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泪故乡
(以此祭奠我的故乡孙把头屯和曾经的孩提玩伴及邻里亲人)
人生一世,羁旅茫茫,无论远行千里万里,还是相隔几十年一辈子,深信故乡二字总是无人例外的放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那个天赐的人生初遇之处无论是贫瘠或肥沃,静谧与繁华,都百分之百的令人回望和牵挂。我的故乡在小兴安岭南麓呼兰河源头的铁力市,当年叫铁山包,细致的说是城郊的一个叫孙把头屯儿的地方。
说是故乡,其实是在我虚四岁时(一九五三年)才和一岁的二弟随父母搬迁到这里,呼兰才是生我的地方,但那里只不过作为籍贯在心中存有特殊的情感,这里才安放着我的整个童年和青春,见证着大半辈子的生活印记,记录着乡邻亲友同学的若干故事,收容着爷爷奶奶和父母的魂灵。
有记忆的人生从这里开始,那是一九五三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下了火车坐上一个斗车,(类似于黄包车用马拉的)向北坑坑洼洼的一路颠簸三四华里就到了屯子最前排的奶奶家。 从刚掌灯的屋里跑出来把我从车上抱进奶奶家的是邻居高树金,才十几岁大,知道要来人,早已等候在这里,后来我叫他高大哥,始终比对其他人亲切。他就如一个接生婆让我最初落草在这个记忆的里程......
屯子里前后折斜着三四条巷道,不规整的稀稀拉拉的分布着四五十撮草泥房,我们先在奶奶对面炕住了一段时光。不久爸爸在大后街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老李家的一间半房。别看屯子不大,孩子却满多的。我家和东邻老姚家中间是个还能盖两撮房的空场,每天都有一大群孩子玩耍, 就近一凑就是十多个二十来个,或扇纸片儿、踢马掌钉、编花篮儿,或从这儿起步绕半个屯子追逐着疯跑几圈儿。各自的妈妈不喊吃饭都不散去。其中有个稍大几岁的叫锦州的孩子总拿一把木制大刀,类似于关老爷的青龙偃月,我羡慕极了。那个锦州不几年就搬走了,不知去了何处。
那时的孩子们是自由的, 没有娇惯,也娇惯不过来,有点磕磕碰碰的习以为常,更没有丢的偷的。孩子们随意玩,小的跟着大的,弟弟跟着哥哥,像甩不掉的尾巴。
孙把头屯儿,顾名思义,建屯的是靠近屯子东头的老孙家。一个用柳条子夹起的两三亩地的大院子,五间房坐北朝南,共有十来口人, 老哥俩曾经领人干活,盖房子、锯木头、放山(采人参)等等,所以人称把头,由此名号在文革中也受到了冲击,在法院当院长的大儿子被下放到屯子里(届时已名为东胜四队)劳动了一段时间。汗颜,在那个愚氓的时候,真不知把头是个多大的“反动”头衔......
孙把头家东边两百米就是林业局的深林小铁道,每天都有数列原条车呼啸下山。屯西六七里左右是县城街里,一条崎岖的土路相通。西北方向二里地左右是十一农场。铁道东斜对过有个讷家屯(后来叫东胜三队),屯子东边不远就是林子,直连着苍茫的小兴安岭。所以街里人也把我们这叫东山或北山。
大跃进时,铁道东成立了钢铁厂,矗起高炉一片,晚上烧焦炭的放铁水的染红了半边天,不过没几年就下马了。 道西的孙把头屯除了在林业局上班的,其他散农户皆入了社。叫作铁力镇人民公社东胜四队,以种菜为主。入社有的用牛有的用马,爸爸是用开垦的一垧地加入的。
夏天大热天儿,孩子经常去铁道边的一个黄土坑洗澡,水不深,大小孩子都敢下。瞎扑腾一会儿出来,身上还淌着黄泥汤子,哈哈,洗还不如不洗。稍大些的孩子则在四队的一个两亩水域的小水库里打狗刨,因为深些太小孩子只能望洋兴叹。
我八岁上学,虽是农户因三叔是林业子弟校的老师,沾光就近入了学,学校就在去火车站的半路上,过了叫新林村的林业职工家属区就是,出门一溜小跑就到了,放学差不多天天都到奶奶家点个卯,爷爷会给两块糖,顺便骂声“小兔崽子”(爷爷摆摊床作小买卖,家里不断糖块,后来入了合营商店。)几十年后的今天,当祖孙阴阳两隔,想起这句骂声竟然是如此的亲切......
