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里到现在还保留了几个文学群。每隔一段时间群里就会组织文学同题,以诗歌和散文居多。恰好遇到有心情的时候我也会去写,对于写东西我素来不勉强自己,每次都随意地写,不讲究章法。在我的意念中,人与人,与物,甚至与字彼此之间都是讲究缘法的,法在自然,若是刻意倒辜负了缘这个字。
平素在群里大家也时常组织采风,于田野山间村头聚在一起,休闲也好,散心也罢,彼此之间都是轻松愉悦的交流。后来逐渐更正式了,会员都电子归档,照例要上传作品和名录,我推说不参与,屏蔽了群消息,独自享受自己的自在。我并不觉得文字是给别人看的,它只是我人生旅程的一个伙伴,是生命的某些痕迹,于我是另一种的自说自话。
① 河两岸
但凡大的江河总是有它的源头:高山积雪消融之后,沿着山谷由上至下,遇到某一股由地下喷涌的泉水,交织在一起蜿蜒流淌,又在某一日降雨之后,还来不及渗入地下的雨水沿着沟渠的走向奔涌,就汇成了一条河。地图上有名的江河很多,无名的更多。我所要讲的这一条就是地图上看不到的,在这条河的周围,生活着无数跟这条河同样朴素无名的人。他们默默无名,一代接一代地在河的两岸生息、繁衍,但是就如这条河一样,它们的样貌、声响,甚至微妙的气味,都充斥着我的整个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始终蒸腾不息。
农历的七月,是酸枣成熟的季节。他提了满满两大筐子的酸枣,却是可惜,我素来当做美味的酸枣,竟然被他去掉了果肉,只留取中间的果核。他拿了一个铁制的筛子,把酸枣倒进去,两只手在水中不停对搓,成熟的酸枣果肉就被搓掉了。我们几个馋鬼凑过去:“你不要了啊,怎么都搓掉了。”他那时候兴冲冲的“小朋友,快来吃吧,酸酸甜甜的酸枣。”我们几个感觉占了好大便宜一般,蜂拥过去吃酸枣。他转而又说:“少吃点,吃多肚子会胀。”我们才不管,但是很快我们的牙就酸了,肚子也胀,于是就都停下来,又拿着网子网我们的鱼虾去。
后来我知道:酸枣仁是镇静镇痛的良药,他是村里诊所的一名医生。因为医术高,医德好,村里人遇到头疼脑热的都去找他。母亲也曾带我去过几次,我以前见了针头都躲得远远的,撒着泼儿又哭又闹,但是他身上就好似有一种魔力,言行话语无形中让人感觉亲近。我每次乖乖打完针回来,病总是很快就好。
但是后来他出了事,说是失手治死一个人,上面问讯下来调查,偏偏他又缺少必须的手续。病人家属不依不饶,他把多年行医赚来的钱都赔上了不说,还把儿子的新房都给抵押了。这件事很是刺激到他,后来他将老屋里用来诊疗的病房一把火烧掉,自此再不行医。他院子里有两棵很粗的杏树,原本在药房的东边,与药房隔了一道漂亮的花墙,但是在火灾中也不曾幸免。但是只焦黑了一季,到第二年春天,两棵杏树奇迹般地又再次萌发,从熏黑的枝干里又抽出粉色的花蕊。几年后他的儿子医学院毕业,还带回了同在医学院进修的博士女友。两人在村里又盖起一家诊所,手续齐备,设备优良,雇佣的员工全是招考来的正式医护院校毕业的学生,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他们的诊所并没有受父亲医疗事故的影响,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
② 临街花
对美的追求大概是不分国界的。
德国人喜欢把花养在窗外,养花是给别人看的,临街的窗户上都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每个从街头走过的人抬头都能看到,不管之前有怎样的心情,看到花的那一刻都会感觉心神俱爽。润生也喜欢把花种在外面,土生土长的他并不可能抵达这样一种至高无上的为他境界,对他来讲,这一切的喜欢只是由心:这样做着,心里舒服。
润生一辈子没有子女,二十多年前他将近六十岁的时候,别人送了一个丫头给他。他跟媳妇乐坏了,抱着那个女婴像手里捧着一个圣物。每次在抱她之前,都要洗手,换上干净的衣服。润生给女婴起了名字----如玉,如玉一天天长大,跟身边有钱人家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村里人的上品。只是有一点让如玉不开心,爹娘太老,又生在农村,她感觉越来越没脸在同学面前认他们。润生也知趣,每次都是瞅着没人的时候给她送去钱和食物,还不忘记跟转交的人说,自己是她的亲戚。
润生勤劳,跟老伴儿在很多地方开辟了自己的菜园,种的菜吃不了就送人,有时候也拿到集市去卖,换些钱给润生花用,润生爱美,在每块菜园的四周都种了各种各样的花,那些花逐渐开出来,长成美丽的花墙,村里和外来的人在路过时,总不忘多看几眼,还有的停下来拍照。润生总是喜滋滋的,有人问他乐什么,他嘿嘿地说不出话来,就是自己在那傻乐,别人乐,他也乐。
如玉二十三岁大学毕业的时候,润生的家里来了两位陌生的城里人。女人一身的珠光宝气,看着润生亲热得不得了,一口一个大哥。润生问有什么事,女人才说是如玉的亲娘,当年因为没法养活如玉,知道润生心肠好,才托人把如玉送来。
女人走了之后,润生吧嗒了一夜旱烟,老伴儿知道她为什么发愁,她们不舍得如玉,但是老两口心里都清楚,如玉跟她亲娘生活肯定要更幸福。
润生找了邻居帮忙,按照女人留下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只说了一句:要对如玉好。从那以后,润生的背更弯了,他菜园子里的花照旧每一年都开着,其中有一种花叫胭脂花,花色鲜艳,形如喇叭。在每一朵花脱落之后,花柄上会有种子慢慢生出来,那些种子娇贵得很,接近成熟的时候尤其不能碰触,种子紧紧绷着,一遇有外力就会飞弹出去,向着四面八方,这是如玉小时候最喜欢玩的。
有时候我想,我们每个人也都是些四散的种子,在光阴的长河里着床并萌发。我们的生命就是一条河流,尽管我们很难用这些絮叨的笔触画出整条河流的全貌,但是我们在生命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间投入其中,用全部心意去生活的同时,已经洞悉了河流的整个走向。它每一天都从我们的身边潺潺、暖暖地流过,它每一次样貌的变迁,声音的悦动,甚至气味的氤氲,都如丝发般纤细,却又始终如影随形,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