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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季，我被总院调到医院门诊分部任职，负责门诊分部的医疗卫生工作。因为那时高速公路还没有在家乡开通，而门诊分部设立在临近国道旁的一个小镇，那里不但人口稠密，病源多，而且常常有车伤患者，该部的工作人员常常应接不暇，疲于应付，工作压力极重，已多次向总院打报告调人，于是我与几个医务人员同往支援该部。
虽然来了几个医护人员，但人手仍不算充裕，所以我也常常到诊室坐诊，于是我便常常看见一个到门诊里来收纸皮的男人。
他大约40来岁，戴一顶旧草帽，穿一件蓝色衬衫，衬衫的颜色已渐褪至浅灰色，衣领也已烂了，裤子起皱并且全是尘土，脚下一双软胶人字拖鞋，鞋后跟已有几处裂缝，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十八寸自行车，车后架上用麻绳捆着几个麻袋，表情谦卑，和护士们低声打着招呼，脸上讪讪地笑，也会偶尔到我的诊室里向我点头问好，然后转身出去，脸上仍然带着讪讪的笑。他在每天或隔天的下午便来到门诊部收取纸皮，多数是药品的包装合子和用过的一次性注射器,还有一些比较大的纸箱，每天的病号都很多，一天下来也积了满满的几箱子，可以换个十几二十元钱，多的时候有三四十元，一个月估计也有好几百块。他除了打招乎之外不怎么说话，默默地把箱子搬出去，用称称好，然后把钱送过来就离开了，护士接了钱，也不问他称了多少，有没有缺斤少两，我更是无暇理会，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总院领导的通知，说是院里接到某个管区书记的电话，请求院里委派医生为管区里的一个五保户诊治，但这段时间刚好遇上流感，医院里的病号太多，工作紧张，腾不出人手，而我的门诊所在位置离那个管区不远，所以就让我过去看看。尽管门诊部的状况跟总院差不多，但这事却不好推搪，就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乘坐救护车到该管区，大概是半小时车程就到了，司机把车开到管区办公室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满脸堆笑，嘴里打着哈哈，跟我们握手寒喧，并自我介绍说是管区里的某个部门负责人，说给院里添麻烦，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区里的干部和群众都很感谢之类云云，接着就领我往五保户家里去。
五保户是个老太太，时年78岁了，容颜枯槁，神情萎顿，她斜躺在床上，看见我们进她屋子便要挣扎着坐起，那管区干部连忙快步上前扶住，并指着我对老太太说医院的医生来看她了，老太太在床上堪堪坐稳，颤巍巍的说道：“嗯，政府好啊，医生也好，都来看我这个糟老太婆，感谢哪！感谢哪！”说完便连声轻咳。那管区干部招呼我坐下，说老太太的四肢关节疼痛已有好几年了，间中也有服药，多数是中药，可是病情总是反复，遇上寒冷阴雨的天气痛得特厉害，近来更是加剧，甚至不能下床活动。我给她进行了一般的体检，知她患的是关节炎，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服用一些抗风湿药对病情加以控制，而相应的药物会给其他系统带来副作用，对于一个78岁的老人来说这种副作用并不好耐受。这时管区干部说有事情需要回管区办公室处理，过一会再来接我，然后走了。我就跟老太太聊了起来，我问道：“老太太，你自己一个人，又有这身病痛，挺困难的，管区里会常提供提帮助吗？”老太太说：“帮助是有的，但一年半载也没见有几个人来，我这老骨头怕是挨不了多久了。”我看着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心中不禁恻然，又问她道：“那平时的生活起居也是没有人照料的了？”“平时哪？平时身骨子不痛的时候倒还可以，可是发作起来的时候就动不了，茶饭汤水什么的，多亏了屋后的细景，要不是他，这几年我的一身骨头怕早就抛在荒山上了。”老太太如树皮般的皱脸显得更加愁苦，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说：“细景是我的邻居，几年前妻子得病死了，留下两个女儿，大的今年15岁了吧，因为没钱，从去年就不念书了，小的还在念小学，他自己也没什么好手艺，妻子在的时候里里外外的打理，还像个家，现在是不行的了，越发的潦倒了,他是够难的了，还每月里给我钱，不但给我，还有村东姓李的老头子，也是细景常去照顾，细景是好人哪！两夫妻恩恩爱爱的，怎么就没了一个了呢？好人怎就是命苦?！”说完，老太太就流泪。我看着老太太的凄苦模样不觉甚是黯然。这时老太太指着门外说：“呐，细景又过来了。”我转头望去，只见门外一条汉子走了进来，待定睛一看，心中不禁一愣，这不是常到门诊部里收纸皮的中年男人么！怎么是他？
细景看见我后神情也颇觉意外，但脸上仍然是讪讪的笑，我向他点头微笑，这是我在认识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向他致意。他快步走了过来对我说：“呵呵，想不到是医生来了，给您添麻烦啦，请喝杯水吧。”说完就到茶几上拿了杯子倒水。
我见他提着个竹编的篮子，里面放着蔬菜，菜根还沾着土渣子，依稀可嗅到泥土的气息，想来是刚从地里拔的。我就问他：“这菜是自家种的吧？”他说：“是自家种的，市场里的菜贵，不好买”他用手搔搔后脑勺，声音仍是低低的说道：“老太太每天都要吃，说吃了对胃肠好，所以我就在家里的自留地里种些，有空就拔了给老太太捎来了。”说完又讪讪地笑.
