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静海晨曦 于 2014-6-6 18:27 编辑
《垄上行》中有一段歌词:“我从垄上走过,心中装满秋色,若是有你同行你会陪伴我,重温往日的欢乐。”歌中的“你”想必是一位交往较深的异性,如此,才能期待同行,才好重温往日的欢乐。
不知明哥当年是否会唱这首歌,抑或他在唱这首歌时是否会想起一个人,是否也企盼过往日的欢乐? 明哥,老家远门的一个哥哥,但我从来没叫过他哥哥,小时候我们都以乳名相称。他家孩子多家境不好,平日里粗茶淡饭难得糊口,想吃上好饭食只有等到秋天。所以,每到秋天庄稼成熟之后,他总是叫上几个玩伴到棒子地里偷偷烧棒子、毛豆吃。鲜嫩的玉米棒子,刚硬粒儿的毛豆,用干柴烤熟趁热吃,那种原汁原味的清香吃起来让人陶醉。 偷烧庄家吃,护青(看护庄稼)的人看见可不行,但明哥有办法,那时他就懂得打游击战,在这块地里烧熟赶紧拿走,跑到另一块地里吃,密密麻麻的玉米地藏几个孩子太容易了,等护青人赶到冒烟的地方,我们早已没了踪影。只听他在那边喊一声“再烧就罚你们!” 孩子总归是孩子,每次得逞都以为是自己聪明,其实护青的人知道是谁,只不过为了一口吃人家不跟你较真罢了。 这样的事不怎么光彩,但孩子会一年比一年懂事,后来我们就自觉洗手不干了。再后来我离开老家,告别了明哥,也告别了那段难忘的少年时光。 我来到古城以后,回老家的机会很少了,但常听说明哥在村里干的不错,凭着他聪明好学,诚实勤快和乐于助人的品质,做了许多大公无私的事,还当了县上的积极分子。那个年代,出身好、思想好再加上人能干,就是最好的资本。 有一年秋天县里组织支农工作队,明哥被抽调到工作队里,其间省里也向县里派来工作队,两级工作队经常一起下乡,时间不久他认识了省队里的一位姑娘。明哥的英俊和他根红苗壮的政治条件,博得了姑娘的心仪,他们很快坠入爱河。 那时候的恋爱没有多少浪漫可言,但毕竟是明哥的初恋,对方又是省城姑娘,其实这本身就足够浪漫了。明哥说,第一次牵手还是姑娘主动伸出手,他紧张得浑身筛糠,心里却甜的晕晕乎乎。想想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惊不傻也得美傻了。 明哥搞对象的消息不亚于一个小小的惊雷,在家里乃至全村引起了轰动,人们非要他把姑娘领回来看看,尤其他那些儿时的玩伴们,一半羡慕一半质疑,说我们只有见到美人儿才能给你挑大拇指。他答应,忙完了秋收一定把姑娘领回来。 人们期待秋天的到来,秋天终于来了。工作队投入到热火朝天的秋收中。 兴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双手在操纵人的命运,而你却浑然不知下一步是福还是祸。 一天明哥赶着一辆毛驴车从地里往打谷场拉棒子,在过一条干河沟时,毛驴像中了邪一样怎么也不听使唤,结果车从河垄上翻到沟里,车帮砸到明哥头部,当时人就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被后边来的人发现才送进医院。 明哥在医院躺了一个秋季。秋天过了,省工作队撤回时那位姑娘也一起返回省城。此后,再也没有音讯。 如同看书,最精彩的一页就这样翻了过去。 明哥出院之后,他那木讷、呆板的神情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翻车让他的脑子受了伤害。 现在想来,明哥是不是有点失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过搞对象那档子事儿,每天就是那么默默地干活,没事不出家门,出来也很少与人说话。 又过了几年,眼看明哥就到而立之年了,他是家里的老大,按老家习俗长子没娶媳妇下面的弟弟是不能先娶的。为此,亲戚朋友开始急着为他撺掇对象,可是像他那样没有新房,没有彩礼的家境,如今人也没从前聪明伶俐了,要想娶个像样的媳妇谈何容易。但不管怎样总得先给他成家呀。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个没有任何条件的媳妇,人长得可以,就是精神有毛病,病情时好时坏,犯病时常常衣不遮体往外跑。但即使这样,婚后一年多媳妇还是生了个大胖小子,都说像他爸爸小时候一样可爱。有了一个健康活泼儿子,有了能为他们传宗接代的人,明哥如获至宝。 