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味道,即使历经岁月数十载,却依然在唇齿之间,久久回味.
那是清贫的岁月。工分、粮票、布票、公社、社员是最普通的词汇。当然,词汇不过耳熟能详罢了,要说刻骨铭心的还是最基本的需求--吃食。
那时,每日两餐的主食都是高粱米饭、玉米面饼子,除了看不见油腥的炖白菜,再不记得其他菜肴。玉米面很糙,蒸出的饼子一咬一掉渣儿。用妹妹的话说--揦嗓子。条件好点的人家,做饼子会加糖精,这样的人家,做饼子也多会用筛过箩的细玉米面,细面糖精做的饼子又软又甜。
那时,对糖精和细玉米面无限向往。当同学绘声绘色讲述姥姥家的细玉米面加白面、糖精做的饼子时,我总是瞪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幻想有一天也能吃上这个,吃个饱。
那个年代,大米白面被称作细粮,它们和肉一样都是奢侈品。难以下咽的饭食,致使我经常处在前腔贴后腔的饥饿状态,整个人干瘪瘪的。
那年我家翻盖房子。从要盖房子了到正在盖房子,家境更加清贫。那房子是父母的辛劳和全家的口挪肚攒赚下的。那年我十二岁。
我和哥哥、妹妹分别寄住在邻居或亲友家。哥哥妹妹住在哪儿我不记得了,我住在后院大嫂家。大嫂家三间大瓦房,大哥是手艺人,在城里上班,每个月都能拿回现钱,在当时,这样的家庭是令人羡慕的“富裕户”,她家有挨肩的四个孩子(仨女一男)。我和她家的二姑娘小丽子住在西屋靠南窗根儿的简易木床上,小丽子大我四五岁,按辈分叫我姑姑。她家养猫,猫也住在西屋,满屋子都是猫味儿,那味道不刺鼻,却令人作呕。
母亲总用“特性儿”一词评价我,偶尔还用“瞪眼”这个动作伴着“特性儿”这个词。我便觉得,“特性儿”定是不好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理解了:“特性儿”也可以说成“格眼”,年龄再大些又把“格眼”换成“洁癖”。去大嫂家睡觉对“特性儿”的我来说自然是件苦差事。
大嫂是热情的,尽管餐桌上摆着玉米面饼子、高粱米饭也邀我一起吃。可满屋子猫味儿,我怎么吃得下呢?便每次都推脱。于是大嫂挑母亲的理,说这么好的关系还那么见外,吃顿饭又能咋样等等。
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又去她家,见小丽子正在吃饭—大米粥、咸香菜。或许是真饿了,大嫂只一说,我便应承了。
大米粥的香甜无法形容,顷刻间,只觉得口内生津。我一口接一口,把那凉丝丝的粥和着咸香菜一同吃了进去。躺在床上,我依然回味着,大米粥、咸香菜的香味在嘴里,也在鼻孔里。那一晚,我睡得很甜,很甜,甜到没在翻身或惊醒的时候闻到猫味儿。
有一种味道叫纷杂。它清晰可辨,可清晰中又夹杂着纷乱:靠南窗根儿的简易木床、小丽子、大米粥、咸香菜、不算破旧但样子老气的碗橱、碗橱边系着帆布围裙拎着猪食桶的大嫂,这些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却与一条更加不可思议的线索--猫味儿紧密相连。
有一种味道叫历史、叫贫穷。它记录了一个时代、一群人。大米粥是那个时代、那一群人的奢侈品,我是那个时代贫穷人群中的一份子,我们对细粮的渴望是旁人无法了解的。一口粥、一个栗子、一块灶糖等都会铭心刻骨。
有一种味道,年代久远却记忆犹新。甚至记得每个米粒从唇边滑过的情形,它的温度、它的滋味、它的芬芳,可辨可闻。
有一种味道使我顿悟: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一些个因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比如,大米粥让“特性儿”的我敏锐的嗅觉失灵,甚至对大嫂端着粥碗的手上残留着的猪食也视而不见。那一刻,基本需求战胜了美妙的幻境。并且,多数时候多数人都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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