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破月隆泰八年,国泰民安,京城一派繁荣。
皇城内。
“陛下,宸妃娘娘…生了…”小黄门一路气喘吁吁跑到养心殿,门前两侧带刀侍卫长臂一展,左右拦住。门内太监出来问:“什么事吵吵?”
小黄门顾不得一脑门子的汗水,恭恭敬敬地禀告:“大总管,宸妃娘娘生了。”“啊,那还不快,快跟咱家进殿禀报皇上!”
殿内,当今圣上隆泰帝端坐龙椅上,底下站了一排员员,以司天监监正刘大人为首。皇帝龙威庄重,沉声问:“什么时辰?是男是女?”
小黄门匍匐在地答道:“巳时落地,是位公主。”
员员顿时一阵窃窃私语,相顾攀问,只见司天监监正沉吟不语掐指默算,一脸的莫测高深。见皇帝觑他一眼后方才躬身禀道:“微臣刚刚掐算一番,略闻一分天道之音。自太祖开国至今恰轮十二春秋,天下大定,河清海晏。陛下,女生正月正旬巳时为不吉之兆,且卦象凶显,此命格破月兼亡神煞,系内克父母外克公婆…况又羊年,凶上加险,将来恐犯国本……”
语音渐落,四周皆寂。
良久,养心殿发出一道圣旨—宸妃李氏,柔奸贱婢,生女破月,命犯孤煞,克朕克天,冲撞国本……为天下故,母打入冷宫,永不得出…女戗河外,不得留活…
〖二〗赴约
幽州节度使是个十五岁的小儿郎。面如冠玉俊美无俦。虽年少面嫩,偏又性极冷静沉稳,机敏多智,平日里宅家不出,上了战场如桀骜的苍鹰,独战时能撕碎敌人的大阵,协同又如群狼环伺,杀敌犹如囊中取物,令敌闻之丧胆,故在上一任节度使回京述职后幽州重责便担在他身上。
这一日,守城门将来报:接京中快报,太子将于十日后抵达。众将不以为然。唯有军师柳先生颇有虑色。“大将军得想想太子为什么而来……”“军师无需多虑,他若安分则敬之,他若有非分之想则…”“…大将军还是着力布署将军府吧,余下的事情属下安排。”“好。”
“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总有人需要手脸干净的活着,活着去承恩。”“……好。”幸得柳先生亦师亦父四顾周全才能干净活着,也是柳夫人一把拉扯大,只为当年李氏的一饭之恩,护孤十五年,早已不是说声谢字的大恩。
十日倏忽而过。五月的天似泼满青釉,你瓷蓝的衣袖在风里飘拂,竟与我梦里一致!低眉,敛目,拱手:“太子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辛苦不辛苦!”抢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腕子。看到他神采飞扬的眸子我忍下夺手劈晕他的念头,但还是忍不住挣扎,毕竟除了柳嬷嬷我抗拒所有人的亲密接触。终究还是被我挣脱,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神色自若得无比霸道,又不失温雅,瞧着惹人生怒。
酒过三巡,与众人谈笑风生的他突然侧身低语:“明日陪我走一趟城郊?”我瞥他一眼,城郊挨云州,云州过去就是兖州—再过去就是大辽皇帝的行宫。这些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听闻你跟辽国太子有约,也带我去玩玩?”我又瞥他一眼。辽国太子挑战书都下到皇都,怎么成了跟我有约?
我突然灵机一动:“殿下是为督战而来?”他闻言一笑,端着酒杯冲众人示意,“孤这次来陪你们大将军赴辽太子约,与众将军一同见证西北军的神武,耀我国威。”周旋之余还偏头对我眨眼睛:“也是为你而来。”一脸真诚。我垂目低饮,这人不愧为储君,人心拿捏得恰到好处,上下左右皆逢源,还不让人生厌。但我心如磐石,岂是他几句漂亮言辞所能打动的,且不说这些年的酸楚,天命如此信任不到。
〖三〗遇见
五月的郊外,阴郁的天空吐出千万朵驼云,他依旧是一袭蓝衫,对比着我的玄色倒像是云边开出一朵蓝色桔梗。难道赵熹真的是为了和解而来?旧事纷争岂是一个态度就能和解的,若有那么简单要律法何用?何况涉及朝堂牵连民心,哪有那么容易。心底有一波诡异的情绪荡出来—好似千里迢迢赴一场前世的约,却发现昔日心田已成沧海。定睛细看时,长亭还是长亭,太子还是太子,恍惚间一切都没变。那个悍匪却等不及扬声:
“大将军,说好的来喝茶,怎还带个帮兄?”铁塔般的身形立在亭中,手执马鞭,气场强大。“辽国太子所言甚是,赵某正是来帮你—蹭茶的。”逼仄的空间似乎并未影响到太子,他仍是一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样子。他看一眼铁塔回头对我说,“他威胁你。至少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四面八方围着你。”说完又瞟了一眼铁塔身后的亲兵。“哈哈哈,赵兄错了,兵荒马乱时节本太子的亲兵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你说对不对,大将军?”我摸摸鼻子:“难不成我应该仰天一哭,莫非你们俩遇见又是一场冤枉?”哈哈哈!真不知有何好笑之处。
我看着喝茶谈笑的太子,神游天外。我们是质地相同色泽殊异的两颗玉,不对他是玉我是石,即便是现在,行走于烟波江湖又驰骋疆场多年之后,我所看到的仍是饥渴、狼狈的,勤于把内心的怨怼化作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的颜面来掩盖自己的卑小。鲜有如他般雍容大度开阔的人,笑起来像快雪晴时一般疏朗。纵然想攀一缕血脉却隔了一程山水,你是我回不去的原乡呵!
