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家园

标题: 【走向共和】背景音乐 [打印本页]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1-8-29 00:01
标题: 【走向共和】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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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7-27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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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7-27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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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7-27 19:17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7-28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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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8-29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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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8-29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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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闲庭赏月    时间: 2023-8-29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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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8-30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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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8-30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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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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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03
《走向共和》孙中山演讲全文

我知道,你们很着急。张勋复辟了,国会又开不成了。我们本来是共和国,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了封建主义专制主义的东西,这个问题不解决,专制复辟就是必然的。共和国就永远是一个泡影。共和的观念,是平等、自由、博爱嘛。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各级行政官员都视法律为粪土。民众,仍被奴役着。民国应该是自由之国!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只有当权者的自由,权力大的有权力大的自由,权力小的有权力小的自由。民众,没有权力,没有自由。民国应该是博爱之国!可民国六年来,我们又看到的是什么:是只有民众对当权者恐惧的爱,而当权者对民众,只有口头上虚伪的爱。民国更应该是法制之国!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行政权力一次又一次地肆无忌惮地干涉立法:你不听话,我就收买你;你不服从,我就逮捕你。那行政是什么呢?应该是服务于国民,行共和之政。可民国六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一个打着共和旗帜的家天下,在这个家天下的行政中,我们根本看不到透明的行政程序,更看不到监督之制。那些行政官员,是如何花掉民众的血汗钱,民众不知道,那些行政官员把多少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你们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你们都知道司法是裁判吧,这个裁判的原则是什么?是一部主权在民的共和国宪法。可民国六年来,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这么一部宪法嘛。就那部不成熟的《临时约法》,也一次又一次地被强奸。哦,对了,我今天穿的这身衣服有点古怪是吧,连裁缝都说是很奇怪的。我要说,这就是共和。这就是共和的衣服。这边,我设计了三颗扣子,共和的理念,就是平等、自由、博爱。这边也有三颗扣子:民族、民权、民生。那宪法呢,我发明了个新词,叫五权宪法。这里装的是立法权,这儿装的是行政权,这儿装的是司法权,这三权你们都很熟悉,叫间接民权。我情有独钟的是直接民权。要让普通的民众都有直接参政议政的权力!一个是考试权,我们要把考试权还给民众。今后,凡行政用人,一定要经过考试,不管是谁。还有一个是弹劾权。没地儿装了,不急,不急,装在这儿。为什么要把弹劾权藏在里面呢?因为它是民众的杀手锏,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杀出来,弹劾你。我孙文此生啊,没有别的希望,就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共和不仅是一个名词,一句空话,或一个形式,要让它成为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让它成为我们牢不可破的信念。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06
《走向共和》01章 修园子

天津,李鸿章官邸。这是一张清癯的、布满很深皱纹的脸,一双眼睛微微眯缝着,似在闭目养神,又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断有属下来禀报——

甲:“中堂,丁汝昌又来信催银子了,说是咱们北洋海军‘定远’、‘镇远’两艘主力舰,原设大小炮位,均系旧式,‘经远’、‘来远’尚属尾炮;‘威远’须改换克虏伯新式后膛炮……海军方面还有一个消息,日本已派人前往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厂谈判购买一艘军舰,而这艘军舰正是我们一直准备购买的那艘铁甲巡洋舰,日本人甚至连它的名字都取好了,‘吉野’号……”

李鸿章:“唔。”

乙:“大人,前些日子传闻的日本制定‘征讨中国策’的消息已被证实。日本人的具体步骤是:第一步攻占朝鲜,作为进攻中国大陆的跳板;第二步占领台湾,控制东南亚地区;然后……”

李鸿章摆摆手:“知道了!”

丙:“京城里最近准备恢复制钱,太后让翁同龢去办这件事,翁师傅去找阎敬铭商量,阎敬铭不干,他说行使制钱,必先收回大钱。私铸的大钱,分量极轻,尽以输入官府,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时京师钱铺,以‘四大恒’为支柱,维持市面……”

李鸿章:“袁世凯从朝鲜跑回来,怎么就不见了人影?”

丙:“袁世凯?”

李鸿章:“行了,你下去吧!”

丁:“老爷,准备进贡给太后的那只鹦鹉已经一天多不吃不喝了,拉的粪便颜色也不对……”

李鸿章一下子睁开眼睛,“啊?”

一纸电文传来,上谕:“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筹议北洋海军事宜各条,言多扼要,事关重大,着该督即来京奏对。”

天津通向北京的官道上,暮色苍茫中,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乌骓(音zhuī)马上是神采矍铄、装束奇特的李鸿章,他一身黑色劲装,青巾帕缠头,戴墨镜,紧扎的腰带上插一把黄澄澄金柄的左轮手枪。

紧随他身旁的是一名圆脸眯眼,书办模样的中年人,这是他的亲信幕僚——盛宣怀。

而他的身后,则是二十名身着灰呢箭袖短衣,挎腰刀,肩上背着一色崭新的德国造毛瑟式前膛步枪的亲兵护卫,个个剽悍异常。

人马如一阵疾风卷过,雨点般的马蹄溅击起黄尘飞扬!

储秀宫内,慈禧坐在炕上,捧着个锃(音zèng)亮的白铜水烟袋,一边悠悠地吸着南方进贡来的潮烟,一边在看几个宫女和太监排练京剧《大登殿》。

扮演王宝钏的宫女看模样还只有十四五岁,嗓音很嫩。她唱道:“三人同掌昭阳院,学一对凤凰侣……”

因为不熟练的缘故,她的声音颤抖,最末一句更是荒腔走板唱不下去了。

一旁扮戏的和拉琴的太监、宫女都笑起来。

慈禧拿着点烟的纸楣子指着那小宫女,笑得直颤抖,“小,小丫头片子,荒腔走板到九州外国去了……”

小宫女撅着嘴说:“老佛爷您唱得好,您来唱嘛!”

“我来?好!”慈禧将水烟袋往炕桌上一放,站起来。

屋里所有的人顿时来了兴致,连屋外的太监都伸着脖子往里瞧热闹。

大内总管李莲英这时走进来说:“老佛爷,七爷来了。”

慈禧:“噢,叫他在外间等着。”

她转对小宫女说:“听着,这两句应该这样唱,”她款款走动几步,“三人同掌昭阳院,学一对凤凰侣伴君前。”

字正腔圆,那声音更透着一种妩媚的韵味,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妇人之口!

毓〖HT〗庆宫,明亮的灯烛下,年轻的光绪帝正在御案铺开的宣纸上专心致志写“颐和园”三个大字。

“李鸿章已经进京了,”光绪皇帝的老师,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翁同龢对光绪说,“太后此番让皇上以筹议北洋海军名义召他进京,究竟是何主意,皇上心中应该有底……”

光绪好像没有听见翁同龢的话,只是那握笔的手不停地微微颤抖。他的脚旁,扔了一地废弃的宣纸团。

“颐和园”三个字写完了,光绪拿起,左右端详一番,“嚓嚓!”又一把撕碎,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烦躁道:“翁师傅,朕怎么总是写这几个字不好?”

翁同龢:“那是因为皇上不喜欢这几个字。”

光绪一愣,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冷笑道:“朕喜欢!清漪园改为颐和园,取颐养冲和之意,中国的臣子们这名儿改得多好!写它不好,总归是朕无用而已!”

翁同龢正色道:“皇上万乘之身,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光绪帝听了,默不作声。背手踱至墙边,望着墙上康熙与乾隆的画像出神。

这是两幅西洋画师所画的油画。画面上,康熙帝戎装金甲,雄风逼人;乾隆帝盘马弯弓,英气勃勃。康乾盛世的辉煌气局,好像要从画面喷薄而出!

光绪猛地转过身来,双目灼灼,神情中顿时增添了英武之气,连说话的语调都果决了:“朕以为,太后召李鸿章进京,名为筹议北洋海军,实为清漪(音yī)园工程。”

翁同龢:“臣也是这样想。”

光绪:“太后六旬万寿,理应隆重庆贺,以臻祥洽。朕的确也想尽一番孝心,将清漪园好好修复一番,让她老人家舒舒服服住进去,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可没想到,修园子的工程耗费这么大,伤了国家元气,朕为此深感忧虑。几番欲进言,又怕引起太后误会,这次李鸿章进京,倒是个好机会。”

翁同龢:“皇上是想让李鸿章向太后进谏?”光绪:“对,办海军,修园子,孰重孰轻,太后不能不考虑。”说着,他又从御案上拿起两份奏折:“这里还有阎敬铭的两份奏折,称户部已无款可拨。朕这就批个‘请懿旨办’,转呈太后,看看她老人家的意思。”

“臣也准备上一个折子,请停一批庆典工程!”翁同龢接着说,“本来一个清漪园就不堪重负,内务府那帮奴才又一味逢迎,满北京大搞什么彩殿、龙棚、经坛、牌楼、亭座等庆 寿的‘点景’,借机挥霍,实在是可恨之至!”

“好!”光绪有些振奋了,“还得让上书房,南书房都做出响应!”

翁同龢:“臣这就去知会他们。”

光绪吁口气:“这样安排,朕心里才算踏实了。”

翁同龢:“臣却担心一个人……”

光绪警悟:“李鸿章?”

翁同龢:“正是。太后对他恩眷隆深,他此番进京又是为军费而来,由他进谏的确再合适不过了。但臣估计太后也会让李鸿章为修园子的事说话。而李鸿章盘算太精,心目中又只有太后和他的水师淮军,未必肯为皇上分忧,替江山社稷着想。”

听翁同龢这样一说,光绪半天没有作声,拿着那两份奏折,又翻了几翻,这才说:“翁师傅,李鸿章肯不肯进谏,另当别论。只是刚才听了你的话,朕倒是非常担忧。”他望着翁同龢,恳切地说,“朕知道当年因李鸿章弹劾令兄翁同书一事,你们结下宿怨。但你们都是朝廷的股肱(音gōng)之臣,总要和衷共济才好,千万不可因私而废公。”

光绪语调虽轻,翁同龢早已惊得汗如出浆,“嗵”地跪倒在地,“臣不敢!”

“起来,快起来!”光绪连忙上前亲手扶起翁同龢,继续道:“朕自启蒙识字起,师傅就教朕明白了一个道理,洋人欺我,皆因国势积贫积弱而致。欲再现康乾盛世,惟自强富国别无他途。而李鸿章这个人这些年来办洋务,图自强,还是有一些实绩的,所以,朕是想倚重他的。而你们之间若有龃龉,则会误了国家啊……翁师傅,你是两代帝师又是朕跟前第一个心腹重臣,朕的种种难处,你知道得最清楚。朕这些心里话,不跟你说,又跟谁说去。”

说到这里,光绪声音颤抖,眼角早挂上两滴泪花!

“皇上!”翁同龢只觉热血激荡,喉头哽塞,又跪了下来,重重叩头道:“臣当竭忠事国,肝脑涂地以报皇上!”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敲了九响。

光绪微微一惊,道:“时辰不早,你就在这里将请停‘点景’等寻常工程的奏折写好,朕也就在这里批了,连同阎敬铭的两道折子一起,即转呈太后慈览。”

“是。”翁同龢站起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略一思索,挥笔疾书。

光绪返身,一眼看见满地的废纸团,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在御案上铺开一大张宣纸,提笔濡墨,用心写起“颐和园”三个大字来。

殿内静静的,只听见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玉春院后院天井内,“啪!”一计响亮的耳光,打得那个拥在最前面的伙计晕头转向,眼前金星乱舞。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你们这班王八羔子,由着你们在门外乱嚷嚷也就够了,还真敢往本姑娘闺房里闯啊?”

京城名妓沈玉英站在门口,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她穿一件贴身粉红小夹袄,衣襟未扣,腰间就用那么一根丝绸巾松松束着,露出大半个胸脯,白生生晃人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伙计们怒骂。

几个伙计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那个挨了耳光的倒霉蛋捂着半边麻辣辣的面颊,可怜兮兮道:“借一百个胆子,小的们也不敢闯沈姑娘香闺,这都是妈妈的吩咐。”

沈玉英冷笑道:“妈妈的吩咐!她吩咐你们吃屎,你们也去?别忘了这些年是谁支撑着这个门面?我拿着自己不当人,才养活了你们这一大帮人,驴子拉磨,也有个喘气的时候,我才将息两天,你们就来逼我……”

说着,她撩起腰间绸带擦眼圈儿。

伙计们一时不吱声了,半晌才道:“沈姑娘别伤心,小的们不敢,妈妈也没有逼您的意思,我们只是瞅着袁世凯这小子癞蛤蟆似的,浑身霉气,赖在院子里白吃白喝,靠姑娘您养着,算什么呀?”

“狗眼看人低!”沈玉英把绸巾一甩,又骂起来,“凭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也配说袁爷浑身霉气?告诉你们吧,他现在是秦琼卖马,英雄落难,朱洪武还有个讨米叫花的日子哩,一朝腾龙在天,你们都没地方后悔去!”

伙计们欲说什么,沈玉英眼一瞪,“还磨蹭什么?滚!”

眼瞅着她又要扑上来,伙计们吓得再不敢相强,只好灰溜溜走了。

沈玉英卧室,袁世凯只穿着一件白汗褂儿,露出短而壮实的胳膊,斜躺在床榻上,端茶在手,笑吟吟地对回到室内的沈玉英道:“立马横刀凭谁问?却是红粉佳人。”

沈玉英本余怒未息,听袁世凯这样一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脸上便平添许多妩媚,嗔道:“人家替你遮风挡雨,还好取笑人家?”

袁世凯将盖碗茶一放,一把将沈玉英搂在怀里,嘬了个嘴儿道:“我的嫡嫡亲的心肝宝贝儿,我报答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取笑你?”

沈玉英却叹口气,感伤一笑,“唉,需要这个女人的时候,你们男人的嘴呀,一个个像涂了一层蜜似的,说声不要了呢,拍屁股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些年,我见得多了。”

袁世凯听着沉下脸来,轻轻将沈玉英推开,站起身来道:“如此说来,我也该走了。”

沈玉英慌了,贴上脸来,紧紧搂着他道:“我没说你是那种人呀,我要知道你是那种人,我也不会这样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袁世凯:“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真该走了。”

沈玉英:“我不要你走,我养你一辈子!”

袁世凯哈哈大笑:“要个婊子养我一辈子,你把袁世凯看成什么人了?”

沈玉英眼眶一红,那泪珠儿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厮守了这么些日子,今儿个要走了,听到了你的心底话,还是从骨子里瞧不起我……”

“不。”袁世凯两手扶着她的肩头,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是婊子没错,但你这个婊子比那些假模假式的君子强多了,我袁世凯走背运的时候能有你这么个红颜知己相伴,也是苍天垂怜。但大丈夫岂能整日沉溺在温柔乡中不思进取?我其实是早想走了,只是时机 未至而已,今日朝中的朋友告诉我,李中堂会来京奏事,我想该去找他了。”

沈玉英揩去眼泪,仰脸问道:“李中堂会理你么?”

袁世凯:“我是他一手提携之人,怎么会不理?天下知我者,惟有他老人家;而天下知李中堂者,恐怕也惟有我袁世凯了。”

沈玉英:“如果是这样,那你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呢?”

袁世凯:“这就是命数了,来,英儿,你再将刚才那曲琵琶继续下去,就当作为我饯行吧!”

沈玉英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到锦凳前坐下,怀抱琵琶,左手指揉弦,右手指轻轻一拨,琴声淙淙,如大珠小珠溅落玉盘……

袁世凯闭眼聆听,表情随着琴声而不断变化。

“啪”一声,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袁世凯蓦然睁开眼睛。

只见沈玉英手指拽着一根断弦,泪如雨下。

袁世凯:“怎么……?”

沈玉英泣不成声:“你走了,我这琵琶还弹给谁听去?”

袁世凯实实感动了,他走到沈玉英面前,捧起她的脸,那脸儿犹如梨花带雨,愈显娇艳。袁世凯动情地说:“英儿,你放心,袁某今后倘能发达,定不相负。”

沈玉英听得袁世凯这样说,激动得面色嫣红,胸脯起伏,“有你这句话,我值得了……你走后,我再不接客,再自个拿钱将自己赎出来,寻个清静小院住了,一门心思等你来娶我……”

袁世凯怔了,定定地看着沈玉英,半天不说话。然后伸过手去,轻轻一拉,沈玉英系在腰间那根丝绸巾便到了他手里,而沈玉英胸怀也全部裸露。

虽是风尘女子,沈玉英也禁不住脸红,嗔道:“才隔了多久,你又想要么?”

袁世凯却不理她,径直走到书案前,提笔醮墨,稍一沉吟,在丝绸巾上写下两行字来。

沈玉英凑过身子,逐字念道:“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音少;英雄落魄,百年岁月感慨多。”

袁世凯捧起绸巾,郑重地对沈玉英道:“这副对联就送给你,日后我若有出将入相的那一天,你拿着它来找我。”

沈玉英却不接绸带,只怔怔望着袁世凯,突然张开双臂,将他的头一下子搂在自己的胸前……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07

悦来客栈门口,大门虚掩,一只糊着桐油皮纸,写有“悦来”字样的灯笼静静挂在门洞上旁,投下一片昏黄的光圈。

袁世凯站在门洞,稍微犹豫了一下,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亲兵头目马三俊倏地从门后闪出,按刀低声喝问:“什么人?”

