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经典台词系列

泰山乌鸦

四  桓公元年
　　“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按文公十六年，“公子鲍美而艳，襄夫人欲通之，不可。”是古之男女均得被目为“美艳”也。《苟子·君道》篇论文王“举太公于州人而用之”曰：“岂私之也哉，……以为好丽邪，则夫人行年七十有二，龃然而齿堕矣：)＼，；《吕氏春秋·达郁净篇记列精子高谓其侍者曰：“我何若，”侍者曰：“公姣且丽。”后世以此类语题品男子，便有狎贱之意。古乐府《羽林郎》：“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则冯子都本属嬖幸。《晋书·石苞传》时人为之语曰：“石仲容，姣无双”；倘以其“伟丽”而“不修小节”、“好色薄行”耶，《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①  Cf·Bruno，Spaccio de la Bestia Trionfante，Dial·I："La l·1n·从e nel numero infinito ed il numero infinito nell，unit~；l'unit／i euno infinito implicito，e l'infinito e la uniter explicita’’(Opere di、G·Bruno e dl T·Campanella，Riccardo Ricciardi，517)；George Herbcrt：“Providence’’：“Thou art in all things 0130，in each thing manv”(Works,ed·E·F·Hutchinson，1 1 8)
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同)记元光五年贤良对策，天子擢公孙弘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汉书》作“容貌甚丽”)。夫武帝初帅位，弘以贤良征为博士，年已六十；元光五年，弘龄当七十。古稀一叟，即非鶸皮鹤发，“貌之不丽”，正如苟子论太公所谓“蛔然齿堕”者，断可知也。使出近代手笔，众必嗤为语病，播作笑枋。古希腊诗中，初仅以“美”(kalos)字限于品藻妇女①，视吾国前载中“艳”、“姣“丽”等胥可施之丈夫以至于老翁，相形见隘。盖字有愈用愈宽者，亦复有愈用愈狭者，不可株守初意也。

泰山乌鸦

五 桓公十五年
　　“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按参观《毛诗》卷论《谷风》。古希腊索福克利斯悲~lJ(Antigone)中女角亦曰：  “失夫可以觅替(A husband lostmight be replaced)，丧儿可以再育，吾二亲皆亡矣，何从更得兄弟哉”。

泰山乌鸦

六  庄公六年
　　“请杀楚子，邓侯勿许。三甥曰：‘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脐”；《注》：“若啮腹脐，喻不能及。”按宣公十五年，晋侯欲救宋，伯宗曰：“不可，古人有言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以物之，长短喻力之大小，明白可晓。“噬脐”之譬拈出“早”与“晚”，以距离之不可至拟时机之不能迫，比远近于迟速，又足以征心行与语言之相得共济焉。时间体验，难落言诠，故著语每假空间以示之(Quandnous 6voquons le temps，c’est l'espace qui r6pond a l'appel)，强将无广袤者说成有I隔度，若“往日”，“来年”、“前朝”、“后夕”、“远世”、“近代”之类，莫非以空间概念用于时间关系(der Gebrauch der Raumbegriffeffir Zeitverh五Itnisse)，各国语文皆然④。“噬脐”白口本此理。<<易·坤》：“行地无疆”，《正义》：“无疆’有二义，一是广博，二是长久”；“疆”谓疆界，空间也，承“地”来，而《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则以空之“广博”示时之“长久”。后世沿用，反忘“无疆”二字本义之为空间矣。《楚辞·九章·悲回风》：“岁留留其若颓兮”，又《九辩》：“春秋连逞而日高兮”；以物体之下崩或高积示岁时之畹晚。《汉书。荆、燕、吴传》吴王遣诸侯书：“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师古注：“言处处郡国皆有之”，又《扬雄传·甘泉赋》：“往往离宫般以相烛兮”，师古注：“往往，言所往之处则有之”；“往往”本指空间中之“在在”，今则几全用以示时间上之“常常”。鲍照《舞鹤赋》：“岁峥嵘而将暮”，《文选》李善注：“岁之将尽，犹物至高处)，；与《楚辞》印可。“分阴”、“寸阴”等常谈，并资隅反。《敦煌掇琐》之三《燕子赋》：“去死不过半寸，但办脊梁只承”，非谓距丧生之地，而谓离绝命之时，亦以丈量言景光耳。黄庭坚螺山谷外集》卷一四《过家》：“系船三百里，去梦无一寸”，则貌同心异，谓去家虽远而梦归若举足便至，“一寸”与“三百里”均空间，彼此相较；诗意正类鲍照<梦归乡》：“梦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贾岛《征妇怨》：“渔阳千里道，近如中门限，中门腧有时，渔阳长在眼。生在丝萝下，不识渔阳道，良人白戍来，夜夜梦中到”；或辛弃疾《鹧鸪天。送元济之归豫章》：“画图恰似归家梦，千里河山寸许长”。史容注未发明LLL。又按《楞严经》出于房融增饰，昔人已言；卷五之“松直棘曲，鹄乌玄”，卷六之不服靴履裘毳、不饮乳酪醍醐，卷七之“皎若冰霜”等，均不似释典常道之风习方物。卷六云：“因地不真，果招迂曲，求佛菩提，如噬脐人，欲谁成就?”取此设譬，共出华人手笔，皎然若揭；以译事论，已为严复《天演沦》始作俑矣。
　　①  R·Bayer，Histoire de l’Esth~tique，18·
　　①Sophocles，Seven Plays，“The World’S Classics”，28·、
　　⑦Bergson，Essai snr les Donn6es imm6diates de la Conscience，P·vii；La Pens~e et le Mouvant，11·
　　④  Fr·Mauthner，Kritik der Spraeh，3。Aufl·，III，¨9一]26·
　　

