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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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泰山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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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效] 【茶馆】民风拾趣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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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00:37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幕
时间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的时候。秋,清晨。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王大拴 明师傅 于厚斋 周秀花 邹福远  宋恩子 王小花 卫福喜 小吴祥子 康顺子  方 六 常四爷 丁 宝 车当当 秦仲义  王利发 庞四奶奶 小心眼 茶客甲、乙 春 梅
沈处长 小刘麻子 老 杨  宪兵四人 取电灯费的  小二德子 小唐铁嘴 谢勇仁

〔幕启:现在,裕泰茶馆的样子可不象前幕那么体面了。藤椅已不见,代以小凳与条凳。自房屋至家具都显着暗淡无光。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东西,那就是"莫谈国事"的纸条更多,字也更大了。在这些条子旁边还贴着"茶钱先付"的新纸条。〔一清早,还没有下窗板。王利发的儿子王大拴,垂头丧气地独自收拾屋子。
〔王大拴的妻周秀花,领着小女儿王小花,由后面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儿。
王小花 妈,晌午给我作点热汤面吧!好多天没吃过啦!
周秀花 我知道,乖!可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有钱没有呢!唉!
王小花 就盼着两样都有吧!妈!
周秀花 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么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车!
王大拴 小花,等等!
王小花 干吗?爸!
王大拴 昨天晚上……
周秀花 我已经嘱咐过她了!她懂事!
王大拴 你大力叔叔的事万不可对别人说呀!说了,咱们全家都得死!明白吧?
王小花 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有人问我大力叔叔回来过没有,我就说:他走了好几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康顺子由后面走来。她的腰有点弯,但还硬朗。她一边走一边叫王小花。
康顺子 小花!小花!还没走哪?
王小花 康婆婆,干吗呀?
康顺子 小花,乘!婆婆再看你一眼!(抚弄王小花的头)多体面哪!吃的不足啊,要不然还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 大婶,您是要走吧?
康顺子 是呀!我走,好让你们省点嚼谷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当初,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小花这么高呢!
王小花 看大力叔叔现在多么壮实,多么大气!
康顺子 是呀,虽然他只在这儿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轻了好几岁!我本来什么也没有,--见着他呀,好象忽然间我什么都有啦!我走,跟着他走,受什么累,吃什么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两只大手,那两只大脚,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小花 婆婆,我也跟您去!
康顺子 小花,你乖乖地去上学,我会回来看你!
王大拴 小花,上学吧,别迟到!
王小花 婆婆,等我下了学您再走!
康顺子 哎!哎!去吧,乖!(王小花下)
王大拴 大婶,我爸爸叫您走吗?
康顺子 他还没打好了主意。我倒怕呀,大力回来的事儿万一叫人家知道了啊,我又忽然这么一走,也许要连累了你们!这年月不是天天抓人吗?我不能作对不起你们的事!
周秀花 大婶,您走您的,谁逃出去谁得活命!喝茶的不是常低声儿说:想要活命得上西山吗?
王大拴 对!
康顺子 小花的妈,来吧,咱们再商量商量!我不能专顾自己,叫你们吃亏!老大,你也好好想想!(同周秀花下)
〔丁宝进来。
丁  宝 嗨,掌柜的,我来啦!
王大拴 你是谁?
丁  宝 小丁宝!小刘麻子叫我来的,他说这儿的老掌柜托他请个女招待。
王大拴 姑娘,你看看,这么个破茶馆,能用女招待吗?我们老掌柜呀,穷得乱出主意!
〔王利发慢慢地走出来,他还硬朗,穿的可很不整齐。王利发 老大,你怎么老在背后褒贬老人呢?谁穷得乱出主意呀?下板子去!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门!〔王大拴去下窗板。
丁   宝 老掌柜,你硬朗啊?
王利发 嗯!要有炸酱面的话,我还能吃三大碗呢,可惜没有!十几了?姑娘!
丁   宝 十七!
王利发 才十七?
丁   宝 是呀!妈妈是寡妇,带着我过日子。胜利以后呀,政府硬说我爸爸给我们留下的一所小房子是逆产,给没收啦!妈妈气死了,我作了女招待!老掌柜,我到今天还不明白什么叫逆产,您知道吗?
王利发 姑娘,说话留点神!一句话说错了,什么都可以变成逆产!你看,这后边呀,是秦二爷的仓库,有人一瞪眼,说是逆产,就给没收啦!就是这么一回事!〔王大拴回来。
丁   宝 老掌柜,您说对了!连我也是逆产,谁的胳臂粗,我就得侍候谁!他妈的,我才十七,就常想还不如死了呢!死了落个整尸首,干这一行,活着身上就烂了!
王大拴 爸,您真想要女招待吗?
王利发 我跟小刘麻子瞎聊来着!我一辈子老爱改良,看着生意这么不好,我着急!
王大拴 您着急,我也着急!可是,您就忘记老裕泰这个老字号了吗?六十多年的老字号,用女招待?
丁 宝 什么老字号啊!越老越不值钱!不信,我现在要是二十八岁,就是叫小小丁宝,小丁宝贝,也没人看我一眼!
〔茶客甲、乙上。
王利发 二位早班儿!带着叶子哪?老大拿开水去!(王大拴下)二位,对不起,茶钱先付!
茶客甲没听说过!
王利发 我开过几十年茶馆,也没听说过!可是,您圣明:茶叶、煤球儿都一会儿一个价钱,也许您正喝着茶,茶叶又长了价钱!您看,先收茶钱不是省得麻烦吗?
茶客乙 我看哪,不喝更省事!(同茶客甲下)
王大拴 (提来开水)怎么?走啦!
王利发 这你就明白了!
丁   宝 我要是过去说一声:"来了?小子!"他们准给一块现大洋!
王利发 你呀,老大,比石头还顽固!王大拴 (放下壶)好吧,我出去蹓跶,这里出不来气!(下)
王利发 你出不来气,我还憋得慌呢!〔小刘麻子上,穿着洋服,夹着皮包。
小刘麻子 小丁宝,你来啦?
丁   宝 有你的话,谁敢不来呀!
小刘麻子 王掌柜,看我给你找来的小宝贝怎样?人材、岁数、打扮、经验,样样出色!
王利发 就怕我用不起吧?
小刘麻子 没的事!她不要工钱!是吧,小丁宝?
王利发 不要工钱?
小刘麻子 老头儿,你都甭管,全听我的,我跟小丁宝有我们一套办法!是吧,小丁宝?
丁   宝 要是没你那一套办法,怎会缺德呢!
小刘麻子 缺德?你算说对了!当初,我爸爸就是由这儿绑出去的;不信,你问王掌柜。是吧,王掌柜?
王利发 我亲眼得见!
小刘麻子 你看,小丁宝,我不乱吹吧?绑出去,就在马路中间,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柜?
王利发 听得真真的!
小刘麻子 我不说假话吧?小丁宝!可是,我爸爸到底差点事,一辈子混的并不怎样。轮到我自己出头露面了,我必得干的特别出色。(打开皮包,拿出计划书)看,小丁宝,看看我的计划!
丁   宝 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我看哪,我该回家,休息一天,明天来上工。
王利发 丁宝,我还没想好呢!
小刘麻子 王掌柜,我都替你想好啦!不信,你等着看,明天早上,小丁宝在门口儿歪着头那么一站,马上就进来二百多茶座儿!小丁宝,你听听我的计划,跟你有关系。
丁   宝 哼!但愿跟我没关系!
小刘麻子 你呀,小丁宝,不够积极!听着……〔取电灯费的进来。
取电灯费的 掌柜的,电灯费!
王利发 电灯费?欠几个月的啦?
取电灯费的 三个月的!
王利发 再等三个月,凑半年,我也还是没办法!
取电灯费的 那象什么话呢?
小刘麻子 地道真话嘛!这儿属沈处长管。知道沈处长吧?市党部的委员,宪兵司令部的处长!您愿意收他的电费吗?说!
取电灯费的 什么话呢,当然不收!对不起,我走错了门儿!(下)
小刘麻子 看,王掌柜,你不听我的行不行?你那套光绪年的办法太守旧了!
王利发 对!要不怎么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呢!我还得多学!
小刘麻子 就是嘛!
〔小唐铁嘴进来,穿着绸子夹袍,新缎鞋。小刘麻子 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唐铁嘴!小唐铁嘴 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刘麻子!来,叫爷爷看看!(看前看后)你小子行,洋服穿的象那么一回事,由后边看哪,你比洋人还更象洋人!老王掌柜,我夜观天象,紫微星发亮,不久必有真龙天子出现,所以你看我跟小刘麻子,和这位……小刘麻子 小丁宝,九城闻名!