“在想什么,一脸悲恸?”耳边微热。
“咳。五日之后你我两军对垒,大将军可有应对之策?”铁塔将我手中的杯夺去,斟满茶汤又塞到我手里,狂放不羁。
“何如化干戈为玉帛,喝茶赏风景?”太子举杯。
“若大将军愿意着红妆为我洗手作羹汤,倒也…无不可。”目光炯炯,狼子野心。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等我打完了仗,看倦了风景,走累了路,而你恰巧还活着,你是否愿意变成酒色的石头,让我依靠?”我懒懒地说。
“好!难得大将军如此娇态,哈哈哈,今日总算没白来,得着你这句话我必耗尽余生作你的倚杖!赵兄,我变石头那日便是两国修好之时,请你见证!”
“国事是儿戏?”忍不住又要翻白眼。
“你我之事正是国事,何来儿戏,赵兄说对不对?”
“如今各方局势混乱,耶律兄还是把心放在大事上才好。”
忽来一朵乌云,蛰伏于五月的一场雨,片刻须臾间扰乱了谈话。能在一生见识一场烈雨,邂逅一段险遭,对于某些人毕竟难得。两个锦绣饰边的人和一个内里满目疮痍的人突兀地在一起喝着茶,各怀心事。浮世若不扰攘,恩怨情仇就荡不开了。
〖四〗往事
终于来到这一刻。
我们的相见不是为了圆谎,你带事实而来趟过现实的险滩,单刀赴会。十几年坐望光阴两岸,不是谁都能轻易穿越我的沧桑,肇事者缺席这段公案却叫你这个局外人来断,我们何其无辜何其不幸。
细究你也是得益人,既然不能从名缰利绳中独步轻骑,你我迟早持刃相向。既然如此,那么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吗,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
“赵熙。喜欢我为你取的名字吗?”依旧一袭蓝衫,无非是深蓝浅蓝。
“没有意义的。”我轻轻一叹。
“父皇…已经老了。去年宸妃以副后制入皇陵,是我母后……和太傅力争。现朝中权势更迭,待我登基后流放的李氏都会重回朝堂。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不。”
“你要自立为王?”看他脸色微变我突然笑了。
“怎么?怕了?”
“嗯……有点。有点怕。那还不如你去找耶律合作。”
我挑眉,兴趣盎然望着他。他淡然一笑,
“至少安全点,成功率也高。”
“你真这么想的?”
“嗯。”
“万一我们坐大?”
“那我就脱巾献玺,做个逍遥逸士去。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你总会认我这个兄长的。”这人居然一脸神色坦然。
往事如烟,不管是他道法高深还是我灵修不够,这一场对峙终以我惨败告终。
“我不跟你回去也不会去找别人,你放心。”我仔细斟酌言辞,转念又失笑。一向以为用情当行云流水,行之当行,止之当止,何需费心解释?
人都习惯在路上觊觎另一条路上的风景,而我在自己的路上独自愉悦悲伤着,不因草莽叠旧疤伤怀,不以初见荣华而癫狂,倒有点像山野深谷的清泉,欢乐无忧,随缘随喜,无情而去。
〖五〗无名
大战一触即发,我策马向前,长刀所向披靡,耳边的风声呼呼,身上的战甲粼粼,胯下的战马飞奔,身后的大军如潮水般涌来,我们很快深入敌营。一阵人仰马嘶之后收兵回城,未遇主帅,穷寇莫追。追也没价值。
第二日依旧如此。连续三日未见耶律氏,这不合常理。第四日闭门不出。天刚亮城下有人叫阵,是对方一员副将。太子要迎战,城门口倒是不怕,便随他去。站在城楼上俯瞰整个战场,人如蝼蚁,碌碌。太子果然龙章凤姿,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银枪挑敌如草。一时战事渐收,敌不对我,太子完胜。回城时我迎上前去亲为他牵马,以示人君臣之礼,替他立君威。也是为我将来的隐退留后路。夜幕低垂,波澜不惊的一天过去了。
静夜,号角声起,有敌来袭。我嘱太子守城,领精兵出城迎敌。敌且打且退时我心中冷笑,纵有千般计谋,某不怕你。驱马入密林,立耳细辩风声。寂静得不像有生物存在,暗叫不好,连连示意后退后,我压在尾部凭借先天的耳力辨识敌影。突然一支盛大的暗军欺来,静肃迅捷,宛如暗魅出行,丝毫未惊动任何一朵擅长告密的小花。好在多数人都退出林外,我刚想着脱身之计,藏身的矮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数条人蛇出现在我面前,其中一条特别巨大……
“破而后立的朴素才是真。对吧?”站在沙盘前,看着他指点江山。许是天生的王者,我突然觉出自身渺小生出疲累。曾想委身于江湖做一个身世难辨的无名之辈,机缘巧合之下走了从军路,终究还是因为内心放不下过往。也许是年轻气盛,我赌气道:
“你既有称雄天下之心,何不杀了我?省许多麻烦事。”
他轻笑了一下,舔舔唇,“没有你,要这天下何用,我知你吃过诸多苦头,非寻常女子,我以万里草原为聘,你可愿意与我策马扬鞭?”原来他一介莽夫还可以笑的这样纯净。没有什么所谓的挣扎,我自愿沉溺在他的笑容中,不能自拔。
我从来没有与世抗争之心,如从前,如现在。识时务方能苟活,不是所有的死都是最好的方案,毕竟活着更难。
我不再是受人瞩目的大将军,也不是执着于追溯家族历史的冤屈者,从此我甘愿做一个无名之辈。——只要没有从此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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