袁世凯一喜,“马三俊!”

马三俊看清是袁世凯,也喜道:“哎呀,你老兄这么长时间躲到哪里去了!中堂大人不只一次找过你,还向我打听过哩!”

袁世凯:“我在朝鲜把差使办砸了,没脸再见中堂,便跑回河南老家。”

马三俊:“嗨,谁不知道你老兄在朝鲜平定乱党,夺回国王,与日本人交锋,以少胜多,为大清挣够了面子,中堂大人都直夸你是个人才哩……”

袁世凯探头向院内望去,问道:“中堂大人可曾憩息?”

马三俊忙道:“他老人家正在和盛大人议事,你先在这坐一会,咱们兄弟俩好久没见面了,也该多聊聊。”

客栈正房,

洗漱过的李鸿章换上了一件驼色底隐花绸袍,墨镜也摘下来,另戴了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显得颇有几分闲逸。他坐在炕沿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世祖的《劝善要言》,悠悠问道:“杏荪,你说这次召我进京奏对,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盛宣怀正就着灯烛在看一张北洋海军需要款额的清单,见李鸿章问他,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太后的意思,中堂您的奏折上去已有些时日,倘若是皇上召您,哪里还会等到今日?皇上自亲政以来,办事急切得很,这次所以拖到如今,定是请得了懿旨才下诏的。”

李鸿章微微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我又有些纳闷,眼下太后圣思所系,全在万寿庆典清漪园工程那一摊子事上面,怎么又分心于北洋来了呢?”

盛宣怀:“是不是老佛爷看了中堂的奏折,觉得还是海军的事重要,把修园子的事先搁一搁,也说不定的?”

李鸿章:“哪有那样顺遂?我总觉得,建海军,修园子二者之间,有些什么干系?只是天心难测,做臣子的,又不好妄自猜度。”

盛宣怀:“猜不猜度,横竖逃不出两个字,要钱。只可怜了户部的阎敬铭,他是左右支绌,难以腾挪呀!”

李鸿章:“提起要钱的事,哪个又不头疼呢?所以明日如何让皇上太后准了我的奏折,恐怕得费些斟酌。”

盛宣怀:“中堂所虑极是。明日奏对,我北洋的情形,的确是说好了不行,说差了也不行。”

李鸿章:“唔?”

盛宣怀:“说好了,有些人未必会高兴,特别是那几个满大臣又会来说什么‘水师非朝廷之水师,乃李鸿章之水师’,诽谤大人肥兵自重,让朝廷对大人存了个猜忌之心;说重了呢,朝中翁同龢他们又会弹劾大人‘自办洋务以来,徒糜国币以亿万计,百弊丛生,毫无成效’。”

说起这些,盛宣怀不禁有些愤愤然。

李鸿章淡淡道:“组建北洋水师,是朝廷和地方督抚共同筹议,太后圣裁,这一点谁都清楚。我但存了一颗公忠体国之心,贵胄(音zhòu)掣肘也好,清流物议也罢,也都懒得管他了……”

他站在那里,凝视虚空,灯光将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微微摇晃。

盛宣怀:“中堂,我却突然生出些忐忑来?”

李鸿章:“噢?”

盛宣怀:“您刚才说贵胄掣肘,清流物议都可不管,但太后老佛爷的态度您总要管的吧?您想,如今朝廷两件大事,万寿庆典修园子是太后圣意,北洋海军添舰炮是您主管,而朝廷哩,就那么点钱,两个叫花子,一个米粑粑,给谁也不是!满朝文武为这事人人心里犯嘀咕,您这当口一出头,岂不是和太后老佛爷面对面顶上了么。”

李鸿章毫不犹豫地说:“你说的不对!别忘了,如果不是太后支持,我北洋海军现在恐怕还是几条破木船哩!她怎么会拿修园子来压海军呢,她这个家不好当啊!”

盛宣怀:“不错,太后不会拿修园子的事来压海军,可修园子是迫在眉睫的事,而办海军在许多人眼里来看,就不是那么紧要了。”

一语中的!李鸿章的心情沉重起来,“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是这样,我北洋水师的经费恐怕又要落空了……”

这时,马三俊进来禀报:“中堂,袁世凯求见。”

李鸿章眼一亮,“袁世凯?他什么时候来的?”

马三俊:“来了好一会了,我看见中堂正和盛大人说话,让他在外等着。”

李鸿章:“唔,叫他进来吧。”

〖KG2〗客〖HT〗栈正房,屋里就剩李鸿章和袁世凯两个人,盛宣怀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袁世凯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毕恭毕敬地聆听李鸿章微闭着眼说话。

李鸿章:“在朝鲜你是立了功的,后来朝廷派吴大澄去杀你,那都是翁同龢他们捣的鬼,他们看你嗣父袁保庆是我的人,也就把你当成了我的人。”

袁世凯立即道:“我当然是中堂您的人,过去是,将来也是,一辈子惟中堂马首是瞻。”

李鸿章眼睛睁开,瞥他一下,复又闭上,悠悠道:“是不是我的人无关紧要,只要这个人有用就要派上用场……”

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河南老家?”

袁世凯头脑里“嗡”一声,自己一直在八大胡同玉春院鬼混,莫非中堂听到了什么风声?他镇定一下,道:“世凯经历了挫折,愈发知道要凭真本事才能立世,因此一直待在家中,关起门来,专心读书。不过……”他有意顿了一下。

李鸿章果然又睁开眼,目光盯着他。

袁世凯:“不过朝鲜之事我心里总放不下,和那边的朋友常有联系。”

李鸿章颔首道:“这也难怪,你在那面干了十来年了嘛!”他站起身来,走动几步,停在袁世凯面前,“慰亭,朝鲜虽为我大清属国,但日本人一直想染指。若朝鲜出事,麻烦就大了。因此,得派一个得力之人去那儿把握局势,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这样吧,你暂且留在我这里,待我请得圣诏后,你还是到朝鲜去吧。”

虽然袁世凯来时心存了企望,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并大大超出他的所望。当即感激涕零磕头道:“世凯当结草衔环,以报中堂再造之恩!”

李鸿章听得他这样说,默默走到窗前,忧虑地说:“我不要你什么结草衔环,你只把朝鲜的事情办好,莫让日本人寻隙滋事,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窗外,月色如水。凉白的月色静静地照着这座四合院的客栈,也照着偌大的北京城。

月色中,紫禁城宫阙巍峨……

储秀宫内,一个面色微黄,留两撇八字胡的男子忐忐忑忑地坐在椅子上,他就是光绪皇帝的生父,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大臣奕環。

慈禧搭着李莲英的手走进来。

奕環连忙跪道:“臣奕環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起来吧!小李子,给七爷看坐。”

奕環坐下。

慈禧悠悠道:“这么晚了,找你来,还是为修园子的事。如今工程进行的怎么样了?”

奕環惶恐道:“银子困难,工程还,还是有些耽误……”

慈禧还是悠悠地说:“我说七爷,一件修园子的事,你还和我这样一味地搪塞拖延。遇到什么军国大事,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吗?”

奕環“嗵”的一声又跪倒在地,惊悸地说:“奕環不敢……”

慈禧冷笑道:“不敢就好。我劝有的人放明白些,不要以为儿子当了皇上,如今又亲政了,就生出许多幻想来!”

奕環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哽咽道:“列祖列宗在上,奕環绝无不臣之心,我是时时告诫自己和家人,也捎信给皇上,告诉他我一家百口,所有皆老佛爷所赐,对老佛爷我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怎么敢生妄想?怎么会生妄想。”

慈禧却“扑哧”一笑,“七爷快起来,我不过是话说得重了一点,怎么小孩子似地就吓哭了?”

她转对李莲英,“小李子,快拿块帕子给七爷擦擦脸!”

奕環从地上爬起,接过李莲英的帕子,擦着脸上不知是泪还是冷汗。

慈禧:“李鸿章进京了知道吧?”

奕環:“知道。”

慈禧:“钱的事,你和他多商量,你们两个拿出个办法来。”

奕環:“是。”

光绪鼓起勇气为阎敬铭辩解道:“他也是为的江山社稷……”

“胡说!”慈禧勃然大怒,拍着椅子扶手,尖声道:“他为的江山社稷,难道我倒要毁了江山社稷不成。”

光绪强自镇静道:“亲爸爸息怒,听儿臣慢慢说……”

慈禧:“你说什么?你又能说什么?动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好像满朝忠义,就是我一人拿着祖宗的基业不当回事儿……”

一个小太监跨进暖阁内欲禀报什么,见这情形,唬得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李莲英眼尖,悄悄儿走到那小太监身边。

小太监附在他耳旁说了一句。

李莲英点点头,走出暖阁。

东暖阁外,朝服顶戴的李鸿章肃立廊下。

李莲英趋前,笑嘻嘻扎个千儿,“有些日子不见了,给中堂大人请安!”

李鸿章忙将他扶住,“李公公这就生分了,脚气好点没有?”

“还是痒……”李莲英突然“嘘”一声,然后一指暖阁内。

慈禧尖厉的声音从里面清晰地传出来,“文宗殡天,扔下我们孤儿寡母。肃顺一伙跋扈不臣,是谁收拾的他们,才保住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免于糟蹋?平长毛、剿捻子,北边儿刚闹蝗虫,南边又是水灾,十几年里我何尝睡过囫囵觉,这才换得个‘同治中兴’!这不是为的江山社稷又是为的什么?就说这万寿庆典吧,知道的人说我该享享福了,不知道的骂我穷奢极欲!谁个又知道?我这也是为着江山社稷的一片苦心。”

所有的人都不由得一愣!

东暖阁内,慈禧依旧尤发雷霆,“寻常百姓家的老太太六十大寿,办得风光热闹,左邻右舍就会说这老太太好福气有面子,这户人家在那一带就做得起人!百姓如此,国家更是如此!如果连我的生日都办寒碜了,不但我的面子没地方搁,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又怎么个体现我中国河晏海中国泰民安?‘同治中兴’以来的兴旺气象又跑到哪里去了?这样一来,不但洋人瞧不起,连老百姓也瞧不起!洋人瞧不起你他就欺负你,老百姓瞧不起你他就不服你,这样就会出事儿,祖宗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这些道理你们是真不懂假不懂还是不想懂?我看你们是不想懂!也就是说你们做儿子的孝心做臣子的忠心都让野猫子叼去当作臭鱼干吃了!那好,今儿个我把话也撂在这里了,谁让我这个生日过得不舒服,我让他一辈子不舒服!”

天威雷霆!震得所有的人都俯伏在地,战栗不已。

慈禧:“怎么着?都哑巴了?”

光绪不敢再争,叩头道:“亲爸爸训饬(音chì)得好,儿臣于颐和园工程一定加倍上心。”

翁同龢:“太后圣心远虑,时时事事以江山社稷为念,臣惟有谨遵慈训,无复他言!”

看着阎敬铭在那里不吭声,慈禧放缓声音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阎敬铭:“话好说,事不好做。”

慈禧:“这么说,你阎敬铭还是坚持要将修园子的工程停了?”

阎敬铭:“禀太后,不是阎敬铭要停,是银子要停!”

慈禧咬牙道:“好好,你顶得好!我就不信死了张屠夫,要吃连毛猪,你给我滚!”

阎敬铭站起,面色由通红而苍白,颤声道:“臣有罪,太后可将臣罢黜问刑,不可叫滚,辱及朝廷制度!”

慈禧连连拍击扶手,“我就说了,滚!滚!滚!”

两个太监上来就要将阎敬铭架出去。

“我不滚,我自会走!”阎敬铭将他们一甩,说着,抬脚向外走去。

刚一迈出门槛,他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李鸿章正欲过去扶他一把,便听得那边太监高唱:“太后老佛爷有旨,李鸿章觐见!”

李鸿章跨过门槛,马上跪拜于地,叩头曰:“臣李鸿章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刚才还狂风骤雨般暴怒的慈禧,这时淡淡地说:“起来吧,给李中堂看坐。”

李莲英:“嗻!”

他搬过一张锦凳,李鸿章谢恩坐了。

慈禧:“翁师傅也坐下。”

翁同龢忙谢恩,坐下。

慈禧:“从天津到北京,李中堂路上走了多久?”

李鸿章:“臣接上谕时正在大沽炮台察视,不敢耽误,连衣服也未换,轻骑疾驰,辰时从大沽出发,赶到东直门已是酉时了。”

慈禧:“李中堂偌大年纪,还能骑马?”

李鸿章:“臣是鞍马上过来的,平素也还注意身体的调养。”

慈禧:“噢?说说。”

李鸿章:“臣于调养之术有三条心得,一是孔圣人说的‘食不厌精’,臣特别喜欢吃清蒸的淞口鲜鲈鱼,下面的人背地里叫臣‘李鲈’。”

慈禧不由莞尔一笑,“下面的人也太没规矩!”

李鸿章:“他们也没什么恶意,臣也懒得生气,臣第二条心得是每天一次散步,那还是臣的恩师曾国藩在日,教臣做的必不可少的早课。”

慈禧:“巧得很,我也散步,只是在午后。李中堂每次走多少步?我是九百九十九步。”

李鸿章:“九九归一统,太后于散步都是合于天数的。臣却没个章法,只要走得身子微微发热即可。”

慈禧:“你这叫顺乎自然。第三条呢?”

李鸿章:“臣的脾气暴躁,怒火伤肝。因此常做些怡情的事儿,弄弄花草什么的,于养鸟也有些兴致……哦,臣的属下盛宣怀半年前觅得一只印度产鹦鹉,极通人性,臣叫他带来了,以博太后一笑。”

慈禧:“盛宣怀现在哪里?”

李鸿章:“殿外候旨。”

慈禧:“叫他进来吧!”

一名太监:“嗻!”走到门边高唱:“老佛爷有旨,盛宣怀觐见!”

这时慈禧脸上已是一派光风霁月,光绪帝和翁同龢也顿觉轻松许多。

盛宣怀进来前,已将鸟笼交给太监拎着,这时俯伏在地,叩头道:“臣盛宣怀,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慈禧:“你就是盛宣怀?听人说你与洋人打交道很有办法!”

盛宣怀:“那都是仰仗皇上皇太后天威,洋人才不敢轻慢于臣的。”

慈禧:“嗯,你很会说话。小李子!”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将那鸟儿呈上来看看!”

李莲英:“嗻!”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鸟笼,呈于慈禧面前。

那鸟笼用细细的金丝编织得极为精致,笼内翡翠玉树枝上,站着一只小小的虎皮鹦鹉,羽毛绚丽,神气活现!

慈禧先就喜欢了,问道:“这小家伙会说话么?”

盛宣怀:“它不光会说话,而且会说臣子们的心底话。”

慈禧一愣,“心底话?什么心底话?“

盛宣怀叩下头去,朗声道:“老佛爷万寿无疆!”

笑意浮在慈禧脸上,“是吗?”

李莲英忙催促道:“你叫它说,你叫它快说呀!”

盛宣怀站起来,不慌不忙走到鸟笼前,对着那鸟儿作出啁啾之声。

那鹦鹉却没反应。

盛宣怀啁啾连声。

那鹦鹉还是没反应。

盛宣怀急得开口道:“你说呀,说‘老佛爷万寿无疆!’”

那鹦鹉就是不开口。

汗珠“刷”地从盛宣怀额头冒出来。

李鸿章的脸白了。

所有的人都有些尴尬。

慈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扑哧”一声笑了,调侃道:“这鸟儿虽小,脾气却挺大。李中堂,是不是你财政紧张,舍不得给它喂食呀?”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慈禧:“行了,它不说话,咱们也不勉强它……李中堂,还是说说你的北洋水师吧!”

李鸿章正欲开口,笼子里的那鹦鹉突然跳上枝头,下颏那么微微一扬,用好听的京片子脆生生叫道:“老佛爷万寿无疆!”

所有的人一愣,乐了。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08
《走向共和》02章 洋务运动

再说那鸟儿像是怕人们没听清,又脆生生叫道:“老佛爷万寿无疆!”

慈禧不禁笑逐颜开,亲手拎过鸟笼,放于膝上道:“这小家伙怎么忒的乖巧?”

李莲英凑趣道:“老佛爷观音菩萨转世,万物生灵见了慈颜都会沾染灵气的!”

慈禧:“就你会说。”又吩咐道,“将这鸟儿挂在我寝宫里,好好护着!”

“嗻!”李莲英:拎着那鸟笼去了。

慈禧转对李鸿章,“难得李中堂于这些小事这样上心!”

李鸿章正色道:“太后之事无小事。”

慈禧一顿,对光绪道:“皇帝听见没有?李中堂这话才叫见识!唉,可惜咱中国像李中堂这样的忠臣太少了!”