小唐铁嘴 ……和这位小丁宝,才都这么才貌双全,文武带打,我们是应运而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如鱼得水!老掌柜,把脸转正了,我看看!好,好,印堂发亮,还有一步好运!来吧,给我碗喝吧!
王利发 小唐铁嘴!
小唐铁嘴 别再叫唐铁嘴,我现在叫唐天师!
小刘麻子 谁封你作了天师?
小唐铁嘴 待两天你就知道了。
王利发 天师,可别忘了,你爸爸白喝了我一辈子的茶,这可不能世袭!
小唐铁嘴 王掌柜,等我穿上八卦仙衣的时候,你会后悔刚才说了什么!你等着吧!
小刘麻子 小唐,待会儿我请你去喝咖啡,小丁宝作陪,你先听我说点正经事,好不好?
小唐铁嘴 王掌柜,你就不想想,天师今天白喝你点茶,将来会给你个县知事作作吗?好吧,小刘你说!小刘麻子 我这儿刚跟小丁宝说,我有个伟大的计划!小唐铁嘴 好!洗耳恭听!
小刘麻子 我要组织一个"拖拉撕"。这是个美国字,也许你不懂,翻成北京话就是"包圆儿"。
小唐铁嘴 我懂!就是说,所有的姑娘全由你包办。
小刘麻子 对!你的脑力不坏!小丁宝,听着,这跟你有密切关系!甚至于跟王掌柜也有关系!
王利发 我这儿听着呢!
小刘麻子 我要把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组织起来,成立那么一个大"拖拉撕"。小唐铁嘴 (闭着眼问)官方上疏通好了没有?小刘麻子 当然!沈处长作董事长,我当总经理!
小唐铁嘴 我呢?
小刘麻子 你要是能琢磨出个好名字来,请你作顾问!
小唐铁嘴 车马费不要法币!
小刘麻子 每月送几块美钞!
小唐铁嘴 往下说!
小刘麻子 业务方面包括:买卖部、转运部、训练部、供应部,四大部。谁买姑娘,还是谁卖姑娘;由上海调运到天津,还是由汉口调运到重庆;训练吉普女郎,还是训练女招待;是供应美国军队,还是各级官员,都由公司统一承办,保证人人满意。你看怎样?小唐铁嘴 太好!太好!在道理上,这合乎统制一切的原则。在实际上,这首先能满足美国兵的需要,对国家有利!
小刘麻子 好吧,你就给想个好名字吧!想个文雅的,象"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那种诗那么文雅的!
小唐铁嘴 嗯--"拖拉撕","拖拉撕"……不雅!拖进来,拉进来,不听话就撕成两半儿,倒好象是绑票儿撕票儿,不雅!
小刘麻子 对,是不大雅!可那是美国字,吃香啊!
小唐铁嘴 还是联合公司响亮、大方!
小刘麻子 有你这么一说!什么联合公司呢?
丁 宝 缺德公司就挺好!
小刘麻子 小丁宝,谈正经事,不许乱说!你好好干,将来你有作女招待总教官的希望!
小唐铁嘴 看这个怎样--花花联合公司?姑娘是什么?鲜花嘛!要姑娘就得多花钱,花呀花呀,所以花花!"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又有典故,出自《武家坡》!好不好!
小刘麻子 小唐,我谢谢你,谢谢你!(热烈握手)我马上找沈处长去研究一下,他一赞成,你的顾问就算当上了!(收拾皮包,要走)
王利发 我说,丁宝的事到底怎么办?小刘麻子 没告诉你不用管吗?"拖拉撕"统办一切,我先在这里试验试验。
丁   宝 你不是说喝咖啡去吗?
小刘麻子 问小唐去不去?
小唐铁嘴 你们先去吧,我还在这儿等个人。
小刘麻子 咱们走吧,小丁宝!
丁   宝 明天见,老掌柜!再见,天师!(同小刘麻子下)小唐铁嘴 王掌柜,拿报来看看!
王利发 那,我得慢慢地找去。二年前的还许有几张!
小唐铁嘴 废话!
〔进来三位茶客:明师傅、邹福远和卫福喜。明师傅独坐,邹福远与卫福喜同坐。王利发都认识,向大家点头。
王利发 哥儿们,对不起啊,茶钱先付!
明师傅 没错儿,老哥哥!
王利发 唉!"茶钱先付",说着都烫嘴!(忙着沏茶)
邹福远 怎样啊?王掌柜!晚上还添评书不添啊?
王利发 试验过了,不行!光费电,不上座儿!
邹福远 对!您看,前天我在会仙馆,开三侠四义五霸十雄十三杰九老十五小,大破凤凰山,百鸟朝凤,棍打凤腿,您猜上了多少座儿?
王利发 多少?那点书现在除了您,没有人会说!
邹福远 您说的在行!可是,才上了五个人,还有俩听蹭儿的!
卫福喜 师哥,无论怎么说,你比我强!我又闲了一个多月啦!
邹福远 可谁叫你跳了行,改唱戏了呢?
卫福喜 我有嗓子,有扮相嘛!
邹福远 可是上了台,你又不好好地唱!
卫福喜 妈的唱一出戏,挣不上三个杂合面饼子的钱,我干吗卖力气呢?我疯啦?
邹福远 唉!福喜,咱们哪,全叫流行歌曲跟《纺棉花》给顶垮喽!我是这么看,咱们死,咱们活着,还在其次,顶伤心的是咱们这点玩艺儿,再过几年都得失传!咱们对不起祖师爷!常言道:邪不侵正。这年头就是邪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王利发 唉!(转至明师傅处)明师傅,可老没来啦!
明师傅 出不来喽!包监狱里的伙食呢!
王利发 您!就凭您,办一、二百桌满汉全席的手儿,去给他们蒸窝窝头?
明师傅 那有什么办法呢,现而今就是狱里人多呀!满汉全席?我连家伙都卖喽!
〔方六拿着几张画儿进来。
明师傅 六爷,这儿!六爷,那两桌家伙怎样啦?我等钱用!
方 六 明师傅,您挑一张画儿吧!
明师傅 啊?我要画儿干吗呢?
方六 这可画的不错!六大山人、董弱梅画的!
明师傅 画的天好,当不了饭吃啊!
方六 他把画儿交给我的时候,直掉眼泪!
明师傅 我把家伙交给你的时候,也直掉眼泪!
方 六 谁掉眼泪,谁吃炖肉,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我累心呢!你当是干我们这一行,专凭打打小鼓就行哪?明师傅 六爷,人总有颗人心哪,你还能坑老朋友吗?
方 六 一共不是才两桌家伙吗?小事儿,别再提啦,再提就好象不大懂交情了!
〔车当当敲着两块洋钱,进来。
车当当 谁买两块?买两块吧?天师,照顾照顾?(小唐铁嘴不语)
王利发 当当!别处转转吧,我连现洋什么模样都忘了!
车当当 那,你老人家就细细看看吧!白看,不用买票!(往桌上扔钱)
〔庞四奶奶进来,带着春梅。庞四奶奶的手上戴满各种戒指,打扮得象个女妖精。卖杂货的老杨跟进来。小唐铁嘴 娘娘!
方六
车当当 娘娘!
庞四奶奶 天师!
小唐铁嘴 侍候娘娘!(让庞四奶奶坐,给她倒茶)
庞四奶奶 (看车当当要出去)当当,你等等!车当当 
老   杨 (打开货箱)娘娘,看看吧!
庞四奶奶 唱唱那套词儿,还倒怪有个意思!
老 杨 是!美国针、美国线、美国牙膏、美国消炎片。还有口红、雪花膏、玻璃袜子细毛线。箱子小,货物全,就是不卖原子弹!
庞四奶奶 哈哈哈!(挑了两双袜子)春梅,拿着!当当,你跟老杨算账吧!
车当当 娘娘,别那么办哪!
庞四奶奶 我给你拿的本钱,利滚利,你欠我多少啦?天师,查账!
小唐铁嘴 是!(掏小本)
车当当 天师,你甭操心,我跟老杨算去!
老 杨 娘娘,您行好吧!他能给我钱吗?
庞四奶奶 老杨,他坑不了你,都有我呢!
老 杨 是!(向众)还有哪位照顾照顾?(又要唱)美国针……
庞四奶奶 听够了!走!
老杨 是!美国针、美国线,我要不走是混蛋!走,当当!(同车当当下)
方六 (过来)娘娘,我得到一堂景泰蓝的五供儿,东西老,地道,也便宜,坛上用顶体面,您看看吧?
庞四奶奶 请皇上看看吧!
方   六 是!皇上不是快登基了吗?我先给您道喜!我马上取去,送到坛上!娘娘多给美言几句,我必有份人心!(往外走)
明师傅 六爷,我的事呢?!
方   六 你先给我看着那几张画!(下)明师傅 你等等!坑我两桌家伙,我还有把切菜刀呢!(追下)
庞四奶奶 王掌柜,康妈妈在这儿哪?请她出来!小唐铁嘴 我去!(跑到后门)康老太太,您来一下!王利发 什么事?
小唐铁嘴 朝廷大事!
〔康顺子上。
康顺子 干什么呀?
庞四奶奶 (迎上去)婆母!我是您的四侄媳妇,来接您,快坐下吧!(拉康顺子坐下)
康顺子 四侄媳妇?
庞四奶奶 是呀,您离开庞家的时候,我还没过门哪。康顺子 我跟庞家一刀两断啦,找我干吗?
庞四奶奶 您的四侄子海顺呀,是三皇道的大坛主,国民党的大党员,又是沈处长的把兄弟,快作皇上啦,您不喜欢吗?
康顺子 快作皇上?
庞四奶奶 啊!龙袍都作好啦,就快在西山登基!康顺子 在西山?
小唐铁嘴 老太太,西山一带有八路军。庞四爷在那一带登基,消灭八路,南京能够不愿意吗?
庞四奶奶 四爷呀都好,近来可是有点贪酒好色。他已经弄了好几个小老婆!
小唐铁嘴 娘娘,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可有书可查呀!
庞四奶奶 你不是娘娘,怎么知道娘娘的委屈!老太太,我是这么想:您要是跟我一条心,我叫您作老太后,咱们俩一齐管着皇上,我这个娘娘不就好作一点了吗?老太太,您跟我去,吃好的喝好的,兜儿里老带着那么几块当当响的洋钱,够多么好啊!康顺子 我要是不跟你去呢?
庞四奶奶 啊?不去?(要翻脸)
小唐铁嘴 让老太太想想,想想!
康顺子 用不着想,我不会再跟庞家的人打交道!四媳妇,你作你的娘娘,我作我的苦老婆子,谁也别管谁!刚才你要瞪眼睛,你当我怕你吗?我在外边也混了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点了,谁跟我瞪眼,我会伸手打!(立起,往后走)
小唐铁嘴 老太太!老太太!
康顺子 (立住,转身对小唐铁嘴)你呀,小伙子,挺起腰板来,去挣碗干净饭吃,不好吗?(下)
庞四奶奶 (移怒于王利发)王掌柜,过来!你去跟那个老婆子说说,说好了,我送给你一袋子白面!说不好,我砸了你的茶馆!天师,走!
小唐铁嘴 王掌柜,我晚上还来,听你的回话!王利发 万一我下半天就死了呢?
庞四奶奶 呸!你还不该死吗?(与小唐铁嘴,春梅同下)王利发 哼!
邹福远 师弟,你看这算哪一出?哈哈哈!
卫福喜 我会二百多出戏,就是不懂这一出!你知道那个娘儿们的出身吗?
邹福远 我还能不知道!东霸天的女儿,在娘家就生过……得,别细说,咱们积点口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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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00:3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幕
时间 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初夏,上午。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王淑芬 报 童 康顺子 李 三 常四爷  康大力 王利发 松二爷 老 林 难民数人  宋恩子 老 陈 巡 警 吴祥子 崔久峰  押大令的兵七人 公寓住客二、三人 军官  唐铁嘴 刘麻子 大兵三、五人

