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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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泰山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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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效] 【围城】经典台词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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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4 01:03 | 只看该作者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

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
“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From:qili02:40:56-0700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
“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downMiss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什么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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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4 01:03 | 只看该作者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遯翁好,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遯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遯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不再说话,脸长得像个美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小姐怎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敢说。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说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遯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遯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什么时候滚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厨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的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口气,掏出柔喜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气。今天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说:“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李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饭,当然没有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么,快叫李妈去买东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的。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有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么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你愿意挨饿,活该,跟我不相干。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呀?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并且,李妈做的菜有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饿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零用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付,这时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说:“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受你的密诀?‘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为什么不光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这种事只配你那二位弟媳妇去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
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糟踏我呢?”
“我们怎样糟踏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他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么?你跟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么,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后,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么动手打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鸿渐扯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历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会,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声:“你是个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每个字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闪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柔嘉只听见他“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还手。李妈忙两人间拦住。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你新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脚里发软。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弄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生,是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上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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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11:3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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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12:04 | 只看该作者
管锥编


《管锥编》是钱锺书先生于1960至1970年代写作的古文笔记体著作。全书约一百三十万字,论述范围由先秦迄于唐前,用文言文以读书笔记的形式写成。此书考论词章及义理,打通时间、空间、语言、文化和学科的壁障,其间多有新说创见。书中引述四千位著作家的上万种著作中的数万条书证,所论除了文学之外,还兼及几乎全部的社会科学、人文学科。

“管锥”二字,出自《庄子·秋水》。在《韩诗外传》中有:“譬如以管窥天,以锥刺地——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 书名来自钱锺书的笔名。钱锺书曾用笔名“中书君”。而唐韩愈曾经以“中书君”指代“笔”,在韩愈所著《毛颍传》《新五代史·史弘肇传》中,“管城子”“毛锥子”也用来指代“笔”。所以书名就是钱锺书笔记汇编的意思。钱锺书在《管锥编·序》说:“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

艾朗诺Ronald Egan先生对中国古代文学、美学和人文文化进行过多年深入的研究,他独立编成的《管锥编》英文选译本《Limited views: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1998年由美国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
您个人觉得《管锥编》最吸引您的地方在哪里?
艾朗诺:我也是研究了好几年,才对钱先生的目的有了稍许了解。当然他的目的不止一种,是有多方面的,其一就是刚才提到的《管锥编》所继承的随笔传统。以前中国最有学问的随笔、札记是清代的考证派学者写的,我一直在想,钱先生写《管锥编》的时候针对的是谁?他在跟谁辩论?我觉得钱钟书就是在同清代学问最好的学者争论。那么争论什么呢?钱钟书很反对考证派把文学当作历史的观念,这种观念不承认文学有其独立性和独立价值。清代人研究杜甫,就必须考出来他写这首诗的生活背景,而受到他们影响的后世学者研究《红楼梦》,也就一定得先把曹雪芹的家世背景弄个一清二楚。《管锥编》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引用西方文学的例子,来证明清代学者对自己国家的文学传统的误会。我觉得这也许是他最基本的目的。
钱钟书的第二个目的是要指出不同的语言、审美原则或者思想中的相同趋向。我们当然对“人类普遍性”这样大而化之的概括都有警惕性,钱钟书自己就很警惕那种不同人文传统中的大作品的生拉硬拽的比较,然而在单个思想或主题的层面上,钱锺书便在不同领域和语言中如鱼得水,他用尽可能多的不同来源的材料来展现一个主题的多个方面。
许多现代学者不满于传统批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弱点,而钱锺书却担心他们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管锥编》就是一棵棵“树木”,他关注这些树木的方式空前绝后,在跨越时间和语言的同时,也尽其所能做到不忽略任何可能的材料。
另外的目的可能跟“文化大革命”有关。《管锥编》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写成的,其中对于二十世纪的政治状况只字未提,这里也许有远离事端或者说明哲保身的动机,然而“文化大革命”对文化传统的破坏一定是他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他常常把古代中国的诗歌散文小说与古代西方的文学作品相并列,这就是要表示中国的文学传统与任何其他国家的文学传统一样丰富一样有价值,而不是什么封建毒草。当然他从来没有直接明言,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将之看成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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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第一册


周易正义
一 论易之三名


第一、《论易之三名》:“《易纬干凿度》云 ‘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按《毛诗正义·诗谱序》:“诗之道放于此乎”;《正义》:“然则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皇侃《论语义疏》自序:“舍字制音,呼之为‘伦’。……一云:‘伦’者次也,言此书事义相生,首未相次也;二云:‘伦’者理也,言此书之中蕴含万理也;三云:‘伦’者纶也,言此书经纶今古也;四云:‘伦’者轮也,言此书义旨周备,圆转无穷,如车之轮也。”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第三五:“合此五科以一言,谓之‘王’;‘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黄也,‘王’者往也。”智者《法华玄义》卷六上:“机有三义:机是微义,是关义,是宜义。应者亦为三义:应是赴义,是对义,是应义。”后世著述如董斯张《吹景集》卷一〇《佛字有五音六义》,亦堪连类。胥征不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数意可能同时并用,“合诸科”于“一言”。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辩a(1)a;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伏赫变”(Aufheben)为例,以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einund dasselbe Wort fur zwei entgegengesetzte bestimmungen),拉丁文中亦无义蕴深富尔许者a(2)a。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无足怪也;然而遂使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则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