李鸿章听了,忙避座道:“太后这话叫臣惶恐得很,若论公忠体国,翁师傅和阎敬铭都胜臣十倍!”

慈禧笑道:“你不要拐着弯子替阎敬铭说好话了……行了,咱们还是说北洋水师吧!”

光绪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刻,马上接话道:“李鸿章,你在奏折中说中国的海军在远东排第一,世界排第四,比美国海军都强大,可是真的?”

李鸿章:“这是洋人的评价。不过,臣前不久在烟台大连湾曾经亲自到英、法、俄国的铁甲舰详加察看,规制均极精坚。特别是日本明治天皇将海军扩充为帝国第一大事,举国动员,添置巨舰,实为我心腹大患……”

慈禧:“日本蕞(音zuī)尔小邦,不足为惧。”

李鸿章:“但他们的一切战备皆针对我而来……”

光绪迫不及待地说:“日本狼子野心,中堂作何布置?”

李鸿章:“布置条款,臣已于奏折上写明。其中最要紧的旅顺和威海卫两大军港已经竣工,互为犄角,使渤海门户成为深固不摇之势。只是北洋海军自开办以来,六年未添一船,仅能就现有二十余艘勤加训练,窃虑后难为继。况且就是这二十余艘战舰有的需要新配置火炮,有的机器磨损过大,影响了航速……”

盛宣怀不失时机的将一张清单递给他。

李鸿章接过清单,又从怀中掏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念道:“‘定远’、‘镇远’原设大小炮位均系旧式,‘经远’、‘来远’尚需尾炮;‘威远’须改换克虏伯新式后膛炮……”

“好了,好了!”慈禧早已听得不耐烦,打断他说,“要多少银子,你和户部想法子去……哦,阎敬铭的差使,就由翁师傅兼着吧!”

翁同龢一惊,“臣于理财不及阎敬铭万一……”

慈禧:“翁师傅老成练达,必是可以的。筹款的事儿哩,多和醇亲王商议。再就是你们别老想着节流,这里省一点,那里抠一点;还得开源,想法子去弄钱,皇帝你看如何?”

光绪:“但凭亲爸爸圣裁。”

慈禧:“那就这么着了。皇帝留下,咱娘儿俩好久没有唠嗑了。你们就跪安吧。”

李鸿章、翁同龢、盛宣怀齐应:“是。”

三人站起来刚准备退出,慈禧又道:“记着,修园子的事,无论如何不能碍着了!”

三人又跪下,“是”。

东暖阁外,走在前面的李鸿章停住脚步,等翁同龢上前,亲切地说:“声甫(音fǔ)主管户部,以后还得多多仰仗!”

翁同龢一拱手,“李中堂,这仰仗二字我是万不敢当的。”

李鸿章笑道:“眼下不就摆着要为北洋海军经费的事想法子么?”

翁同龢:“事关国家,翁同龢敢不殚精竭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李中堂?”

李鸿章:“请讲。”

翁同龢:“北洋水师经办六年,耗银三千万两。李中堂一边说它已成为远东最强大之海军,一边又屡屡向朝廷索要军费,甚至拿出蕞尔小邦日本来吓唬人,这样做,岂不是互相矛盾?”

自己有意和他缓和关系,他倒踩着鼻子就上脸!一股怒气隐然在李鸿章胸中升腾,脸上那笑就便成了冷笑,语气也带了教训的味道:“翁师傅文章做得好,于兵事却实在需要历练。北洋海军强大不假,然而要保持这个强大却不易。我屡屡向朝廷请拨军费,正是为了保持北洋之强大,形成猛虎在山之势,威慑豺狐,使得那日本人虽然恨我却又惧我,不战而屈人之兵!”

翁同龢:“猛虎在山之势?哼,只怕朝廷没有许多银子来喂养这只‘猛虎’!”说着,招呼也不打,竟兀自去了。

盛宣怀这才从后面走上来,冷冷道:“只道两代帝师,怎么着也是个亚圣人了,却如此仄逼心胸!”

李鸿章缓过神来,带几分忧郁道:“我不惧他。然则大臣不和,于国家终非幸事!”

午门外殿,一名王府内侍守候在那里。见李鸿章从午门一出来,便迎上去。扎个千儿道:“李中堂,我家主子请您过去说话!”

李鸿章认得那内侍,便笑道:“我正要过府去拜访你家王爷,怎么敢劳他一个请字!”

那名内侍道:“王爷现正在园子里,奴才给您带路!”

……颐和园昆明湖旁,一座高大的牌楼。

几个身着战裙和蓝羽绫号衣的“昆明湖水师学堂”的学生,正在忙上忙下地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电灯泡装饰在牌楼上。

牌楼前,奕環拿着一杆吊着烟荷包的长杆烟袋在抽烟,几名王府亲兵执刀守候在他身后。

那些水师学堂的学生折腾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奕環急了,拎着个烟袋跑上去,瞅瞅这个灯泡,摸摸那个灯泡,纳闷地问:“这些个灯泡咋就不亮呢?”

话刚落音,忽一下,电灯全亮了!

奕環吓得手一缩,马上又高兴地用长杆烟筒指着那几个学生说:“好奴才,会侍弄电灯了,没给八旗子弟丢脸!”

几个学生一齐跪倒:“托王爷的福!”

盛宣怀随李鸿章一路走来。

盛宣怀:“这些学生的本事就是装装电灯,至多也就是驾驶昆明湖上那两艘铁皮小轮船,却称为‘水师学堂’的学生,岂不辜负了‘水师’二字?”

李鸿章:“创办‘昆明水师学堂’,专让八旗子弟学习最新军事,本是醇亲王和朝廷的远虑。可许多事情不知为什么,办来办去就走样了……”

感宣怀不知接什么话才好。李鸿章见状指着湖旁横七竖八堆放的石料和正在“叮叮当当”凿石的匠人们转个话题,“迎接万寿庆典,本来只将这园子略加修葺即可,如今却将这湖光山色之处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醇王爷也自愿充当了一个总监工!”盛宣怀笑道,“我们这位王爷也真是平庸得紧了!”

李鸿章:“平庸?醇王爷乃当今皇上生父,光这一个身份就要招来多少猜忌,平庸的骨子里是精明啊!”

盛宣怀点头道:“也是,否则以中堂大人权位之尊,也用不着跑到这园子里来求他了!”

李鸿章听他这样说,脸色不由肃重起来,道:“杏荪千万不能这样说话,连想也不能这样想!如果不是醇王爷时加关顾,我办事要比现在要难上百倍!”

盛宣怀脸红了,忙躬身道:“宣怀失言了……”

李鸿章:“偶尔失言也没什么,但身居庙堂,危乎高哉,慎言谨行,乃是根本。这些你以后会慢慢体会到的”

盛宣怀:“中堂教诲,宣怀当永铭于心。”

还没等李鸿章走到牌楼前,醇亲王便迎上前来。

李鸿章见了,忙趋前几步,道:“拜见王爷!”

醇亲王一把将他扶住,呵呵笑道:“免了,免了!”

侍从端上椅子,醇亲王拉着李鸿章的手坐了。

醇亲王劈头便道:“少荃呀,你让我盼得好苦!”

李鸿章:“王爷盼我?”

醇亲王:“是哇,盼你来给我填窟窿啊!”

李鸿章会意一笑,“杏荪,呈上来!”

盛宣怀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呈给醇亲王。

醇亲王接过那单子,念道:“‘捧日’铁板小轮船一只,铁板坐船一只,洋舢板两只,炮划八只——少荃,你这是……”

李鸿章捻须笑道:“闻知王爷欲恢复昆明湖水操,却又手头拮据,因此我命天津制造局造好了这批船只,日内即可运抵。”

醇亲王一阵感动,随即苦笑道:“少荃呀,若搁在平时,你这份心意会让我喜之不胜,可今日,唉……”

说着,他将那单子放在桌上,顺手用烟袋压住,看看左右,不再说话。

四周的人,包括盛宣怀,立刻退到离他俩远远的地方。

奕環凑近李鸿章,突然抓着他的手,颤声道:“少荃救我!”

如同耳旁炸响了一个霹雳,惊得李鸿章站起身来,惊悸地问:“王爷何出此言?”

奕環:“老佛爷昨天召我进宫,就颐和园工程进展缓慢一事,严加训饬。还叫我休得生出许多妄想……少荃呀少荃,我的末日只怕到了……”说着,奕環竟抽抽噎噎哭出声来。

这一下大出李鸿章意料,也让他犯了难,修园子牵扯到太后,醇亲王和皇帝间的复杂关系,国事和皇家私事纠葛在一起不容他置喙,他也不想去惹这个麻烦。但他平素与醇亲王相交甚厚,看到一个声威煊赫的王爷竟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露出可怜相,心中老大不忍,便劝慰道:“王爷不必如此。太后火头上说的话您也别老搁在心里。既然导致慈颜不快的根由是颐和园工程,您严加督促,加快修园子的进度不就得了。”

奕環仍哭丧着脸道:“少荃哪里知道,我就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动颐和园工程这辆破车了!”

李鸿章:“王爷这话我听不明白……”

奕環收住眼泪,往四周望望,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颐和园工程尚有七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大窟窿!”

尽管李鸿章听到过一些传闻,仍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他一屁股坐在椅上,喃喃道:“到哪里去寻这七百五十万银子?哪里去寻……”

奕環睨他一眼:“办法我倒苦思得一个,只是少荃怕要担些委屈……”

李鸿章忙道:“只要能除去王爷烦恼,鸿章担些委屈算什么?王爷尽管吩咐!”

奕環:“却只在两个字上打主意……”

李鸿章:“哪两个字?”

奕環拿起桌上的长杆烟袋,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从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按在烟嘴上,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两个字:“海军!”

李鸿章呆了。

一阵风儿掠过,桌上李鸿章为恢复昆明湖水师而送的那张礼单被风吹起,飘飘忽忽,在空中飞旋起跌,落入昆明湖中。

湖水微微荡漾……

长江和汉水交汇处,江水轻轻拍打沙滩。

岸边停靠着一只小火轮,几名亲兵守候在旁。

一行人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那个穿半旧蓝衫,胡须花白的小老头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他身边是他的幕僚辜鸿铭。辜鸿铭穿长袍马褂,却戴一顶英国绅士圆形盆底帽,显得不伦不类。

张之洞:“李鸿章这次奉诏进京,结果恐怕难得如他的意。”

辜鸿铭:“难如意好!免得他太得意!”

张之洞笑起来:“鸿铭这话有点像小孩子赌气。”

辜鸿铭:“大人难道不这样看?”

张之洞:“唉,一般人总以为,北洋和南洋,少荃与我,势同水火。他们哪里知道在办洋务,求自强,许多主张上我们都是一致的啊!只是少荃办事只重实利而不择手段,常用一些龌龊的办法,虽然能达目的,却坏了纲常名教,动摇了国之根本,舍本逐末,变报国为误国啊!”

辜鸿铭:“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对您和李中堂的评价来了。”

张之洞:“噢,是你在欧洲游学时结识的朋友吗?”

辜鸿铭:“不,是回国后认识的《泰晤士报》记者莫里逊先生。他说李中堂和您都是洋务派当之无愧的领袖,但李中堂实在是个庸人,一个带有贵族气的庸人,因为他出身于翰林院——中国的牛津。除了为参加科举考试而受到的一般教育外,他没有更多的学识教养,不过他勤奋而有条不紊的办事作风弥补了这一不足;而您则是具有高尚理想来从事实际事务的学者……”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小火轮前。

守候的亲兵忙搭好跳板,小心扶着张之洞登上小火轮。

辜鸿铭及侍从也随之登船。

张之洞落座,对辜鸿铭道:“你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

辜鸿铭顿了一下,“莫,莫理逊还认为,李中堂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更胜于您。”

张之洞一愣,随即感叹道:“洋人见解,虽然浅薄,却也直截了当啊!”

辜鸿铭有些困惑地咀嚼他的话,“浅薄……却又直截了当……?”

张之洞笑笑,微微抬手,“汉阳铁厂,开船!”

“呜——”小火轮烟囱冒出一阵黑烟,“突突”启动……

坐落在汉阳县大别山脚下的这座工厂名为汉阳铁厂实际是一个含有炼铁厂、铁轨厂、机器、铸铁等多座工厂的大型联合铁厂。站在高坡望去,只见高炉矗立,灰暗的厂房鳞次栉比,机器轰鸣,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遮盖了大半个天空。

汉阳铁厂炼铁炉前,

那些个脚蹬木屐,穿牛犊短裤,光着黝黑的、肌肉鼓壮上身的匠役们有的抬铁水罐,有的拿长铁钎,正在为出铁水的准备工作紧张忙碌着。

“总督大人到!”

随着一声高呼,张之洞在铁厂主管官员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来到炼铁炉前。

在管事的率领下,匠役们忙一个个趴倒在地,跟着管事叩头喊道:“叩见总督大人!”

旁边的几名外国技师则一律鞠躬致敬。

“都起来!忙你们的事,忙你们的事!”张之洞笑容可掬,边说边来到几个外国技师面前。

工厂主管一一给张之洞介绍道:“这是英国的炼铁技师白敦尔先生,这是法国的采矿技师贝阿德先生,而这位……”

他指着那个蓄着俾(音bǐ)斯麦式棕黄色胡须,矜持的德国人说:“是由新任津海关道盛宣怀大人推荐来的德国高炉专家海因里希先生。”

“当当当!”出铁水的钟声响了!

炼铁炉出铁水了!

炉门打开,沸腾着的,温度高达一千多度的铁水,发着刺目的光焰,火星四溅从炉膛直泻而下,一股巨大的灼人热浪使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张之洞却从工厂主管手中接过一块茶色玻璃片,反而凑上前去观看,他看得是那样仔细,那样迷醉,几点溅起的火星“滋滋!”落到他身上,他竟毫无察觉!

铁水奔流,映红了他那皱纹如沟壑般纵横的面孔。

工厂主管在他耳边高兴地说道:“恭喜大人,今日出铁水异常顺利!”

张之洞将茶色玻璃片往他手里一递,大声道:“明日老夫在古琴台请客,庆祝出铁水成功,招待各位洋专家!”

汉阳,古琴台,江天寥廓。筵宴摆在古琴台前面。

湖北已开风气之先,又因为是招待洋专家,所以虽然出席官员不少,但大家都很随意。

张之洞端着一杯酒,对白敦尔说:“白敦尔先生是老朋友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古琴台招待你们吗?”

白敦尔:“我知道关于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他们的友谊就像高山流水,而他们相遇的地方,就在这古琴台。总督大人在这里招待我们,是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

辜鸿铭用英语流利翻译后,张之洞大笑,“白敦尔先生久居我邦,受我熏陶深矣!”

接着,他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可惜你是个洋人,否则以你的学问,可以考个秀才了!”

白敦尔认真地比划说:“我的学问和总督大人相比,差别就像是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泥土那样遥远。而且,我听说在当年的全国科举考试中,是贵国尊敬的皇太后亲自将您从众多的优秀士子中选拔出来,封为探花的,是吗?”

张之洞高兴得胡须抖动,举起酒杯道:“没想到白敦尔先生真正是老夫的知音,请满饮此杯!”

两人一碰酒杯,一饮而尽。

张之洞又转向贝阿德,问:“贝阿德先生昨天特意从马鞍山赶来,定有好消息告知!”

贝阿德摇摇头,“不,我的消息恐怕会使大人失望,马鞍山煤矿每日能为铁厂供应焦炭仍旧不过二十吨,而且含磺多灰……”

听了辜鸿铭法语翻译,张之洞眼中闪过一丝忧郁,立即又从容道:“不碍事,我已上奏朝廷,请求开采萍乡之煤,解决铁厂焦炭供应之虞……”

一名官员匆匆走过来,禀报道:“大人,铁水质量……”

张之洞摆手制止了他,对辜鸿铭道:“你陪海因里希先生谈谈。”他说着,看那名官员一眼,走至一旁。

官员赶快跟过去。

这边,海因里希早已为辜鸿铭能流利使用英、法两种语言而大感惊奇了。所以,当看到辜鸿铭来到他面前时,竟一扫矜持之色,诧异问道:“难道阁下也懂德语?”

“也懂?”辜鸿铭尖锐地模仿他道,“在德国,我只取得莱比锡大学土木工程学的文凭,而不像在英国那样获得了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的学位。当然,比较我的意大利语,希腊语,特别是拉丁语的水平,我的德语的确不算最好的,但它也足以让我了解普鲁士了——

Noch immer das klzern Pedantische rolk, Noch immer ein rechter Winkel In jeder Bewegung Uim Cesicht Der eingefrorene Dǜnkel!

(这个单调刻板的民族 习惯于循规蹈矩 他们那阴沉沉的脸上 永远是冰冷兮兮!)

海因里希的脸变得通红,但那不是因辜鸿铭刻薄挖苦与卖弄,而是因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噢,海涅的诗!简直不可想象!”他说,“我现在明白湖广总督在中国的改革为什么这样成功了,因为他有您这样一个天才的助手!”