〔幕启: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裕泰"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了,可是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现在,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边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铺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的更大。王利发真象个"圣之时者也",不但没使"裕泰"灭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发展。〔因为修理门面,茶馆停了几天营业,预备明天开张。王淑芬正和李三忙着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摆了又摆,以期尽善尽美。
〔王淑芬梳时行的圆髻,而李三却还带着小辫儿。〔二、三学生由后面来,与他们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 (看李三的辫子碍事)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   三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王淑芬 也不能那么说!三爷你看,听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拴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李   三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王淑芬 别顽固啦,三爷!人家给咱们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专招待文明人,不更体面?可是,你要还带着小辫儿,看着多么不顺眼哪!
李   三 太太,你觉得不顺眼,我还不顺心呢!
王淑芬 哟,你不顺心?怎么?
李   三 你还不明白?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个人,无论怎么说,也忙不过来呀!
王淑芬 前面的事归他,后面的事不是还有我帮助你吗?
李 三 就算有你帮助,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侍候二十多人的伙食,还要沏茶灌水,买东西送信,问问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 三爷,你说的对!可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作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李 三 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个钟头的觉,谁也不是铁打的!
王淑芬 唉!三爷,这年月谁也舒服不了!你等着,大拴子暑假就高小毕业,二拴子也快长起来,他们一有用处,咱们可就清闲点啦。从老王掌柜在世的时候,你就帮助我们,老朋友,老伙计啦!
〔王利发老气横秋地从后面进来。
李   三 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长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王利发 哟!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的买卖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给你长工钱吗?得了,明天咱们开张,取个吉利,先别吵嘴,就这么办吧!
李   三   就怎么办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发 崔先生叫,你快去!咱们的事,有工夫再细研究!
李 三 哼!
王淑芬 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还说不定关不关,三爷,这里的事交给掌柜的,你去买点菜吧!别的不说,咸菜总得买下点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   三 对,后边叫,前边催,把我劈成两半儿好不好!(忿忿地往后走)
王利发 拴子的妈,他岁数大了点,你可得……
王淑芬 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的对!当着他,我不便直说;对你,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王利发 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远处隐隐有炮声。
王利发 听听,又他妈的开炮了!你闹,闹!明天开得了张才怪!这是怎么说的!
王淑芬 明白人别说胡涂话,开炮是我闹的?王利发 别再瞎扯,干活儿去!嘿!
王淑芬 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轰死,我看透了!(慢慢地往后边走)
王利发 (温和了些)拴子的妈,甭害怕,开过多少回炮,一回也没打死咱们,北京城是宝地!
王淑芬 心哪,老跳到嗓子眼里,宝地!我给三爷拿菜钱去。(下)
〔一群男女难民在门外央告。
难   民 掌柜的,行行好,可怜可怜吧!
王利发 走吧,我这儿不打发,还没开张!
难   民 可怜可怜吧!我们都是逃难的!
王利发 别耽误工夫!我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巡警上。
巡   警 走!滚!快着!〔难民散去。
王利发 怎样啊?六爷!又打得紧吗?
巡 警 紧!紧得厉害!仗打得不紧,怎能够有这么多难民呢!上面交派下来,你出八十斤大饼,十二点交齐!城里的兵带着干粮,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发 您圣明,我这儿现在光包后面的伙食,不再卖饭,也还没开张,别说八十斤大饼,一斤也交不出啊!
巡 警 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着办吧!(要走)
王利发 您等等!我这儿千真万确还没开张,这您知道!开张以后,还得多麻烦您呢!得啦,您买包茶叶喝吧!(递钞票)您多给美言几句,我感恩不尽!
巡 警 (接票子)我给你说说看,行不行可不保准!〔三、五个大兵,军装破烂,都背着枪,闯进门口。
巡 警 老总们,我这儿正查户口呢,这儿还没开张!
巡   警 王掌柜,孝敬老总们点茶钱,请他们到别处喝去吧!
王利发 老总们,实在对不起,还没开张,要不然,诸位住在这儿,一定欢迎!(递钞票给巡警)
巡 警 (转递给兵们)得啦,老总们多原谅,他实在没法招待诸位!
王利发 (掏)老总们,我要是还有一块,请把房子烧了!(递钞票)
王利发 我永远忘不了您这点好处!
巡   警 可是为这点功劳,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吗?
王利发 对!您圣明,我胡涂!可是,您搜我吧,真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啦!(掀起褂子,让他搜)您搜!您搜!
巡 警 我干不过你!明天见,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下)
王利发 您慢走!(看巡警走去,跺脚)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妈的什么呢?〔唐铁嘴进来,还是那么瘦,那么脏,可是穿着绸子夹袍。
唐铁嘴 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
王利发 (还生着气)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打量,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错呀!穿上绸子啦!
唐铁嘴 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
王利发 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唐铁嘴 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王利发   也有这么一说!
唐铁嘴 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屋子,好不好?
王利发 唐先生,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
唐铁嘴 我已经不吃大烟了!
王利发 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
唐铁嘴 我改抽"白面"啦。(指墙上的香烟广告)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掏出烟来表演)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王利发 福气不小!不小!可是,我这儿已经住满了人,什么时候有了空房,我准给你留着!
唐铁嘴 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给不了房租!
王利发 没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谁能看不起谁呢?这是知心话吧?
唐铁嘴 你的嘴呀比我的还花哨!
王利发 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这十多年了,你白喝过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现在混的不错,你想着还我茶钱没有?
唐铁嘴 赶明儿我一总还给你,那一共才有几个钱呢!(搭讪着往外走)
〔街上卖报的喊叫:"长辛店大战的新闻,买报瞧,瞧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报童向内探头。报 童 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
王利发 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
报   童 也许有,您自己找!
王利发 走!不瞧!
报   童 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样打仗!(对唐铁嘴)先生,您照顾照顾?
唐铁嘴 我不象他,(指王利发)我最关心国事!(拿了一张报,没给钱即走)
〔报童追唐铁嘴下。
王利发 (自言自语)长辛店!长辛店!离这里不远啦!(喊)三爷,三爷!你倒是抓早儿买点菜去呀,待一会儿准关城门,就什么也买不到啦!嘿!(听后面没人应声,含怒往后跑)
〔常四爷提着一串腌萝卜,两只鸡,走进来。
常四爷 王掌柜!
王利发 谁?哟,四爷!您干什么哪?
常四爷 我卖菜呢!自食其力,不含糊!今儿个城外头乱乱哄哄,买不到菜;东抓西抓,抓到这么两只鸡,几斤老腌萝卜。听说你明天开张,也许用的着,特意给你送来了!
王利发 我谢谢您!我这儿正没有辙呢!
常四爷 (四下里看)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馆全关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随机应变地改良!
王利发 别夸奖我啦!我尽力而为,可就怕天下老这么乱七八糟!
常四爷 象我这样的人算是坐不起这样的茶馆喽!〔松二爷走进来,穿的很寒酸,可是还提着鸟笼。
松二爷 王掌柜!听说明天开张,我来道喜!(看见常四爷)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
常四爷 二哥!你好哇?
王利发 都坐下吧!
松二爷 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
王利发 (一劲儿说)好!托福!(提起鸡与咸菜)四爷,多少钱?
常四爷 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
王利发 对!我给你们弄壶茶来!(提物到后面去)
松二爷 四爷,你,你怎么样啊?
常四爷 卖青菜哪!铁杆庄稼没有啦,还不卖膀子力气吗?二爷,您怎么样啊?
松二爷 怎么样?我想大哭一场!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象个人吗?
常四爷 二哥,您能写能算,难道找不到点事儿作?
松二爷 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王利发 (端着一壶茶回来。给常四爷钱)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给这么点吧!
常四爷 (接钱,没看,揣在怀里)没关系!
王利发 二爷,(指鸟笼)还是黄鸟吧?哨的怎样?
常四爷 二哥,走!找个地方喝两盅儿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柜,我可就不让你啦,没有那么多的钱!
王利发 我也分不开身,就不陪了!
〔常四爷、松二爷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吴祥子进来。他们俩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马褂。
松二爷 (看清楚是他们,不由地上前请安)原来是你们二位爷!
〔王利发似乎受了松二爷的感染,也请安,弄得二人愣住了。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那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吴祥子 哈哈哈哈!松二爷,你们的铁杆庄稼不行了,我们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铁杆庄稼,哈哈哈!(看见常四爷)这不是常四爷吗?
常四爷 是呀,您的眼力不错!戊戌年我就在这儿说了句"大清国要完",叫您二位给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 您的记性可也不错!混的还好吧?
常四爷 托福!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您二位怎么样?
吴祥子 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
宋恩子 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常四爷 要是洋人给饭吃呢?
松二爷 四爷,咱们走吧!
吴祥子 告诉你,常四爷,要我们效力的都仗着洋人撑腰!没有洋枪洋炮,怎能够打起仗来呢?
宋恩子 这小子!
王利发 (倒茶)常四爷老是那么又倔又硬,别计较他!(让茶)二位喝碗吧,刚沏好的。
宋恩子 后面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王利发 多半是大学生,还有几位熟人。我有登记簿子,随时报告给"巡警阁子"。我拿来,二位看看?吴祥子 我们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发 您甭看,准保都是靠得住的人!宋恩子 你为什么爱租学生们呢?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呀!
王利发 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职,作买卖的今天开市,明天关门,都不可靠!只有学生有钱,能够按月交房租,没钱的就上不了大学啊!您看,是这么一笔账不是?
宋恩子 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的对!现在,连我们也欠饷啊!
吴祥子 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点津贴!
宋恩子 就仗着有错拿,没错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贴!走吧,到后边看看去!
吴祥子 走!
王利发 二位,二位!您放心,准保没错儿!
宋恩子 不看,拿不到人,谁给我们津贴呢?
吴祥子 王掌柜不愿意咱们看,王掌柜必会给咱们想办法!咱们得给王掌柜留个面子!对吧?
王掌柜!王利发 我……
宋恩子 我出个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来个包月,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
吴祥子 那点意思!
宋恩子 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王利发 那点意思得多少呢?
吴祥子 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李   三 (提着菜筐由后面出来)喝,二位爷!(请安)今儿个又得关城门吧!(没等回答,往外走)〔二、三学生匆匆地回来。
学   生 三爷,先别出去,街上抓案呢!(往后面走去)
李 三 (还往外走)抓去也好,在哪儿也是当苦力!〔刘麻子丢了魂似的跑来,和李三碰了个满怀。
李 三 怎么回事呀?吓掉了魂儿啦!
刘麻子 (喘着)别,别,别出去!我差点叫他们抓了去!
王利发 三爷,等一等吧!
李   三 午饭怎么开呢?
王利发 跟大家说一声,中午咸菜饭,没别的办法!晚上吃那两只鸡!
李   三 好吧!(往回走)
刘麻子 我的妈呀,吓死我啦!
宋恩子 你活着,也不过多买卖几个大姑娘!
刘麻子 有人卖,有人买,我不过在中间帮帮忙,能怪我吗?(把桌上的三个茶杯的茶先后喝净)
吴祥子 我可是告诉你,我们哥儿们从前清起就专办革命党,不大爱管贩卖人口,拐带妇女什么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们碰见,我们也不再睁一眼闭一眼!还有象你这样的人弄进去,准锁在尿桶上!
刘麻子 二位爷,别那么说呀!我不是也快挨饿了吗?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爷们、宫里太监们的门子。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现在,人家总长次长,团长师长,要娶姨太太讲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戏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现大洋!我干瞧着,摸不着门!我那点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么呢?
宋恩子 你呀,非锁在尿桶上,不会说好的!
刘麻子 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儿人心!
吴祥子 你今天就有买卖,要不然,兵荒马乱的,你不会出来!
刘麻子 没有!没有!
宋恩子 你嘴里半句实话也没有!不对我们说真话,没有你的好处!王掌柜,我们出去绕绕;下月一号,按阳历算,别忘了!
王利发 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这回事!
吴祥子 一言为定啦!(同宋恩子下)
王利发 刘爷,茶喝够了吧?该出去活动活动!
刘麻子 你忙你的,我在这儿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在这儿作你的生意,这儿现在改了良,文明啦!〔康顺子提着个小包,带着康大力,往里边探头。
康大力 是这里吗?
康顺子 地方对呀,怎么改了样儿?(进来,细看,看见了刘麻子)大力,进来,是这儿!
康大力 找对啦?妈!
康顺子 没错儿!有他在这儿,不会错!
王利发 您找谁?
康顺子 (不语,直奔过刘麻子去)刘麻子,你还认识我吗?(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劲地颤抖)你,你,你个……(要骂,也感到困难)
刘麻子 你这个娘儿们,无缘无故地跟我捣什么乱呢?
康顺子 (挣扎)无缘无故?你,你看看我是谁?一个男子汉,干什么吃不了饭,偏干伤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发 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
康顺子 你是掌柜的?你忘了吗?十几年前,有个娶媳妇的太监?
王利发 您,您就是庞太监的那个……
康顺子 都是他(指刘麻子)作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账!(又要打,仍未成功)
刘麻子 (躲)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斗!(随说随往后退)我,我找人来帮我说说理!(撒腿往后面跑)
王利发 (对康顺子)大嫂,你坐下,有话慢慢说!庞太监呢?
康顺子 (坐下喘气)死啦。叫他的侄子们给饿死的。一改民国呀,他还有钱,可没了势力,所以侄子们敢欺负他。他一死,他的侄子们把我们轰出来了,连一床被子都没给我们!
王利发 这,这是……?
康顺子 我的儿子!
王利发 您的……?
康顺子 也是买来的,给太监当儿子。
康大力 妈!你爸爸当初就在这儿卖了你的?康顺子 对了,乖!就是这儿,一进这儿的门,我就晕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康大力 我可不记得我爸爸在哪里卖了我的!康顺子 那时候,你不是才一岁吗?妈妈把你养大了的,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乖!
康大力 那个老东西,掐你,拧你,咬你,还用烟签子扎我!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他们!要不是你,妈,我准叫他们给打死了!
康顺子 对!他们人多,咱们又太老实!你看,看见刘麻子,我想咬他几口,可是,可是,连一个嘴巴也没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 妈,等我长大了,我帮助你打!我不知道亲妈妈是谁,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康顺子 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去挣钱,你去念书!(稍愣了一会儿)掌柜的,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咱们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作?我饿死不要紧,可不能饿死这个无倚无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来,立在后边听着。
王利发 你会干什么呢?
康顺子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作家常饭,都会!我是乡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监的老婆,什么苦处都是甜的!
王利发 要多少钱呢?
康顺子 有三顿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的,就行!王利发 好吧,我慢慢给你打听着!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还没忘,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康顺子 可是,现在我们母子上哪儿去呢?
王利发 回乡下找你的老父亲去!
康顺子 他?他是活是死,我不知道。就是活着,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对不起女儿,女儿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发 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 (过来)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
王利发 你?
王淑芬 难道我不是内掌柜的?难道我跟李三爷就该累死?
康顺子 掌柜的,试试我!看我不行,您说话,我走!王淑芬 大嫂,跟我来!
康顺子 当初我是在这儿卖出去的,现在就拿这儿当作娘家吧!大力,来吧!
康大力 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会帮助妈妈干活儿!(同王淑芬、康顺子下)
王利发 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
李   三 (掩护着刘麻子出来)快走吧!(回去)
王利发 就走吧,还等着真挨两个脆的吗?
刘麻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你呀,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刘麻子 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开茶馆,我老得干我这一行!到什么时候,我也得干我这一行!〔老林和老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刘麻子 (二人都比他年轻,他却称呼他们哥哥)林大哥,陈二哥!(看王不满意,赶紧说)王掌柜,这儿现在没有人,我借个光,下不为例!
王利发 她(指后边)可是还在这儿呢!
刘麻子 不要紧了,她不会打人!就是真打,他们二位也会帮助我!
王利发 你呀!哼!(到后边去)
刘麻子 坐下吧,谈谈!
老   林 你说吧!老二!
老   陈 你说吧!哥!
刘麻子 谁说不一样啊!
老   陈 你说吧,你是大哥!
老   林 那个,你看,我们俩是把兄弟!
老 陈 对!把兄弟,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老 林 他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现大洋?
老   陈 林大哥也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一共多少块呢?说个数目!
老   林 那,还不能告诉你咧!
老   陈 事儿能办才说咧!
刘麻子 有现大洋,没有办不了的事!
老 林
老   陈 真的?
刘麻子 说假话是孙子!
老   林 那么,你说吧,老二!
老   陈 还是你说,哥!
老   林 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 嗯!
老陈 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 嗯!
老   林 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 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   陈 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 三个人?都是谁?
老   林 还有个娘儿们!
刘麻子 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办,我没办过!你看,平常都说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儿的呢!
老 林 不好办?
刘麻子 太不好办啦!
老   林 (问老陈)你看呢?
老   陈 还能白拉倒吗?
老   林 不能拉倒!当了十几年兵,连半个媳妇都娶不上!他妈的!
刘麻子 不能拉倒,咱们再想想!你们到底一共有多少块现大洋?
〔王利发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来。刘麻子等停止谈话。
王利发 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作点事呢?您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作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 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 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 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王利发 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 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 谁?哪个混蛋?
崔久峰 洋人!
王利发 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 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作亡国奴?
崔久峰 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 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 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济寺去,秦二爷再派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只会念经,不会干别的!(下)〔宋恩子、吴祥子又回来了。
王利发 二位!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恩子、吴祥子不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刘麻子等。
〔刘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去。
〔老陈、老 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视无言。〔静默了有一分钟。
老   陈 哥,走吧?
老   林 走!
宋恩子 等等!(立起来,挡住路)
老   陈 怎么啦?
吴祥子 (也立起)你说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视一会儿。
宋恩子 乖乖地跟我们走!
老   林 上哪儿?
吴祥子 逃兵,是吧?有些块现大洋,想在北京藏起来,是吧?有钱就藏起来,没钱就当土匪,是吧?
老 陈 你管得着吗?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要打)
宋恩子 你?可惜你把枪卖了,是吧?没有枪的干不过有枪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枪)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老   林 都是弟兄,何必呢?都是弟兄!
吴祥子 对啦!坐下谈谈吧!你们是要命呢?还是要现大洋?
老 陈 我们那点钱来的不容易!谁发饷,我们给谁打仗,我们打过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 逃兵的罪过,你们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 林 咱们讲讲吧,谁叫咱们是弟兄呢!
吴祥子 这象句自己人的话!谈谈吧!
王利发 (在门口)诸位,大令过来了!
老 陈
老   林 啊!(惊惶失措,要往里边跑)
宋恩子 别动!君子一言:把现大洋分给我们一半,保你们俩没事!咱们是自己人!
老   陈
老   林 就那么办!自己人!
〔"大令"进来:二捧刀--刀缠红布--背枪者前导,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红棍者在后。军官在最后押队。
吴祥子 (和宋恩子、老林、老陈一齐立正,从帽中取出证章,军官看)报告官长,我们正在这儿盘查一个逃兵。
军 官 就是他吗?(指刘麻子)
吴祥子 (指刘麻子)就是他!
军   官 绑!
刘麻子 (喊)老爷!我不是!不是!
军 官 绑!(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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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00:34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幕
时间 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
地点 北京,裕泰大茶馆。
人物 王利发 刘麻子  庞太监 唐铁嘴 康六  小牛儿  松二爷 黄胖子 宋恩子  常四爷  秦仲义 吴祥子  李三 老人 康顺子  二德子 乡妇 茶客甲乙、丙、丁  马五爷 小妞 茶房一二人

