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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斯丰桥字渭川生于光绪二十年(1894)。
爷爷年轻时脸方额阔,大眼浓眉,目光炯炯透出和善,身材高大备显英武——这样的汉子,哪个女子不怀春?当年爷爷闯荡到当年传唱“高高流贵塘,竹排当水缸”东阳县小山村,我那做人家童养媳的奶奶,就这样私奔跟了爷爷。爷爷找了只当地人用来上山扒松树毛的背篓,背着小脚奶奶从东阳经嵊县疾行百里,穿越东白山、西白山,才回到九十九道弯的诸暨鹰嘴岩岭。
鹰嘴岩岭,因岭头矗立酷似老鹰头的巨石而得名;民间说神鹰坐诸暨、吃东阳、拉嵊县,是三县的分水岭。岭头上,奶奶远远望见那片被爷爷夸耀再三的香榧树,兴奋得要下来自己走。爷爷家就在岭脚的坑口村。
奶奶的小婆家自不罢休,招拢一帮壮汉星夜追来。爷爷一边藏奶奶到邻村八石畈好友的阁楼上,一边请众人出面讲和。奶奶俯听墙外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的熟悉声音,吓得大气不敢出。爷爷只当到邻居家串门,不时来安慰奶奶,然后大摇大摆出门。小婆家那帮人见这阵势不敢动粗,只担了几担香榧子回去了事。
爷爷家门前有条溪坑,蜿蜒流向浦阳江,沿岸便是千年古道。从前每日有卖萝卜、背木料、挑石灰、甚至贩私盐的人经过,在爷爷家歇脚讨口水喝。爷爷奶奶古道热肠,不但义务提供茶水,家中有点什么,也乐意拿出来分享。爷爷家的“六谷大糕”、“藤粳面”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六谷大糕”就是玉米面搓成长条,再切薄片做的汤糕;“藤粳面”精制一些,是用山后冷水田的单季梗米水磨蒸熟的粉条,再盘成藤捆状晒干。挑夫小贩们边喝边吃边聊所遇所见所闻;爷爷广闻博识颇有主见,谈天说地雄辩滔滔。爷爷家俨然千年古道上的茶馆客栈。爷爷还逢人炫耀身边美人是抢来的,害得奶奶羞红的脸像朵桃花。
爷爷夸耀的资本很多。他说自己是赌场高手,一辈子赢多输少,不但赢得大片山林田地,还交结各路英豪。爷爷精通麻将,擅长棋艺,早与“嗜赌如命,家境日渐破落”的蒋子朗成忘年交。
再说鹰嘴岩岭阴森险峻,自古是从浙东沿海贩运私盐到诸暨的必经之路。挑私盐的小贩在鹰嘴岩岭经常遭盐兵拦劫,轻则没收盐担,重则毙命抄家。未料到了1927年夏,石磨山挑私盐的人竟然畅行无阻,原来是北伐军中的蒋鼎文当上了浙东警备司令兼宁波公安局长。蒋鼎文,诸暨磨石山人,少年落魄投身军校,后来名列蒋介石“五虎上将”之一;嗜赌的蒋子朗正是他老爹。我爷爷得知秘密,提一篮精制的诸暨藤粳面赶往四十里外的磨石山。
蒋老爹瘦高个子,性情爽朗,如今子荣父贵更显长者风范。听明我爷爷来意,蒋老爹像拉着儿子的手哈哈大笑:赢我棋再说。两人当即坐上棋桌,约好七局四胜。蒋老爹行棋稳健算路细密,我爷爷棋风凌厉落子如飞。红黑对垒招招精妙空前绝后,追逐吃将啪啪落子声震夜空。前六局从午后战至半夜三比三平。我爷爷恭请明日再战,蒋老爹兴致勃勃哪肯罢休?