泰山乌鸦

七  庄公十年
“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按《说苑。善说》篇记东郭祖朝上书晋献公问国家之计，献公使告之曰：“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与焉，”祖朝曰：“食肉者一旦失计于庙堂之上，臣等之藿食者宁无肝脑涂地于中原之野舆，”曹剑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尚含意未申，得祖朝之对庶无剩义。陈子昂《感遇》之四：“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z”注者仅引《左传》释之，未窥其渊源《说苑》也。
　“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注》：“祝词不敢以小为大，以恶为美。”按桓公六年，随侯谓季梁曰：“吾牲栓肥腑，粢盛丰备，何则不信，”二“信”字同义。鲁、随二君之意，则如僖公五年，虢公所谓：“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加”者，夸诬失实也，为“信”之反，杜注得其解。襄公十三年，“君子称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冯君子”，《注》：“加’、陵也”；则同于昭公元年，祁午谓趟文子曰：“犹诈晋而驾焉”，《注》：“驾，、陵也”，而与此“加”异。+管子。五辅》篇：“少不陵长，小不加大”；《论语·公冶长》手贡曰：“我不欲入之加诸我也”；《尉缭子。战权》：“求而从之，见而加之，主人不敢当而陵之”；或《全唐文》卷五二八顾况《信州刺史刘府君集序》：
“行加入，言胜人，……物恶其上，自然不容”；即皆后“加”，非前“加”也。段五裁《经韵楼集》卷五《与章子卿论“加”字》引《史通·采撰》篇、韩愈《诤臣论》及仆固怀恩《陈情书》，谓唐人用子贡“加诸”语，义训皆与《说文》合：“加”者，“诬也，谱也”。此段氏墨守许书之说，不为笃论。子贡之言“加”，今话曰“欺压”；《说文》之训“加”，今语曰“欺哄”。《礼记·儒行》：“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郑玄注：“不以己小胜白矜大也”，孔颖逢疏：“不加增少胜，自以为多”，作夸诬解；而《孔子家语。儒行解》此二语王肃注：“言不因势位自矜庄”，则作陵驾解。郑同《说文》，王同子贡，唐人用“加诸”，虽出《论语》，实乖本义，未可引《说文》助之张目。《左传》用“加”，兼备两意之例。此节之“勿敢加也”，则段氏所谓“诬”、“诮”耳。古人海曰“加诬，，，或曰“加增”，皆言虚夸不信。《公羊传》庄公元年，“夫人谐公于齐侯”，何休《解诂》：“如其事曰诉，加诬曰赞J2)；《战国策·秦策》一苏秦谎秦惠王曰：“繁称文辞，天下不治”，高诱《注》：“去本事末，多攻文辞，以相加诬”；《三国志·魏书·公孙渊传》裴松之《注>弓!《魏略》载渊表：“缘事加诬，伪生节目”。此“加诬”之例也。《谷梁传》昭公二五年，“鹦鹆穴者，而曰巢；或曰：‘增之也”，范宁注：“加增言巢尔，其实不巢也”；《汉书·于定国传》永光元年诏责曰：“郎有从东方来者，言民父子相弃。丞相、御史、案事之吏匿不言邪，将从东方来者加增之也，”此“加增”之例也。均合乎段氏所谓<说文》义训者。《北齐书。高干传》：“以匹夫加诸，尚或难免；况入主推恶，复何逃命·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旧唐书·宣宗纪》人中三年九月《制》黜李德裕：“诬贞良造朋党之名，肆谗构生加诸之衅”；《全唐文》卷六三四李翱《百官行状奏》：‘‘虚称道忠信以加之”；张惊《游仙窟》“岂敢在外谈说，妄事加诸，”；敦煌变文《燕子赋》：
　　“所被伤损，亦不加诸，目验取实。”此又唐著作中用“加J)、“加诸”之可助段氏张目者，“加”、“加诸”同义；《北齐书》语意尤明，《游仙窟》、《燕子赋》固段氏所勿得见耳。
　　“可以一战，战则请从。”按曹剑与庄公三问三答。《国语·吴语》越王句践以伐吴问申包胥，五问五对，又《越语》下旬践以伐吴问范蠡，六问六对；《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晋文公以“其足以战”问狐偃，七间七对；三人始皆曰：“未可以战也”，“未可也，，，“不足”。机杼与《左传》此篇剧类，唯收梢各异。事之相类欤，抑纪事之相仿耶，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按僖公二十八年，子犯曰：“其众素饱，不可谓老”；“饱”即“盈”，“老”自C“衰”也。《孙子·军争》篇：“故三军可夺气”，曹操、李筌、杜牧等无不引曹剑此数语为注。《南史》卷二五《张兴世传》记兴世拒刘胡来攻曰：“贼来尚远，而气骤盛矣。夫骤既力尽，盛亦易衰，此曹剥所以破齐也。”