一字多意,粗别为二。一曰并行分训,如《论语·子罕》:“空空如也”,“空”可训虚无,亦可训诚悫,两义不同而亦不倍。二曰背出或歧出分训,如“乱”兼训“治”,“废”兼训“置”,《墨子·经》上早曰:“已:成,亡”;古人所谓“反训”,两义相违而亦相仇。然此特言其体耳。若用时而只取一义,则亦无所谓虚涵数意也。心理事理,错综交纠:如冰炭相憎,胶漆相爱者,如珠玉辉映、笙磬和谐者,如鸡兔共笼、牛骥同槽者,盖无不有。赅众理而约为一字,并行或歧出之分训得以同时合训焉,使不倍者交协、相反者互成,如前所举“易”、“诗”、“论”、“王”等字之三、四、五义,黑格尔用“奥伏赫变”之二义,是也。匹似《墨子·经说》上:“为衣、成也,治病、亡也”;非即示“已”虽具两义,各行其是乎?《论语·微子》:“隐居放言”,可释为极言尽词,亦可释为舍置不言,然二义在此句不能同时合训,必须拈一弃一。孔融《离合郡姓名字诗》云:“无名无誉,放言深藏”,谓“与”字也(“誉”去“言”),仅作弃置解;而路粹枉状奏孔融云:“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后汉书·郑、孔、荀列传》章怀注:“跌荡,无仪检也;放,纵也”,又仅作肆极解。是“放言”之“放”体涵分训,用却未著合训矣。即以“奥伏赫变”而论,黑格尔谓其蕴“灭绝”(einende machen)与“保存”(erhalten)二义a(3)a;顾哲理书中,每限于一义尔。信摭数例。康德《人性学》(Anthropologie)第七四节论情感(der Affekt),谓当其勃起,则心性之恬静消灭(Wodurch die Fassung des Gemüts aufgehoben wird)a(4)a。席勒《论流丽与庄重》(Ueber Anmut und Würde)云:“事物变易(Ver?nderung)而不丧失其本来(ohne seine Identitat aufzuheben)者,唯运行(Bewegung)为然”a(5)a。冯德《心理学》引恒言:“有因斯得果,成果已失因”(Mit dem Grund ist die Folge gegeben,mit der Folge ist der Grund aufgehoben)a(6)a。歌德深非诗有笺释(Ausegung),以为释文不啻取原文而代之,笺者所用字一一抵销作者所用字(so hebt ein Wort das andere auf)a(7)a。此皆只局于“灭绝”一义也。席勒《美育书札》(Ueber die asthetischen Erziehung des Menschen)第七,第一八函等言分裂者归于合、抵牾者归于和,以“奥伏赫变”与“合并”(Verbinden)、“会通”(Vereinigen)连用a(8)a;又谢林《超验唯心论大系》(System des transzendentalen Idealismus)中,连行接句,频见此字,与“解除”(aufl?sen)并用a(9)a,以指矛盾之超越、融贯。则均同时合训,虚涵二意,隐承中世纪神秘家言a(10)a,而与黑格尔相视莫逆矣。别见《老子》卷论第四〇章。


语出双关,文蕴两意,乃诙谐之惯事,固词章所优为a(11)a,义理亦有之。后将随文阐说,兹拈二例,聊畅厥旨。
《庄子·齐物论》:“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成玄英疏:“夫‘彼’对于‘此’,‘是’待于‘非’,文家之大体也。今言‘彼出于是者,言约理微,举‘彼’角势也,欲示举‘彼’明此、举‘是’明‘非’也”。盖“文家大体”,当曰:“彼出于此”或“非出于是”,他语之对举者仿此;今乃文成破体,错配非偶,成氏遂以“言约”、“解势”疏通之,会心已不远矣。“是”可作“此”解,亦可作“然”解,如《秋水》:“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成玄英疏:“‘然’犹‘是’也。”“彼”可作“他”解,亦可作“非”解,如《诗·小雅·桑扈》:“彼交匪敖”,又《采菽》:“彼交匪纾”,“匪”与“非”同。又如《墨子·经》上:“彼:不可,两不可也。……辩:争彼也”,“不可”即“非”,“两不可”即双方互“非”,“争彼”即交“非”——或释为“不(否)、可”,分指“不(否)”与“可”,误矣!果若所释,当曰:“可、不”,犹“唯、否”之不当曰“否、唯”,以名辩之理,先有正言而后起反言,“可”立方以“不(否)”破;倘两事并举,勿宜倒置,观《庄子·寓言》:“恶乎然?……恶乎不然?……恶乎可?……恶乎不可?”足觇顺序也。顾“匪”(非)虽有“彼”训,如《左传》襄公八年引《小旻》:“如匪行迈谋”,杜预注:“匪、彼也”,而“此”无与“非”相对之“是”训。故不曰:“非出于此”,“此亦非也”,而曰:“彼出于是”,“是亦彼也”,以只字并赅“此”之对“彼”与“是”之待“非”。“彼出于此”,“此亦彼也”,犹黑格尔谓:“甲为乙之彼,两者等相为彼”(Aber A ist ebensosehr das Andere des B. Beide sind auf gleiche Weise Andere)a(12)a;“非出于是”,“是亦非也”,犹斯宾诺沙谓:“然即否”(Determinatio est negatio),后人申之曰:“否亦即然”(Aber jede Verneinung soll als Bestimmung erkannt werden)a(13)a。是非之辨与彼此之别,辗转关生。《淮南子·齐俗训》:“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从我起二为二”,肇注:“因我故有彼,二名所以生”;足相参印。庄生之“是”、“彼”,各以一字兼然否之执与我他之相二义,此并行分训之同时合训也。《礼记·学记》:“不学博依,不能安诗”,郑玄注:“广譬喻也,‘依’或为‘衣’”。《说文》:“衣,依也”,《白虎通·衣裳》:“衣者隐也,裳者障也”。夫陷为显之反,不显言直道而曲喻罕譬;《吕览·重言》:“成公贾曰:‘顾与君王讔’”,《史记·滑稽列传》:“伍举曰:‘顾有进隐’”,裴骃集解:“谓隐藏其意”;《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喜隐“,正此之谓。《汉书·东方朔传·赞》:“依隐玩世,……其滑稽之雄乎”,如淳注:“依违朝隐”,不知而强解耳。《文心雕龙·谐隐》篇之“内怨为俳”,常州派论词之“意内言外”(参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集卷五),皆隐之属也。《礼记》之《典礼》及《内则》均有“不以隐疾”之语,郑注均曰:“衣中之疾”,盖衣者,所以隐障。然而衣亦可资炫饰,《礼记·表记》:“衣服以移之”,郑注:“移犹庞大也”,孔疏:“使之尊严也”。是衣者,“移”也,故“服为身之章”。《诗·候人》讥:“彼其之了,不称其服”;《中庸》:“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郑注:“为其文章露见”;《孟子·告子》:“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顾人之文绣也”,赵歧注:“绣衣服也”,明以芳声播远拟于鲜衣炫众;《论衡·书解》:“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衣服以品贤,贤以文为差”,且举凤羽虎毛之五色纷纶为比。则隐身适成引目之具,自障偏有自彰之效,相反相成,同体歧用。诗广譬喻,托物寓志:其意恍兮跃如,衣之隐也、障也;其词焕乎斐然,衣之引也、彰也。一“衣”字而兼概沉思翰藻,此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也,谈艺者或有取欤。《唐摭言》卷一〇称赵牧效李贺为歌诗,“可谓蹙金结绣”,又称刘光远慕李贺为长短歌,“尤能埋没意绪”;恰可分诂“衣”之两义矣。