〔幕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蹓够了画眉、黄鸟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演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作起来快当),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总之,这是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来坐半天。〔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击。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象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京戏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三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后面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两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与吴祥子,正低声地谈话,看样子他们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缉)。〔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和库兵,身手都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院去。〔马五爷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着喝茶。〔王利发高高地坐在柜台里。
〔唐铁嘴踏拉着鞋,身穿一件极长极脏的大布衫,耳上夹着几张小纸片,进来。
王利发 唐先生,你外边蹓跶吧!
唐铁嘴 (惨笑)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说,拉过王利发的手来)今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您贵庚是……
王利发 (夺回手去)算了吧,我送给你一碗茶喝,你就甭卖那套生意口啦!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由柜台内走出,让唐铁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烟,就永远交不了好运!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灵验!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着鸟笼进来,王利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先把鸟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松二爷文诌诌的,提着小黄鸟笼;常四爷雄赳赳的,提着大而高的画眉笼。茶房李三赶紧过来,沏上盖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松二爷、常四爷向邻近的茶座让了让。
松二爷
常四爷 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松二爷 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王利发急忙跑过来。
王利发 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不听王利友的话,一下子把一个盖碗搂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 (闪过)你要怎么着?
二德子 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马五爷 (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 (四下扫视,看到马五爷)喝,马五爷,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五爷 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吗动不动地就讲打?李三,这儿的茶钱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四爷 (凑过来,要对马五爷发牢骚)这位爷,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五爷 (立起来)我还有事,再见!(走出去)
常四爷 (对王利发)邪!这倒是个怪人!
王利发 您不知道这是马五爷呀?怪不得您也得罪了他!
常四爷 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门没挑好日子!
王利发 (低声地)刚才您说洋人怎样,他就是吃洋饭的。信洋教,说洋话,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县的县太爷去,要不怎么连官面上都不惹他呢!
常四爷 (往原处走)哼,我就不佩服吃洋饭的!
王利发 (向宋恩子、吴祥子那边稍一歪头,低声地)说话请留点神!(大声地)李三,再给这儿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 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
王利发 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麻子先向松二爷、常四爷打招呼。
刘麻子 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又细又纯!
常四爷 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 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着,我办点小事!(领康六找了个座儿)〔李三拿过一碗茶来。
刘麻子 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   六 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 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 六 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
刘麻子 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 六 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
刘麻子 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跑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   六 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 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官里当差的!
康 六 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 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   六 谁呢?
刘麻子 庞总管!你也听说过庞总管吧?侍候着太后,红的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作的!
康 六 刘大爷,把女儿给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 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摇头不算点头算,来个干脆的!
康   六 自古以来,哪有……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 找遍了你们全村儿,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   六   我,唉!我得跟姑娘商量一下!
刘麻子   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耽误了事别怨我!快去快来!
康   六 唉!我一会儿就回来!
刘麻子 我在这儿等着你!
康   六 (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 (凑到松二爷、常四爷这边来)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
松二爷 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 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
常四爷 乡下是怎么了?会弄得这么卖儿卖女的!
刘麻子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爷 刘爷,您可真有个狠劲儿,给拉拢这路事!
刘麻子 我要不分心,他们还许找不到买主呢!(忙岔话)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 (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 您听听,嘎登嘎登地响!
松二爷 (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 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再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 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着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 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象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 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这么好的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这么说,您哪?
松二爷 (真爱表,但又嫌贵)我……
刘麻子 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黄胖子进来。
黄胖子 (严重的沙眼,看不清楚,进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我请安了!都是自己弟兄,别伤了和气呀!
王利发 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哪!黄胖子 我看不大清楚啊!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往里走)
二德子 (出来迎接)两边已经见了面,您快来吧!〔二德子同黄胖子入内。
〔茶房们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面送茶水。老人进来,拿着些牙签、胡梳、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地挨着茶座儿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   三 老大爷,您外边蹓跶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
松二爷 (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要这么拿刀动杖的?
李   三 (低声地)听说是为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   人 (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秦仲义,穿得很讲究,满面春风,走进来。王利发 哎哟!秦二爷,您怎么这样闲在,会想起下茶馆来了?也没带个底下人?
秦仲义 来看看,看看你这年轻小伙子会作生意不会!
王利发 唉,一边作一边学吧,指着这个吃饭嘛。谁叫我爸爸死的早,我不干不行啊!好在照顾主儿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闭闭眼就过去了。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给您沏碗小叶茶去!
秦仲义 我不喝!也不坐着!
王利发 坐一坐!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
秦仲义 也好吧!(坐)可是,用不着奉承我!
王利发 李三,沏一碗高的来!二爷,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顺心吧?
秦仲义 不怎么太好!
王利发 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买卖,您的小手指头都比我的腰还粗!
唐铁嘴 (凑过来)这位爷好相貌,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无宰相之权,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义 躲开我!去!
王利发 先生,你喝够了茶,该外边活动活动去!(把唐铁嘴轻轻推开)
唐铁嘴 唉!(垂头走出去)
秦仲义 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发 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
秦仲义 你这小子,比你爸爸还滑!哼,等着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发 您甭吓唬着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应我,心疼我,决不会叫我挑着大茶壶,到街上卖热茶去!
秦仲义 你等着瞧吧!
〔乡妇拉着个十来岁的小妞进来。小妞的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俩慢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   妞 (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我饿!〔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仲义 (对王利发)轰出去!
王利发 是!出去吧,这里坐不住!
乡   妇 哪位行行好?要这个孩子,二两银子!
常四爷 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 三 是啦!(过去对乡妇)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来!
乡妇 (立起,抹泪往外走,好象忘了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王利发 快着点吧!
〔乡妇、小妞走出去。李三随后端出两碗面去。王利发 (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对秦仲义)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常四爷 (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秦仲义 (老气横秋地)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给穷人们一碗面吃没有。小王,说真的,我真想收回这里的房子!
王利发 您别那么办哪,二爷!
秦仲义 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
王利发 那为什么呢?
秦仲义 把本钱拢在一块儿,开工厂!王利发 开工厂?
秦仲义 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对王利发说而眼看着常四爷)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王利发 您就专为别人,把财产都出手,不顾自己了吗?
秦仲义 你不懂!只有那么办,国家才能富强!好啦,我该走啦。我亲眼看见了,你的生意不错,你甭再耍无赖,不长房钱!
王利发 您等等,我给您叫车去!
秦仲义 用不着,我愿意蹓跶蹓跶!
〔秦仲义往外走,王利发送。
〔小牛儿搀着庞太监走进来。小牛儿提着水烟袋。庞太监 哟!秦二爷!
秦仲义 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 我早就知道!
〔茶客们忽然全静寂起来,几乎是闭住呼吸地听着。庞太监 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秦仲义 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 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秦仲义 改天过去给您请安,再见!(下)
庞太监 (自言自语)哼,凭这么个小财主也敢跟我逗嘴皮子,年头真是改了!(问王利发)刘麻子在这儿哪?王利发 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早已看见庞太监,但不敢靠近,怕打搅了庞太监、秦仲义的谈话。
刘麻子 喝,我的老爷子!您吉祥!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搀庞太监往里面走)
〔宋恩子、吴祥子过来请安,庞太监对他们耳语。〔众茶客静默了一阵之后,开始议论纷纷。茶客甲 谭嗣同是谁?
茶客乙 好象听说过!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会问斩呀!
茶客丙 这两三个月了,有些作官的,念书的,乱折腾乱闹,咱们怎能知道他们捣的什么鬼呀!
茶客丁 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那个康有为,不是说叫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茶客丙 一份钱粮倒叫上头克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茶客丁 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叫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利发 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大家安静下来,都又各谈各的事。
庞太监 (已坐下)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刘麻子 (侍立)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是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唐铁嘴又回来了。
王利发 铁嘴,你怎么又回来了?
唐铁嘴 街上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庞太监 还能不搜查搜查谭嗣同的余党吗?唐铁嘴,你放心,没人抓你!
〔有几个茶客好象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松二爷 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二灰衣人--宋恩子和吴祥子走过来。宋恩子 等等!
常四爷 怎么啦?
宋恩子 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 我,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
吴祥子 (对松二爷)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松二爷 哥儿们,我们天天在这儿喝茶。王掌柜知道:我们都是地道老好人!
吴祥子 问你听见了没有?
松二爷 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宋恩子 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他说"大清国要完",就是跟谭嗣同一党!
松二爷 我,我听见了,他是说……
宋恩子 (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 上哪儿?事情要交代明白了啊!
宋恩子 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掏出腰中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 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吴祥子 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四爷 甭锁,我跑不了!
宋恩子 量你也跑不了!(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个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 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 黄爷!黄爷!
黄胖子 (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 我!松二!您过来,给说句好话!黄胖子 (看清)哟,宋爷,吴爷,二位爷办案啊?请吧!
松二爷 黄爷,帮帮忙,给美言两句!
黄胖子 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问大家)是不是?
〔宋恩子、吴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松二爷 (对王利发)看着点我们的鸟笼子!王利发 您放心,我给送到家里去!
〔常四爷、松二爷、宋恩子、吴祥子同下。黄胖子 (唐铁嘴告以庞太监在此)哟,老爷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给您道喜!
庞太监 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 您赏脸!您赏脸!(下)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
小 妞 妈!我还饿!
王利发 唉!出去吧!
乡妇 走吧,乖!
小妞 不卖妞妞啦?妈!不卖啦?妈!
乡 妇 乖!(哭着,携小妞下)
〔康六带着康顺子进来,立在柜台前。康 六 姑娘!顺子!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办呢?你不找个吃饭的地方,你饿死!我不弄到手几两银子,就得叫东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顺子,认命吧,积德吧!
康顺子 我,我……(说不出话来)
刘麻子 (跑过来)你们回来啦?点头啦?好!来见见总管!给总管磕头!
康顺子 我……(要晕倒)
康六 (扶住女儿)顺子!顺子!
刘麻子 怎么啦?
康六 又饿又气,昏过去了!顺子!顺子!庞太监 就要活的,可不要死的!
〔静场。
茶客甲 (正与乙下象棋)将!你完啦!--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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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00:32 | 只看该作者
《茶馆》(三幕话剧)
人物表
王利发--男。最初与我们见面,他才二十多岁。因父亲早死,他很年轻就作了裕泰茶馆的掌柜。精明、有些自私,而心眼不坏。
唐铁嘴--男。三十来岁。相面为生,吸鸦片。
松二爷--男。三十来岁。胆小而爱说话。
常四爷--男。三十来岁。松二爷的好友,都是裕泰的主顾。正直,体格好。
李   三--男。三十多岁。裕泰的跑堂的。勤恳,心眼好。
二德子--男。二十多岁。善扑营当差。
马五爷--男。三十多岁。吃洋教的小恶霸。
刘麻子--男。三十来岁。说媒拉纤,心狠意毒。
康   六--男。四十岁。京郊贫农。
黄胖子--男。四十多岁。流氓头子。
秦仲义--男。王掌柜的房东。在第一幕里二十多岁。阔少,后来成了维新的资本家。
老   人--男。八十二岁。无倚无靠。
乡   妇--女。三十多岁。穷得出卖小女儿。
小   妞--女。十岁。乡妇的女儿。
庞太监--男。四十岁。发财之后,想娶老婆。
小牛儿--男。十多岁。庞太监的书童。
宋恩子--男。二十多岁。老式特务。
吴祥子--男。二十多岁。宋恩子的同事。
康顺子--女。在第一幕中十五岁。康六的女儿。被卖给庞太监为妻。
王淑芬--女。四十来岁。王利发掌柜的妻。比丈夫更公平正直些。
巡   警--男。二十多岁。
报   童--男。十六岁。
康大力--男。十二岁。庞太监买来的义子,后与康顺子相依为命。
老   林--男。三十多岁。逃兵。
老   陈--男。三十岁。逃兵。老林的把弟。
崔久峰--男。四十多岁。作过国会议员,后来修道,住在裕泰附设的公寓里。
军   官--男。三十岁。
王大拴--男。四十岁左右,王掌柜的长子。为人正直。
周秀花--女。四十岁。大拴的妻。
王小花--女。十三岁。大拴的女儿。
丁   宝--女。十七岁。女招待。有胆有识。
小刘麻子--男。三十多岁。刘麻子之子,继承父业而发展之。
取电灯费的--男。四十多岁。
小唐铁嘴--男。三十多岁。唐铁嘴之子,继承父业,有作天师的愿望。
明师傅--男。五十多岁。包办酒席的厨师傅。
邹福远--男。四十多岁。说评书的名手。
卫福喜--男。三十多岁。邹的师弟,先说评书,后改唱京戏。
方   六--男。四十多岁。打小鼓的,奸诈。
车当当--男。三十岁左右。买卖现洋为生。
庞四奶奶--女。四十岁。丑恶,要作皇后。庞太监的四侄媳妇。
春   梅--女。十九岁。庞四奶奶的丫环。
老   杨--男。三十多岁。卖杂货的。
小二德子--男。三十岁。二德子之子,打手。
于厚斋--男。四十多岁。小学教员,王小花的老师。
谢勇仁--男。三十多岁。与于厚斋同事。
小宋恩子--男。三十来岁。宋恩子之子,承袭父业,作特务。
小吴祥子--男。三十来岁。吴祥子之子,世袭特务。
小心眼--女。十九岁。女招待。
沈处长--男。四十岁。宪兵司令部某处处长。
傻   杨--男。数来宝的。
茶客若干人,都是男的。
茶房一两个,都是男的。
难民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大兵三、五人,都是男的。
公寓住客数人,都是男的。
押大令的兵七人,都是男的。
宪兵四人。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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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10 00:3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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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味儿漫谈