因为吃粮本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孩子能吃却只有十几斤定量,西屋老李家三个半大孩子吃不起了,请辞了在储木场的守卫工作,搬回了庆安老家(因为农村按人头分粮,大人孩子一样多)。走了老李家 搬来了老王家,王志忠和我同龄,与他们西院的大一岁的徐成汉我们仨形影不离。放学一起去头道河子钓鱼,一起用夹子在新耕的垄沟打雀儿,有时上小铁道捡铁,那时的木材车经常出事故,两侧铁道路基下翻落的原条横三竖四的, 出事故时无论台车或铁轨上就会损伤一些螺丝道钉什么的,有时还有破碎的护轴的铜瓦。我们一步一个道方子的遛到五公里桥头每人都会捡几斤,当时卖废铁才三五分钱一斤,也着实有点瘾呢。 忘了是谁最先出的招,我们每人在竹竿上绑个八号线,威个钩,经常去储木场堆得如山般的楞垛之间,在原木两头的空隙向里张望,寻找蘑菇,钩出来。边玩边弄回了美味。到了四五年级的时候,胆儿大了,脚步也向远延伸,学校周六下午放假,我们就扛着鱼竿徒步二十几里土草泥沼路去依吉密河钓鱼,有时也带着甩不掉的二弟和三弟,河边上蹲个小宿。周日下午拎着一两串子鱼并带着蚊子馈赠的满手满脸红点子舞蹈归途。
每到腊月二十几,就张罗糊灯笼,凭自己的能耐,或用铁丝或用木条作框,做完大的作小的,(大的在院子里升灯笼竿,小的是给自己和弟弟们拎着的)五彩纸一糊,哈哈年味出来了。然后我们相约去林子里扛灯笼竿,挑最高的最直的还比较细的扛着不费劲的,每人锯一棵(当时木材有的是,小小不然的没法可违)。年前几天功夫,整个屯子,包括街里森铁的所有居住区,家家院子都立起了,如港口密布的桅杆。三十刚眼擦黑儿,我几个遥相呼应的一二三的升起灯笼。口中还哼着“进进”“进进......”的类似于升国旗的曲调。
那段灾荒的日子,太多的艰难都被父母们遮风挡雨,稚气的欢悦和不暗时事的天真对生活的疾苦又能觉察多少呢?虽然我们也挖过野菜,主食过野菜团儿,虽然只有过年才能多吃几顿好的。但被记忆留下的怕只有那无忧无虑的感知......
初中刚要毕业,文革开始了,徐成汉他们因是林业子弟上山了, 我自然不用办下乡手续就回到生产队。起初没有直接去大帮劳动,期盼运动过去能重返校园考个中专什么的。但良知也不允许待着,因爸爸捡粪(那时没有化肥,社里种菜种粮的完全是农家肥)我弟弟妹妹的四五个,干大帮每天只挣十个公分,所以爸爸选择了捡粪,按斤算多劳多得。我帮爸爸拉了一段时间粪车。其间远远的看见同学总是低下头,觉得不好意思。却也偷偷的留下了几笔诗行:
拉起粪车,起早奔忙,挑起粪桶,走街串巷。
伏天的酷暑,不拉车已汗流浃背。
氨酵的蒸腾,数步外鼻眼沙得慌。
引颈汗浇路,负荆染臂膀…….
拉起粪车,起早奔忙,手握钢钎,走街串巷。
三九的严寒,皮裘裹体也不多余,小棉袄却挂在车上。
帽耳高挽,头发挂霜,满载归途,心系何方?
收入虽微呀,是生活的屏障,大粪虽臭啊,岂非孕育着金秋的芬芳?
粪车,可拉上生活的峰顶?粪堆,能筑起理想的基墙?