泰山乌鸦

八  庄公十四年
　　楚子灭息，以息妈归，生堵敖及成王，“未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f’”《注》：“未与王言。”按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谓息妈“未言”，乃“守心丧之礼”，如殷高宗之“谅阴，三年不言”。其说甚迂。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一谓“未言”乃“未与王言及息为蔡构害之故也，楚子问之，亦以其不言息事为间，故息嫣云：‘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死，其又奚言z，谓……又奚必言及往事，……言之无益，不如无言。……僖十三年《传》：‘齐仲孙湫聘于周，且言王子带，事毕，不与王言’，注：‘不言王子带，，正与此同，亦非云‘不与王言，为不王言语也。”殊得正解。

泰山乌鸦

九  庄公十九年
　　“鬻拳强谏楚子，楚子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按《吕氏春秋·直谏》篇、《说苑·正谏》篇皆记楚文王期年不朝，葆申日：“王罪当答”，束荆加王背者再。岂楚风然乎，《公羊传》庄公二十四年，曹羁三谏不从，《解诂》谓谏有五，“最下为戆谏”，百里奚、蹇叔之于秦穆公是也。兵谏、笞谏又非“戆谏”之比矣。

泰山乌鸦

十   庄公二十八年
　　“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乃止。”按襄公十八年，“齐师夜遁，师旷告晋侯日：‘鸟乌之声乐，齐师其遁。，……叔向告晋侯曰：‘城上有乌，齐师其遁。”按《孙子。行军篇》：“鸟集者，虚也”；杜牧、陈皞、张预等注却引《左传》此二事。古罗马兵法亦谓鸟惊翔而不集者(avium multitudinem citatore volatu)，下有伏也①。