“不不,”辜鸿铭连连摇头,“我只是总督大人的一个幕僚而称不上助手,至于我的才华和总督大人相比,则他如日月之明,而我如萤火之光!”

这时张之洞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呢?”

辜鸿铭:“我们在谈天气,大人。”

张之洞:“恐怕不能谈天气了。刚才我得知,这次出的铁水质量仍然不行,炼出的铁材容易断裂,海因里希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你问问他,能否查出原因……”

辜鸿铭正欲翻译过去,一个侍从神色惊慌跑过来,扑通在张之洞面前跪下,“禀大人,汉阳铁厂出,出事了!”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08

汉阳铁厂,机器不再轰鸣,烟囱也不再冒烟,偌大的厂区,一片死寂。

铁厂厂部前的空坪,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大群穿牛犊短裤,赤膊的上身泛着油汗的匠役们,黑压压聚集在这里。他们将工厂主管和几名穿长衫的主事围在中间,群情激愤,人声鼎沸!

人群最前面一个满脸虬髯(音qiúrán)的工匠一把揪着工厂主管的衣襟喝问:“板板日日的,老子们几个月没有领工钱了,你们这些龟儿子还天天喝花酒逛窑子,说,是不是把老子们的工钱贪污了?”

众工匠吆喝:“说呀!不说揍他个龟儿子!”

工厂主管被抓得喘不过气来,挣扎道:“总督张大人最恨的就,就是贪污……借,借我十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呀……”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问道:“那你们到底几时发工钱啊?”

工厂主管:“你,你们先放开我……我,我才好说嘛……”

虬髯工匠将他一搡,“好,你说!”

工厂主管被他搡得退后几步才站稳,他狼狈地整理一下衣襟,说:“你们的工钱要等朝廷拨银子下来才能发……”

虬髯工匠:“朝廷几时拨银子下来?”

工厂主管苦着脸:“这我就不知道了……”

虬髯工匠愤怒地又一次揪住他,“你不知道谁知道?”

工厂主管:“总督张,张大人……”

匠役们鼓噪起来:

“找张大人去!”

“再不发工钱我一家老小都会饿死……”

人群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工匠喊道:“总督衙门去不得,要砍脑壳的!”

虬髯工匠暴躁道:“有什么去不得?砍脑壳是死,饿死也是死……”他振臂一呼,“走哇!找张大人要工钱去!”

匠役们轰然响应:“走哇,找张大人去!”

狂暴喧嚣的人群刚刚移动,突然停住了——

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脸若冰霜的张之洞!

他身后是一队杀机毕露的亲兵。

匠役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后和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那么多绿营兵,他们阴沉沉伫立在那里,没一点儿声响,只有密匝匝如林的刀矛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芒!

鼎沸的人声突然静下来,静得让人心底发怵!

“大人……”工厂主管叫一声,跪下来。

几个管事跟着跪下。

虬髯工匠望一眼四周,眼里是愤恨不平的神色,也慢慢跪了下来。

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慢慢跪了下来……

“闹哇?怎么不闹了?”张之洞竭力控制着脸上肌肉的颤动,那声音冷丝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虬髯工匠抬起头,辩解道:“大人,我们没有闹事,我们只想……”

张之洞冷笑一声,“下贱虫豸(音zhì),也配和本督说话,来呀!”

身后亲兵:“在!”

张之洞:“将最前面的忤逆之徒拿下十名,斩!”

亲兵暴应一声,如狼似虎冲上来,两个亲兵架起一个工匠就往外拖!

虬髯工匠挣扎暴跳,怒骂着:“你们这些龟儿子,老子没犯死罪,你们要砍老子的脑壳呀……”

那个小学徒也被亲兵架起来,他吓得拼命哭喊:“娘呀,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呀……”

跪着的工匠们骚动了,不少人纷纷站起。

周围的绿营兵见状,一声口令,立即挺起刀矛,齐齐向前移动了上来。亲兵们将十名工匠横拉直拽拉成一排,拉到空坪一边,按着他们跪下,举起了雪亮的大刀……

“这太残忍了……”本来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热闹的法国技师贝阿德冲动地嚷道,就要上前制止。

辜鸿铭一把将他拽住,道:“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话犹未了,刀光一闪,十颗头颅喷血滚落尘埃……

许多匠役闭上眼睛,头也深深垂下。

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张之洞一眼瞥见那个老工匠只穿一条短裤,瘦弱的上身肋骨条条凸现,跪在那里,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浑身瑟瑟发抖。

他走过去,将老人扶起,脱下自己的夹袍给他披上。

老人惊恐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像是根本不知道不远处有十具尸首躺在血泊之中,张之洞一付煦然神情,问道:“老人家高寿?”

老工匠哆嗦着:“六,六十七……”

张之洞:“噢,长老夫十岁……家中还有何人?”

老工匠:“有我那老婆子,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孙子,指望着我,我……”他望了望不远处躺在那里的尸首,不敢说下去了。

张之洞:“指望你在此挣钱养活他们,对不对?”

老工匠无力地点点头,两颗浑浊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窝中溢出。

张之洞拉过老工匠,对众人大声道:“这位老人家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你们家中也有妻儿老小,也等着你们去养活。而你们却置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责任不顾,跟着歹徒衅生事端,犯上作乱……汉阳铁厂乃我湖广命脉,也是你们的饭碗!你们听从奸人挑唆,把汉阳铁厂闹垮了,也就是砸了自家的饭碗!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愚不可及!今日之事,首恶既已伏法,胁从者我就赦了你们。但日后务必要恪守朝廷法规,勤谨做工。再生妄变,杀无赦!”

说着,他转对工厂主管道:“将厂内尚存的银两全部拿出来,所有匠役,一人发一两度日!”

工厂主管:“一人一两,恐怕不足……”

张之洞:“不足部分拿老夫俸银填上,再不足部分以总督府衙门五品以上官员俸银填 上!”

说毕,他转身就走。

贝阿德:“啊,这真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一场表演!”

辜鸿铭:“不,他是真诚的。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作为中国最廉洁的官员,总督大人早已把他的全部家产捐献给了汉阳铁厂,除了俸银,他目前已一无所有!”

汉阳铁厂厂部,不大的屋子里边挤满了人,湖北巡抚、藩臬二司都来了。

“铁厂无论如何不能停产,无论如何不能停产……”张之洞在屋当中空出来的狭窄空间走来走去,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一句话。

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幕僚垂着头,目光却随着张之洞的脚步偷偷地转来转去。

“你们怎么都不吭声?”张之洞突然停住脚步,目光在满屋子的下属和幕僚身上一扫,“嗯?”

屋里的人这才敢抬起头来,不过仍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贸然开腔。

张之洞的目光落在臬台身上。

臬台是个武人,直通通说:“依卑职之见,在朝廷银子没有拨下来之前,还是借用藩台府库存往里填呗!”

藩台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听这话颤巍巍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铁厂是个无底洞,以我一省之财力,月月掏八九万两银子往洞里填,任什么家底也得掏空。倘有个一劳永逸之法,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我都认了!”

一个叫赵凤昌的幕僚道:“填银子不是个办法,依凤昌之见还是得找出铁厂亏损之根本,然后对症下药,变亏损为盈利!”

工厂主管:“根本还不是那两条,焦炭供应不上,只能勉强维持一座高炉开工所需;再就是铁材质量不行,生产的铁轨卖不出去,又怎能赚钱?”

张之洞一直在走来走去听他们对话,这时突然停在赵凤昌跟前,对他说:“竹君,你立即到京城去跑一趟,找到醇亲王和户部翁师傅,告诉他们,朝廷若再不拨银子下来,汉阳铁厂就真要关门了!”

赵凤昌道:“凤昌这就去收拾一下,即刻动身!”转身去了。

张之洞又转对辜鸿铭:“不是那个德国人海因里希正在化验吗?你去问问,铁材断裂的原因找出来了没有……”

化验室里,海因里希从一大堆金属的瓶瓶罐罐和玻璃器皿中间抬起头来,疲惫地说:“找出来了,先生!”

他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原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俾斯麦式胡须这时也显得乱糟糟的,像一把凌乱的棕毛刷子。

他的桌子上还摆着半截断裂的铁轨与几块铁矿石。

辜鸿铭一阵感动,由衷道:“辛苦了,海因里希先生!”

“辛苦?”海因里希怪模怪样地笑笑,“真正辛苦了的是你们,汉阳铁厂!”他站起身,脸上逐渐显出一股怒气,“在说明铁材质量不行的原因之前,辜,你能告诉我,汉阳铁厂这两座高炉是哪个白痴决定购置的吗?”

“不是白痴,海因里希先生!”辜鸿铭道,“汉阳铁厂从厂址的选择、原料的来源、机器的配置,一直到管理人员的委派都是我们的总督大人亲自决定的,这两座高炉更不能例外。”

海因里希惊诧了:“总督的决定?根据我的观察,你们的总督大人头脑里充满了东方的智慧,怎么会做出……请原谅,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辜鸿铭:“愚蠢的决定?”

海因里希:“让我来告诉你,目前世界上的炼铁办法主要有两种,一是贝色麻法,又称酸性法,只能冶炼含磷成份低的铁矿石;一是马丁法,又称碱性法,能排除铁矿中的磷质,是世界推广的先进技术。汉阳铁厂是照英国所用酸性法配置的高炉,不幸的是,你们所用的这种铁矿石……”

他拿起桌上的铁矿石给辜鸿铭看,“恰恰含磷的成份又很高。酸性法高炉不能排除这种铁矿石中的磷成份,炼出来的铁质量不纯,铁轨就容易断裂……”

辜鸿铭张着嘴“哦”了一声,只觉得浑身冷汗津津!

海因里希:“我想请教总督大人的是,他为什么不先对铁矿石进行化验,再确定购置何种高炉呢?如果这样做了,那么这个错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辜鸿铭:“我不以为他是犯了错误,我想他之所以那样做,应该是他强烈的自尊和崇高的民族情感使然!”

海因里希:“自尊?民族情感?”

辜鸿铭:“据我所知,在购买高炉之前,的确有人提出过要先化验矿,但总督大人认为,以中国之地大物博,何所不有?难道还用得着先验石矿再立高炉吗?于是,做出了这个让我们每一个爱国者都扬眉吐气的决定。”

海因里希嚷起来,“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这荒谬的逻辑!为了这个愚蠢的自尊,对不起,我又一次用了‘愚蠢’这个字眼……你们付出了多少代价,你知道吗……”

辜鸿铭肩一耸,两手一摊,“争辩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古老的格言,羊走失了,再修补羊厩还来得及。海因里希先生,我们还是来讨论修补羊厩的法子吧!”

“那好,我们就来修补这昂贵的羊厩吧……”海因里希拿过一支鹅毛笔,在纸上刷刷划起来,“首先,得撤除现在的高炉,重新购置四座马丁炉,它们的费用应该是……”

醇亲王府,李鸿章和奕環在争论。

“海防捐?”奕環似乎是没有听清李鸿章的话,又问一句。

李鸿章:“对,海防捐。就是以办海军的名义,卖一批官出去,所得的银子用来填颐和园的窟窿……”

奕環:“这不是卖官鬻爵吗?”

李鸿章:“是卖官鬻爵,不这样,又到哪里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去?”

奕環满脸的苦相,“这恐怕要招朝野的唾骂了!”

李鸿章:“王爷您往后靠,要骂让他们骂我好了!主意是我出的,折子也由我来上。”

奕環感动地抓着李鸿章的手,“难为你了,少荃!”

养心殿东暖阁,李鸿章和翁同龢在光绪面前争论着。

“官职是朝廷的名器,多少学人士子,十载寒窗,甚至皓首穷经而不可得,怎么可以因为几两银子,拿出去叫卖!”因为气愤,翁同龢脸都红了。

李鸿章也不和他客气了,讥讽道:“几两银子?翁师傅说得轻巧!既然这样,您去弄 这几两银子试试?”

翁同龢尖刻反击说:“我是弄不来这几两银子,可我也不会做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李中堂,你丢得起这个脸,朝廷还丢不起这个脸哩!”

“我又怎么个给朝廷丢脸了?因缺钱而卖官的事,在本朝不乏先例。乾隆年间,国力何等的强盛!可甘肃大旱时,经御批,还卖出了一批监生、贡生哩!照你这样说,乾隆爷也给大清朝丢了脸罗?另外,本朝雍正、嘉庆、咸丰、道光……哪一代没有拿钱捐官的事?你翁师傅敢说,列祖列宗都给朝廷丢了脸吗?”李鸿章的口才是出了名的好,这一番“旁征博引”,更是把个本来上不得台面的事儿,说得堂而皇之,把翁同龢堵得哑口无言。

听着两个股肱重臣的激烈争辩,光绪的表情不断变换。他当然知道靠海防捐筹钱是个丢人现眼的事,诚如翁同龢所说,朝廷丢不起这个脸,刚亲政不久的他更不想丢这个脸。可舍此而外,又到哪里弄这笔钱去?浓浓愁云浮在他脸上。

像是洞悉了光绪的内心,这时李鸿章转过身来对他说:“皇上,臣也知道,靠海防捐筹钱不是个办法,可凡事当从权者就当从权,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翁同龢马上又咬上来,“纲常名教,国之根本,难道也可以从权的么?”

看李鸿章又要回击,光绪摆手制止了他,说:“你们别争了!事关重大,还是请懿旨,让太后她老人家圣裁吧……”

武汉,海军衙门驻汉事务署,响起了一阵阵“跳加官”的锣鼓。

热闹的锣鼓点伴着滑稽的“天官赐福”的表演,吸引了大批士绅百姓的围观。

事务署大门口贴着盖两方朱红大印“筹集海防捐”的通告。通告下摆两张方案,上面摆笔墨、算盘、账簿等物,一个官儿坐在桌后,旁边是一个笔帖式衙门的人。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官儿手一摆,锣鼓骤停,衙门的人开始吆喝起来:

“快来认购海防捐哪!”

“海防捐,海防捐,你捐银子买军舰,朝廷给你封大官!”

围观的人顿时纷纷议论起来:

“海防捐,这可是个稀奇事儿!”

“海防,防谁呀?”

“朝廷买军舰,关我们百姓屁事!”

一个布衫读书人愤愤道:“若用银子买得官来,朝廷何须开科取士,干脆办个乌纱帽铺子可也!”

“跳加官”的锣鼓愈来愈热闹,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也愈来愈多。

不远处,观察着这出闹剧,张之洞的眉头越皱越深,而他身边的辜鸿铭,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厌恶神色,说:“大人,让我去搅了他们!”

张之洞:“再看看吧!”

这时,一个满脸油光的生意人已挤到桌前,问道:“你们这海防捐有没有标价啊?”

笔帖式往墙上通告一指,“喏,户部会同海军衙门开出的红盘,明码实价!”

生意人:“老子又不认得字!”

笔帖式见来了生意,态度也好,“那我念给你听:二至三千两银子可买实缺州县,四至五千两可买实缺知府,七至八千两可买实缺道……”

生意人:“龟儿子不兴骗人吧?”

笔帖式:“你看这通告上盖着户部和海军衙门大印,焉能有假?告诉你吧,你一手交了银子,一手就可以领凭上任了!”

生意人:“板板日日的,老子就舍了血本,弄个县太爷当当!”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且慢!”辜鸿铭上前道,“你们在这儿卖官,可曾知会总督衙门?”

笔帖式傲然道:“我署直属海军衙门,无须经过总督!”

“噢,”辜鸿铭露出古怪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也买个官儿行不行?”

笔帖式打量一下他奇异的装束,不敢造次,询问的目光投向那坐着的官员。官员站起来,走到辜鸿铭面前,“你想买多大的官?”

辜鸿铭:“不大,也就你这个样子。”

官员冷笑道:“哼,本官乃正六品,三千五百两银子,你有吗?”

辜鸿铭:“你哪里值那么多银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啪”地拍在桌上,“充其量也就值一文!”

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

官员倏然变色,咬牙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寻开心来了,给我打!”

那几个衙门的人扑上前,挥拳打来……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09
《走向共和》03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一

海军衙门驻汉事务署,几个衙门的人挥拳朝辜鸿铭扑来。

张之洞眉头一皱,他身后两个精壮汉子早迎上去,只听一阵骨头断裂声,衙门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惨叫不迭!

张之洞走上前去,用手中折扇指着那官员道:“你这狗奴才天大的胆,竟敢公开卖官鬻爵,败坏朝廷名声!”

那官员气急败坏道:“你是什么人?竟敢……”

张之洞冷冷道:“老夫张之洞。”

周围的人一听这小老头竟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不禁都敬畏地后退几步!

那官员更是吓得魂飞魄丧,把半截话生生掐断在喉咙里扑地趴下,连连叩头道:“卑职该死!卑职有眼无珠……”

这里辜鸿铭早已走上前去,将那张通告一把撕了下来。

那官员满脸煞白道:“大,大人,这通告撕,撕不得,海防捐确实是李鸿章李中堂请旨实行的……”

“满嘴胡言!”张之洞脸一寒,喝斥道,“分明是你等利欲熏心,才想出这海防捐来搜刮民财,还敢在这里玷污李中堂清名,来呀!摘了他的顶戴花翎!”

