扑棱棱飞向吴山方向时,鹧鸪声又从保俶塔的剪影里荡出来,混着灵隐寺的晚钟,在龙井茶田的雾气里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青藤茶馆的窗棂半开着,雨丝裹着玉兰香钻进了茶盏。邻座老者用吴语轻吟:“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忽然明白鹧鸪为何偏爱杭城的暮春。这啼声原来是从《越人歌》里漏出来的韵脚,在苏小小的油壁车前打了个转,被林和靖的梅妻鹤子染了清气,又沾着张岱湖心亭的雪意,方才落在今人的耳中。
暮色渐渐靠近时,断桥上的游人开始慢慢散去。茶楼檐角的风铃被晚风抚过,叮咚声里,望湖楼的红灯笼次第亮起。远处的雷峰塔影浸在暮霭中,恍如黄公望未干的水墨。这时鹧鸪声忽近忽远,倒像是给这幅长卷添了枚朱砂印。只是不知这方闲章,究竟钤在宋朝的绢本上,还是落在了今人的手机相册里。
暮春时节的雨总是来得恰如其分,当第一缕雨丝拂过柳浪闻莺的垂绦,整座杭州城便浸润在青灰色的水墨里。站在北山街的梧桐树下看,对岸的宝石山渐渐隐入乳白色的烟岚,保俶塔的剪影恍若悬在空中的狼毫,正待蘸取西子湖的墨汁。
西子湖的水面泛起细密的银鳞,游船在雨帘中忽隐忽现,像是宣纸上洇开的淡墨。苏堤六桥的轮廓在雨雾中愈发朦胧,恍若苏东坡当年挥毫时遗落的笔锋。那些垂柳仿佛蘸饱了西子湖的墨汁,将千年前的词句细细梳成绿丝绦:“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此刻的湖山,恰似那未曾题款的古画,任雨脚在绢帛上洇出苍润的苔痕。
沿着南山路徐行,雷峰塔的金顶在雨幕中时明时暗。塔影倒垂湖心,恍若白娘子被镇时遗落的金钗。断桥上几个游人撑起的天堂油纸伞,倒像是许仙当年执过的那柄油纸伞,在时空的褶皱里开谢了千年。雨丝漫过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墓,六朝松的针叶簌簌低语,恍惚听得见南齐歌伎的环佩叮咚:“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转过杨公堤,忽见茅家埠的芦苇丛在雨中起伏如浪。黛瓦白墙的茶舍隐现林间,龙井新茶的清香混着雨气沁入肺腑。老茶农戴着竹斗笠在茶园穿梭,手指拂过沾满雨珠的嫩芽,仿佛在点数翡翠念珠。远处灵隐寺的钟声穿透雨幕,与虎跑泉的潺湲应和成韵,惊起一群白鹭掠过冷泉亭的飞檐。
钱塘江的涛声自东南方隐隐传来,六和塔的铜铃在风中摇晃,将八百年前的潮信摇成细碎的清响。江对岸的新城广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玻璃幕墙映着流动的云影,恍如海市蜃楼。之江路的悬铃木滴着雨水,打湿了林风眠画中那些青灰色的屋脊。老杭城与新钱塘在烟雨中相望,恰似《富春山居图》的残卷与数字绘屏的像素共处一室。
雨脚渐疏时,登上吴山城隍阁。整座杭城在薄暮中次第亮起灯火,运河的游船拖着金色的光尾划过拱宸桥洞,武林广场的喷泉在雨帘里绽开霓虹。南宋御街的青石板泛着水光,倒映出骑楼廊柱间飘摇的灯笼,恍惚与《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梁市井重叠。丝绸博物馆的织机仍在唧唧复唧唧,将千年的烟雨经纬,织进华美如云的缎匹。
烟雨杭城,杭城烟雨,说不完的故事,抒不尽的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