主讲人简介
赵大年,满族,1931年出生于北京,1949年参加解放军,曾入朝作战,多次立功。1958年复员,自学农机专业,在北京市农机研究所和农机局长期从事科技工作。自幼喜爱文学,19岁开始发表小说,后被选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副会长,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新时期以来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有长篇小说《大撤退》等5部,中篇小说《二七八团》等20部,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紫墙》、《梦里蝴蝶》等6部,电影《车水马龙》等7部,电视剧《皇城根》(合作)等百余集。多部作品获全国和报刊文学奖,并被译成英、法、日、韩、泰文在国外发表。

内容简介
来过北京的人都会强烈地感觉到一点,就是北京丰厚的文化积淀和特有的人文环境。这是北京这个城市最独特的地方,也是这一点构成了北京的京味儿文化。那么什么是京味儿文化?它有什么特点?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赵大年先生认为,主要有这么四条,一是运用北京语言。二是描写北京的人和事。三是环境和民俗是北京的。第四条就是挖掘北京人特有的心理素质。当然赵先生认为用这四个标准不能反过来说,这就是京味小说的条件或者定义,但是能大体概括出京味儿。
京味儿就是一种韵味儿,京味儿文化或者管它叫做京华文化,从前是由宫廷文化、士大夫文化、宗教文化、民俗文化,这四大板块相互交织而成的。从元大都算起,七百年帝都,全国政治文化中心,这些优越条件,使京华文化具有了皇家气派。
说京味儿首先要说的就是北京话。北京话也是一种方言,它有儿字腔,卷舌音,又有很丰富的词汇,只属于北京方言的词汇和字眼。北京话不是普通话,然而呢,普通话是以北方语言为基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的,为什么?北京话,其实也是历史形成的一种官话。
与京味儿相联系的还有北京人,北京人的成分和来历非常复杂,首先是蒙古族入主中原,建设元大都,很多蒙古人进入北京,再一个就是满族入主中原,建立清朝,当时进京赶考的人也不少,有的留在了北京,有的到外地做官了。北京人还有一些特点:眼高手低。这个要一分为二。眼高,手经过锻炼是可以提高的,怕的是眼低,眼要低了手怎么也高不了。北京就拥有这么一大批眼高手低的理论家、评论家、鉴赏家、美食家、球迷、影迷。
北京人、北京话、北京的环境、风俗习惯和北京人的心理素质都在不断变化当中,今日北京已经不是老舍先生笔下的十里城了,这个变化太大了。经济建设改革开放给北京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翻天覆地的,但是这么多变化它并没有破坏京味儿,而是大大地丰富了北京人的生活,也丰富了作家们的创作素材。

(全文)

主持人:什么是京味儿?京味儿是怎么回事?京味儿和京味儿文化有怎样的关系?今天的京味儿怎么样了?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京味儿和京味儿文化?我们请赵大年先生给我们漫谈漫谈京味儿,叫《京味儿漫谈》大家欢迎。

主讲人:我不敢也不能给京味儿下定义,这个概念还是模糊一点好。北京作家和京味作品之间的差异不小,追求不同,还没有形成一个流派。也许理论准备不足,所谓京味儿它到底有些什么特点呢?主要有这么四条,四个特点,说条件都不对。一是运用北京语言。二是描写北京的人和事。三是环境和民俗是北京的。第四条最难也最重要,就是挖掘北京人特有的心理素质。这是从现有的作品当中,我们几个哥们儿没有评论家,没有理论家,我们这么说它有这么一些共同的特点,不能反过来说,这就是京味小说的条件,或者是定义,不能那么说,那么说问题就大了。

林海音女士写的《城南旧事》,这个小说读得人不多,但是电影一拍,家喻户晓了。它里头唱的歌我小时候就唱,可能很多人都会唱。她身在异乡,写的又是儿时的记忆,但是充满了京味儿。梁实秋先生晚年在台湾写的散文里边,有这么一句话,说要是没有豆汁儿和大冰糖葫芦,那还是北京吗?话不在多,这是梁老先生的北京情结。如果都这么要求,我刚才说的那四条来界定京味儿小说,不科学不严谨。不过既然要谈论京味儿,总得有个大概的范围,否则从何谈起呢?我以为京味儿就是一种韵味儿,京味儿文化或者管它叫做京华文化,从前是由宫廷文化、士大夫文化、宗教文化、民俗文化,这四大板块相互交织而成的。远的不说,从元大都算起,七百年帝都,全国政治文化中心,这些优越条件,使京华文化具有了皇家气派。新中国定都北京,仍然给予了中华文化以这种大气和大派。有学者说,各个城市它有不同的特色,比如说上海是最繁华的城市,香港是最忙碌的城市,大连是男性化的城市,杭州是女性化的城市,苏州是玲珑剔透的城市,桂林是山水如画的城市,南京是绿城,广州是花城,昆明是春城,北京是最大气的城市。这种大气表现在万里长城,表现在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皇宫建筑群——故宫,表现在东方第一皇家园林——颐和园,皇家最大的陵园——十三陵,最大的祭祀场所——天坛祈年殿,最大的广场——天安门广场,最宽阔的街道——长安大街,多了,大的事多了。如果是外来的客人,外地的也好,外国的也好,第一次到北京,他看到这种大气大派一定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英国的前首相希思,逛了颐和园,惊呼人间仙境。在南湖岛,坚持要花一万英镑请客人吃一桌饭,这桌酒宴坚持要御膳房给他做。美国的前总统比如尼克松、老布什、克林顿、现任总统小布什,到北京来都要上八达岭长城,而且到了长城上都有这样的惊叹语言,说从长城可以看出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而且还会用汉语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北京还是人文荟萃藏龙卧虎之地,不论哪条小胡同,你要从里边想请出几位教授、专家、学者、部长、将军乃至皇亲国戚,并不困难。我曾经住过的一个地方,胡同叫北总布胡同,方圆百里之内,这是我亲眼所见。我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就有五四时期火烧赵家楼的遗址,就是曹汝霖的公馆。有义和团打死德国公使的那个地方。后来八国联军侵占了北京,恭亲王鬼子六、李鸿章这些管外交的都吓跑了,慈禧带着光绪跑西安去了,北京没人管了,结果是赛金花出面找瓦德希谈判。

我说一点赛金花的故事,过去的小说可都骂赛金花,就因为人家当过妓女,实际上赛金花非常聪明。15岁嫁给洪文卿,清朝的状元,17岁跟着洪文卿出使欧洲四国,大清国的钦差大臣去欧洲四国,从上海提篮桥码头,乘坐萨克森号轮船去柏林,路上走了三个月,这三个月赛金花她把德语学会了。到了柏林她就给洪文卿当翻译,有一次威廉二世夫妇请洪文卿夫妇喝下午茶,也是赛金花当翻译,客人赛金花是坐着的,威廉皇帝背后站着一个军人,瓦德希将军,那个时候瓦德希就认识赛金花,而且非常佩服赛金花。这时候瓦德希领着八国联军在这儿杀北京老百姓,而且那个德国公使的遗孀也跟着八国联军来了,跟着瓦德希来了,非要抓住慈禧报仇不可。慈禧哪抓得住,就残杀北京老百姓,这时候赛金花挺身而出,找公使遗孀谈话,这话是这样说的,你我都是故公使夫人,我告诉你北京大得很,慈禧你是找不到的。如果这样报复北京的老百姓,那是野蛮行为,你在这儿呆了一年了,也下不了台,我给你出个主意,中国的最重的礼节就是建个牌坊,就在西总布胡同那个地方,给你建一个功德牌坊。我去筹资,又跟瓦德希谈,就这样在那儿建了一个功德牌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德意志是战败国,这个牌坊咱把它拆了,哪儿去了,放到中山公园里边了,不叫功德牌坊,由郭沫若题词叫保卫和平,现在保卫和平牌坊还在那儿。

我再把话收回来,你看我住的北总布胡同它有这么多故事,而且有很多名人都在那儿住过,方圆百里之内,有谁呢?朱启钤,北洋政府的交通总长,也是个实业家。蔡元培、马寅初这不用介绍,北大校长。史良、班禅你看多少名人就住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北京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北京啊,一街一巷,一堂一殿,都蕴藏着深厚的人文积淀和精彩的故事,哪一个地方拿出来都能写一本厚重的京味文学的大书。

边我说第二个小标题,北京话,北京话也是一种方言,好听不好听?它有儿字腔,卷舌音,又有很丰富的词汇,只属于北京方言的词汇和字眼。咱们公共汽车报站的,现在改了,用个小喇叭录音,从前不是。那报站的嘴里像含了个枣似的,叽里咕噜就过去了,人家听着那叫油腔滑调,京油子。北京话不是普通话,然而普通话是以北方语言为基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的,为什么?北京话,其实也是历史形成的一种官话。往远点说,北京地区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城镇文明,三千多年前就出现了城镇文明。我们无从知道当时的北京话是什么腔?什么调?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那时候的北京话还不具备全国性的影响,后来这个情况就变了。北京作为金朝的中都,这就不是陪都了,金,正好去年是850周年,今年是851年,金海林王,从黑龙江把他的都城迁到北京,而且金灭了北宋,金的不叫疆界,它势力范围已经达到了淮河一线大半壁江山的都城,这时候的北京话就比较重要一点了。这两个民族,辽是契丹族南下,金是女真族南下,使得咱们国家东北、华北出现了第一次大规模的人员和语言的交流和融合,使北方语系涵盖了相当大的一片“领地”,加引号的领地。这么一大片的国土是北方语系,但是这个时候,北京还不是全国文化中心,中华文化的精髓在江南,南宋的都城从汴梁迁到了临安,就是杭州,迁到那儿去了,这是一千年前八百五十年前的情况。蒙古族南下,统一全国。在北京建立元大都,北京第一次成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情况又不同了,使长城内外出现了第二次大规模的人员和语言的交流融合。这个北方语系已经涵盖了东北、华北,包括蒙古。东北、华北、西北和川、黔、滇、贵北,这么大片的地方,都是北方语系。我会说四川话,你到贵州到云南,他说的基本上是四川话,四川话它是北方语系,好听。抗日战争胜利的时候,曾经一度要用四川话做国语,争论很大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还是北京话。但是它们都是北方语系,北方语系涵盖了这么大片的地方。说句俗话吧,少数服从多数,所以普通话是以北方话为基础。据说没查到准确的资料,明朝嘉靖皇帝,嘉靖年间桂林王派使者给进贡,什么呢?三花酒,桂林三花酒很出名,可是这位使者由于语言的不通,他怎么着也没向皇上说明白,这个酒怎么倒到杯子里,怎么激起三层酒花。就因为这个,嘉靖皇帝就下了一条令,以后进京的官员要说官话,就是北京话。

