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泰山乌鸦 于 2019-1-29 23:39 编辑
【一】
这晚,未庄赛神。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照例有许多赌摊。做戏的锣鼓,桩家的歌唱,仿佛要传去十里。
阿Q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在一人堆中蹲下去。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啦......”
在这样的吟唱之下,阿Q亦是汗流满面。
“我们先前--比你们阔的多了!你算是什么东西!”阿Q边往后退,边忿忿不平。押牌宝的人攥拳怒目,便要阿Q还钱。
蓝皮阿五拿着长烟杆往阿Q头上敲:“阿Q,你不是赵太爷的本家么,输了便赖,给先人丢脸罢。”
“先人就姓赵,比你们阔的多了。”
“那就拿钱来罢。”小D斜着眼瞅阿Q。
“赵大爷还比我小三辈,我会赖这几文钱么。”
阿Q边说边解下裤带,摸摸挲挲掏出一把铜钱,英雄百倍般丢在众人面前。
【二】
回到土谷祠,阿Q吃了看祠老头两块饼,总还是闷闷不乐,那铜钱本是不可以拿出的,又要饿一天罢。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你不是赵太爷的本家么”。阿Q仿佛看到赵太爷的太师椅,秀才娘子的宁式床,土谷祠也颇象赵家祠堂了。阿Q摸摸肚皮,心满意足的躺下了。
第二天,阿Q破天荒比看祠老头起身早,盘上辫子,用竹筷插了,又啃下昨晚剩下的饼,便出去了。
赵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怯怯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一惊,只见打过他的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中央,一身乌黑大约是洋衣罢,手里是曾领教过的棍子。对面站着的就是赵太爷,两人正亲热的谈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假洋鬼子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怎么说才好,身不由己的蹲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唔……这个……”
阿Q候他们略停,终于用十二分勇气开口了。
赵太爷颇吃惊的看着他,假洋鬼子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姓……”
“滚出去!”假洋鬼子挥起棍子。
阿Q用手遮住头:“我要姓赵。”
“HOHOHO……”
假洋鬼子大笑,既而一脸的鄙夷:
“你也配姓赵?NO,NO!”说着又举起棍子,“快滚!”
阿Q看到棍子似乎要落下来,双手抱了头,转身便走。
赵太爷开口说道:“慢,阿Q,刚才你说什么?”
阿Q依旧双手抱头:“太爷,我,我要姓赵。”
“姓赵?”
赵太爷笑了一声,又咳嗽半天,从大襟里掏出一块白绸子,擦擦嘴:
“阿Q,你姓赵可以,不过,你得给赵家祠堂做七天佛事,先人允可,你便可以姓赵了。”
“佛事?”
“呵,佛事么,你也做不了的,我可以给你操作的。阿Q,明早你送过二千大钱来做佛事罢。”
阿Q似乎懂得了,要姓赵确实不是好做的。又想到太师椅和宁式床,仿佛这都在干活的谷房里存放着,专等自己舂完米蹲在上面吸长烟杆。
“太爷,这钱……”
“Q,赵太爷同意你姓赵,便是十万分抬举你了,还不快去拿钱。”假洋鬼子似乎不耐烦,又要举棍子。
“阿Q,十天罢,十天后你把钱送过来。哦,你先把毡帽和布衫抵押了罢,其实这都不是值钱的,只能做衬尿布和鞋底……”
赵太爷擦着嘴,不紧不慢踱着只有赵家才有的仿佛是宋赵官家传下来的,并且是极优雅的方步。
阿Q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赵府的。一路上想,赵太爷毕竟同意了,吓,老子就要姓赵了。哼,蓝皮阿五,哼,王胡,我要比你们阔了。他振作了起来。至于那二千大钱,阿Q倒是在赵太爷柜上见过,仿佛伸手就可以从柜上放到自己布衫里,又想起押牌宝时自己从铜子到角洋到银洋的经历,终于兴奋起来,唱起了“手执钢鞭将你打……”
【三】
太阳下去了。回到土谷祠,阿Q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终于醒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看祠老头见他衣衫又没有了,便说:“阿Q,又去喝酒了,昨晚我的饼又吃了不少罢。”阿Q似乎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毕竟没对老头说自己将要姓赵的事。
有一日很暖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就没有了;有破夹袄,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地上拾到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赵府谷房里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空虚而且了然;他想去押牌宝,但人家不肯收他的破夹袄。
他终于想起要进城。
于是盘起头,依旧用竹筷插了,便往村外走去。
