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陆小北 于 2021-6-16 20:48 编辑
二舅
昨日从老邻居那里得知,二舅已经过世了。
本来是一脸兴奋地来到曾经住过的老街,寻到了二舅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满以为这下可以打听到二舅的现住址,甚至连去看望他时带什么礼物都想好了。不料,却得到了这样的消息,整个人一下就木在那里了。
二舅,其实是姥姥家大杂院里的邻居。他喊我姥姥是大娘,又在家中排行老二,因此我便喊他二舅。我小时候的记忆碎片中,一大半都与二舅有关。
二舅的奶奶是福山郭姓望族的女儿,后来嫁到所城刘家。那是一位极和善富态的老人,像极了89版《红楼梦》中的贾母。我记事起,二舅就一直跟他奶奶生活在一起。
据我姥姥说,在我能挑水之前,我们家的吃水用水,都是二舅帮忙挑的。二舅挑水的时候,我一般是要跟着去的。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二舅用罐头厂装梨罐头的小洋铁桶(有五斤装也有八斤装的)给我打制了一对专属小水筲,从此我便开始跟在他身后,像模像样地挑水了。那个时候在南门外有个水井,冬天常常是结着厚厚的一层冰。二舅让我先在冰层外等着,再去把水筲们都接满水。往回走的路上,尽管担着小水筲的我咧咧趄趄,弄得水花四溅,遇到邻居们时,却总爱昂着头,以此获得更多赞许的目光。最后赶到家的时候往往只剩下半桶水,依然还是满满的成就感。 二舅很会做饭,并且时有创新。我第一次吃过的瘦肉大米粥就是二舅做的,他说这样吃有营养,而且很适合他那没有牙的奶奶。后来又衍生出很多版本:小米蔬菜粥、大米鱼片粥……每每这些香喷喷的美味一出锅,二舅第一碗总是送给我的姥姥,他说,他没娘,我的姥姥就是娘。有一天,二舅炖出一锅异常鲜美的肉汤,他给奶奶留出一钵,其余全部送到我家,我过了一把吃肉的瘾。后来得知,是他养的心爱的鸽子,被门口的熊孩子们用弹弓打死的,他炖了汤,自己不忍心吃。
二舅养着十几只鸽子,被人打伤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二舅最喜欢的一只紫红色的鸽子曾经带着伤坚持着飞回小院,然后一头栽倒在二舅家门口。二舅像是捧着自家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炕上,抖着手用棉花蘸着药水清理着鸽子翅膀上的伤口。自那以后的几天,二舅几乎不出门,每天给鸽子换药,手里时常抓些碎花生,专门喂这只受了伤的鸽子。很快,这只鸽子就会像小鸡一样到处乱跑,只是它再也飞不高了……用弹弓打鸽子的都是街上的一帮半大孩子,嘴里还喊着“打倒某某某”。某某某,那是二舅的名字。姥姥说,在“文革”时期,二舅被工友举报说他发表反动言论,然后就成了红卫兵小将们的批斗对象。批斗会上,二舅死也不承认自己说过那些话。一起挨斗的牛鬼蛇神有不少屈打成招的。招了,就可以拉去游街,不再挨打;二舅打死也不招,他说自己确实没说过。从此“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他一戴就是十几年。因为这顶帽子,二舅被工厂开除;又因为这顶帽子,二舅三十好几了,仍然没有找上媳妇。
但二舅依然活得很自在。他会拉二胡会唱京戏,而且还相当滴有那么点味道。有那么几次,二舅也试图教我唱那么一二段,却总是被我的五音不全搞得很无奈。也便早早打消了把我往这方面引领的念头。好在,我还是有些运动细胞的。二舅便有意引导我开始了体育方面的训练。这一点,我姥姥也是非常支持的,至少从女孩防身的角度也是有利无害的。夏日的夜晚,吃过晚饭的大人们习惯了坐在大杂院里唠客,这也是二舅带我进行训练的大好时机。一般是先从马步开始,正踢腿,后踢腿,最后拿大顶等等。
二舅当然是有些功夫的。我经常问他为什么门口那帮半大小子,打了你的鸽子你不去凑他们。二舅说,他们不懂事,我不能以大欺小。但你不一样,你是女孩,不能让别人欺负。
那年腊月底,正是各家置办年货的时节。我一大早被姥姥派去往丹桂街菜店排队买猪头,队伍前方互相簇拥着的正是门口那帮半大小子。当猪头们被一一卸下车之后、售货员开始发号时,队形瞬间开始乱了。有两个刚从外面进来的大块头一把将站在队伍前面的半大小子们拽到一边,几乎就在同时,二舅一下就冲到队伍前面,一边维持跌序,一边吆喝着:不许插队,请后面排队!几个大块头扭过头一看到二舅,立马红着脸叫一声师傅,然后乖乖地退了出来…… 二舅的奶奶因白内障越来越严重,下地时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听大夫说鸽子滋补,二舅的鸽子就开始一天比一天地减少了。当老太太终于可以拄着拐杖下地的时候,小院里再也听不到那“咕咕,咕咕”的声音了。我姥姥说:谁家的闺女要是能嫁给你二舅,那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
后来果真有个“烧了八辈子高香”的闺女嫁给了二舅。二舅有了一儿一女,再后来,我搬家了。又听说二舅早已平反了,老屋也都按政策归还于他了,日子过得也算安稳。偶有在花鸟市场见过,他在摆摊卖些金鱼和花花草草,见了我总要十二分热情地送给我这个那个,我不好意思总是白白收他的东西,慢慢也就断了联系。
后来我为了完成我的《所城小人物》系列,专门采访了小城历史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所城刘家第二十世孙——刘正中老人家。他说,二舅,按辈份应叫他叔。也就是说,二舅是所城刘家第二十一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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