“变易”与“不易”、“简易”,背出分训也;“不易”与“简易”,并行分训也。“易一名而含三义”者,兼背出与并行之分训而同时合训也。《系辞》下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变易之谓也;又云“初率其辞,而揆其方,既有典常”,不易与简易之谓也。足征三义之骖靳而非背驰矣。然而经生滋惑焉。张尔歧《蒿庵闲话》卷上云:“‘简易’、‘变易’,皆顺文生义,语当不谬。若‘不易’则破此立彼,两义背驰,如仁之与不仁、义之与不义。以‘不易’释‘易’,将不仁可以释仁、不义可以释义乎?承讹袭谬如此,非程、朱谁为正之!”盖苛察文义,而未洞究事理,不知变不失常,一而能殊,用动体静,固古人言天运之老生常谈。《管子·七法》以“则”与“化”并举,又《内业》称“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而不移”,《公孙龙子·通变论》有“不变谓变”之辩,姑皆置勿道。《中庸》不云乎:“不息则久。……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系辞》:“生生之谓易”、即“不息”也,“至动而不可乱”、即“不贰”也,“变动不居”、即“不测”也。道家之书尤反复而不惮烦。《老子》三七、四八章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庄子·大宗师》篇言“生生者不生”,《知北游》、《则阳》两篇言“物化者一不化”,又逸文曰:“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列子·天瑞》张湛注引);《文子·十守》言:“故生生者未尝生,其所生者即生;化化者未尝化,其所化者即化”,又《微明》言:“使有声者乃无声也,使有转者乃无转也”。故《韩非子·解老》言:“常者,无攸易,无定理。”王弼《易》注中屡申斯说,如“复:彖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注言“静非对动”,而为动之“本”。《列子·天瑞》:“易无菜埒”,张湛注:“易亦希简之别称也。太易之意,如此而已,故能为万化宗主,冥一而不变者也”;曰“简”、曰“万化宗主”、曰“不变”,即郑玄之“三义”尔。苏轼《前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词人妙语可移以解经儒之诂“易”而“不易”已。古希腊哲人(Heraclitus)谓:“唯变斯定”(By changing it rests)a(14)a;或(Plotinus)又谓“不动而动”(L’Intelligence se meut en restant immobile)a(15)a;中世纪哲人(St Augustine)谓“不变而使一切变”(Immutabilis,mutans omnia)a(16)a。西洋典籍中此类语亦甲乙难尽。歌德咏万古一条之悬瀑,自铸伟词,以不停之“变”(Wechsel)与不迁之“常”(Dauer)二字镕为一字(W?lbt sich des bunten bogens Wechseldauer)a(17)a,正合韩非、苏轼语意;苟求汉文一字当之,则郑玄所赞“变易”而“不易”之“易”,庶几其可。当世一法国诗人摹状大自然之即成即毁、亦固亦流,合“两可”(ambigu?té)与“两栖”(amphibie)二文为一字(I’amphibigu?té de la Nature)a(18)a,又此“易”字之类欤。
  (6)Wundt, Grundzü
  (11)黑格尔说“奥伏赫变”,亦引拉丁文中西塞罗趣语(Witz)佐之。按西塞罗用一字(tollendum),兼“抬举”与“遗弃”二意,同时合训,即所谓明升暗降,如吾国言“架空”、“高阁”或西语“一脚踢上楼”、“一筋斗栽上楼”(to kick upstairs, die Treppe hinauffallen);苏伟东《罗马十二帝传》转述此谑,仅此西塞罗原字限于“遗弃”之意,外加一字以示“抬举”(ornandum tollendumque),即未著合训之用也(suetonius, II. xii,"the Loeb Classioal LIbrary", I, 136)
  (13)spinoza, Correspondence, Letter L (to Jarig Jelles), tr. A. wolf, 270; Jonas Cohn, Theorie der Dialektik, 227. Cf. R. Polin, Du Mal, du Laid, du Faux, 87:"C'est parce qu'elle est négatrice qu'elle ne peut pas être né
  (15)Ennéades, II. ii. 3, tr. é. Br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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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干