“是!”随从们暴应一声,冲上前去,不由分说,三把两把将那官儿扒得只剩一件内褂!

辜鸿铭笑嘻嘻将那一枚铜钱放在那堆扒下来的顶戴袍服上,“喏,我早说过,你这官儿我一文钱买了!”

回到湖广总督府,辜鸿铭仍然在兴奋中,笑道:“大人这回给李鸿章一个难堪了!”

张之洞淡淡地说:“也给了朝廷难堪。”

辜鸿铭收敛了笑容说:“‘海防捐’真是李鸿章请了旨的?”

张之洞:“所以下面才有持无恐啊!”

辜鸿铭:“既然如此,大人难道不怕朝廷怪罪下来么?”

张之洞:“那倒不至于。‘海防捐’虽然是请了旨的,但卖官鬻爵,毕竟不是光彩事,所以朝廷才不降明旨而让李鸿章出面。要办也只能偷偷摸摸,哪有像他们这样大吹大擂,肆无忌惮的?因此,老夫在辖区内取缔它,朝廷虽不悦,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李鸿章那里,我有些不好交代……”

一个书办匆匆进来,呈上一份电文,“禀大人,天津直隶总督府急电!”

张之洞:“念。”

书办念道:“香严台端大鉴:昨接醇亲王来函,称颐和园工程亏空甚钜,让鸿章致函各督抚处筹款。筹款以海防名义较为正大。我辈受国厚恩,自当竭力代谋。而台端魄力,雄视九州,近代无人可比。故望从湖广集得大宗,倘能得一百万两则喜之不胜矣……”

张之洞不禁伸手拿过电文,扫一眼,冷笑道:“李鸿章打的好算盘!”

辜鸿铭:“这叫做挟醇王之名,行敲诈之实。我们自己天大的窟窿填不满,他伸手就想挖一百万两银子去,这主意也太歹毒了!”

张之洞:“这就是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他办事只重实利而不择手段了。‘海防捐’的事我还没有找他,如今可好,他倒找起我来了。预备纸笔!”

辜鸿铭:“大人回信拒绝?”

张之洞:“那岂不扫了醇王爷的面子?我只上奏朝廷,弹劾海防捐……”

辜鸿铭一愣,随即大悟,不觉敬佩地:“好,以攻为守,避开醇王爷,对事不对人,管叫他如乡间俗语所言,偷鸡不着蚀把米!”

“我念,你记。”张之洞:走动几步,沉声念道:“臣,湖广总督张之洞跪奏……”

紫禁城,朝房外,翰林院侍读学士、翁同龢的学生文廷式兴冲冲对翁同龢说:“老师,听说张之洞上折子了,弹劾‘海防捐’?”

翁同龢点点头。

文廷式:“那我们应该立即发动御史、翰林群起响应啊!”

翁同龢摇摇头,嘴里轻轻吐出四个字:“引而不发。”

文廷式有几分迷惑地看着他。

翁同龢:“张之洞的奏折,称得上义正词严。何况,太后对他的倚重绝不在李鸿章之下。他的折子,太后若允了便允了,若不允你再上一百个折子也没用!所以,我们此时要做的就是等待最佳时机,然后出手!”

文廷式:“那我们就在一旁干等?”

“怎么是干等?我已作了安排,皇上待会儿就要接见几个官儿,靠‘海防捐’捐来的官儿……”

养心殿,光绪接见捐官,黑色幽默

储秀宫,慈禧倒是神情自然。

“既然‘海防捐’闹得这样不像话,那就准了张之洞的折子,将这劳什子停了吧!”慈禧正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花,背对着奕環说。

奕環站在那儿,一脸的苦相,“可这就少了一条筹钱的渠道,也打了李鸿章的脸哪!”

“恐怕不只是打李鸿章一个人的脸吧?”慈禧回转身来,款款走到炕沿边坐下,看着奕環,淡淡地说。

奕環慌了,忙道:“太后这样说,臣惶恐得紧。”

慈禧:“七爷你也别惶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当初我让你为修园子的事儿想办法,你倒好,肩一滑,天大的重担全让李鸿章一个人接过去,你在一旁图凉快去了!如今呢?想图凉快也图不成了吧?”

奕環低了头,满脸惭愧,“总是臣无能……”

“不是无能,是糊涂!”慈禧刚提高声调,一看奕環吓得那个样子,又低了下来,“你想当甩手掌柜,眼下这情势,你又怎么当得了呢?就说这‘海防捐’吧,到今日止一共筹到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李鸿章是全部给了颐和园还是只给一部分其余的自己截下来了,你心里有数么?”

奕環:“臣料想李鸿章没,没那个胆子……”

慈禧:“没那个胆子也得防着点!我所以准了张之洞的折子,一是‘海防捐’确实闹得不像话;二是要捐官的也捐得差不多了,正好就着坡儿下驴;三是给张之洞一个面子;四是给李鸿章提个醒,别让他以为中国的天空就他那片云彩能下雨!”

奕環没想到停掉一个‘海防捐’,慈禧竟有这么多层的考虑,不由偷瞥了他这位嫂嫂一眼:只见她穿着绣满了大红牡丹的黄缎袍,冕上镶着耀眼的珠花,中央缀一只纯净无瑕美玉制成的凤,衔一串晶莹的珠络。慈禧明眸隆准,脸部的线条极为柔和,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阵寒意和愈发增加了敬畏之情。

奕環由衷地说:“太后圣心远虑,臣纵有一百个心思也想不到这些!”

慈禧:“算了吧,这些恭维话也变不出银子来!你只说说,停了这‘海防捐’,你和李鸿章还商议了哪些筹钱的法子?”

奕環:“还商议了两条,都是以办海军名义,一是请各地督抚认交,一是向洋人借款。”

慈禧:“嗯,这两条法子倒是可行。只是我这个生日各地已送了孝敬银子,再找他们要钱,未必会痛快给你。向洋人借款呢,须防他利息盘剥太重。”

“所以李鸿章也难哪……”情不自禁,奕環露出了对李鸿章的同情。

慈禧不无嘲弄地看着他,笑了,“七爷真是忠厚人,刚才见我压了李鸿章一下,心里就老大不忍了。放心吧七爷,李鸿章的难处,我还不知道吗?等他将各督抚认交的银子和向洋人借贷之事办妥后,我会帮他一把的。”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花厅,这里实际上是李鸿章会客的地方。花厅朝南开着一色的玻璃窗,镶嵌着玉蓝色镂花玻璃,两壁排列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靠椅和镂花茶几。因为有洋人来,茶几上又铺上了雪白的台布,银制果盘上摆放着时鲜果品,还有一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

四个洋人坐在花厅里,他们分别是英国汇丰、怡和,法国东方,德国德华四家银行的代表,是李鸿章让盛宣怀将他们请来议事的。

盛宣怀指着一盘艳红的荔枝,对洋人们说:“这是刚从广东运到的荔枝,请先生们尝尝新!”

说着,他拿起一颗,剥出里边雪白的脯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关于荔枝,我国唐朝时有一个优美的故事……”

怡和银行的代表打断他,“盛大人,我们只想尽早知道总督大人邀请我们前来的真正用意,而没有心思听关于唐朝的故事!”

盛宣怀笑笑:“中堂大人将于九时三刻接见诸位……”他掏出怀表,“距现在还有二十定秒!”

“中国人从来不懂得遵守时间,他们的官僚更是如此!”德华银行的代表对东方银行的代表说。

东方代表:“不过据我所知,这位李中堂……”

他话未落音,门外高呼:“中堂大人到!”

花厅里的洋人们一下噤声,起立。

门外快步走进来两个仆人,其中一个夹着个蓝色衣包。他们刚将衣包放在厅上首的花梨加官椅上,李鸿章顶戴朝服也跨进了花厅。他径直走到花梨椅前,伸出手臂。

离他最近的汇丰代表以为李鸿章是想和他握手,忙上前一步,伸手,却发现李鸿章伸平手臂只是为了让仆人将朝服脱下,不觉尴尬站在那里。

李鸿章却似浑然不觉,当着他们的面慢吞吞地让仆人脱去朝服,从衣包里拿出一件宝蓝缎夹袍换上,又将顶戴换成了便帽,这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坐!”

他先在椅上坐了,四位洋人也致礼坐下。盛宣怀上前道:“禀大人,英国汇丰、怡和,法国东方,德国德华四家银行的代表先生都已到了!”

“嗯。”李鸿章抬起头,目光在几位洋人脸上犀利一扫,开门见山道:“请诸位来,是想向诸位借钱。”

虽然银行代表们对此早已经有所预料,但对李鸿章不加任何修饰就说出自己的目的感到吃惊。

李鸿章:“我北洋海军经费不足,致使新舰之添置,旧设备之更换,以及购买火炮弹药诸方面都难以落实,若诸位代表之银行,能在经费上予以援手,我必回报之!”

一阵沉默。

洋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倨傲有的平静,有的微笑有的沉思,但那都是装出来的,掩盖不住的只有眼里贪婪攫取的光芒。

终于,法国东方银行的代表开口了:“我非常欣赏总督大人的直率态度,我想这种态度将是我们今后合作的基础。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东方银行借钱给你们,总督大人所说的回报是什么?”

李鸿章:“利息。难道利息不是最好的回报么?……当然,如果贵行的利息能够低一些的话,我们将在其他方面予以补偿,比如,北洋海军将在贵国采购一部分我所需之军火。”

“这真是个诱人的许诺!”汇丰银行的代表道,“不过,总督大人能把这‘低一些’的标准说得更具体吗?”

“那要由诸位来定,”李鸿章道,“我的标准就是利息最低的那一家。”

怡和银行的代表忍不住插话道:“总督大人是想让我们在您面前表演‘鹬蚌相争’那个古老的寓言吗?”

“鹬蚌相争?你居然也知道鹬蚌相争……”李鸿章大笑,笑着笑着脸一沉,“不争成么?你不争,还有十几家银行争着要借钱给老夫!听清楚了,是借钱,不是要你施舍!你不借,愿意让你银行的资金闲置在彼,悉听尊便?”

他突然变脸,搞得几个洋人面面相觑(音qù),怔在那儿。

德华银行代表:“总督大人……”

李鸿章:“愿意借钱的,将由盛宣怀大人和你们商讨具体事宜。”说着,他将手边茶碗微微一端,“送客!”

天津,汇丰银行,盛宣怀正和汇丰银行代表在谈判,两人争论得很厉害。

天津,怡和银行。怡和银行的代表时而来回走动,时而又停下来,俯身在盛宣怀面前急切地述说。

盛宣怀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天津,法国东方银行,盛宣怀微笑着,东方银行的代表也微笑着。

天津,德国德华银行,盛宣怀扳着手指头在说着什么,德华银行的代表一边点头,一边在纸上记着。

李鸿章府邸,盛宣怀进了大门,穿过倒厅小院,左拐,进了一处月洞门,又跨入一带垂花走廊,进入一处幽静院落,这里的正房,便是李鸿章读书歇憩之处了。

盛宣怀进屋的时候,见李鸿章正于书案上书写一副自撰的对联,那对联曰:

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

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即称地上神仙。

见盛宣怀进来,李鸿章招呼道:“杏荪,你来得正好,先看看这封信……”

说着,将手边一封信递给他。

盛宣怀接过信只扫一眼,惊愕地说:“朝廷将‘海防捐’停了?”

李鸿章:“停了。”

盛宣怀瞥一眼那对联,“那您怎么还这样悠闲?”

李鸿章淡淡一笑,“那你要我怎样?”

盛宣怀:“朝廷怎么会变卦的呢?”

李鸿章:“张之洞上的折子,一奏就准。醇王爷怕我有想法,来信解释一番。”

盛宣怀:“怎么能没有想法?大人给朝廷背了黑锅,反倒一巴掌倒打过来?”

李鸿章:“咳,无非是平衡牵制之术罢了……算了,不谈这些。向洋人借款之事谈得怎样?”

盛宣怀兴奋起来,“十分顺利!大人可算是掐准了他们的脉……”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说:“各银行的借款数目利息及偿还期限都写在这上面。”

李鸿章:“你念,我听着。”

盛宣怀念:“汇丰银行愿借八十万,年息六厘,两年还清;怡和银行愿借一百五十万,年息五点六厘,两年还清;法国东方银行愿借一百万,年息只要五点五厘照英镑折算,分十年偿还;德国德华银行也愿借一百万,年息亦是五点五厘,五年还清。”

李鸿章:“你意如何?”

盛宣怀:“当然找利息最低的借。我的意思是向东方银行和德华银行各借一百万,再让德华银行将偿还期限也延至十年。”

李鸿章仰脸想了一会,决断地说:“都向德华银行借,二百万,年息若不能再压,偿还期限延至十五年!”

盛宣怀不解地问:“向两家借,岂不是周旋余地更大?”

李鸿章:“向一家借,越多越好。借少了你是他孙子,借多了他反而是你孙子!”

说着,他自己笑起来,“当然这二百万也可向东方银行借,但我已许诺,谁借钱给我,我就向谁买军火,得讲信诺。法国造的军舰不行,德国行。”

盛宣怀:“好,等会我再和德华银行去谈……我觉得,自借洋债以来,此次办得最漂亮了!”

李鸿章长叹一声,“唉,再漂亮,借来的钱还不是扔进昆明湖打水漂……”

盛宣怀的神情也黯淡下来,“‘海防捐’卖官卖了三百万,这次找洋人借两百万,五百万两银子呀!而我‘定远’铁甲巡洋舰,也才要一百三十万两啊……”

李鸿章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严肃起来,叮嘱道:“借洋债的事若办好了,先不要往外说。”

盛宣怀:“朝廷不是催得很急吗?”

李鸿章冷笑道:“让他们急一急也好,再就是张之洞那里,看样子,不把他逼上绝路,他是不会认交那一百万的!”

盛宣怀:“哦,海因里希给我来了信。”

李鸿章:“哪个海因里希?”

盛宣怀:“就是张之洞请我给他找的那个德国专家。”

李鸿章点头:“我想起来了。”

盛宣怀:“海因里希说,汉阳铁厂的铁矿石与高炉不符,需重新购置高炉,要很大一笔钱!铁厂目前每月亏损银两达八九万之钜,朝廷又好几个月没拨银子了,张之洞急得人都变了形。”

李鸿章猛然站起,“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上奏弹劾‘海防捐’,我只请朝廷将汉阳铁厂改‘官办’为‘商办’,教朝廷断了他的银子!”

盛宣怀:“朝廷恐不会同意……”

李鸿章恶狠狠地说:“不同意他就填这个无底洞去!”

他顿了一下,“杏荪,你即刻准备两件事……”

盛宣怀敛容凝听。

李鸿章:“一、拿我手札,再备上一些礼物,赶往京师去找醇王爷,将汉阳铁厂‘官办’改‘官督商办’的好处说与他听,请他从中斡旋,促成此事。他若问起我,你只说我为筹集修园子的钱日夜焦心,无暇他顾……噢,你是不是有个《泰晤士报》的洋人朋友叫莫里逊的?”盛宣怀惊讶道:“大人这也知道?”

李鸿章一笑:“这个莫里逊对我国非常熟悉,《泰晤士报》在世界影响都大,这篇文章他来做最好!”

盛宣怀:“我还是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李鸿章:“你就对他说汉阳铁厂近日将有异动,请他注意,他自会有一番作为的;还有,你速从轮船招商局等处调拨资金,准备接管汉阳铁厂!”

说这话时,李鸿章语气凌厉,目光炯炯,胡须微扬,盛宣怀仿佛又看到,当年硝烟火光中的淮军统帅,下达攻击令时的飒飒帅风!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11

汉阳铁厂,一个金发碧眼,三十来岁的高个子洋人,拿着部照相机在厂内转悠。

他将镜头对准高炉,“砰”镁光灯冒出一阵白烟。

他将镜头对准一大堆因质量不合格而废弃的铁轨,“砰”镁光灯又冒出一阵白烟。

不远处,几个匠役漠然看着他,他又将镜头对准了他们……

……

湖北船政学堂,一座庙宇改成的学堂。原来的大雄宝殿正中的檀木架上,赫然摆放着一艘半人高劈波斩浪的军舰模型。殿侧和尚们的禅房如今则成了一间间教室。

第一教室内,书声朗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教室门口,张之洞看着那些戴瓜皮小帽,穿箭袖短衣,着绒靴的学生们摇头晃脑读得正起劲,微微颔首,以示满意。他转过身对随从的官员幕僚道:“船政学堂虽是洋务,但若不以‘中学’来巩固根底,端正见解志趣,那就如无缰之马,无舵之船,就是培养出见识广博有才之士,国家也不敢放心使用啊!”