村外多是水田,还有零星菜地,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菜地里油菜早已结籽,芥菜早已开花,小白菜也老了。阿Q还是向菜田逡巡,终于发现白菜心还是鲜嫩的。四顾无人,赶紧蹲下去,先抓了往嘴里塞,又把夹袄装满了。忽听到“汪--汪”狗叫,抬头一看,一只瘦骨丧家犬正向他跑来。阿Q觉得是不屑与畜牲争斗的,于是站起身来边吃边走。瘦犬似乎看到阿Q嘴里一鼓一鼓的,便忿忿的追去,阿Q跑过菜地,跑过尼姑庵,前面就是鲁河了。无奈中他跑到河沿下蹲下来。瘦犬追到河边,似乎并没有适可而止的思想,“扑通”一声跳进河里。阿Q看到丧家犬落水,高兴起来,索性坐在河边看望,还拾起一块河卵石向他丢去,那犬追了一路已精疲力竭,又被河水灌了几口,昏昏的只知扑腾,几乎要“淹淹一息”了。阿Q突然想到城里人爱吃狗肉,并且爱披狗皮,便兴奋的站起来,拾了几个大块河卵石向河中投去。
【四】
鲁镇酒店的格局,是和乡下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大柜台,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鲁镇的人将乡下的长凳称为条凳,并且煎鱼用葱丝,不象乡下人把整棵葱切几段就放到锅里。
阿Q到鲁镇的时候,身上的菜心早是吃完了,长烟杆也当了当。但阿Q很亢奋,并且不时低头注视着路面,很希望能拾到一注钱。
他背个破包来到咸亨酒店,掌柜正往粉板上记帐,见阿Q进来便说:
“要喝酒么,到隔壁雅座去吧,要酒要菜慢慢的坐喝。”
“呵……一只狗……做菜是可以的。留下罢。”
掌柜打量着蒲包和阿Q:
“偷来的罢,死狗是不值钱的,你要多少。”
“皮也可以用的,二千大钱罢。”
“什么,二千大钱?你以为是龙肉么,哼,乡下佬。”
阿Q见掌柜显出凶恶,呐呐的说:“你说多少罢。”
“不知哪里的死货,送也是不要的。肉少,皮又癞。”
掌柜从柜上抓了把铜钱,数了数,递给阿Q:“到柜外喝酒去罢。”
阿Q接过钱,颇多犹豫,“就这多……”,恳求般神色。
掌柜的眼立刻瞪起来,呈现出假洋鬼子的神态。
阿Q便飞快转身向柜外走去。
一到柜台前,阿Q便兴高采烈了。黄酒是尽有的,并且隔壁还有馒头和油豆腐。
阿Q敲着柜台:“温一碗酒,要热的。”
天气很是暖和,阿Q穿着夹袄,一碗热酒下去,便汗流浃背了。他脱下夹袄,便只剩下一单衫了。
远远柜外踱来一人,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穿的虽是长衫,却也又脏又破。他和掌柜施礼,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那人要了两碗酒一碟茴香豆,靠着离阿Q不远的柜台慢慢的喝。看到阿Q赤膊,便放下酒碗:
“此位兄台,尔不闻‘春暖乍寒’,似这般赤膊,易伤寒矣。”
阿Q虽是半懂不懂的,依然听出对自己的益处,便举起碗:“请酒,请酒。”
那人端碗示意。
阿Q见这人虽颓唐却也斯文,便把茴香豆碟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那人似乎有些惊诧,随既打恭:
“这位兄台,想必也是读书人?”
阿Q摇摇头。
“‘回’字有四种写法,兄台……”
那人见阿Q一直摇头,便抱憾的放弃了话头。
阿Q靠近那人:“老兄……台,这里好做工么。”
“做工么?可谓难矣,象我等钞书之人也是人满为患,难矣。”
“钞书能有很多钱罢。”
“哪里,一日仅十余文尔,略够酒资,‘多乎哉,不多也’。”
“老兄台若遇上做力气的活计还请引荐引荐。”
“自是当然,一旦觅有得意生计当告之尔。”
阿Q似乎全听懂了,头一扬:“掌柜的,再温两碗酒!”
【五】
阿Q在未庄消失了十多天,除九斤嫂大骂偷白菜心的人断子绝孙外,其他倒是依旧。直到阿Q回到庄上,却与先前大不同,才引起庄人惊异。穿的是新夹袄,看上去腰间还挂着一个搭连,脸色是憔悴,但神色是好的。掌柜,酒客,村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且敬的神态来。
远远的小D走来:
“吓,阿Q回来了。”
“阿Q是你叫的么,赵--Q!”
“呵,赵Q,发财发财,你是在……”
“进城去了!”
阿Q很是满足的往前走,一直往赵府方向去了。
赵太爷正在房中踱步。阿Q一直来到房中。
“太爷,我来的不晚罢。”
“呵,阿Q,听说你发财了,这很好,很好。”
“哪里,只不过是……,太爷,那佛事……”
“这个,我都准备毕了,呵,这个……”
阿Q往前两步,从搭连里拿出一个纸包。
“太爷,二千大钱,足贯,串绳还是新的。”
“哈……,老Q,很好,很好。今后我们就是本家了。你干活时,谷房,磨房,呃,吴妈那里,你是可以随意去的,并且,晚上可以掌灯。”
阿Q很高兴的谢过赵太爷,飘飘然出了赵府。他找到真正兴奋,也终于觉察到赵姓的人走路原来是如此轻快的。他唱着“小孤孀上坟”,一路去了。
回到土谷祠,阿Q擦擦眼睛,似乎并没有太师椅,宁式床也没有。他用力往身上掐一把,房里依旧。摸摸搭连,新夹袄也在。阿Q似乎又醒悟了,“二千大钱呢,在城里放了十天血给人家蘸馒头的二千大钱呢。”他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疼痛中闪出赵太爷和蔼的神态。又狠狠打了几个嘴巴,脑子里象压着千百河卵石般,且昏昏的,眼前死灰。他这回才感到有些失败的苦痛了。
又打了几个嘴巴,渐渐的心平气和起来,似乎动手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终于得胜躺下了。
“妈妈的……,老子姓赵了,比赵太爷还大三辈……太师椅……宁……”
他呢喃着,声音小下去,小下去,终于是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