“干、元亨利贞”;《正义》:“天者,定体之名;乾者,体用之称。故《说卦》云‘干’、健者,言天之体以健为用”。按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引晁说之谓“体用事理”之辨本诸佛典,“今学者迷于释氏而不自知”;翁元圻注引周柄中《书李中孚〈答顾宁人论“体”、“用”二字书〉后》,略谓李氏以为二字始见禅家六祖《坛经》而朱子借用,失之未考,据《系辞》韩康伯注及《正义》此节,以证晋、唐经说早已习用。元史绳祖《学齐占毕》卷八论“‘体’、‘用’字不出于近世”,据《正义》此节及“天行健”句《正义》,周、翁均未知也。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一〇论二字来历,引《成唯识论》卷一,又卷二九引《肇论》等外,仅引“天行健”句《正义》。《系辞》上“夫易何为者耶”句《正义》再三用二字:“易之功用,其体何为”,“夫子还是说易之体用之状”,“易之体用,如此而已”,诸家胥忽而不征。夫体用相待之谛,思辩所需a(1)a;释典先拈,无庸讳说,既济吾乏,何必土产?当从李斯之谏逐客,不须采庆郑之谏小驷也。《全晋文》卷一六五释僧卫《十住经合注》:“然能要有资,用必有本。……斯盖目体用为万法。……夫体用无方,则用实异本”,殊资参解;“资”与“能”即“本”与“用”,亦即“体”与“用”。他如范缜《神灭论》之“质”、“用”;智者《法华玄义》卷一上之“力”、“用”,《文心雕龙·论说》举“般若”以折裴頠、王衍曰:“滞有者全系于形用”;《北齐书·杜弼传》诏答所上《老子》注:“理事兼申,能用俱表”。与“用”对称者曰“质”、曰“形”、曰“能”、曰“力”,亦即谓“体”;异名同义,所贵得意忘言。范缜《论》:“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法宝坛经·定慧》第四:“定是慧体,慧是定用,犹如灯光,有灯即光,无灯即暗”。刀利、灯光,真如叶对花当也。唐人用益泛滥,如《全唐文》卷五七九柳宗元《送琛上人南游序》:“又有能言体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不可斯须离也”;卷六〇三刘禹锡《答饶州元使君书》:“承示政事与治兵之要,明体以及用,通经以知权”;司空图《诗品·雄浑》第一开宗明义:“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盖佛理而外,词章、经济亦均可言“体用”。且以之为科举名目,如元稹、白居易两人,即同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登第。宋儒张载“借用”,早在朱熹前,如《正蒙·神化》:“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李颙、顾炎武皆未察也。顾与李札附见《二曲集》卷一六,有曰:“魏伯阳《参同契》首章云:‘春夏据内体,秋冬当外用’;伯阳东汉人也。……是则并举‘体’、‘用’,始于伯阳,而惠能用之”;李《答顾宁人书》谓“《参同契》道家修仙之书,禅家必不肯阅”,且所言“皆修炼工夫次第,非若惠能之专明心性、朱子之专为全体大用而发也”。顾氏信《参同契》真出东汉人手,又强以修炼之次第附会为理事之资能,姑置勿论;而卫道心切,不欲儒家言之濡染释氏禅宗,乃亟明其沾丐道流方士,浑忘释、道二氏之等属“异端”,殆避阱而不恤堕坑者欤!魏了翁《鹤山大全集》卷一〇九《师友雅言》记李微之云:“《六经》、《语》、《孟》发明多少义理,不曾有‘体’、‘用’二字,逮后世方有此字。先儒不以人废言,取之以明理,而二百年来,才说性理,便欠此二字不得;亦要别寻二字换却,终不得似此精密”(参观许衡《鲁齐遗书》卷二《语录》下论“孔孟未尝言”体用而“每言无非有体有用”);坦直而亦明通之论矣。岂止宋儒之“说性理”也。戴震憎弃宋学,而《东原集》卷三《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书》以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为“书之体”,转注、假借为“用文字”,言“六书”者承袭焉(参观顾广圻《思适齐集》卷一五《书段氏〈说文〉后》);亦征“二字”之“欠不得”也。王应麟引晁说之语,见《嵩山文集》卷一三《儒言》;通篇八十余则,胥阴诋王安石“新学”。“体用”乃王氏心传之一端,其大弟子陆佃《陶山集》卷一一《答李贲书》发挥“君子之学有体有用”,曰:“承教于先生之门,尝闻其一二”;“先生”谓安石。晁氏信奉天台之教,至自号“老法华”(卷一四《净土略因》、卷一七《送郭先生序》、卷一八《题智果帖》);是则“迷乎释氏”之讥,非病其释,而病其援释入儒,只许两家鸡犬相闻,而不许骑驿往来。然卷一〇《康节先生〈太玄准易图〉序》云:“则体用虽殊,其归一而已矣”;失检误犯乎?抑欲避不能乎?宋人作诗、文,贵“无字无来历”,品图画贵“凡所下笔者,无一笔无来处”(《宣和画谱》卷一一《王士元》);儒生说理,亦扇此风,斤斤于名义之出典。勇于师心如陆九渊,《象山全集》卷三五《语录》论修词曰:“文才上二字一句,便要有出处”,卷二《与朱元晦》、卷一一《与李宰》之二即以“无极”、“容心”、“平心”出于老、庄、列,戒儒者不宜用,正与晁氏之戒言“体用”一揆。严周身之防,亦陈仲子之廉而已。黄震《黄氏日钞》卷五五:“‘九渊’之说出于《列子》,……而近世名儒陆象山以之自名,岂别有所本耶?大似反唇相稽,上门骂人耳。


