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半部分,我写到了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两对情侣的爱情故事。这两对为人们耳熟能详,在下半部分,我本想写张无忌和赵敏、周芷若、小昭、殷离几人的感情纠葛,也想好好说说我最羡慕欣赏的令狐冲和任盈盈的相互支撑和默默奉献,但因为篇幅有限,我若一个劲地在这里写下去,也怕朋友们不耐。在取舍之时,我将目光锁定在了结构最大、故事最多、如大海一个波涛接着一个波涛、汹涌无匹撼动着读者官能的《天龙八部》。这部小说里也有极多可写之处,如虚竹梦姑、玄慈叶二娘,并且一写就不是简单的一对一,而是多对多,如慕容复-王语嫣-段誉、如萧峰-阿朱-阿紫-游坦之、段正淳和诸多女子。但我也只能做一个取舍,在繁复当中,截取最为独特的片段了。
《天龙八部》从段誉写起,他机缘巧合,先是见到了神仙姐姐的雕像(实为李沧海,王语嫣的外婆),自此奉为神明。他怎么也想不到,被他奉为神明的女子,有朝一日会在生活中出现,并且是活生生的。他几乎是从第一眼看到就爱上了王语嫣,但是,他到底为何会爱上呢?是仰慕,是一见钟情,还是因为崇拜?
在写这一段故事时,金庸将两章标题列为向来痴、从此醉。从这痴、醉二字,我想,金庸是把段誉对王语嫣的爱当做崇拜来写的,所以段誉在初见到王语嫣时,张口喊了声“神仙姐姐”。在《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对朱九真也是这般,金庸写道:“原来大约每个少年都曾对一个女子起过崇拜之心,而将之错当做是爱。”只不过,张无忌及时醒悟,甚至自己都糊涂当初为何会对朱九真心动,而段誉就没那么幸运,“从此醉”了。
而王语嫣的表现,也相当符合女神的标准,拒段誉于千里之外,一心一意只有表哥慕容复。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贵,所以段誉追随王语嫣,可谓如醉如痴。凌波微步、北冥神功、六脉神剑,段誉武功不可谓不高,曾一战即让南慕容毫无招架之力,但在王语嫣面前,不仅低眉顺目,即便下跪,也无有不可。及至最后,王语嫣终于离开慕容复,跟了段誉,但段誉心中所爱,到底是王语嫣这个人呢,还是那尊塑像在他心中投射下的影子?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爱上的,其实只是一场幻觉。
至于王语嫣,我想,她心中真正所爱,仍然是慕容复。她最终选择段誉,一来被段誉所感动,二来,慕容复竟要背弃她,她也难免带着赌气情绪。但是,感情毕竟无法勉强,时间一长,她和段誉能否相处下去,这真值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们看原著中如何讲述这一节故事。前一刻,王语嫣被慕容复亲口拒绝,悲痛欲绝,跳下枯井,希望一死了之,然而正巧落在段誉身上,没有死去。几句对话说后,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转瞬之间,如何能有这样的差别?王语嫣在慕容复那里伤痕累累,若说她出于本能地在段誉这里寻求安慰,我相信,若说她当真顷刻之间舍弃一人,再爱上另一人,我不能相信。
很多年以后,金庸也曾想将《天龙八部》的结尾改一改,王语嫣有一日生了一丝白发,段誉始知自己挚爱的,原是雕像,王语嫣也终于又回到慕容复身边。这个结尾,读者不会喜欢,但却更符合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只是,到底因为年纪太大,金庸只是有此打算,并未成书。
同样是“梦幻式”爱情的还有虚竹和梦姑,他们的爱情在金庸武侠世界绝对是第一奇诡。当中的偶然性实在经不起推敲,但把这一切放在“梦”之中,便可顺理成章。所以两人明知不是梦境,却称对方为梦姑、梦郎。
虚竹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合格的和尚,不管他犯了哪些戒律。但他毕竟有本能,有七情六欲。不吃肉,吃素一样能活;不喝酒,更没什么大不了;不杀人,我也没有杀过,而且也不敢杀;但是回避性爱,人类便不能繁衍。四大戒律之中,数色戒最属本能,也最难守住。难怪有人戏言:和尚是色中饿鬼。
在天山童姥强迫或无意间让虚竹破了荤戒、酒戒和杀戒之后,终于在暗无天日的冰窖里,让虚竹心甘情愿地破了色戒,还如痴如醉,万分不舍。也只有在那个黑暗、与世隔绝的冰窖里,本能的力量才会战胜一切道德上的束缚。一个是自小在寺中长大、不知女人为何物的和尚,一个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两人从未涉足过性爱,一旦涉足,便难自拔。那种本能,犹如一个蓄水坝,水闸打开,洪涛倾泻,势不可当。虚竹心中的清规戒律在抵抗,但已丝毫不起作用。一方面是从小就接受的佛家教育,一方面是势不可当的本能和缴械投降的事实,二者冲突之下,虚竹遁入了梦中,有意地把这一切都当成了梦境,这才获得谴责之后的解脱。
而梦姑那一边,情况只会更惨。梦姑毕竟是女儿身,在身为公主的尊贵和跟随本能的肆意的冲突下,她选择了和虚竹同样的做法:遁入梦幻。
(在此突然想起诸葛亮的那一句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哈哈,身在现实却遁入梦中的滋味,确实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只不过,“梦境”毕竟是短暂的,虚竹离开西夏皇宫,两人的性爱到此完结。然而,梦可以醒来,被释放的本能却无法遏制。在此后分别的日子里,虚竹和西夏公主都有生理上的需求,为了满足这种需求而疯狂地思念对方,心中也就有了牵挂。爱情,也是从牵挂开始。这个牵挂,理所当然,可以称之为爱情。
此后西夏国招选驸马,虚竹于亿万人当中竟然一次便成功中标,这事也只能在小说中实现。不过,抛开这一切不说,这种由性而爱的感情经历,我觉得,比段誉的空想主义要实在的多。由性而爱并非不可,古时候父母之命的婚姻,很多都是到了洞房之时才知对方面貌。只是在虚竹和西夏公主的爱情经历中,有一步非常危险。那便是两人都有生理需求时,都把对方当成了唯一,而非找旁人代替,这才成就了这段美满的爱情。
虚竹的幸运,其故事之离奇,想象之诡异,成功之偶然,遍观金庸武侠小说,无出其右者。凡夫俗子如我等,可羡慕不来。这一出爱情谢幕时,虚竹恰是时机地钻出来说:“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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