泰山乌鸦

一 一  闵公元年
　　士蔫曰：“不如逃之，无使罪至，为吴太伯，不亦可乎，犹有令名，与其及也。”按吞言咽意，苟尽其词则当增“不如奔也”或“宁奔也”一句。二年，狐突曰：“孝而安民，子其图之，与其危身以速罪也”；引而不发，与此正同。襄公二十六年，声子曰：“与其失善，宁其利淫”，则如<<书。大禹谟》之“与杀不辜，宁失不经”，或喀论语。八佾》之“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词意俱尽。《国语·①  Frontinus，Strategems，I·ii·7，8，“Loeb”，20，22。置7，晋语》九，董安于曰：“与余以狂疾赏也，不如亡”；《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燕将喟然叹：‘与人刃我，宁白刃，，乃自杀”，又“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拙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l”皆稍减蕴藉之致，不如《左传》记士荐，狐突语之善于用晦也。

泰山乌鸦

一二  闵公二年
　　晋侯使太子申生伐束山阜落氏，“狐突叹曰：‘……虽欲勉之，狄可尽乎，，……先丹木曰：‘是服也，狂夫阻之、曰：尽敌而反，敌可尽乎，虽尽敝，犹有内谗，不如逞之”；《注》：“曰，，公词”。按观先丹木之语，则知晋侯必曾面命申生“尽敌而反”，狐突“敌可尽乎，”一语，亦即针对晋侯之命而发。先此献公面命中生一段情事，不加叙述，而以傍人语中一“曰”字达之，《史通·叙事》篇赞《左传》：“睹一事于句中，反王隅于事外”，此可以当之。《史通》所举“穿革”、“挟缤”两句，似皆不足相比，盖只形容情状，而未包蕴事实也。《模拟》篇又称左氏“文略理昭”，举例：“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说之曰：“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较“穿革”，“挟縯”为切，然言外虽有事而无多。魏禧《日绿》二编《杂说》：《左传》如‘宋公靳之’等句，须解说者，不足为简也。如‘秦伯犹用孟明’，突然六字起句；……只一‘犹，字，读过便有五种意义：孟明之再败、孟明之终可用、秦伯之知人、时俗人之惊疑、君子之叹服。不待注释而后明，乃调真简”；读者明眼，庶几不负作者苦心。“犹”与“曰”皆句中只著一字而言外可反三隅矣。

泰山乌鸦

一三  僖公四年
　　“一薰一菇，十年尚犹有臭”；《正义》：“犹’则‘尚，之义，重言之耳；犹《尚书》云：‘不遑暇食，”遑’则‘暇，也。”按孔疏甚当，顾炎武《日知绿》卷二四《重言》、刘师培《左庵集》卷八《古用复词考》均此疏之踵事增华耳。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七《复语解》力斥孔说，谓古语视若重复，实非累叠，各字别有意义，唯“郑重”其词，始用“复语”，如“尚犹有臭”，“尚”、且也，“犹”、如也，非“尚犹”复。言虽辩而解则曲矣。僖公五年，宫之奇曰：“亲以宠憩，犹尚害之，况国乎y”俞未引以自佐，殆挟恐见破，亦知“犹”为“如”之解不能施于此欤。“尚犹”复重，正见词意之“郑重”，谓薰不敌猪，十年而遣“臭”仍在，犹元曲《争报恩》第一折所谓“夜盆儿届0杀到头臊”，或西谚之“鱼桶腥不退”(La caque sent toujours le hareng)，乃指事物之实况(objective fact)；从俞氏释为“且如有臭”，则器已不复“臭”，而入之成见难除，疑似觉幻，则指人心之造境(subjective feeling)，全乖上下文之意。《管子·小匡》：“其犹尚可以为国乎，”；《国语。越语》下范蠡曰：“犹尚殆”：《韩诗外传》卷九屠牛吐曰：“吾肉不善，虽以他附益，尚犹贾不售”；贾谊《上疏陈政事》云：“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漠矣：然其遣风余俗，犹尚未改”；皆“复语”而“如且”，“且如”之解断不可通者也。《南史·后妃传》下《梁元帝徐妃传》：“暨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漂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以“犹尚，，与两“犹”连举一贯，其意更明，狗、马陪衬，徐娘为主；故“郑重”耳。参观《史记》卷论<鲁仲连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