咱们是个统一的国家,不论你是哪个民族,你生长在哪个省,哪个县,即使是在封建社会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全国各地也有很多人要进京赶考、经商、谋官、议事。北京也要向全国各地派出钦差大臣,文官武将去巡抚,乃至乾隆皇帝六下江南视察理政,这个交往总是要的。那么就需要一种大家都听得懂听得明白的能够充分表达意思的共同的语言。为了达到大家都能听得懂,都能听得明白,北京话必须博采众家之长,克服人家的短处,不断地改造和完善自己的音、声、腔、调,要改造,要美化。我举些例子,像东北话,它有齿音,齿音很重,“十”“四”分不开,比方我说两句绕口令。“四十四个石狮子,吃四十四个涩柿子”。你找个东北老哥儿,你站起来给我念念,你成了难为人家了。上海人他不会说二,他会说一,说二也是一。你们上海有个石门二路,他不敢说石门二路,他说石门二路就是石门一路,二还是一。他只好说两,石门两路。广东人,“王”“黄”他分不开,给你介绍,光明,我姓三横王,不一姓大肚黄,别扭。北京话就不能这么啰嗦,这么啰嗦还行。姓王就姓王嘛,姓黄就姓黄嘛,得分得开。湖北话刘、牛不分,湖南话发、花不分,天津离北京这么近,勇、容不分。这些在北京话里都得分开,得说得清清楚楚,让人听得明明白白。

北京话的最后形成与满族入主中原有很大的关系,这不仅仅因为咱们国家发生了第三次人员和语言的交流,大规模的交流融合,不仅仅因为这个。更因为清朝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封建王朝,统治将近三百年。我是满族,具体点说我们这个民族进关之前,文化比较落后,当时还是半游牧民族,初进关的时候,六十万人,文化又低,怎么统治比自己文化高的偌大的华夏中州啊,统治将近三百年,原因很多。但是其中有一条就是我的祖先他非常自觉地学习汉文化,包括汉的语言文字。然而语言是互相渗透,互相融合的,在满族诚心诚意地学习汉语的同时,他又不是简单地放弃了满语、满文,而是互相同化。除了有一些满语正式地进入北京话之外,更重要的是词汇、腔调、语音的融合,共同创造了大家都听得懂,都爱听的优美的北京话。

北京人的成分和来历非常复杂,当然这里首先是土著。这个土著很难找了,大概就是周口店北京人吧。蒙古族入主中原,建设元大都,很多蒙古人进入北京,“胡同”这个名据说就是从蒙语演化过来的。可是元朝的历史不长,不足90年,很多蒙古人又撤回到草原去了。明朝由南京迁都北京,是咱们国家第四次南北人员大规模的交流。那个朱棣皇帝,他调了两万户南京的能工巧匠,两万户啊,不是人,两万家移民北京,带来了很精湛的手工艺。譬如像景泰蓝,就留在了北京,而且成为了北京的传统工艺品。除了这两万户,另外还有几万江南的工匠主要是江浙的,轮流在北京值班,轮换的,对北京的帮助是非常大的。所谓的九城十八门的北京城,最后建成于明永乐年间,永乐18年,它的建筑质量比元大都高。咱们国家这个修城,明之前包括万里长城,都是土城。万里长城有多长,我小时候唱歌谣叫万里长城万里长,不对,罗哲文教授说它是十万八千里,历朝历代。只有到了明修的长城和北京城的城墙是砖墙,大城砖五十多斤一块,很不容易的,费了大工夫。而且北京城市的设计、规划、建筑风格、审美观念都和中原汉文化一脉相承。有趣的事,满族在全心全意地学习汉文化的同时,把自身的许多特点也融进去了。今天的北京人北京市民里边究竟有多少满族旗人的后裔?谁也说不清楚,这里边呢,有一个汉满通婚的问题,但是更重要的是别的问题。最近一次全国人口普查,我们满族在全国人口一下子十几年之间翻了一番,变成一千多万了,排老三,仅次于汉族、壮族,我们排老三。是我们满族不讲计划生育吗?只因为党的民族政策进一步落实,他敢承认自己是满族了,可见还没有改的满族还大有人在。

我们这个满族大大的辉煌过,又大大的衰败过,这股味很快难拿,让人哭笑不得。这不说北京人嘛,北京人的文化程度比较高,这个文化不仅仅说的是课堂里的数理化,不是。而是包括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礼节、礼貌,风俗习惯在内的大文化。明清两朝全国各地进京赶考的读书人,那时候叫举子,累计不下一百万人次,进士及第金榜题名的将近五万人。也就说明朝是两万三千多,清朝两万六千多,可不是将近五万人。这些进士虽然很多,都派到全国各地做官去了,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留到了北京,在北京工作,在北京做官。我说这五万人,他可是明朝两朝,他们不断地充实着北京的士大夫阶层。新中国成立以后,有更多的大学生在北京读书,到北京读书,毕业之后,留在北京的也不少。政府各个部门从全国各地抽调优秀干部,企事业单位也从全国各地选拔人才,应该说新来的这些人,这些新北京人,大部分都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精英。不断地扩大北京的知识分子阶层。北京人有个特点,说出来不好听,眼高手低。不过我这个还不完全想贬北京人。眼高手低,要一分为二。他毕竟还眼高,手经过锻炼是可以提高的,怕的是眼低,眼要低了手怎么也高不了。北京就拥有这么一大批眼高手低的理论家、评论家、鉴赏家、美食家、球迷、影迷,北京的戏迷也如此。徽剧,安徽的徽剧进京,山东烤鸭进京,他们就是在北京这些眼高手低的美食家、评论家、鉴赏家,批评挑剔百般挑剔之下不断提高的。现在也是如此,一出戏或者一本书,只要北京上海这两个城市一叫好,就是全国水平的佳作。你看这眼高手低,他识货呀。北京人还特宽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不论你是什么人,只要有一技之长,或者在某个地方小有名气者,皆可称爷。年纪轻轻的贾宝玉是宝二爷,历经沧桑的老妓女赛金花,是赛二爷。暴发户有钱的富翁是款爷。二道贩子是倒爷。和尚道士是陀爷。蹬平板三轮车的是板爷。像我这样耍嘴皮子的是侃爷。光膀子上大街的是膀爷。就连背插小旗的泥塑玩具还是兔爷呢,北京人不得了,北京人宽厚。

北京人还特懒,死要面子。八百年吃惯了皇粮,他不伺候人,在家赋闲他也不干服务性行业。现在下岗大概对北京人有很大教训。去年闹非典对北京人也个教训,一下子走了十几万小保姆,你不伺候人,伺候伺候自己吧。这历史上,北京理财的靠“老西儿”,你们算算有多少山西人当财政部长。开饭馆的靠山东,当年鲁菜在北京是一统天下。三合县的老妈,现在是四川安徽小保姆,弹棉花的是浙江人,当领导的是湖南人、四川人。北京人不当的,搞科技的,管电影的是上海人。北京人哪儿去了,你们琢磨,今天我不答这个事,不知道北京人哪儿去了。所以就有那么个“山东儿”叫邓友梅,此人吃了咱们北京五十年大白菜,他写了个中篇小说,还获奖了叫《那五》,挖苦北京人。“忘恩负义”。还有一个小老广,叫中杰英,同样吃了北京五十年大白菜,得吃多少,写一出话剧叫《北京大爷》,挖苦北京人,说北京人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北京人呢,还特神,市长开会讨论什么问题?这烤羊肉串冒烟,污染环境。与此同时坐马路牙子旁边甩扑克牌的老爷子谈论的是什么?布什他如何竞选连任总统。北京人神了,真是说不完的北京城,说不尽的北京人啊。

北京人、北京话、北京的环境、风俗习惯和北京人的心理素质都在不断变化当中,所谓京味的嬗变我看有两个方面。一是外来户引起的,刚才我说了四大徽班进京,给乾隆皇帝祝寿然后留下了,这一点非常重要,留到哪儿了。留到这个文化层次比较高的这么个京都,帝都。北京就给他们提供了博采众家之长的机会,俗话叫开了眼了。全聚德的主人来自山东,可是这个烤鸭的烹调艺术,是在北京提高完成的。它也是经过同行业的竞争,经过百般挑剔,百年挑剔,才发展成为北京烤鸭的,这一宗饮食文化。北京这个地方,它可以提高很多东西。这里我顺便说一下,北京是个开放的城市,来者不拒,什么都可以来,就像日耳曼民族进罗马一样,我文化水平高你来,你满族来,来我把你同化了。涮羊肉的吃法来自满蒙,你看那些涮肉馆的名,东来顺,西来顺,北来顺,都来顺,又一顺,它顺什么?顺乎北京市场的竞争和北京人的口味,北京人高水平要求。一句话,长安居,大不易。要想在北京站住脚,你就得精益求精,不断提高。我小时候我记得北京没什么户口,谁来都行,你来呀,有本事你留下,你干什么都行,没本事饿你三天不就回去了吗。凡是外来的,跟北京的文化相结合适应了北京的要求,他站住脚了,他同时又改变着或者提高着北京的京味文化。清朝有一百位金科状元,刚才我说到赛金花的丈夫洪文卿,他就是苏州状元,苏州才子,一百位清朝的状元里头,苏州才子就占了16位,必然把江南的文化的精髓带到北京,把他们的聪明才智带进来。另一方面,北京的变化京味的变化是现代化引起的。这个我就不用细说了,今日北京已经不是老舍先生笔下的十里城了,这个变化太大了。我小时候的北京连洋钉都不会造,不要说造汽车,造飞机了,造人造卫星,这才多少年,我还活着呢。我多大岁数,今年72岁。经济建设改革开放给北京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翻天覆地的,这个我不细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但是这么多变化它并没有破坏京味儿,而是大大地丰富了北京人的生活,也丰富了我们的创作素材,我相信今后会有人写出更多更好的京味儿作品来,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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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3 13:06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象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我听着水流,象给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轻快的往高里长。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似乎正往叶尖花瓣上灌着白浆。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把春收在那微妙的地方,然后放出一些香味,象花蕊顶破了花瓣。我忘了自己,象四外的花草似的,承受着春的透入;我没了自己,象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月儿忽然被云掩住,我想起来自己,我觉得他的热力压迫我。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