明哥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媳妇,还要常年给媳妇花钱治病,本就只靠村里给的微薄救济艰难维持的生活,如同雪上加霜。那年我回老家过年,在商店买东西正好遇见他买烟,几毛钱一盒的那种黑皮烟,他掏空了口袋才掏出只够买一盒烟的钱。 这就是那个当年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藏在地里烧棒子吃的明哥吗?这就是那个曾经是县级积极分子还差点娶了个城市姑娘的明哥吗?我想着,看着,百感交集。 他拆开烟盒取出一支给我,问“这烟你能抽吗?”我连说“能、能。”其实这种廉价烟除了呛人没啥滋味,我说能抽是为了不让他失望。我问他:平常就抽这种烟吗?他说这烟挺好,便宜。是啊,便宜,现在的明哥除了认便宜,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买了两条这种烟和一条好一点的烟,几棵火腿肠还有一些小孩子吃的东西,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出了商店我把袋子递给他:过年了,拿回家吧。他还是那么耿直,说啥也不要,折腾半天才收下。想不到第二天他媳妇竟然让他领着过来谢我们,见了面还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的话。明哥说,结婚这么久,难得她这么开心。 然而,这种开心太短暂了,听说当天晚上明哥媳妇又精神又失常了。 转年,记得还没出正月堂哥来电话,说明哥媳妇在一个很冷的夜里悄悄离家,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在村外的一条小河里溺水身亡。她穿戴整齐,还换了一双棉鞋。有人说,明哥媳妇死之前可能处在精神最清醒的状态,她是不忍再拖累这个家而自寻短见的。 我相信这种推断是对的。这个不幸的女人,虽然一生疯疯癫癫,但对这个家而言,她善始,也善终了。 明哥确实太累了,自从那个甜蜜的秋天之后,他的身心就从没再轻松过。媳妇的离去,让他们两个人都得到了解脱。 其实明哥真正的解脱是在2007年秋天(又是秋天)。此时他的父母已相继过世,弟弟们都有了各自的家,他和儿子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在这之前还盖起了四间砖房。那年忙完大秋之后,他叫来兄弟邻居建院墙,院墙刚刚建好,就在收拾东西时明哥突然说头疼,随即口吐白沫瘫软在地,人们赶紧把他送进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人已经不行了。 这人,就这么快,眨眼之间走完了他短暂又坎坷的一生。听说,把明哥抬上车送医院的时候,他家的狗仰天长吠,或许,那就是灵性的呼唤吧,可它的主人再也没有回来。 为了明哥一生的艰辛,为了他留下的孤儿,除了他三个弟弟,堂哥号召全族的弟兄们凑了几万块钱,为明哥办了一个像样的葬礼。 我记不清明哥的孤儿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岁数。三年前再次回老家过春节时,他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随他的父亲,英俊、聪明,也很沉稳。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一个饱经磨难的孩子所特有的成熟与珍惜。 明哥的儿子孤而不单,也是因为赶上了好时候。根据有关政策堂哥为孩子办了所有的优抚手续,不仅免费上学,每年还有几千块钱的补贴。现在,他已经是天津一所大学大二学生了,这是他自己刻苦的结果,也是他父母的荣耀!我想,明哥和他媳妇可以瞑目了。 “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 祈祷秋天吧,不要太过丰硕,也不要太过寂落。就像棒子地里轻轻升起的那股青烟伴随着烧熟的玉米香味,不离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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