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县城叫五云镇,从前只有两条街。东西走向的叫胜利街,南北走向的是复兴街;两街相交处叫十(耶)字街口。青石板铺成的街面,经千百年踩踏磨蚀,已光滑如砥。街道两侧一家挨着一家却难能安心营生的,大多是青砖黑瓦木板门面的前店后家;十字街口附近的几家生意“兴隆”,都是国营或集体的商店。我家在胜利街西段朝南的街面上,东首隔条巷弄与一家国营百货商店为邻。夏天到来,百货商店附近街面上多半是些农户自产自销的水果摊儿,青涩毛绒的桃子,浅绿泛黄的李子,未必肥硕滚圆却总带藤儿叶儿的西瓜……三三两两的叫卖声给那时凋敝景象添了些生气。西瓜多切开卖,瓤的颜色有红有黄;切成两半的像血红的夕阳,切成八瓣的像淡黄的弦月。
我家西邻再过一家,住一大婶,我叫她四婶。四婶长椭圆西瓜脸,满面的大麻子也像西瓜子,还露两颗善啃西瓜的大门牙。她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儿卖点杂碎;里屋养头猪,总唔唔乱叫。西瓜上市的日子,她看我在门口玩耍,就招呼我过去,给我几颗炒熟的西瓜籽。那瓜子香脆易剥,带点咸味,我家过年也没这么好吃的。她看我吃得津津有味,顺势递我个竹篮,让我捡西瓜皮喂她猪吃。
算上提手,这篮子有我半身高。提起篮子,我像个抗日儿童团员,密切注视街上每一行人。街上西瓜摊儿不算少,捡瓜皮的孩子也不少,就缺买西瓜的;好不容易瞄上一位,我便抢先盯梢上去。
买西瓜的在一排西瓜摊前走走停停,目光游移。我在他左右亦步亦趋,寸步不离。买西瓜的端详一筐西瓜,伸手端起一个抚摩西瓜皮上的白霜,然后举到耳边轻叩监听,探究其生熟老嫩。等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过称付费,我也满心欢喜,只当有大收获——可惜买西瓜的抱着整个西瓜扬长归去。于是我明白对这类“高明”的买瓜客需敬而远之;只有那些买切开的西瓜当街吃的,才是我的最爱;我甚至特喜欢乐呵呵露出一副大龅牙的买瓜叔叔。
那边果然来了一位爽快的叔叔。他二话不说,买了两块切开的大红西瓜,一手一块,边走边啃开了。我赶紧上前,拿篮子像围嘴一样护在他的胸前。这样卖力,一为接瓜皮,二为接他随口吐出的瓜子。毒热的太阳晒得我油汗满身,口干唇燥。我对那甜滋滋的西瓜,能不露一丝贪馋;只把乌溜溜的眼睛盯住叔叔嘴型和手势的变化,生怕瓜皮瓜子有丁点的失落。
刚接到这叔叔吃剩的第一块瓜皮,我的篮子上头被猛地叠上一个篮子。我竭力顶开那压迫我的篮子,可我哪是高过我一头的哥哥的对手!他伸张长臂猿般的双手把我撑开;又像篮球后卫,贴身防守,把篮子紧紧地托住叔叔的下巴。叔叔看我一下子变得颗粒无收,把那高个孩子挡开一些,尽量地照顾我的“生计”。
也有竞争更激烈的时候。一位吃西瓜人面前,纠缠着好几位捡瓜皮的孩子。多数叔叔怜惜我们这些围追堵截的孩子,很认真的把西瓜籽吐到我们的篮子里头。为了公平起见,他们还像吐哺的鸟妈妈,挨个地把西瓜籽吐入我们的篮中。有的叔叔,也会把西瓜皮掰成几段,分别投入我们的篮里。当然也有一些坏叔叔,对我们的围追堵截很不耐烦,故意左躲右闪,把瓜子吐得羊儿撒粪一样满地都是。这倒照顾了小个的孩子。孩子们又纷纷蹲下身子,用手掌轻拍地面,把瓜子粘起,再刮入篮沿;当然眼睛还得瞄着那西瓜皮,一看有甩出的动向,要像抢篮板球一样跃起。
更有恶作剧的叔叔,见我们去拦抢,把快摔出手的西瓜皮钩回,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尽力掷向远处。西瓜皮长了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我们奋起直追,手提篮在追踪间相互碰撞。西瓜皮飞过十字街口,眼看它坠落街面分崩离析。瓜皮碎片四溅开来,我犹豫避让,一脚踩上,摔了四脚朝天,身体仍紧紧护着篮子,又翻身扑住一块瓜皮碎片。
市面竞争过于激烈,我会独辟蹊径,到附近小巷巡视,偶有绝好运气:这不,一漂亮女孩在家门口端着半个西瓜,拿调羹挖着吃。我先恭候一旁,然后套她近乎,终于把这“瓜皮小帽”混到手,覆手扣在头顶心,飞奔到街市,一派洋洋得意。红红黏黏的瓜汁从瓜皮帽边渗出,挂了我满面,凉爽极了。
半天下来,总算捡了大半篮瓜皮瓜子,兴高采烈地跑回去交给四婶。四婶照例再给我几颗西瓜子,又用比西瓜汁还甜润的话儿夸奖我,还许诺:等过年的时候,请我到她家吃猪肉。
岁月流逝,我记不清有否吃上四婶家的猪肉了;也记不清那到底是童年还是少年的故事;有时候又仿佛是昨夜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