随从人员异口同声道:“大人所见极是。”

张之洞走向第二间教室。

第二教室内,一位西装革履,脑后又垂着一根乌油油大辫子的青年教师,一望而知是从西洋回来的留学生,正在给学生讲“欧姆定律”。

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欧姆定律”四个字,然后讲道:“欧姆定律是德国物理学家欧姆在一八二六年,也就是我大清道光六年的时候,通过大量的实验得出的规律。它的教学表达式可以写成……”

他又在黑板上写下:I=,又道,“诸君注意,这里R代表着被确定的一段导体,I和U都应是这段导体上的电流和电压……”

张之洞在门口听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不觉又感叹地对随员们说:“洋人殚精竭虑求索器物的本质,并非全是奇技淫巧,如国人仍对这些嗤之以鼻,到头来吃大亏的是自己了!”

众人又点头称是。

张之洞兴致勃勃向第三间教室走去。

第三教室里边静静的。

张之洞感到纳闷,不觉将脚步放轻放慢,后面的人自然也变得蹑手蹑脚了。

张之洞将到门边,悄悄往教室内望去——

只见几个学生聚在教室一角,正围看一张报纸。

张之洞在官员们的簇拥下进了教室。

那些学生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涌进来这么一大帮人,特别发现前面的人竟是总督大人时,他们的脸一下子都变得煞白!

张之洞一点也没有察觉,走到他们面前,拿起报纸一看,上面净是洋文,不由得高兴地说:“好,能直接看洋文报纸了!这是什么报啊?”

学生们却只是哆嗦,说不出话来。

跟在后面的一位官员见这情形,诃斥:“大胆奴才,你们耳朵聋了?总督大人问你们话呢!”

这时一个学生才战战兢兢开口道:“这,这是《泰晤士报》……”

张之洞:“好哇,《泰晤士报》乃世界有名之报纸,上面都说些什么呢……”

说着,他下意识地将报纸举到眼前,脸色倏忽一变!

一版照片赫然入目:汉阳铁厂大门口漠然而立的匠役;冷火消烟的高炉;一大堆变为废品的铁轨……

张之洞更不说话,阴沉着脸将报纸一卷,回身便走。

众官员、幕僚面面相觑,慌里慌张跟了上去。

……

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

辜鸿铭拿着那张《泰晤士报》念道:“曾经被称为中国匹兹堡的湖北汉阳铁厂无疑正经历着它的危机时刻,而它的危机却是由它的创建人,著名的改革家张之洞总督所造成的。这位总督以惊人的勇气和魄力建立起了这座远东最大的铁厂,又以同样的无知和专横使得它濒于倒闭。一个最为显著的例子就是,这位总督以中国地大物博为理由,拒绝预先化验铁矿石,结果购置的高炉不能排除铁矿中的磷质,炼出来的铁材极易折裂。虽然目前中国有好几条铁路正动工修建,但没有人敢要汉阳铁厂生产的铁轨……”

听到这里,一直端着青花瓷茶碗品茗的张之洞手微微一颤,茶水洒了少许出来。

辜鸿铭继续念道:“这位总督曾有一句名言,‘要将工厂建立在我看得见烟囱冒烟的地方’,结果,错误地选择厂址导致了煤炭和铁矿石都要长途运来,费用昂贵,成本大大提高。于是便出现了今天这样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局面:如果这位总督不放弃对铁厂的愚蠢控制,那么他将不得不放弃朝廷对他的信任和他足以和北洋大臣李鸿章相匹敌的显赫的政声。”

“完了?”张之洞问。

“完了。”辜鸿铭答。

张之洞将茶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又开始踱步。

辜鸿铭看着他一脸的憔悴和有些偻佝的身体,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怜悯之情!

张之洞想起什么,“我记得这个莫里逊好像是你的朋友?”

辜鸿铭:“是的。”

张之洞停住脚步,“那么,可不可以叫他另写一篇文章或者……”

辜鸿铭明白他的意思,直率地说:“恐怕很难,大人。洋人的记者自有他们的操守,讲究精神独立和新闻自由……”

他看了看张之洞的脸色,又踟躇道:“不过,我还是可以去试试……”

“算了,”张之洞摆摆手,“既然明知试之无益,何必徒取其辱呢?”顿了顿,他又问,“你说皇上和太后若看到莫里逊这张报纸会怎么想?”

辜鸿铭:“汤生直言,莫里逊的报道要胜于十道弹劾本章!”

张之洞闻言,颓然坐下,长叹一声道:“唉,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终不成要毁在这铁厂上么?”

辜鸿铭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待朝廷银子拨下来,不就全盘皆活了么?”

张之洞:“也只有这个指望了……咦,赵凤昌怎么搞的?去京城催促银两许久,也该回来了呀……”

……

湖广总督衙门,一骑马疾驰而来。

待到衙门口,不待那马站稳,风尘仆仆的赵凤昌便滚鞍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门卫,边往里走边问道:“总督大人可在府内?”

门卫:“大人正在后堂,盼着赵爷您哪!”

……

张之洞:“待赵凤昌回来,当务之急当然是购置海因里希所说的那种马,马丁炉……”

他板着手指头算道:“然后,是对整个铁厂进行改建和扩充。还有,那些个不法之徒滋事虽然被消弭于萌生之时,但匠役们的工钱也确实不能再拖了……”

正说着,他的眼一亮,赵凤昌匆匆走进来。

张之洞也不寒暄,劈头问道:“怎么样?朝廷银子可拨下来了?”

赵凤昌不敢看张之洞眼睛,低着头站在那里,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张之洞脸色变了,“却是为何?”

赵凤昌:“户部道,如今财政极度困难,不但以前拖欠的银两朝廷无力补拨,而且从今往后,也不能再向汉阳铁厂拨款了!”

张之洞闻言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就要往后倒去。

辜鸿铭一把抱住他。

赵凤昌也赶快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张之洞扶在椅子上坐了。

辜鸿铭又将桌上的茶碗双手捧着,端给张之洞。

张之洞轻轻推开茶碗,黯然道:“如此说来,汉阳铁厂的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掐断了么?”

刚说得这一句,他眼中竟掉下泪来!

辜鸿铭和赵凤昌可曾见过张之洞这样,不禁也是一阵心酸,同时道:“大人……”

张之洞摆摆手,“你们也用不着劝慰我,汉阳铁厂就是真垮了,我张之洞也未必如那个洋人莫里逊所言会跟着垮掉……”

赵凤昌激愤地说:“大人这些年来办实业,兴文教,整军经武,两湖气象,极一时之盛,这岂是那些心怀叵测者一笔抹煞得了的?”

张之洞点点头:“个人毁誉,何足道哉?我所以伤心,是想到这些年为兴办汉阳铁厂付出的心血……”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来,摘下顶戴,指着自己头发道:“你们看我这满头华发,有一半是为汉阳铁厂而白的啊……难道这一切,都将随扬子江之水而逝去么?难道我们中国人就真的办不好自己的实业么?倘如此,我堂堂大清,自强富国之途又在哪里呢?!”

因为激动,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的头微微扬起,目光似要穿透房顶,直问苍穹!

辜鸿铭倏忽站起,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大人问得好!汤生相信,有大人在,汉阳铁厂就不会垮!而大人忧国之情怀,必将感染天下有识之士,共寻强国之途!”

赵凤昌也站起来道:“汉阳铁厂也并非完全陷入了绝境。凤昌离京时,醇亲王要我带给大人四个字……”

张之洞转过身来,眼里腾地燃着希望,问道:“哪四个字?”

赵凤昌:“官督商办。”

张之洞眼中的希望消失了,冷笑道:“我就知道这后面有他!这是李鸿章一贯的主张,行不通的。”

赵凤昌:“大人并未一试,因何说行不通?”

张之洞:“我国商人,大都本小利微,不像西洋巨富,财产动辄以数百万计。让他们来投资入股铁厂这般宏大企业,无异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还有就是他们禁锢保守,断断不敢冒一点风险的。”

辜鸿铭:“也就是说他们既无财力亦无魄力。”

张之洞:“嗯。”

赵凤昌:“如果现今有一个半官半商,既有财力又有魄力之人愿意投资汉阳铁厂,大人却当如何?”

张之洞略一思索,“你是说盛宣怀?”

赵凤昌:“是他。”

张之洞连连摇头,“绝无可能!盛宣怀是李鸿章心腹之人,而我……”

他苦笑一声,“前不久还弹劾了他一本啊!”

赵凤昌:“可是醇亲王说,李中堂曾对他言道,汉阳铁厂的存亡,关系到国之气运,绝不能坐视不管!”

张之洞大出所料:“他是这样说的……?”他站起身,走动几步,“如此说来,我倒要道一声惭愧了……”

辜鸿铭:“李中堂既有此话,大人不妨先给盛宣怀发个邀请,看他愿不愿来?来了,再看他是否真拿得出让汉阳铁厂起死回生之策?”

张之洞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似在思索权衡。

辜鸿铭和赵凤昌对视一眼,也陷入沉默。

良久,张之洞才从胸臆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就请盛宣怀吧!”

紫禁城,朝房外。

“可以出手了。”翁同龢不动声色地对文廷式说,“朝廷虽然停了‘海防捐’,但没有惩办李鸿章。你可以多找几个人上折子,请圣上查明谁是‘海防捐’的始作俑者,追究他的罪责!”

文廷式:“太后会不会保他?”

翁同龢:“‘海防捐’完全是李鸿章一人所为,和太后没有什么关系,更兼声名狼藉,太后保他作甚?退一步讲,即使太后有这个心思,清流物议,她老人家从来也是很看重的。”

文廷式:“好,我这就去联络。”

翁同龢:“还有,张之洞这回是把李鸿章给得罪了,李鸿章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以我的名义给张之洞写封信,语气要恳切一些,就说张香帅本清流领袖,这次的弹劾奏折,更是为天下读书人之张目……我与香帅,声气相投,对那些败坏纲常名教的人,当鸣鼓而攻之!”

文廷式喜道:“张之洞倘能响应,不怕李鸿章跑到天上去!”

……

毓庆宫,光绪翻看着厚厚一摞奏折,不觉皱起了眉头,问翁同龢:“‘海防捐’不是停了吗?怎么又有这许多折子弹劾李鸿章?”

翁同龢:“‘海防捐’虽停,流毒甚广。若不惩治始作俑者,恐怕难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始作俑者……”光绪看翁同龢一眼,不说话了。

……

储秀宫,

慈禧将一摞奏折轻轻推到一旁,“这些折子暂且都留下不发吧。”

……

翰林院。文廷式挥动着手中的折子激昂地说:“那我们就继续上折子,直至李鸿章受到惩治为止!”

官员们轰然响应。

……

天津,李鸿章府邸。

“上吧,上吧!他们上他们的折子,老夫还是在这儿舒舒服服吃鲈鱼……”李鸿章挟一筷子鲜美的鱼肉,送进嘴里。

突然,他的话咽住了。

一根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

身后的丫环慌了,赶紧轻轻拍着他的背。

鱼刺大概卡得很厉害,李鸿章“啊,啊……”哼着,也不知怎么搞的,眼泪流了出来。

日本横须贺军港,波涛汹涌的万顷大海。

雾气散开,一面日本海军的旭光旗迎着带海水腥味的海风升起来。

蓦然,所有军舰上的汽笛一齐拉响,明治天皇莅临了!

在一队穿白短上衣,戴白色镶黄帽圈制帽骁勇的水兵护卫下,明治天皇睦仁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他一身戎装,重眉鹰目,两撇浓须。显然腿脚由于运动神经的先天缺陷,使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这丝毫掩盖不了他那逼人的霸气!

顿时,所有的人,包括警戒线外大批的国民,发出海涛般的欢呼:“天皇陛下万岁!”

欢呼声中,天皇在首相伊藤博文,海军大臣西乡等陪同下,登上了“扶桑”号军舰。

“扶桑”号甲板上,

天皇缓缓走着,威严的目光从一张张将士的面孔上扫过。突然,他在一个娃娃脸的水兵面前停下来。

“这不是朝彦家的小儿子吗?”天皇惊讶地问。

因为被天皇认出而兴奋得满面通红的朝彦小儿子挺起胸膛回答:“禀陛下,是我。”

天皇又问:“朕将朝彦亲王十五个子侄中的十三个送去欧洲留学,你是因为年龄小而留下来的吧?”

“我已经是帝国海军下士,请陛下不要再说我年纪小好吗?”

对天皇用这种近于无礼的口气说话,所有的人都不禁为朝彦的小儿子捏一把汗。

天皇没有动怒,他用鹰一样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娃娃脸看了一会,说:“朕答应你,朝彦下士。”

炮位上,三二○毫米口径的巨炮昂然指向远方。

明治天皇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炮管,炮身上都擦拭一番,然后摘下手套,手套依然雪白!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套重新戴上,问:“这就是用来对付中国‘定远’和‘镇远’舰的三二○毫米火炮吗?”

西乡:“是。另外,我舰的航速是十六节,高于‘定远’的十四点五节。但就整体性能而言,我舰还不能与之匹敌。”

天皇的眉头微微一动。

西乡:“速度重于装甲厚度,射速重于火炮口径,这是帝国海军之新观念,但这个观念必须用金钱支持。”

伊藤博文:“这是西乡大臣在内阁的意见,难道想要陛下在军舰上听你叫苦吗?”

西乡:“但是中国用大量的金钱建设海军,最近又开设了‘海防捐’,这也是人所共知的危险事实!”

伊藤博文反驳:“中国人民光是准备为他们的皇太后祝寿已经用掉了三千万两银子,这般强大的国力这难道是我国所能比拟的吗?何况我国连烟草税和药物税都投给了海军,实在拿不出钱来了。竭泽而渔,国会不会答应,国民也无力负担。”

天皇的重眉深深皱起,沉默片刻,说:“每年从内库中拨三十万给海军吧!”

伊藤博文一惊,“那是陛下的私人财产,怎么能够……”他高声道,“国民的感情也不会答应的!”

西乡眼含泪花,转身走到舰桥上,向下面肃立于甲板上的水兵们说:“天皇陛下要将他私人财产的十分之一交给海军……”他哽咽着,突然跪倒:“海军拒绝接受陛下的赠予!”

甲板上,所有官佐士兵齐刷刷跪倒,“海军拒绝!”

朝鲜,汉城,中国驻朝鲜使节袁世凯公署。

袁世凯在教新纳的二、三、四房姨太太“踩寸子”。

所谓“踩寸子”,亦称“踩跷”,是京剧旦角的一种技艺,分“硬跷”和“软跷”两种,就是将木头或布纳成的“跷”,绑在脚板下,外罩以绣花鞋,真脚被裙子或彩裤遮盖,只露出“三寸金莲”。

袁世凯的三个姨太太都是朝鲜人,三姨太金氏是朝鲜李王妃的表亲,二姨太吴氏和四姨太闵氏是金氏的陪嫁丫头,却被袁世凯一并收了房。

袁世凯兴致勃勃地说:“我国女人的脚都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三摆,风吹柳似的好看极了!可你们朝鲜女人都是大脚,再去缠小吧你们又都有十六七岁了,来不及了。所以我用这个‘踩寸子’的办法教你们走路。学好了,以后你们跟我回中国才好看,要不人家会说,你看袁某人那几个姨太太,都是大脚,多丢脸呀!”

袁世凯说着,三个朝鲜女孩儿已将跷绑好。

袁世凯:“好,你们现在就走给我看看!”

三个女人刚一迈脚,就东倒西歪,站的站不稳,跌的跌倒。

袁世凯笑嘻嘻地说:“再来,再来……你们国王的卫队都让我操练出来了,难道还调教不好你们几个女流之辈么?”

一个峨冠博带的朝鲜书办走进来,禀报说:“大人,金姨太的哥哥来了。”

袁世凯:“是在日本使馆当通事的二哥吗?”

书办:“是他。”

袁世凯立刻严肃起来,对三个姨太太说:“你们都到里屋去!”看着她们进去了,袁世凯才转对书办说:“快请他进来!”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13
《走向共和》04章 一局双赢

“刚才接到袁世凯从朝鲜发来的密电,他获得一个极重要的情报,日本已派人携带定金前往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厂了。看样子,他们不买到那艘他们叫‘吉野’号的军舰,誓不罢休。而且听说这艘军舰除具有超强的火力之外,航速已经增加到二十点五节,成为世界上航速最快的铁甲巡洋舰了……”李鸿章满面忧虑地对盛宣怀说,“如果这艘军舰真被日本人 买去,我对日本海军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盛宣怀着急地说:“那我们快点抢在日本人之前把这艘军舰买回来呀!”

话刚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望李鸿章一眼,叹口气,不吱声了。

李鸿章也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盛宣怀忍不住,试探着说:“大人将这个情况的严重上奏给朝廷,或许……”

李鸿章痛苦地摇摇头,“没有用的!那些人除了窝里斗的本事,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什么样的情况在他们看来都是我在搞鬼……”

盛宣怀:“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把军舰买走?”

李鸿章:“他们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也难……哦,你到张之洞那里去准备好了没有?”

盛宣怀:“光靠招商局调拨的资金肯定不够,待我再搞到一笔钱就可以动身了。”

盛宣怀宅邸,西式小客厅内,盛宣怀和几个官绅富商模样的人坐在沙发上。

盛宣怀不经意地说道:“张之洞那个汉阳铁厂办不下去了,他想请我接手,我又想去又不想去,你们看呢?”