当下我开好处方交给细景说：“方子我开好了，这药你怎么买？平时都到哪里买？”“这得看这方子里的药要多少钱，钱不多的话我就到附近的药店里买，钱多的话……就拿到管区里申请。”细景看着处方说。我说：“这药也不太贵，要不你就到门诊部里拿好了，我帮你记帐，不收费。”细景的脸有点发红，然后讪笑，说：“这不大好，我先到药店里看看吧，时候不早了，您工作忙着呢，我这就送您到区办公室吧。”于是我向老太太道别，随细景往外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老太太说的话，于是对细景说:“你就住在附近吗？到你家里看看怎么样？”细景说：“好，到我家喝口水吧，欢迎你有空常来做客呢？”于是细景带着我绕过老太太屋后，再经过一条约百米的小径就到了细景的家。是一层的砖瓦平房，已甚是破旧，屋里陈设简单，但还算整洁。
我问细景道：“你常帮助老太太吗？听老太太说村东有个老大爷你也常去探望吗？”细景先是笑笑，然后说道：“老太太自己一个人，身体又不好，做什么都不大方便，再说区里也不常派人来看，咱街坊邻里的不好看着不管，那李大爷也是孤身一人，近八十了，身子倒还算清健，我平时过去也就帮他料理一下家里的锁事。”“听老太太说你自己也挺困难的，哪还有余力帮助别人啊？而且还这么长时间地照顾两个非亲非故的老人。”细景沉默了一会说：“咱一个收破烂的有什么能力啊，反正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喽！”
“听老太太说你夫人不在了，留下两个女儿，你的负担不也挺重的？”
“她几年前患乳癌过世了。”细景说完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忽然看见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痛苦的光芒。
“孩子们好吧？读书成绩怎么样？”
“小的还在读书，大的做工了。”细景接着说道：“孩子娘亲过世那年花了很大的一笔殡葬费，先前的积蓄看病时不但早已花光，而且借了不少的债，殡葬的开销仍是向亲友们借的，所以把孩子读书的事担搁了，唉！活着的、死去的，我都对不住！”说完低头沉默，我忽然觉得，在细景的眉宇表情之间我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与父亲的无奈与悲凉。
“近年来我自己养猪，早上到浅海里捞鱼去卖，再就是干点别的，比如收收纸皮贩买点蔬果什么的，总之啥都干，债也还得差不多了，至于老太太，虽然非亲非故，但是远亲不如近邻，管区的领导虽也关心着，只是不常来看望，老人家一身病痛，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咱虽然穷，但一两个老人家咱还能对付得来。”
那天上午我在细景的家里一直待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妻子临死前对细景提出要求，就算再穷，也要细景在她死后再娶一个，她实在放心不下两个女儿，要找个人照顾她们，照顾这头家，细景握着妻子的手只是失声痛哭，最后妻子转头看着女儿的房间，随即不再动弹，细景疯了的呼喊着妻子，但无论他如何呼号，他的妻子只是一动不动，再无半点气息。
细景终是违背了妻子临终时的遗愿，未再娶妻，他认为即使有能力再娶一任妻子，也未见得孩子会开心快乐，反而会让家庭变得复杂，倒不如自己一手把孩子拉扯大，虽然辛苦，但简单，女儿也不必叫一个陌生的女人做妈妈，因为对孩子来说，那的确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其实，我并不赞同细景的做法，因为很多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兴许不像细景想的那样呢！但是我敬佩他的决心与坚韧，而且他的一双女儿在他的照顾下快乐健康地成长，尽管他付出更多。
细景送我到管区办公室，临别时说远来辛苦，嘱路上小心，言语神情之间甚是诚恳。我心中一阵发热，我知道，在与细景接触的几个小时之后，我彻底改变了对他的印象。透过车窗看着细景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以前对他的确是缺乏尊重，人与人之间原本无分贵贱高低，在很多方面，别人可以做到的自己却未必可以做到，自己可以做到的别人或许做得更好，没有理由去轻视任何人，回思自己的言行，会发觉自己已将人性的最狭隘处表露无遗。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就算再苦，只要勤劳拼搏，定能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就算再穷，只要对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倾出爱心，那么他就是富有的人。赠人玫瑰，手留余香，这种馨香不但丝丝缕缕地缭绕着毕生的时光，而且必将渗入到千千万万人的心脾之中。如果世间多一些像世景这样的人，那么再寒冷的冬季也会令人觉得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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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30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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