二十二
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我要跑开,永不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两间小屋,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天晚上来。他永远俊美,老那么温和。他供给我吃喝,还给我作了几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我不敢思想,也懒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我懒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闲在了,总得找点事作。打扮的时候,我怜爱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泪很容易下来,可是我设法不哭,眼终日老那么湿润润的,可爱。我有时候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开,甚至于破口骂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没希望;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果然,没有多久,春便变成了夏,我的春梦作到了头儿。有一天,也就是刚晌午吧,来了一个少妇。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珑,象个磁人儿似的。她进到屋中就哭了。不用问,我已明白了。看她那个样儿,她不想跟我吵闹,我更没预备着跟她冲突。她是个老实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 “他骗了咱们俩!”她说。我以为她也只是个“爱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闹,只口口声声的说: “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我答应了她。她笑了。看她这个样儿,我以为她是缺个心眼,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应那个少妇呀,可是我怎么办呢?他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要;既然要离开他,便一刀两断,可是,放下那点东西,我还有什么呢?我上哪儿呢?我怎么能当天就有饭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东西,无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后悔,只觉得空虚,象一片云那样的无倚无靠。搬到一间小屋里,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样俭省,自幼就晓得钱是好的。凑合着手里还有那点钱,我想马上去找个事。这样,我虽然不希望什么,或者也不会有危险了。事情可是并不因我长了一两岁而容易找到。我很坚决,这并无济于事,只觉得应当如此罢了。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我越挣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会儿就要消失。一两个星期过去了,希望越来越小。最后,我去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很小的一个饭馆,很大的一个老板;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女子们,等皇赏似的,等着一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了我。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痛快。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女子够多么不值钱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摆菜,端菜,算账,报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点怕。可是“第一号”告诉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会。她说,小顺管一切的事;我们当招待的只要给客人倒茶,递手巾把,和拿账条;别的不用管。奇怪!“第一号”的袖口卷起来很高,袖口的白里子上连一个污点也没有。腕上放着一块白丝手绢,绣着“妹妹我爱你”。她一天到晚往脸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给客人点烟的时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还给客人斟酒,有时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对于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连理也不理,她会把眼皮一搭拉,假装没看见。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我怕男人。我那点经验叫我明白了些,什么爱不爱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别是在饭馆吃饭的男人们,他们假装义气,打架似的让座让账;他们拼命的猜拳,喝酒;他们野兽似的吞吃,他们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骂人。我低头递茶递手巾,我的脸发烧。客人们故意的和我说东说西,招我笑;我没心思说笑。晚上九点多钟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连衣裳没脱,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来,我心中高兴了一些,我现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劳力自己挣饭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号”九点多才来,我已经去了两点多钟。她看不起我,可也并非完全恶意地教训我: “不用那么早来,谁八点来吃饭?告诉你,丧气鬼,把脸别搭拉得那么长;你是女跑堂的,没让你在这儿送殡玩。低着头,没人多给酒钱;你干什么来了?不为挣子儿吗?你的领子太矮,咱这行全是弄高领子,绸子手绢,人家认这个!”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设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亏,少分酒钱;小帐是大家平分的。我也并非看不起她,从一方面看,我实在佩服她,她是为挣钱。妇女挣钱就得这么着,没第二条路。但是,我不肯学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人,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又干了三天,那个大掌柜的下了警告:再试我两天,我要是愿意往长了干呢,得照“第一号”那么办。 “第一号”一半嘲弄,一半劝告的说: “已经有人打听你,干吗藏着乖的卖傻的呢?咱们谁不知道谁是怎着?女招待嫁银行经理的,有的是;你当是咱们低贱呢?闯开脸儿开呀,咱们也他妈的坐几天汽车!”这个,逼上我的气来,我问她: “你什么时候坐汽车?”她把红嘴唇撇得要掉下去: “不用你耍嘴皮子,干什么说什么;天生下来的香屁股,还不会干这个呢!”我干不了,拿了一块零五分钱,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后悔丢了那个事,可我也真怕那个黑影。把自己卖给一个人,我会。自从那回事儿,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间的关系。女子把自己放松一些,男人闻着味儿就来了。他所要的是肉,他所给的也是肉。他咬了你,压着你,发散了兽力,你便暂时有吃有穿;然后他也许打你骂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给。女子就这么卖了自己,有时候还很得意。我曾经觉到得意。在得意的时候,说的净是一些天上的话;过了会儿,你觉得身上的疼痛与丧气。不过,卖给一个男人,还可以说些天上的话;卖给大家,连这些也没法说了,妈妈就没说过这样的话。怕的程度不同,使我没法接收“第一号”的劝告;“一个”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点。可是,我并不想卖我自己。我并不需要男人,我还不到二十岁。我当初以为跟男人在一块儿必定有趣,谁知道到了一块他就要求那个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时候我象把自己交给了春风,任凭人家摆布;过后一想,他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语使我走入梦里;醒过来,不过是一个梦,一些空虚;我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我不想再这样挣饭吃,饭是实在的,实在的去挣好了。可是,实在挣不上饭吃,女子得承认自己是女子,得卖肉!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二十九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作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的时侯,我比她们傻;现在, “她们”显着呆傻了。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她们都打扮得很好,象铺子里的货物。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人,心里好象作着爱情的诗。我笑她们。是的,我必定得原谅她们,她们有饭吃,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爱情,男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地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见那个小媳妇,象磁人似的那个。她拉住了我,倒好象我是她的亲人似的。她有点颠三倒四的样儿。“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后悔了,”她很诚恳地说, “我后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还不如在你手里呢!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头了!”由探问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恋爱而结的婚,她似乎还很爱他。他又跑了。我可怜这个小妇人,她也是还作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我问她现在的情形,她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而终。要是找不到他呢?我问。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还有父母,她没有自由,她甚至于羡慕我,我没有人管着。还有人羡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话!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人。

三十一
自从遇上那个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了,我决定玩玩了;换句话说,我要“浪漫”地挣饭吃了。我不再为谁负什么道德责任,我饿。浪漫足以治饿,正如同吃饱了才浪漫,这是个圆圈,从哪儿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学与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们比我多着一点梦想,我比她们更直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开始卖了。把我所有的一点东西都折卖了,作了一身新行头,我的确不难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错了。我还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并不象我想的那么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哈哈,人家不上那个当,人家要初次见面便摸我的乳。还有呢,人家只请我看电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还是饿着肚子回家。所谓文明人,懂得问我在哪儿毕业,家里作什么事。那个态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给他相当的好处;你若是没有好处可供献呢,人家只用一角钱的冰激凌换你一个吻。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我明白了这个。小磁人们不明白这个。我和妈妈明白,我很想妈了。

三十三
据说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的挣饭吃,我缺乏资本;也就不必再这样想了。我有了买卖。可是我的房东不许我再住下去,他是讲体面的人。我连瞧他也没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妈妈和新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两间房。这里的人不讲体面,可也更真诚可爱。搬了家以后,我的买卖很不错。连文明人也来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卖,他们是买,就肯来了; 这样,他们不吃亏,也不丢身分。初干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还不到二十岁。及至作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况且我不留情呢,我身上的各处都不闲着,手,嘴……都帮忙。他们爱这个。多喒他们象了一滩泥,他们才觉得上了算,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干过了几个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见面,我就能断定他是怎样的人。有的很有钱,这样的人一开口总是问我的身价,表示他买得起我。他也很嫉妒,总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独占,因为他有钱。对这样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闹脾气,我不怕,我告诉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门去,报告给他的太太。在小学里念了几年书,到底是没白念,他唬不住我。 “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 有的人呢,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块钱,唯恐上了当。对这种人,我跟他细讲条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钱,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钱,反倒要占点便宜走,什么半盒烟卷呀,什么一小瓶雪花膏呀,他们随手拿去。这种人还是得罪不的,他们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们,他们会叫巡警跟我捣乱,我不得罪他们,我喂着他们;及至我认识了警官,才一个个的收拾他们。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占便宜。顶可怜的是那象学生样儿的,袋里装着一块钱,和几十铜子,叮当地直响,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怜他们,可是也照常卖给他们。我有什么办法呢!还有老头子呢,都是些规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儿孙成群。对他们,我不知道怎样好;但是我知道他们有钱,想在死前买些快乐,我只好供给他们所需要的。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钱比人更利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三十四
我发现了我身上有了病。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无目的,乱走。我想去看看妈。她必能给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绕到那个小巷,希望见着妈妈;我想起她在门外拉风箱的样子。馒头铺已经关了门。打听,没人知道搬到哪里去。这使我更坚决了,我非找到妈妈不可。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了几天,没有一点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馒头铺的掌柜的搬到别处去,也许在千里以外。这么一想,我哭起来。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我相信我会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没死。门外又敲门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尽力的传给他。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象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我的眼圈发青,手心很热,我不再管;有钱才能活着,先吃饱再说别的吧。我吃得并不错,谁肯吃坏的呢!我必须给自己一点好吃食,一些好衣裳,这样才稍微对得起自己一点。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点来钟吧,我正披着件长袍在屋中坐着,我听见院中有点脚步声。我十点来钟起来,有时候到十二点才想穿好衣裳,我近来非常的懒,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两个钟头。我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就那么独自呆坐。那点脚步声向我的门外来了,很轻很慢。不久,我看见一对眼睛,从门上那块小玻璃向里面看呢。看了一会儿,躲开了;我懒得动,还在那儿坐着。待了一会儿,那对眼睛又来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轻轻的开了门。 “妈”

三十六
我们母女怎么进了屋,我说不上来。哭了多久,也不大记得。妈妈已老得不象样儿了。她的掌柜的回了老家,没告诉她,偷偷地走了,没给她留下一个钱。她把那点东西变卖了,辞退了房,搬到一个大杂院里去。她已找了我半个多月。最后,她想到上这儿来,并没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认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许就又走了。哭完了,我发狂似的笑起来: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

三十七
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我知道安慰不过是点空话,可是我还希望来自妈妈的口中。妈妈都往往会骗人,我们把妈妈的诓骗叫作安慰。我的妈妈连这个都忘了。她是饿怕了,我不怪她。她开始检点我的东西,问我的进项与花费,似乎一点也不以这种生意为奇怪。我告诉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劝我休息几天。没有,她只说出去给我买药。 “我们老干这个吗?”我问她。她没言语。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她确是想保护我,心疼我。她给我作饭,问我身上怎样,还常常偷看我,象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不用再干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虽然有一点不满意她——除了干这个,还想不到第二个事情作。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

三十八
妈妈想照应我,可是她得听着看着人家蹂躏我。我想好好对待她,可是我觉得她有时候讨厌。她什么都要管管,特别是对于钱。她的眼已失去年轻时的光泽,不过看见了钱还能发点光。对于客人,她就自居为仆人,可是当客人给少了钱的时候,她张嘴就骂。这有时候使我很为难。不错,既干这个还不是为钱吗?可是干这个的也似乎不必骂人。我有时候也会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办法,使客人急不得恼不得。妈妈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钱的面上,我们不应当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于我还年轻,还幼稚;妈妈便不顾一切的单单站在钱上了,她应当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岁。恐怕再过几年我也就这样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渐渐的老得和钱一样的硬。是的,妈妈不客气。她有时候劈手就抢客人的皮夹,有时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钱一点的手套与手杖。我很怕闹出事来,可是妈妈说的好: “能多弄一个是一个,咱们是拿着十年当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还有人要咱们吗?”有时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叫他坐下,连他的鞋都拿回来。说也奇怪,这种人倒没有来找账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说不定也许病一大场。或者事过之后,想过滋味,也就不便再来闹了, 我们不怕丢人,他们怕。

三十九
妈妈是说对了: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干了二三年,我觉出自己是变了。我的皮肤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不溜的带着血丝。我起来的很晚,还觉得精神不够。我觉出这个来,客人们更不是瞎子,熟客渐渐的少起来。对于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厌恶他们,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我暴躁,我胡说,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得老胡说,似乎是惯了。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点“小鸟依人”——他们唯一的诗句——的身段与气味。我得和野鸡学了。我打扮得简单不象个人,这才招得动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象个红血瓢,我用力咬他们,他们觉得痛快。有时候我似乎已看见我的死,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这么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

四十
我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我这样的生命是没什么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况且我所作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死假如可怕,那只因为活着是可爱的。我决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胜过了死。我爱活着,而不应当这样活着。我想象着一种理想的生活,象作着梦似的;这个梦一会儿就过去了,实际的生活使我更觉得难过。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妈妈看出我的难过来,她劝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饭吃,她可以弄一笔养老金。我是她的希望。我嫁谁呢?

四十一
因为接触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么是爱。我爱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装说我爱,说我愿意跟他一辈子。我对好几个人都这样说了,还起了誓;没人接受。在钱的管领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对,偷省钱。我要是不要钱,管保人人说爱我。

四十二
正在这个期间,巡警把我抓了去。我们城里的新官儿非常的讲道德,要扫清了暗门子。正式的妓女倒还照旧作生意,因为她们纳捐;纳捐的便是名正言顺的,道德的。抓了去,他们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给我作工。洗,做,烹调,编织,我都会;要是这些本事能挣饭吃,我早就不干那个苦事了。我跟他们这样讲,他们不信,他们说我没出息,没道德。他们教给我工作,还告诉我必须爱我的工作。假如我爱工作,将来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个人。他们很乐观。我可没这个信心。他们最好的成绩,是已经有十几多个女的,经过他们感化而嫁了人。到这儿来领女人的,只须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和找一个妥实的铺保就够了。这是个便宜,从男人方面看;据我想,这是个笑话。我干脆就不受这个感化。当一个大官儿来检阅我们的时候,我唾了他一脸吐沫。他们还不肯放了我,我是带危险性的东西。可是他们也不肯再感化我。我换了地方,到了狱中。

四十三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见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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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3 13:06 | 只看该作者
《月牙儿》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象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的,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呼我,没人顾得给我作晚饭。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为大家说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觉自己的悲惨,我冷,饿,没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什么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下去;爸,不出声了,面上蒙了块白布。我要掀开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里只有那么点点地方,都被爸占了去。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个没缝襟边的白袍,我记得,因为不断的撕扯襟边上的白丝儿。大家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哭得很恸。可是事情并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五六个人把他抬了走。妈和我在后边哭。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的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他,可又象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妈和我还穿着白袍,我又看见了月牙儿。那是个冷天,妈妈带我出城去看爸的坟。妈拿着很薄的一落儿纸。妈那天对我特别的好,我走不动便背我一程,到城门口还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什么都是凉的,只有这些栗子是热的;我舍不得吃,用它们热我的手。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远吧。在爸出殡的那天,我似乎没觉得这么远,或者是因为那天人多;这次只是我们娘儿俩,妈不说话,我也懒得出声,什么都是静寂的;那些黄土路静寂得没有头儿。天是短的,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头斜着。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我坐在坟头的旁边,弄着手里那几个栗子。妈哭了一阵,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的落在地上;风很小,可是很够冷的。妈妈又哭起来。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为妈妈哭得可怜而也落了泪。过去拉住妈妈的手: “妈不哭!不哭!”妈妈哭得更恸了。她把我搂在怀里。眼看太阳就落下去,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们娘儿俩。妈似乎也有点怕了,含着泪,扯起我就走,走出老远,她回头看了看,我也转过身去:爸的坟已经辨不清了;土岗的这边都是坟头,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摆到土岗底下。妈妈叹了口气。我们紧走慢走,还没有走到城门,我看见了月牙儿。四外漆黑,没有声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光。我乏了,妈妈抱起我来。怎样进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个月牙儿。