一个官绅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去?”

另一个富商:“你要是钱有难处的话,我们几个……”

盛宣怀淡淡地说:“你们就不怕把钱投进去,血本无归?”

绅商齐声道:“有你盛杏荪,我们只赚不赔!”

他们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

武昌码头,鼓乐悠扬。张之洞穿戴齐整,面色肃然,率巡抚、藩、臬二司大大小小官员几十人伫立码头上,红顶蓝顶,一片灿烂。

队列末尾一个四品顶戴的胖官员显然是个糊涂虫,他一碰身旁那个也是四品顶戴的瘦长条官员,悄声问道:“咱们今天是迎接谁呀?”

瘦长条:“闹了半天,你连迎接谁都不知道?告诉你吧,咱们今天迎接的是津海关道盛宣怀。”

胖官员:“盛宣怀?没听说过……咦,津海关道不就是个从三品么?”

瘦长条:“是从三品。”

“啊唷!”胖官员失口叫了一声,又赶快捂住嘴巴,朝四周看了看。

鼓乐嘈嘈,人们都以期待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江面……

胖官员:“我当是迎接皇命钦差或哪位亲王呢?”他凑到瘦长条耳边,更加放低声音:“我们大人是不是这一晌被汉阳铁厂闹昏了头,以这样大的排场来迎接一个从三品?”

瘦长条也低声说:“不是总督大人昏了头,是你被猪油糊了心!你知道盛宣怀是什么人吗?他是李中堂的大红人,背后还站着醇王爷,兴许还有太后老佛爷哩……”

胖官员张大了嘴……

瘦长条:“更要紧的是,他这个从三品手上执掌的钱财,只怕抵得十个亲王,一百个一品大员哩!”

胖官员的嘴半天才合拢去:“乖乖隆的龙,这么大的来头呀!”

长江水面的一艘官船上,盛宣怀一袭蓝衫,背手站立船头。

江风扑面,吹起他衣襟飘飘。

武昌码头渐渐近了。

盛宣怀眯缝着眼,看到了码头上欢迎他的人群和仪仗。

悠扬的鼓乐声也随风飘送过来。

他的脸上掠过几分得意,几分惶恐……

眼见得那官船靠拢了码头。

胖官员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咦,他怎么没穿官服?”

瘦长条也是一怔,随即醒悟,“布衣来访,深意藏焉……看来他和我们大人早有默契。”

几名护卫已将跳板搭好。

一名参将一挥手,“咚!咚!咚!”一杆杆礼铳朝天放响。

那鼓乐愈发奏得起劲。礼铳鼓乐声中,盛宣怀从跳板上走下船。

张之洞严肃的脸上绽开笑容,率领官员幕僚们迎上去。

盛宣怀一见,赶紧趋前几步,跪拜下去道:“晚辈盛宣怀叩见香帅老大人!”

张之洞见他执礼甚恭,心中先自喜了,连忙扶起笑道:“杏荪一路辛苦了,请!”

一顶绿呢大轿抬了过来。

盛宣怀一怔,这不是总督的坐轿么?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张之洞已拉着他钻进轿子。

鼓乐声中,大轿启动前行。

跟在后面的官员幕僚们一阵忙乱,赶紧也骑马上轿,跟了上去。

湖广总督府衙门,鼓乐前导,仪仗队伍逶迤而来。那顶绿呢大轿停在衙门前坪。早有随从掀起轿帘,张之洞拉着盛宣怀的手下了轿。

首先投入盛宣怀眼帘的是那两座狰狞威猛的石狮和大门两侧黑底红字的“肃静”、“回避”牌。成扇面两边排列,肃然屹立的带刀军校……

盛宣怀正打量着,“咚!咚!咚!”又是礼铳三响。总督府衙门那高大厚重的黑漆中门訇然而开!

盛宣怀大惊!

张之洞伸手道:“请!”

盛宣怀惶悚地说:“宣怀不敢有违礼制!”

张之洞:“噢?”

盛宣怀:“总督府大开中门,只有奉旨钦差或二品以上大员方得进入,而宣怀位卑人微,只合角门进去,当不得如此礼遇!”

张之洞听得,仰面大笑道:“杏荪迂阔!你此番来我这里,拯危救难,乃是湖广的福祉,老夫的恩人,又有什么样的礼遇当不得?”言毕“呵呵”笑着,把着盛宣怀的手臂,径直朝洞开的中门走去。

夜深了,一弯月亮照着这幽静的书房外,风拂花影,绿树婆娑。

只有书房的纱窗上,透出一片澄黄的灯光……

靠窗的紫檀木书桌上,是一盏西洋玻璃绘花罩灯。

灯下,盛宣怀眼睛眯缝着几乎贴到纸面,正在写信:

“……宣怀抵达武汉后,张香帅亲率总督府及抚台,藩臬二司四品以上官员到码头迎接,礼遇有加,令宣怀不胜惶恐,而其久旱盼雨之心,亦溢于言表也……”

……

天津,直隶总督府,后花园凉亭。李鸿章穿一身月白色府绸裤褂,脚上一双针纳千层底布鞋,躺在藤椅上,手捧香茗,双目微闭,正听一名幕僚念盛宣怀来信。

幕僚:“……宣怀来汉后方才得知,汉阳铁厂状况,远比原来在津门时所闻更堪忧虑。宣怀拟即日先到汉阳实地察看,又拟去萍乡煤矿一行……俟心中有底,再作企画。如何,乞速示。”

李鸿章慢慢啜口香茗,然后将茶碗放在藤椅边茶几上,对幕僚道:“告诉杏荪,按他所想去做,不必时时事事请示。他办事,我放心。”

湖广总督府衙门,张之洞一脸怒气,对在坐的巡抚和藩臬二司道:“盛宣怀来了,人家是来帮忙的,但这个忙不能白帮,这点我们和盛宣怀,还有他背后的李鸿章,彼此心照不宣。因此,我们自己也当有所作为。但你们一个个鱼不跳,水不动,难道非要让人家笑我穷途末路!”

说到这里,他盯着藩台,“你说,藩台府库存银两到底还有多少?”

藩台:“能动用的至多五,五十万……”

张之洞只盯着他,不说话。

藩台被他盯的有些慌了,“六,六十万……”

张之洞还是盯着他。

藩台牙一咬,“七十万!再多出一两,大人将我的头拿去!”

张之洞将头往椅背上一靠,自言自语地道:“还差三十万,却到哪里去寻……”

他突然坐起,眼望巡抚,“你说呢?”

巡抚是有些准备的,这时便开口道:“属下昨晚苦思一夜,想出了一个筹钱的法子,那就是以铁厂的名目,办一个实业捐……”

“断不可行!”不等他说完,张之洞绷着脸打断他,“我办实业本是为民造福,决没有实业未办成,先去盘剥百姓的道理!”

巡抚吃他这一呛,讪着脸再不好开口。

臬台站起,大声吼道:“卑职是个粗人,只有个粗办法,不知使得使不得?”

张之洞:“讲!”

臬台:“就两个字,抓赌!”

……

赌场,一片乌烟瘴气,一伙人正赌得起劲。门“砰”地被踹开了,臬台铁青着脸,身后跟着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捕快和衙役,出现在门口……

酒楼,几个酒客围着一张方桌正在掷骰子,桌上堆着一些银锞子和钱币。店小二慌张地跑上楼来,“不好了,臬台衙门的人把酒楼给围住了……”

小巷,两个泼皮后生正蹲在地上猜拳,他们中间摆着一摞铜板。忽然,一双手拽住了他们的后衣领,两人抬头一看,一个衙役正呲牙咧嘴地望着他们……

……

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赵凤昌:“此次抓赌,湖广境内像用篦子篦过一遍,共收缴赌资折合银二十二万……”

张之洞默默点头,脸上仍是阴云未开。

赵凤昌:“就差八万两银子了,中堂缘何还是闷闷不乐?”

张之洞:“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莫说八万两,此时就是要拿出八百两,我也是智穷力竭了啊!”

辜鸿铭气呼呼走进来。

赵凤昌看他那样子,诧异问道:“鸿铭怎么这番模样?”

辜鸿铭:“说起来要把人气死!我们这边为一两银子作难,却有人愿出五千两银子为他老爹写个墓志铭……”

赵凤昌:“人家为他死去的老太爷求写墓志铭,你气什么?”

辜鸿铭:“那人找到了我呀!难道我辜汤生的学问是为他写墓志铭的么?”

张之洞突然插言:“有什么写不得?”

辜鸿铭疑惑地:“大人……”

张之洞:“你给他写!只是五千两太少,你该要个天价!”

辜鸿铭:“一百万我也不写!一个穷秀才也不屑与人写墓志铭,何况我辜某人?”

张之洞的脸沉下来:“倘若我命你写呢?”

辜鸿铭一句话顶了过去:“汤生断难从命!”

赵凤昌惊恐地:“鸿铭……”

张之洞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不写,我写!不过,你总得把那家伙老太爷的情况告诉我吧……”

一篇墨迹未干的墓志铭摆在桌上,张之洞挥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墓志铭,用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兴致勃勃地道:“我来念给你们听——

汉阳郭氏墓志铭,

君讳庆,字怀之,湖广汉阳人。经商历五世。君在日常引以为憾者,家产万贯,无有功名。竟至怏怏而终。男经元,出于至孝,捐万金,但求君闻达乡梓耳。余感之,遂命笔。”

铭曰:“‘君有憾乎?君无憾矣!’”

赵凤昌惊叹:“述评精当,开阖有力,一派大家风范,只是好了这么一个寻常商人!”

张之洞呵呵笑道:“所以我也要价不匪呀!一字千金,不多不少,他给我拿八万两银子来!”

……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14

已经拆毁了一半的汉阳铁厂化铁炉前,盛宣怀依旧是一袭蓝衫,拿着图纸,听海因里希给他讲解。

汉阳铁厂锻造部,冒着白气的汽锤一上一下运动着,发出“嗵!嗵”巨响,盛宣怀眯着眼仔细观看工匠的操作。

汉阳铁厂厂部,灯火通明,“噼里啪啦”一片算盘响。

十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中间堆满了摞积的账册,两边坐着十几名书办正飞快地拨动算珠清算账目。

盛宣怀在他们身后巡视,不时停下来指点一番。

萍乡煤矿采煤厂,一个个胯间系着一根布条,赤裸着污黑的瘦骨嶙峋身体的矿工,身后拖着一个装煤的大筐,从掘煤坑道中爬出来。

盛宣怀和几个煤矿的高级职员站在炕道口,一个职员指着那些矿工向他说着什么,盛宣怀连连点头。

萍乡煤矿炼焦厂,烟熏火燎,刺鼻的焦炭味弥漫在空气中,使得盛宣怀不得不撩起长衫下摆捂住口鼻。

但当他拿起一块炼好的黑亮坚硬的焦炭时,咧开嘴,笑了。

辜鸿铭兴冲冲走进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

张之洞倏地站起,“运来了?”

辜鸿铭:“运来了!四座马丁炉装置,全部到位!”

张之洞连连点头,“好!好!这下汉阳铁厂铁材质量可保无虞了!”

辜鸿铭:“还有一个好消息禀告大人!”

张之洞:“噢?”

辜鸿铭:“朝廷同意开采萍乡之煤,供应汉阳铁厂了!”

张之洞:“好!这都是盛宣怀的本事,钱能通神,钱能通神啊!……不过我总弄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弄到这么多钱呢?”

辜鸿铭:“据汤生所知这些钱一部分是从他掌握的轮船招商局转来,其余的部分则从他本人以及一些官绅商人处得来,他们得到盛宣怀治理铁厂的邀请,愿意投资入股。”

张之洞:“难道官督商办竟有如此魔力?”

辜鸿铭:“是的,大人。莫里逊认为盛宣怀的成功,实际上是一种新体制的成功!”

张之洞心情复杂地沉吟:“新体制的成功?”

他突然坐下,对辜鸿铭道:“鸿铭,我念,你写,我要对杏荪委以汉阳铁厂的管理之权……”

辜鸿铭诧异地问:“大人实际上不是早已将汉阳铁厂诸事都交给他了么?”

张之洞:“实际交给他是一回事,正式委派又是一回事!”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到时候,收不收回还得随我!”

“哦……”辜鸿铭似懂非懂应了一声,蘸墨提笔写道:

“本部堂特委派盛宣怀督办汉阳铁厂。自即日起,汉阳铁厂由盛宣怀招集商股,官督商办,所有厂内外,凡有关铁厂的铁山、煤山、运输、码头、轮船以及各级人员、工匠的调派等一应事宜,均由该道一手经理。但应随时择要禀报本部堂查考……”

他们似乎看到——

修葺一新的汉阳铁厂大门;

一车车源源不断运进铁厂的矿石、焦煤;

马丁新炉炉膛打开,铁水奔流。

总督府内衙大厅,灯烛煌煌,丝竹盈耳。

大厅内摆着十余张席面,虽筵宴未开,而总督邀请的客人,他们是各衙门官员,当地名流,还有汉阳铁厂的洋技师等均已到齐。一个个面带笑容,大厅充满热闹喜庆气氛。

大厅上首的一张大圆桌前,围坐着抚藩臬等大员,顶戴袍服一新的张之洞,坐在中间,他左首的座位却空着。

张之洞向正在大厅内张罗招呼的赵凤昌招招手。

赵凤昌疾步走到他身旁。

张之洞低声问道:“盛宣怀怎么还没到?”

赵凤昌躬身道:“大人要设宴为他庆功的消息,昨天就派人告诉他了,他应允准时赶到的。”

张之洞有点担心地:“莫非铁厂又出事了?”

正说着,大厅外响起了锣鼓鞭炮声!

张之洞一喜,起身往外迎去。

大厅外,锣鼓敲着,鞭炮响着,盛宣怀笑着,他那本来眯着的眼睛笑得缝都没有了!

他身后跟着一群汉阳铁厂的主事和匠役们,敲锣打鼓,抬着一根青灰色的铁轨,铁轨上的红绸分外耀眼!

海因里希站在盛宣怀身边,这个严肃的德国佬脸上也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

一见张之洞从大厅内迎出来,盛宣怀趋前几步,跪拜下去:“盛宣怀给大人报喜!”

张之洞已瞥见那根铁轨,吟吟笑道:“同喜同喜——”说着,将盛宣怀扶起,走到那抬铁轨的匠役跟前,用手抚摩着铁轨问:“这可是马丁新法所炼之铁轧出的铁轨?”

“正是。”盛宣怀:转对海因里希道,“海因里希先生,您来讲给总督大人听!”

海因里希:“总督大人,我衷心地祝贺您。经过我们严格化验,确认汉阳铁厂所炼的马丁新铁属于头等铁!”

一直站在张之洞身后的辜鸿铭将海因里希的话立刻翻译过来。

“真的?”张之洞激动得胡须微颤,眼眶湿润,“多谢诸位了!来,杏荪!还有海因里希先生,老夫早已摆下酒宴,就等着你们了!”说着,已不顾官场礼仪,将他俩一手拉一个,进了大厅。

大厅内安静下来。

张之洞在大厅上首站定,端起酒杯,满面春风道:“今日老夫聊备菲酌,为的是酬谢杏荪及诸位朋友为汉阳铁厂付出的辛苦,也是给他们庆功。杏荪之功,功莫大焉,非这一杯水酒能酬,老夫已上奏朝廷,请旨褒奖!另外,老夫还有一句话请杏荪转达李中堂,多谢他派你来汉,此番盛情,老夫必当报之。”

盛宣怀连忙站起,“香帅谬奖,宣怀愧不敢当。李中堂也多次让宣怀向香帅致意。李中堂还让宣怀向香帅提议……”

他停顿一下,“由他和香帅您联合向朝廷上一奏折,规定以后凡我国修建铁路,都须用汉阳铁厂之铁轨,如此,铁厂产品销路无忧,铁路也获利匪浅……本来此事不宜在酒宴上提出,但宣怀想此为利国利民之大好事,说也无妨!”

他语音刚落,举座轰然叫好!

张之洞也激动不已,朗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投桃报李,此其时哉!”

说着,他向藩台使个眼色。

蕃台连忙站起,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张之洞。

张之洞高举那张银票,对众人道:“此是库平纹银壹百万两,张之洞谨代湖广官员百姓,捐赠于北洋海军!”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0 13:14

颐和园东宫门,鼓乐齐鸣。

一块蒙着黄绫的匾额在鼓乐声中被悬挂于东宫门上。

似乎传来光绪皇帝的声音,“……现将清漪园改名为颐和园,量加修葺,以备慈舆临幸……”

罩在匾额上的黄绫缓缓滑落……

光绪御笔“颐和园”三字九龙金匾赫然呈现!

……

毓庆宫,灯下,光绪推开御案上的奏折和公文,长长地吁口气,道:“颐和园的匾总算挂上去了,七百五十万缺口全部填平,李鸿章这趟差事办得妥帖。”

他望着灯烛阴影处翁同龢那张不甚真切的脸又说:“翁师傅,修园子可以喘口气了,如今该腾出精力来擘划海军的事了吧?”