“象曰:天行健”;《正义》:“或有实象,或有假象。实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言,故言实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也。?”按《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故谓之象。”是“象”也者,大似维果所谓以想象体示概念(i carateri poetici,che sono generi o universali fantastici)a(2)a。盖与诗歌之托物寓旨,理有相通。故陈骙《文则》卷上丙:“《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下:“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然二者貌同而心异,不可不辨也。


理赜义玄,说理陈义者取譬于近,假象于实,以为研几探微之津逮,释氏所谓权宜方便也。古今说理,比比皆然。甚或张皇幽渺,云义理之博大创辟者(die gr?ssten und kühnsten theorien)每生于(geboren)新喻妙譬(ein neues bild,ein auffallendes Gleichnis)a(3)a,至以譬喻为致知之具(Das Erkennen ist nur ein Arbeiten in den beliebtesten Metaphern)a(4)a、穷理之阶(I’image médiatrice)a(5)a,其喧宾夺主耶?抑移的就矢也!《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语本《淮南子·说山训》)。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著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sign)也;《诗》之比喻不离,体示意义之迹(icon)也a(6)a。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王弼恐读《易》者之拘象而死在言下也,《易略例·明象》篇重言申明曰:“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是故触类可忘其象,合义可为其征。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干乃为马?”盖象既不即,意无固必,以羊易牛,以凫当鹜,无不可耳。如《说卦》谓干为马,亦为木果,坤为牛,亦为布釜;言乾道者取象于木果,与取象于马,意莫二也,言坤道者取象于布釜,与取象于牛,旨无殊也。若移而施之于时:取《车攻》之“马鸣萧萧”,《无羊》之“牛耳湿湿”,易之曰“鸡鸣喔喔”,“象耳扇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随以变换,将别开面目,另成章什。毫厘之差,乖以千里,所谓不离者是矣。


穷理析义,须资象喻,然而慎思明辩者有戒心焉。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韩非所为叹秦女之媵、楚珠之椟(《外储说》左上)。王弼之惇惇告说,盖非获已。《大智度论》卷九五《释七喻品》言,诸佛以种种语言、名字、譬喻为说,钝根处处生著。不能得意忘言,则将以词害意,以权为实,假喻也而认作真质(convertiing Metaphors into Properties;l’image masque l’objet et l’on fait de l’ombre un corps)a(7)a,斯亦学道致知者之常弊。古之哲人有鉴于词之足以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每下一语,辄反其语以破之。《关尹子·三极》篇云:“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圣人之方亦然。……唯善泻药,腹中物除,药亦泄尽”(like a purge which drives the substance out and then in its turn is itself eliminatated)a(8)a。释典如《维摩诘所说经·见阿閦佛品》第十二、僧肇《实藏论·广照空有品》第一,其此例之蔚为大观者乎。拟象比喻,亦有相抵互消之法,请征之《庄子》。罗璧《识遗》卷七尝叹:“文章一事数喻为难,独庄子百变不穷”,因举证为验。夫以词章之法科《庄子》,未始不可,然于庄子之用心未始有得也。说理明道而一意数喻者,所以防读者之囿于一喻而生执著也。星繁则月失明,连林则独树不奇,应接多则心眼活;纷至沓来,争妍竞秀,见异斯迁,因物以付,庶几过而勿留,运而无所积,流行不滞,通多方而不守一隅矣。西洋柏格森说理最喜取象设譬,罗素尝嘲讽之,谓其书中道及生命时,比喻纷繁,古今诗人,无堪伦偶(The number of similes for life to be found in his works exceeds the number in any poet known to me)a(9)a。而柏格森自言,喻伙象殊(beaucoup d’images diverses),则妙悟胜义不至为一喻一象之所专攘而僭夺(on empêchera l’une quelconque d’entre elles d’usurper la place de l’intuition)a(10)a。以今揆古,揣庄子之用心,虽不中当亦不远。若夫诗中之博依繁喻,乃如四面围攻,八音交响,群轻折轴,累土为山,积渐而高,力久而入(cumulative,convergent)初非乍此倏彼、斗起歘绝、后先消长代兴者(dispersive,diversionary),作用盖区以别矣a(11)a。
  是故《易》之象,义理寄宿之蘧庐也,乐饵以止过客之旅亭也;《诗》之喻,文情归宿之菟裘也,哭斯歌斯、聚骨肉之家室也。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未尝不可摭我春华,拾其芳草。刘勰称“易统其首”,韩愈赞“易奇而法”,虽勃窣理窟,而恢张文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为亏也。关尹子以言之彼此相消,比之蛇、蛙、蝍蛆互相吞噬,而苏轼《诗集》卷二四《雍秀才画草虫八物》诗之三《虾蟆》:“慎勿困蜈蚣,饥蛇不汝放!”施注云:“世有画蜈蚣、暇蟆、蛇三物为图者,谓蜈蚣畏虾蟆,虾蟆畏蛇,而蛇复畏蜈蚣也。今以三物聚而为一,虽有相吞噬之意,无敢先之者;盖更相制服,去一则能肆其毒焉”(参观陆佃《埤雅》卷一〇:“旧说蟾蜍食蝍蛆,蝍蛆食蛇,蛇食蟾蜍,三物相值,莫敢先动”)。是则相消不留者,亦能相持并存;哲人得意而欲忘之言、得言而欲忘之象,适供词人之寻章摘句、含英咀华,正若此矣。苟反其道,以《诗》之喻视同《易》之象,等不离者于不即,于是持“诗无通诂”之论,作“求女思贤”之笺;忘言览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丧所怀来,而亦无所得返。以深文周内为深识底蕴,索隐附会,穿凿罗织;匡鼎之说诗,几乎同管辂之射覆,绛帐之授经,甚且成乌台之勘案。自汉以还,有以此专门名家者,洵可免于固哉高叟之讥矣!