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我知道,若是当不来钱,我们娘儿俩就不要吃晚饭;因为妈妈但分有点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准知道她每逢交给我个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象个体面的寡妇。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镜子。只有这件东西似乎是不必要的,虽然妈妈天天得用它。这是个春天,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当铺。我拿着这面镜子,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当铺是老早就上门的。我怕当铺的那个大红门,那个大高长柜台。一看见那个门,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须进去,几乎是爬进去,那个高门坎儿是那么高。我得用尽了力量,递上我的东西,还得喊: “当当!”得了钱和当票,我知道怎样小心的拿着,快快回家,晓得妈妈不放心。可是这一次,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告诉我再添一号来。我懂得什么叫“一号”。把镜子搂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妈妈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东西。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总以为东西不少;及至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衣物,我的小心里才明白过来,我们的东西很少,很少。妈妈不叫我去了。可是“妈妈咱们吃什么呢?”妈妈哭着递给我她头上的银簪——只有这一件东西是银的。我知道,她拔下过来几回,都没肯交给我去当。这是妈妈出门子时,姥姥家给的一件首饰。现在,她把这末一件银器给了我,叫我把镜子放下。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那可怕的大门已经严严地关好了。我坐在那门墩上,握着那根银簪。不敢高声地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哭了好久,妈妈在黑影中来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呕,多么热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处,连饿也忘了,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说: “妈!咱们回家睡觉吧。明儿早上再来!”妈一声没出。又走了一会儿: “妈!你看这个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歪歪着。为什么她老这么斜着呢?”妈还是一声没出,她的手有点颤。


妈妈整天地给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帮助妈妈,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妈妈,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月牙,蝙蝠专会在那条光儿底下穿过来穿过去,象银线上穿着个大菱角,极快的又掉到暗处去。我越可怜妈妈,便越爱这个月牙,因为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点。它在夏天更可爱,它老有那么点凉气,象一条冰似的。我爱它给地上那点小影子,一会儿就没了;迷迷忽忽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没了,地上就特别的黑,星也特别的亮,花也特别的香——我们的邻居有许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总把花儿落到我们这边来,象一层雪似的。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的常不吃饭。我知道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边,楞着。她和自己说话。她想什么主意呢?我可是猜不着。


妈妈嘱咐我不叫我别扭,要乖乖的叫“爸”:她又给我找到一个爸。这是另一个爸,我知道,因为坟里已经埋好一个爸了。妈嘱咐我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她含着泪说:“不能叫你饿死!”呕,是因为不饿死我,妈才另给我找了个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点怕,又有点希望——果然不再挨饿的话。多么凑巧呢,离开我们那间小屋的时候,天上又挂着月牙。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离开这住惯了的小屋了。妈坐了一乘红轿,前面还有几个鼓手,吹打的一点也不好听。轿在前边走,我和一个男人在后面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点光,仿佛在凉风里颤动。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轿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妈抬到城外去,抬到坟地去?那个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过气来,要哭都哭不出来。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凉得象个鱼似的,我要喊“妈”,可是不敢。一会儿,月牙象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轿子进了个小巷。


我在三四年里似乎没再看见月牙。新爸对我们很好,他有两间屋子,他和妈住在里间,我在外间睡铺板。我起初还想跟妈妈睡,可是几天之后,我反倒爱“我的”小屋了。屋里有白白的墙,还有条长桌,一把椅子。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从前的厚实暖和了。妈妈也渐渐胖了点,脸上有了红色,手上的那层鳞也慢慢掉净。我好久没去当当了。新爸叫我去上学。有时候他还跟我玩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叫他“爸”,虽然我知道他很可爱。他似乎也知道这个,他常常对我那么一笑!笑的时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妈偷偷告诉我叫爸,我也不愿十分的别扭。我心中明白,妈和我现在是有吃喝的,都因为有这个爸,我明白。是的,在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曾经看见过月牙儿;也许是看见过而不大记得了。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前面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象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爱上学,我老觉得学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实并没有;只是一想起学校便想到花罢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风里歪歪着。妈妈是很爱花的,虽然买不起,可是有人送给她一朵,她就顶喜欢的戴在头上。我有机会便给她折一两朵来,戴上朵鲜花,妈的后影还很年轻似的。妈喜欢,我也喜欢。在学校里我也很喜欢。也许因为这个,我想起学校便想起花来?


当我要在小学毕业那年,妈又叫我去当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儿,妈似乎也不晓得。妈妈还叫我上学,她想爸不久就会回来的。他许多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我想妈又该洗臭袜子了,这使我极难受。可是妈妈并没有这么打算。她还打扮着,还爱戴花;奇怪!她不落泪,反倒好笑;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好几次,我下学来,看见她在门口儿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 “嗨!给你妈捎个信儿去!” “嗨,你卖不卖呀?小嫩的!”我的脸红得冒出火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没办法。我不能问妈妈,不能。她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郑重地说我: “念书!念书!”妈是不识字的,为什么这样催我念书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妈是为我才作那样的事。妈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疑心的时候,我恨不能骂妈妈一顿。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个事。我恨自己不能帮助妈妈。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我不大懂这些事,可是由她们的说法,我猜到这不是好事。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也爱偷偷地谈论她们明知是不正当的事——这些事叫她们的脸红红的而显出得意。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作……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妈妈有时候给我点心钱,我不肯花,饿着肚子去上体操,常常要晕过去。看着别人吃点心,多么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钱,万一妈妈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钱。我最阔的时候,手中有一毛多钱!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时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儿呢。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它无倚无靠的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慢慢地学会了恨妈妈。可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光景。想到了这个,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象——还是象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象狗似地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护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象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我有时很硬气,有时候很软。我不知怎样好。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当我睡不着的时节,我很冷静地思索,妈妈是可原谅的。她得顾我们俩的嘴。可是这个又使我要拒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象冬天的风,休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没法儿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变得更坏了。妈妈问我, “怎样?”假若我真爱她呢,妈妈说,我应该帮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这不象妈妈能说得出的话。但是她确是这么说了。她说得很清楚: “我已经快老了,再过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没人要了!”这是对的,妈妈近来擦许多的粉,脸上还露出折子来。她要再走一步,去专伺候一个男人。她的精神来不及伺候许多男人了。为她自己想,这时候能有人要她——是个馒头铺掌柜的愿要她——她该马上就走。可是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象小时候那样容易跟在妈妈的轿后走过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愿意“帮助”妈妈呢,她可以不再走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挣钱。代她挣钱,我真愿意;可是那个挣钱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么呢,叫我象个半老的妇人那样去挣钱? !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妈妈不逼着我走哪条路,妈叫我自己挑选——帮助她,或是我们娘儿俩各走各的。妈妈的眼没有泪,早就干了。我怎么办呢?

十三
我对校长说了。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热。我是真没了主意,要不然我怎会开口述说妈妈的……我并没和校长亲近过。当我对她说的时候,每个字都象烧红了的煤球烫着我的喉,我哑了,半天才能吐出一个字。校长愿意帮助我。她不能给我钱,只能供给我两顿饭和住处——就住在学校和个老女仆作伴儿。她叫我帮助文书写写字,可是不必马上就这么办,因为我的字还需要练习。两顿饭,一个住处,解决了天大的问题。我可以不连累妈妈了。妈妈这回连轿也没坐,只坐了辆洋车,摸着黑走了。我的铺盖,她给了我。临走的时候,妈妈挣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泪到底翻上来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亲女儿。我呢,我连哭都忘了怎么哭了,我只裂着嘴抽达,泪蒙住了我的脸。我是她的女儿、朋友、安慰。但是我帮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种我决不肯作的事。在事后一想,我们娘儿俩就象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象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我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泪怎流的月牙这回会没出来,这回只有黑暗,连点萤火的光也没有。妈妈就在暗中象个活鬼似的走了,连个影子也没有。即使她马上死了,恐怕也不会和爸埋在一处了,我连她将来的坟在哪里都不会知道。我只有这么个妈妈,朋友。我的世界里剩下我自己。

十四
妈妈永不能相见了,爱死在我心里, 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练字,为是能帮助校长抄抄写写些不要紧的东西。我必须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饭。我不象那些女同学,她们一天到晚注意别人,别人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 “我”老在我的心上,因为没人爱我。我爱我自己,可怜我自己,鼓励我自己,责备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个人似的。我身上有一点变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欢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象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嚼着人家的饭,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简直想不起时间来;没有希望,就没有时间。我好象钉在个没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妈妈,我晓得我曾经活了十几年。对将来,我不象同学们那样盼望放假,过节,过年;假期,节,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的身体是在往大了长呢,我觉得出。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没身分,安慰是先甜后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穷,可是好看呢!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没看月牙了,不敢去看,虽然想看。我已毕了业,还在学校里住着。晚上,学校里只有两个老仆人,一男一女。他们不知怎样对待我好,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点象仆人。晚上,我一个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给赶进屋来,我没有胆子去看它。可是在屋里,我会想象它是什么样,特别是在有点小风的时候。微风仿佛会给那点微光吹到我的心上来,使我想起过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象在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还是黑的,我没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皱着眉。

十六
我有了点进款:给学生织些东西,她们给我点工钱。校长允许我这么办。可是进不了许多,因为她们也会织。不过她们自己急于要用,而赶不来,或是给家中人打双手套或袜子,才来照顾我。虽然是这样,我的心似乎活了一点。我甚至想到:假若妈妈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养活她的。一数我那点钱,我就知道这是梦想,可是这么想使我舒服一点。我很想看看妈妈。假若她看见我,她必能跟我来,我们能有方法活着,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妈妈,她常到我的梦中来。有一天,我跟着学生们去到城外旅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为是快点回来,我们抄了个小道。我看见了妈妈!在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卖馒头的,门口放着个元宝筐,筐上插着个顶大的白木头馒头。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地拉风箱呢。从老远我就看见了那个大木馒头与妈妈,我认识她的后影。我要过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学生们笑话我,她们不许我有这样的妈妈。越走越近了,我的头低下去,从泪中看了她一眼,她没看见我。我们一群人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她好象是什么也没看见,专心地拉她的风箱。走出老远,我回头看了看,她还在那儿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在额上披散着点。我记住这个小胡同的名儿。

十七
象有个小虫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妈妈,非看见她我心中不能安静,正在这个时候,学校换了校长。胖校长告诉我得打主意,她在这儿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饭食与住处,可是她不能保险新校长也这么办。我数了数我的钱,一共是两块七毛零几个铜子。这几个钱不会叫我在最近的几天中挨饿,可是我上哪儿呢?我不敢坐在那儿呆呆的发愁,我得想主意。找妈妈去是第一个念头。可是她能收留我吗?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与那个卖馒头的吵闹,她也必定很难过。我得为她想,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作成的障碍。想来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应当自己担着自己的苦处。可是怎么担着自己的苦处呢?我想不起。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我还不如一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着脸不走,焉知新校长不往外撵我呢?我不能等着人家往外推。这是个春天。我只看见花儿开了,叶儿绿了,而觉不到一点暖气。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只是一点颜色;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春在我的心中是个凉的死的东西。我不肯哭,可是泪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没有事情给我作。我这才真明白了妈妈,真原谅了妈妈。妈妈还洗过臭袜子,我连这个都作不上。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同学们不准我有那样的妈妈,她们笑话暗门子;是的,她们得这样看,她们有饭吃。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我什么也肯干;妈妈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我年轻,我好看,我要活着。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

十九
这么一想,我好象已经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个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挂着。我看出它的美来。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那个月牙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软光儿轻轻送到柳枝上。院中有点小风,带着南边的花香,把柳条的影子吹到墙角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光不强,影儿不重,风微微地吹,都是温柔,什么都有点睡意,可又要轻软地活动着。月牙下边,柳梢上面,有一对星儿好象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轻摆的柳枝。墙那边有棵什么树,开满了白花,月的微光把这团雪照成一半儿白亮,一半儿略带点灰影,显出难以想到的纯净。这个月牙是希望的开始,我心里说。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长去,她没在家。一个青年把我让进去。他很体面,也很和气。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这个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说什么,我便不好意思不说;他那么一笑,我心里就软了。我把找校长的意思对他说了,他很热心,答应帮助我。当天晚上,他给我送了两块钱来,我不肯收,他说这是他婶母——胖校长——给我的。他并且说他的婶母已经给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过去。我要怀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脸好象笑到我心里去。我觉得我要疑心便对不起人,他是那么温和可爱。

(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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