两年后,终于参加了大帮,与我一般大的小青年就有十多个,几十人一起春种秋收,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田间歇息垄台儿上一坐,打扑克什么的倒也愉悦。中秋节时割谷子,我写下了第一首小绝:八月谷齐项,金涛如海流。棵棵虽浪涌,穗穗附首羞。......每年等打完场稍有闲暇已经数九寒天了,年年趁此用人力车上山拉烧柴,以解决一年的烧饭取暖。在最冷的季节且是最冷的清晨,鬼呲牙的时候,顶着一弯下玄月出行,哈哈,颇有点儿侠风之气哟,有诗为证:新雪倍加洁,九天寒骨彻。唯月与我行,碾轮驰车夜。
社里每年也需要趁冬闲割榛柴夹大园子育秧苗,然后拆下架黄瓜豆角什么的,几台马车一起出行,等榛柴够用了,还要去几十里远的采伐号拉薪炭柴,每户分一车,届时又把年轻的劳力召集起来。同样是鬼呲牙的时候,人拉车能走出汗,坐马车四五十里路,呵呵,零下四十来度,不信试试,大老板儿王庆发吸尽一袋烟就开始下地跑,大伙都纷纷跟着,等跑热乎一些重新上车,反反复复。后来陈大生子琢磨个高招,临行备一抱劈柴,半小时行程过了森铁和干馏厂出了居民区,就在车上的马槽里点起了篝火,替换着老板儿赶车,其他人围坐一起火烤胸前暖了,有人会乘兴喊一段;老子的队伍刚开张.....触景生情,我油然暗自构思:
晓驾长车赴远山,围坐槽火驱九寒。
马蹄踏碎千里雪,火舌舔开一线天。
无酒夜寒火更暖,有歌月细舞难旋。
收罢黑土收白雪,桑田沧海大荒天。
人是智慧的, 在艰苦的生活味道里总能找到一点儿中和的调料,或以烟化解,或以酒消磨,或以赌生趣。我生性愚钝,学不会那些,偶尔俗不可耐的堆积起诗的砝码来平衡生活压力的天平......
说来也怪,当穿越时空回首,千辛万苦似是而非浑然少觉,情不自禁仍留恋那一片逝水光阴,哦,确切的说,是留恋那人生最美的年华,留恋那生命初识的一方土地,就如婴儿初识的母乳,再无其他可比拟。
岁月荏苒,屯子逐年变大。虽然挣的少,却也禁不住庄户人由来的节俭, 年年都有结婚和盖房的, 谁盖房,大家都去帮工,人多力量大,热热闹闹,亲切又实在。是啊,穷时候人就是热乎,比如谁家粮食接乎不上了下月了,来个客需要一碗白面豆油的,邻居间时常串换,用碗而非是称。即便偶尔来个路人,来个乞丐找点儿饭吃,找个住处,也没有拒绝,不会也无须防备。哦,那时的民风,那时的人哟,真个让后来人不敢相信......
十年后第一次恢复高考,也曾蠢蠢欲动,但已成了家有了孩子,终于放弃了。
为了那顶多每天值一块来钱的十个大公分舍不得歇工,再抽空起早贪黑的侍弄自家小园儿和作点木工活,收敛了所有玩的时间,就连最喜欢的钓鱼竟然隐忍了十多年......
做梦也想不到,人民公社黄了,我不再给生产队当育苗技术员了,开始自家育苗,扣大棚,卖菜,尝试着一时还多少有点失落的没有拘束的生活。终于也盖上了砖瓦房,甚至把儿子将来的房间都打算了出来。
但是传统的农耕生活没能留住长大的孩子,现实的波光潋影牵动着他们纤弱的一叶扁舟,飘向了大都市,步入了改革开放的考场,去解读类似候鸟式的生活命题。
当然,有的退场,有的继续,我的孩子仍在继续,前途如梦,人生也如梦。
当青丝染成白发,父母一代皆已作古,他们再无更改的永远固守在这一方土地。年轻的大多离家,有的年年助力春运,有的象征性的异乡定居,唯有孩子高考前才不得已的回乡陪读.....更小的孩子吗,由于多年的计划生育,走一圈已难见寥寥。寥寥无几的也都被大人们手拿把掐,生怕意外。
我和老伴儿终也不情愿的被推上了年龄的高峰,见活就打怵的样子是藏不住的,以至于割舍了故园之情投向了孩子,不知是对还是错......
十几年后老家回顾,一百五六十撮房的村庄只剩有二三十户仍住着人,纵横的巷道皆只剩中间一条羊肠,两侧长满荒草,篱笆里边的院子都荒废着,长起了蒿草和荆条或小树,绕一圈瞧不见孩子也看不见几个大人。荒凉二字油然泪目。诚然,环视一公里外,街里市区已是旧貌新颜。农场和新林村也楼房幢幢,市医院的宏伟建筑直逼我们村边地头。我的故乡风生水起,我的故乡也冷落萧条。孙把头屯不知是被遗弃的孩子还是忘却的祖坟?开心和忧郁并存,心情五味,泪目,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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