《正义》“实象”、“假象”之辨,殊适谈艺之用。古希腊人言想象(Imagination),谓幻想事物有可能者(things that can be),亦有不可能者(those that cannot be),例如神话中人生羽翼、三首三身;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论师马祖尼(Jacopo Mazzoni)称述以为亚理士多德遗教者也a(12)a。非即“实象”与“假象”乎?谈艺者于汉唐注疏未可恝置也。
  (1)Cf. A. Lalande, Vocabulaire technique et critique de la Philosophie, qe éd., 361,722:"Organe: caractérisé par l'accomplissement d'une fonction déterminée. Fonction: r?le caractéristique joué
  (2)Vico, Scienza nuova, §209, Opere, Riccardo Ricciardi, 453; cf. §§
  (4)Nietzsche, Der letzte Philosoph, §§
  (5)Bergson, La Pensé
  (6)Cf. Goethe, Spruchweisheit in Vers und Prosa, in s?mtliche Werke, "tempel-Klassiker", III, 463(die Symbolik); C. Peirce, Collected Papers, ed. C. Hartshorne and P. Weiss, III. §362, V. §475, VIII. §183(index, icon, symbol); M. Dufrenne, Phénomeénologie de I'Expérience esthétique, I, 287 (dé
  (7)Thomas Browne, Pseudodoxia Epidemica, Bk I, ch. 4, Works, cd. j. Grant, I, 142; Joubert, Pensées, "Librairie Académique", Perrin, Tit XXII, §
  (10)La pansé
  (11)Cf. C. S. Lewis, Rehabilitations, 151-2, 162, 170; Donald A. Stauffer, The Nature of Poetry, 83 ff.; Jean Rousset, Circé et le Paon, 191 ff.; Morier, Dictionnaire de Poétique et de Rh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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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泰

干下坤上。按元杨瑀《山居新语》记陈鉴如写赵孟俯像,赵援笔改正,谓曰:“人中者,以自此而上,眼、耳、鼻皆双窍,自此而下,口暨二便皆单窍,成一《泰》卦也。”陶宗仪《辍耕录》卷五采此则:赵台鼎《脉望》卷五亦有其说;郎瑛《七修类稿》卷一五以“口”为人中,驳是说而未言所出;王弘撰《山志》初集卷一论八卦备于人之一身,举《泰》为人中之例,殆承袭元以来陈言耳。《逸周书·武顺解》:“人有中曰参,无中曰雨,……男生而成三,女生而成两”,谢墉注:“皆下体形象”;曹籀《古文原始》据此遂谓《说文》“中、和也”之“和”字乃“私”字之伪。则非人面之“人中”,而如《通志·六书略》五《论象形之惑》所释“厶”、“了”二字,略同西方旧日恶谑之“人中”a(1)a。方以智《通雅》卷首之一:“赵宦光《长笺》‘也’必作‘殹’,恶其训丑耶?豫章‘之’、广州‘海’,何以避之!”;王鸣盛《蛾术编》卷三〇:“今本《尚书》出晋皇甫谧手,如《盘庚》:‘恶之易也’,《太誓》:‘乃闻不言也’,《太甲》:‘以自覆也’,皆删改之。”“中”字之训,果如曹老人言,其字正避无可避,则无可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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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蛊