决胜局鹿死谁手传说纷纭。有说我爷爷一鼓作气拿下“一马巧胜单象”局,也有说蒋老爹巧妙周旋逼和“一马难胜单象”局,爷爷哈哈一笑从不澄清。反正此后凡我爷爷举荐的人马,都可加入石磨山盐贩的队伍。
爷爷平素急公好义,济困扶危,添此一节,名声更显。于是千年古道上挑夫小贩,遇上流氓地痞不平事儿,都来找我爷爷主持公道;于是坑口、八石畈斯姓祠堂每有要事,都要请我爷爷出面议定;甚至嵊县小崑村修建马姓宗祠也请我爷爷为座上宾。诸暨有个枫桥古镇,历来商贾云集,我爷爷常奔走这一带。爷爷小名丰桥字渭川,故方圆几十里,尤其嵊县那边的好友,都敬称他“枫桥佬”,反把我爷爷真名忽略;有一年,坑口村遭遇泥石流灾害损失惨重,小崑全村还有附近知情人都鼎力来助,这与“枫桥佬”的名望不无关系。
“就算输,也得输对时机”,有件事很让爷爷连连“庆幸”。那是1949年的一次豪赌,爷爷把山林田地输个精光,只剩下那几株香榧树。因此爷爷在土改时检了个“贫农”,那赢爷爷的就落了个地主。好在爷爷这贫农,也不乘机斗地主泄私愤。
这也是原因之一,爷爷的人缘极好。山里人又特别好客,哪家有红白喜事,无论村里村外,三姑六婆,只要一点点沾亲带故都要请来喝酒;摆起酒席,从厅堂到走廊,到天井,到门外,到路边,到村口,一直都要摆上,还要专门给过路人备上几桌;这样下来,酒席摆上三、四十桌是常有的事。每逢这样盛大的场面,我爷爷总被请到“上横头”(首席)。爷爷也习惯了这等级礼遇,并不格外推辞,就大模大样地坐在“上横头”接受亲友敬酒。爷爷酒量极大,好像无论喝多少都不醉。当然,暖酒十碗二十碗下肚,爷爷话头更多。爷爷照例毫无保留地把那些光辉业绩传奇逸事从头到尾显摆一遍。那些听客,不管是听熟了还是听头遍,从来没人打断爷爷的话头,似乎还越听越有兴致,生怕遗漏一些细节。酒席散去,他们又交口相传,把“枫桥佬”的故事愈演愈烈。坊间还传说,“枫桥佬”并非只有一个儿子。奶奶听了这些,也佯装不知。常年有来往的亲友中确有几个小伙相貌酷似爷爷的,奶奶也当他亲友招待。
爷爷闯荡江湖,侠行山林,哪里的风味美食不吃个遍?据说爷爷还被国军请去当过一阵厨师呢,还说那些大兵吃爷爷做的饭菜特欢!这不,爷爷喝酒吹牛乏了就亲自下厨,夺了厨师的铁铲越俎代庖。虽然柴火还是那些柴火,果菜还是那些果菜,可经爷爷上手点化,本来已经饱胀呆滞的宴席又活跃起来,人们抢着吃爷爷亲手做的菜肴,把桌边屋角的酒坛子倒个底朝天。爷爷最擅长烧“粉豆腐”,用家乡的豆腐、鲜笋、香菇、淀粉、生姜、葱叶做原料,烹调成羹,色香俱全、滑爽可口。这道菜从爷爷传授到父亲,父亲又传授给我们。逢年过节,我们都要把这菜谱拿出来演示一番,那蓬蓬的香气溢出,就把过年的气氛推向高潮,全家人吃了还要吃了还要——相信这是我们家族永久承传的佳肴。
孩提时,爷爷外出喝酒都要带上我。村里人都知道我这小馋猫。后来我上学了,不能常跟去,爷爷就设法带一些回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主人家不管我去没去,都会给我准备一份小点心。
爷爷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传说还变卖家产资助过共产党在东白山、西白山的游击队,鼓动亲友加入“自己的队伍”。爷爷熟悉三十六行,觉得悬壶济世最好。有位好友在斯宅开中药铺,爷爷就把刚念完初中的独生子荐到他的门下,这也成了我们后代在城里生息繁衍的缘起。
长大后我离开爷爷参加工作,头个月给爷爷寄了七八块钱。爷爷兴奋不已,村头村尾一直夸耀,又笑嗔我不凑个整十。1983年,爷爷突然病重不起,含着一口气等我回去。等我赶到他的床前,爷爷竟然又坐起半日,然后与世长辞。爷爷享年九十,安葬在村后那片香榧林里。
嵊县小崑村有位从小挑石灰、萝卜、私盐担为业的马维庭老爷爷,念念不忘这条古道上的故交。我爷爷去世多年后,他在儿子的陪同下,乘车绕过西、东白山、鹰嘴岩岭,经诸暨城关、陈蔡、斯宅、八石畈一路访问到坑口村。那时,我奶奶仍健在,那张围坐过无数穷朋友的八仙桌依然热情好客。老友相见,胜似亲人,回忆往事,件件真切。他儿子马立兴就此行写下了《最后的足迹》,其中“小崑村人的共同朋友——斯渭川先生”一章,表达了他们对我爷爷的格外崇敬和深切缅怀。
常言道:是非功过,盖棺定论。只是,无论人们怎样定论,爷爷就是我的亲爱爷爷。爷爷墓地那片香榧树,苍老遒劲,四季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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