《象》:“初六: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注》:“干父之事,能承先轨,堪其任者也,故曰‘有子’也。”按萧穆《敬孚类稿》卷六《跋〈东塾读书记〉》略谓朱熹《张敬父画像赞》中“汲汲乎其干父之劳”一句,陈澧称为“直笔”,非是,朱语自用“古训”;《易·序卦》:“蛊者,事也”,虞翻、李鼎祚皆以能继父之志事为解,《颜氏家训·治家》篇、《唐大诏令》载实应二年《李光弼实封一子官制》亦用此义,宋以后始有训“干蛊”为盖父之愆,如舜之于瞽瞍、禹之于鲧者。王弼斯注,以“蛊”解为“事”,正属“古训”。朱文中有可与此句互明者,萧氏苟引以自佐,便更持之有故;陈氏究心朱学,亦未通观明辨,据单文而凿为深文,误用其心有焉。《张像赞》见《朱文公集》卷八五,上句为“拳拳乎其致主之功”;卷四〇《答刘平甫》之一云:“大抵家务冗干既多,此不可已者。若于其余时,又以不急杂务虚费光阴,则是终无时读书也。愚意讲学,干蛊之外,挽弓、鸣琴、抄书、仇校之类,皆且可罢。此等不惟废读书,亦妨干也”,“干蛊”乃辨事、了事之意,寻常书札中语也。卷四一《答程允夫》之一三虽云:“魏公好佛,敬夫无如之何”,然卷九五下《魏国公张公行状》只言:“公之学一本天理,尤深于《易》、《春秋》、《论》、《孟》”,卷八九《修撰张公神道碑》亦只字不及父子异趣,而曰:“孝承父志”,即《赞》之“汲汲乎干父之劳”。碑、状为尊、贤者讳如此,岂赞中乃贬父以褒子乎?唐、宋正史、野记及诗文中用“干蛊”之“古训”者,俯拾都是,姑举四例,均义旨皎然,无庸疑揣。《南史》卷三〇《何尚之一门传·论》:“昌?雅仗名节,殆曰人望;敬容材实干蛊,贿而败业,惜乎!”;昌?既“名节”不亏,则无“愆”须敬容为之“盖”,而敬容既以“贿败”,则并未能“盖”己之“愆”,故“干蛊”即《传》称敬容勤于“理事”耳。包何《相里使君第七男生日》:“他时干蛊声名著,今日悬弧宴乐酣”;供官献謏,断不敢皮里阳秋,讽刺阿翁以为颂祷呱呱者之地也。苏辙《乐城集》卷一三《次韵子瞻来高安相别》:“迟年最长二十六,已能干父穷愁里”;“迟”、辙长子名,“父”、辙自谓,岂誉儿有癖,乃竟不惜自诬愆尤耶?洪迈《夷坚志》卷五《武女异疾》:“鄂州富商武邦宁启大肆,货缣帛,……其次子康民读书为士人,使长子干蛊”,又《三志辛》卷六《张士僩》:“延平张维左司前妻罗氏生二子,,……继室宗氏亦二子,……更代干蛊”;皆谓代父办事营业。然则朱《赞》虽本“古训”乎,正亦随循时俗用字耳;本“古训”易知,亦正从时用则不易知而考论修词者却不可不知也。宋以后虽多作“盖父之愆”解,“理事”之义未湮,如张居正《太岳集》卷二一《答总督谭二华》:“当此干蛊之时,不少行综核之政,恶能振之哉?”,谓“任事筹边”。居正初不刻意为“古文”,函版词笔尤直白平易,其非希古矫时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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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观


《彖》:“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按《礼记·祭义》:“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可申说此二句,古人政理之要言也。《管子·牧民》篇论“守国之度”、“顺民之经”,所谓“明鬼神”、“只山川”、“敬宗庙”、“恭祖旧”,不外《观·彖》语意。《淮南子·氾论训》历举俗忌如“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跖其首”;而抉其隐曰:“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论衡·四讳》篇亦曰:“夫忌讳非一,必托之神怪,若设以死亡,然后世人信用。”皆可为“神道设教”示例。盖世俗之避忌禁讳(taboos),宗教之命脉焉,礼法之萌芽茁焉a(1)a,未可卑为不足道也。《墨子·明鬼》篇曰:“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又曰:“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其务鬼神厚矣,故书之竹帛、……故琢之盘盂、镂之金石以重之。”《淮南》、《论衡》所举,特神道设教之“不胜”书于竹帛、镂于金石者耳。后世谈士阐发政教相须,与墨子暗合。如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一《地狱论》云:“刑赏穷而作《春秋》,笔削穷而说地狱”;魏源《古微堂集》内集卷一《学篇》云:“鬼神之说有益于人心,阴辅王教者甚大;王法显诛所不及者,惟阴教足以慑之。”夫设教济政法之穷,明鬼为官吏之佐,乃愚民以治民之一道。二魏见其治民之效,而未省其愚民之非也。十八世纪英史家吉朋(Gibbon)尝谓,众人(the people)视各教皆真(equally true),哲人(the philosopher)视各教皆妄(equally false),官人(the magistrate)视各教皆有用(equally useful)a(2)a,则直凑单微矣。古希腊、罗马文史屡言君主捏造神道为御民之具。圣·奥古斯丁斥君主明知宗教之妄而诱民信为真,俾易于羁绊(et homines principes,… ea quae vana esse noverant religionis nomine populis tamquam vera suadebant,hoc modo eos civili societati velut aptius alligantes)a(3)a。相传奥古士德大帝云:“有神则资利用,故既欲利用,即可假设其为有”(Expedit esse deos;et,ut expedit,esse putemus)a(4)a,此真“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之供状;柳宗元《断刑论》下所谓:“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亚理士多德告为君者当使民皆见己之虔奉神道(Also he should appear to be particularly earnest in the service of the Gods)a(5)a;马基亚伟利昌言,为君者不必信教(essere religioso),而不可不貌示笃信(parere)a(6)a。孟德斯鸠以为庶民不信神道,害犹不大,君主弁髦一切典章法律,若复不畏天惧神,便似虎兕出柙,为所欲为(Cet animal terrible qui ne sent sa liberté que lorsqu’il déchire et qu’l dévore)a(7)a,则欲以其道还治其身.吾国古人每借天变以谏诫帝王,如《晏子春秋·谏》上之一八及二一以慧星为“天教”、荧惑为“天罚”,又《吕氏春秋·制乐》记文王、宋景公等事,后世史家且特设《五行志》。然君主复即以此道还治臣工,有灾异则谴咎公卿。如《汉书·翟方进传》荧惑星变,“大臣宜当之”,致方进自杀;《晋书·石季龙载记》上石宣欲杀王朗而无因,会荧惑守房,思以朗当之;《明史·世宗纪》嘉靖十一年八月慧星见,乃“敕群臣修省”。此类亦史不绝书,有若反戈之击、入瓮之请;盖人事一彼一此,非一端可执矣。《荀子·天论》:“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杨倞注:“顺人之情,以为文饰”。神道设教,乃秉政者以民间原有信忌之或足以佐其为治也,因而损益依傍,俗成约定,俾用之倘有效者,而言之差成理,所谓“文之也”。若遽断鬼神迂怪之谈胥一二“圣人”之虚构,祭祀苛曲之统佥一二“君子”所首创,则意过于通,又十八世纪之陈言尔a(8)a。


李商隐《过故崔兖海宅》:“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道出“神道设教”之旨,词人一聊足抵论士百数十言。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国乱无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得理,于是不得不愬之于神,而诅盟之事起矣。……于是赏罚之柄,乃移之冥漠之中,而蚩蚩之氓,其畏王鈇,不如其畏鬼责矣。乃世之君子,犹有所取焉,以辅王政之穷。今日所传地狱之说、感应之书,皆苗民诅盟之余习也。……王政行乎上,而人自不复有求于神,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二三:“陆象山《语录》云:‘临安四圣观,六月间倾城,士女咸往祷祀。或问:何以致人归向如此?答曰:只是赏罚不明。’余谓政治家当言赏罚,宗教家则言吉凶。赏罚明则行善者吉,作恶者凶,天下晓然,祈祷之事自息矣。”陆氏意已发于北宋华镇《云溪居士集》卷一六《蠹论》之三:“使世之刑诛,如报应之说无僭滥而不可侥幸,则小人知畏而无待于报应矣。”华、陆、顾文论神道,树义别于二魏。二魏为治人者言,法令之力所不逮,得宗教以裁约之;华、陆、顾文抉剔治于人者之衷心,遭荼毒而不获申于人世,乃祷诸鬼神以冀疾苦之或苏。西人如李伐洛(Rivarol)能兼明二意,既言宗教为法律之补充(le supplément des lois,religio quae religat),复言民不聊生(ce monde insupportable),乞灵宗教,以他生稍慰此生a(9)a。后一意即费尔巴哈所谓下地有穷民则上天有财神,上帝出于人世之缺陷怨望(Nur der arme Mensch hat einen reicher Gott. Gott entspringt aus dem Gefühl eines Mangels)a(10)a;亦正马克思所谓宗教乃人民对实际困苦之抗议,不啻为人民之鸦片(die Protestation gegen das wirkliche Elend, das Opium des Volks)a(11)a。浪漫主义诗人早言,俗子(Philister)仰宗教以解忧止痛,不过如收鸦片之效(Ihre sogenannte Religion wirkt bloss wie ein Opiat)a(12)a;或言,世人莫不吸食精神鸦片,以谬误信仰自醉(Nous sommes tous fumeurs d'opium au moral. Nous nous enivrons de croyances mensongères)a(13)a;后来小说家有以不信奉基督比于不求助鸦片(to do without opium)a(14)a;哲学家有以宗教比牙痛时所服之麻醉剂(die augenblickliche Milderung und Narkotisierung, wie sie zum Beispiel bei Zahnschmerz gebr?uchlich ist)a(15)a。要推马克思语为最明快矣。
  (7)Montesquieu, De I'Esprit des Lois, Liv. XXIV, ch. 2, Oeuvres complétes, "Bibliothéque de la Plé
  (9)Lettres à  M. Necker, I et II, écrits politiques et litté
  (13)De Vigny, Journal d'un Poète, 1839, Oeuvres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
  (14”
  (15)Nietzsche, 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 B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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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12:13 | 只看该作者
六 噬


“噬、嗑,亨”;《注》:“噬、啮也,嗑、合也。凡物之不亲,由有间也;物之不齐,由有有过也;有间与过,啮而合之,所以通也。”按此以噬嗑为相反相成(coincidentia oppositorum)之象。故《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盖谓分而合,合而通:上齿之动也就下,下齿之动也向上,分出而反者也,齿决则合归而通矣。比拟亲切,所谓“近取诸身”也。古希腊赫拉克利都斯首以辩证之正反相成喻为弓弦或琴丝之张(attunument of opposite tensions,like that of the bow and the harp)a(1)a;近世则有以剪刀(scissors)及咬嚼(the action of our jaws in mastication)为喻者a(2)a,正同“噬嗑”之象。《太平御览》卷三六七引《燕书》:“烈祖尝从容问诸侍臣曰:‘夫口以下动,乃以制物,鈇锧为用,亦噬嗑之意,而从上下何也?’申弼答曰:‘口之下动,上使下也;鈇锧之用,上斩下也。’”锧即铡也,斤之与椹,以拒为迎,其理与剪之双刃相交正同。英国滑稽者尝谓夫妻反目如世巨剪(shears)之分张,外人多事干预,必遭切割之苦a(3)a;意大利语以两造争讼时之辩护师比于剪刀之双刃(le lame delle forbici),彼攻此讦,而互不相伤,受损害者则当事人a(4)a。亦皆拟议反而相成,分而有合耳。“噬”当与“睽”参观,睽者间隔也,噬者破间隔而通之也。
(4)Dino Provenzal, Perché si dice cos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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