翁同龢:“还有比海军更重要的事……”

光绪:“噢?”

翁同龢:“春闱已开,各地的举子都已经进京了。”

光绪笑起来,“朕这一向被修园子的事弄晕了头,竟把这头等大事忘了!翁师傅,春闱会试,为国家选拔人才,这件事是得抓好。”

翁同龢:“臣已经和徐桐他们商议过好几次了,绝不让此科春闱遗漏一个人才!”

“哦……”光绪想起什么,提醒道,“翁师傅,徐桐是理学大师,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这次又是太后钦点的主考官,你作为副主考,凡事要尊重他才是。”

翁同龢:“皇上放心,徐桐是穆宗的师傅,是臣的老前辈,臣在他面前一直是执弟子礼的。更不用说他是太后钦点的主考官了。”

……

翰林院,徐桐实在很老了,白发稀疏,一脸的皱纹。但主考官的殊荣显然使他处于亢奋之中,他坐在首位,对着翁同龢与其他几名考官大发议论:“何为人才?读书人是人才;何为俊才?书读得好的人为俊才;何为大才?书读得好而修身养性功夫一流者为大才。我一个弟子,叫李盛铎,我问他,你最近读了什么书呀?他说老师我最近没有读书。我问,何以如此?他说他买了菊花数十盆,摆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他呢,每天从早到晚,静坐在菊花丛中,用以修身养性。我不由感叹,你能做到这一步,真不亏为我的弟子啊……”

翁同龢与几名考官恭敬地听着。

徐桐:“这个李盛铎,这次也要参加会试。我对他说,你参加可以,一不要指望老师给你帮忙,二不要给老师丢脸。”

……

高升客栈,老板对一个修眉凤目的中年举子道:“客官,来京赶考的举子太多,小店的房间也不够,只能一间住两位了。”

中年举子:“不碍事。”

老板:“那好,客官请随我来。”

房间内,已经有一个高颧骨,面色微黑的客人住下了。

中年举子拱手道:“在下南通张謇,请问仁兄……”

那客人白眼一翻,不太情愿地说:“南海康有为。”

张謇惊道:“你就是以《新学伪经考》一书震动天下的康南海么?在下久仰了!”

康有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张謇见他这样,便不再说话,将自己简单的行李放好,回身却见康有为抱着厚厚一叠书往面前书案上一放,拿出一把锋利的铁锥子,猛力往下一扎……

张謇不是个喜欢管人家闲事的,可见康有为这般古怪行径还是忍不住要问:“康兄,你这是……”

康有为还是那样不情愿地回答:“这是本人读书的习惯,一锥子扎穿几本书,今天就要读完几本书。”说着,扭过身去,再也不理张謇,自顾自看起书来。

张謇看他那一锥子,至少扎穿了三本书,心想,这人却怎么这样大言不惭?当下也取出书看起来。

夜,张謇一觉醒来,却见昏暗的烛光之下,康有为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书,两本已看完的书摆至一旁,第三本书也只剩下薄薄几页了。

张謇脸上流露出敬佩的表情。

……

贡院,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牌位高供堂上。

徐桐和翁同龢率领着十八房考官叩拜牌位。

拜毕,徐桐颤巍巍站起,喊道:“开龙门!”

龙门前,随着许多人同声齐呼:“开龙门喽!”

盘龙华表中间两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警卫森严中,会试的举子们排成长队,一手提篮、一手提着灯笼鱼贯而入。

康有为意气昂昂地走了过去。

张謇沉稳地走了过去……

公堂内,徐桐对考官们说:“听说那个写《新学伪经考》的狂生康有为也来会试了,你们阅卷时要注意,凡见了狂勃荒谬文字的,一定要刷下来,别让他混了上去!”

翁同龢:“徐师傅提醒得好!康有为这类人,以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为能事,窜乱六经,虚妄荒诞,其实只不过乃经家一野狐禅而已!”

考官们一阵大笑。

考棚内,康有为挥笔疾书,状如疯魔;

张謇沉思着答卷;

一个个考生形态各异。

……

颐和园,奕環拉着个脸,“吧嗒吧嗒”抽着长杆烟袋,在听一名管事的禀报。

管事:“七百五十万的老缺口刚填平,新缺口又开了!现在最急需的是修园子的木材,要南洋进口的,光这一项,没有几十万拿不下来。内务府的人天天来催……”

奕環:“他跑到这里来催有屁用?让他到户部去啊!找翁同龢去啊!”

管事:“他们去过了,户部的人说翁师傅正在主持春闱会试,这是国家的抡才大典,是一等一的大事,其他的事他现在顾不上……”

奕環气呼呼一磕烟袋,“他顾不上就让本王爷唱独角戏么?”

……

贡院,十份密封好的试卷摆在桌上。

本科会试,如果一位阅卷官欣赏某份卷子,就在上面画个圆圈,那么根据一份试卷上面圆圈的多少就可以判定其优劣了。而桌上这十份卷子,自然是已经过筛选,上面圆圈最多的了,如果不出意外,且太后和皇上都认可的话,那么本科的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就将从这十份试卷的作者中产生。

徐桐抖瑟瑟拿起一份卷子问:“这份卷子是谁最先看中的?”

一名阅卷官道:“是我。”

徐桐:“说说,它好在哪里?”

阅卷官:“其文气象浩大,经策瑰伟……”

徐桐脸一沉,“糊涂!什么气象浩大,经策瑰伟?分明是满纸胡言,狂谬已极!老夫敢肯定,它的作者就是那个狂生康有为!”

他将卷子往旁边一扔,气呼呼地说:“早就提醒过你们,不要让康有为这等狂生混上来,结果你们还是让他混上来了!若不是老夫一眼识破,岂不弄得大家尴尬?”

他这一顿训,倒真是弄得除翁同龢外,阅卷官们大家尴尬了。

徐桐拿起另一份试卷,还未说话,脸上的笑意便漾开来,“这一份卷子就不同了,以心观万物,以理制时事,知行合一,有阳明先生之风范,看来今科的状元非此人莫属了!”

有几个阅卷官早已瞧出端倪,一齐响应说:“徐相慧眼识英才,此份卷子的确属第一!”

偏偏有一个阅卷官不知是懵懂还是要恭维徐桐,上前道:“徐师傅说您的高足李盛铎参加了会试,莫非这份卷子是他的?”

一层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大家都以为这下该轮到徐桐尴尬了。

哪知道徐桐不仅不尴尬,反而笑得脸上的皱纹如残菊一般,乐呵呵道:“老夫也惟愿 是他的,真要是他的,内举不避亲,我就请皇上点他的状元!”

一个阅卷官马上道:“名师出高徒,李盛铎如果能中状元,倒成就了本朝一段佳话!”

徐桐乐呵呵正要说什么,翁同龢却走上前,从桌上挑出一份卷子,不动声色地说:“要我点,我就点这份为第一。”

众人一时懵了。

翁同龢:“这份卷子,行文平实,见识卓越,其人必定是经世致用之才……”

徐桐急匆匆打断他,“他的策论太短!”

翁同龢笑起来,“只要文章好,在乎什么长短?”

徐桐:“策论太短,乃是文气不充沛所致,文气不充沛,证明他养性的功夫不够!和李盛铎……和这份卷子相比,相差岂止千里?”

翁同龢:“徐师傅,恕我直言,您那位高足的策论,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卖弄逢迎之心,不要说取不得第一,就是本科得中也要道一声‘侥幸’了!”

徐桐万万没想到翁同龢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浑身乱颤,抖瑟瑟说:“好,好你个翁同龢!老夫不在这里和你争辩,咱们太后面前说话去!”说着,竟颤巍巍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个阅卷官不禁道:“翁师傅,您这下可是连太后都得罪了!”

翁同龢凛然道:“事关国家抡才大典,我辈倘不出以公心,他人更复何言?”

……

高升客栈,客房内,康有为躺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张謇:“康兄,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你还在那里养什么神?我们一起看榜去!”

康有为眼睛都懒得睁开,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有什么可看的?要看你去看,我只躺在这里等那报子来报喜!”

张謇:“你就这样有把握?”

康有为:“天下事尽在吾彀中矣……”

刚说得这一句,门外骤然响起了锣鼓鞭炮声!跟着,喧闹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奔这边屋里而来。

康有为猛地坐起,“如何……”

就听得门外有人高声问道:“张謇张老爷在这儿下榻吗?”

“在!”张謇忙应一声,奔了出去。

康有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院井里已挤满了其他的举子和看热闹的人。

见张謇从屋内出来,前面的报子甲问道:“是张謇张老爷吗?”

“是”张謇刚应得一声,报子乙已刷地拉开手中的红纸喜报高声报道:“报!江苏举子张老爷讳謇高中癸巳科会试第一名状元及第!”

“噼里啪啦!”锣鼓鞭炮声又响起来。

蓦然,一阵长啸从客房内传出,盖住了所有的喧闹声:

上帝无言兮

百鬼狰狞;

抚剑长号兮

孰为卧龙……

张謇知道,这是康有为的啸声。

储秀宫,“刚才那个张謇来谢过恩了……”慈禧微笑着对翁同龢说,“我看他举止沉稳,应对很有条理,听说还是个大孝子,翁师傅,这个状元你选得不错。”

翁同龢:“这全是太后和皇上圣明烛照,微臣怎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慈禧:“你可没贪功,要不是你顶徐桐那么一下,让他把那个学生选上来的话,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哩!皇帝,你说呢?”

光绪:“亲爸爸说得是。”

翁同龢连忙躬身道:“微臣正要就此事向太后谢罪。”

慈禧:“你做得好,做得对!谢什么罪?什么叫做公忠体国?你翁师傅在这件事情上就是公忠体国。”

听得太后这样褒奖自己,翁同龢顿时眼眶湿润,正要说什么,慈禧却话锋一转,语气也全变了,“可你翁师傅在别的事情上就不怎么的了!‘海防捐’不是早停了吗?你干吗还揪住不放呢?纠结了那么多人,又是鼓噪又是上折子,皇上已经将折子留中不发,你们还不甘心,非要惩办李鸿章不可。李鸿章到底碍着你们什么哪?他容易吗?”

一通闷棍,敲得翁同龢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慈禧却没事儿一般,转对光绪说:“北洋海军的情况到底怎样,我这心里总不踏实。我想,咱娘儿俩是不是什么时候去北洋看看,也让李鸿章高兴高兴?”

本来慈禧敲翁同龢时光绪在一旁忐忑,现在听她说要到北洋海军去看看,马上激动了,兴奋地说:“亲爸爸这话说到儿臣心里去了!康乾盛世,圣祖高宗,或御驾亲征,或多次南巡,才有了开疆辟土,国势强盛。儿臣正欲效法祖宗,于大事上亲历亲为,才不辱没爱新觉罗的荣光……”

说到这里,他两眼熠熠放光,仿佛穿透了令人压抑窒闷的大殿四壁,看到了丽日晴空,海鸥翻飞的蔚蓝色海洋……

看着光绪痴迷兴奋的神情,慈禧一刹那间改变了主意,“皇帝说得好,不过哩,这毕竟是件大事,怎么做,我还得再琢磨琢磨。”

光绪眼中的光芒暗淡了。

……

毓庆宫,光绪独坐烛光下,意兴阑珊。

一个眼泡浮肿的大太监走进来。

光绪抬起头望着这名太监,厌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大太监:“回皇上的话,是皇后娘娘差奴才过来的。皇后娘娘请皇上过去说话。

光绪站起身,朝殿门口走去,“你去告诉皇后,朕今天没心思陪她说话,改天吧!”

那大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光绪身后道:“皇上已两个月没到皇后宫中去了!皇上这是去哪里?若是又去珍主儿那里,给太后老佛爷知道……”

他话没说完,脸上“啪”地早挨了狠狠一记耳光!

光绪震怒地说:“该死的奴才!太后知道怎么啦?朕睡觉的事,也是你下贱奴才管的么……”

“皇上——”殿门口当值的几个太监哀求地叫了一声,齐刷刷跪了下来。

光绪一只脚已迈过门槛,一只脚还在门内,竟那样怔在那里。

半晌,他收回跨在门槛外的那只脚,狠狠一跺,道:“好,朕不去!朕哪儿都不去,朕今夜就在椅子上歇了,你们这下高兴了吧……”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光绪蜷缩在龙椅上睡着了。月光照着他年轻的,年轻得还没有脱掉孩子气的脸,他的眼角留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5
《走向共和》05章 身怀利器

储秀宫外草坪上,慈禧正在散步。

她面色宁静,默默地走着,步子不大不小,不徐不疾。

李莲英陪在她身边走,也不吭声,只是嘴唇微微翕动,看得出是在默数脚步。

四个宫女排成两行静静地随侍在后面。

醇亲王奕環匆匆走来,一见慈禧正在散步,不敢惊扰,垂手侍立等候着。

李莲英最后几步数出声来,“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慈禧最后一步恰恰落在最后一个“九”字上,停住了。

奕環立刻趋上前来请安道:“太后圣安!”

慈禧煦然道:“七爷来了,我们亭子里说话去。”

凉亭内,石桌旁两个石凳。

早有宫女将一个黄绫坐垫放在左边石凳上。

慈禧进来,坐下,道:“七爷你也坐……再拿一个垫儿来给七爷垫着。”

奕環忙道:“臣这样就很好。”

慈禧:“石凳性凉,你那身子骨儿受不了的。”

奕環一阵感动,道:“不碍事。蒙太后眷护,臣的身体最近好多了。

“那就好。”慈禧看着奕環坐定,问道:“皇上想到北洋水师那里去看看,七爷知道吗?”

奕環一惊:“臣不知道。好好的他跑到北洋去干什么?”

慈禧:“嗨,七爷这话就说得差了。他是皇帝,爱上哪儿不爱上哪儿,甭说旁人,就是你这亲爹,也不应管,管不了的,你说是不?”

奕環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时见慈禧马上拾起这话把儿敲自己一下,除了诺诺外,还能说什么?

慈禧:“再说呢,他这也有个奋发有为,弘扬国威的想法在里头,咱们应该支持他才对……”

奕環不知慈禧真正意思,不敢接话。

慈禧也无须他搭话,自顾着说下去,“李鸿章自经营北洋以来,朝廷中说什么的都有。我原来说过,到时候要帮他一把的,北洋检阅海军,就是给他撑腰去的。但皇上不能去,御驾桴海,那是好玩儿的?我老太太呢也不能去。想来想去,代天阅兵,就只有辛苦你一遭了……”

奕環慌了,连忙推辞道:“太后恕罪,代天阅兵的重任,臣实在担当不起。臣现在所想,就是一心一意把园子修好,以不负太后期许。”

慈禧淡淡一笑,“七爷你也不要再推,就这样定了吧。”

奕環知道这是正式授旨了,不敢再推,忙道:“臣谨领懿旨!”说着就要跪行大礼。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李莲英动作更快,趋前一步,将他托起,搀扶着站在那儿。

慈禧:“本来呢你有肝病,不宜远涉风涛,但能够代天阅兵的也只有你醇亲王一个了。这样,方显出朝廷对北洋水师的重视,李鸿章心里也踏实些……至于你的身体……”

她顿一顿,看一眼李莲英,意味深长地说:“要不,就派个内廷的人,带上御医,随你一起去天津,以便随时调护。七爷你看呢?”

本来奕環就纳闷李莲英为什么搀着他一直不松手,听慈禧此言一出,顿觉心里雪亮,连忙说:“总管太监李莲英,人极谨饬,请太后准予随行。”

慈禧:“小李子,听见没有?七爷抬举你哩!”

李莲英便松了手,跪下叩头道:“奴才谢七爷抬举!奴才这一路随七爷到北洋去,说什么也得把七爷侍侯舒坦!”

慈禧:“好了,你起来吧。”

说着,她转对奕環,“你这就去做些准备,择个日子动身。”

奕環:“遵懿旨。”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6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后堂,李鸿章皱着眉头,正看着手上一个破洞斑斑的纸板军舰模型。

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坐在他下首,他是清廷驻日本参赞伍廷芳。

盛宣怀走进来,跪下道:“卑职盛宣怀拜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抬起头,将模型放在一边,“杏荪回来了,快起来。”

那边伍廷芳叫一声:“杏荪……”

盛宣怀惊喜地说:“伍参赞从日本回来了?”

伍廷芳:“刚回来,正给中堂禀告倭人情形哩……”

李鸿章让盛宣怀坐下,问道:“汉阳铁厂那边都安排好了?”

盛宣怀:“铁厂已步入正轨,我在不在并无大碍。”

李鸿章点头,“嗯……知道我为什么风风火火将你从湖北召回吗?”

盛宣怀:“略知一点风声,是不是朝廷要检阅我北洋海军?”

李鸿章:“是啊!这是天大的事儿,地大的摊子,光钱款物质的调配开支就不得了,也只好把你请回来帮我一把了!”

盛宣怀惶悚站起,说:“宣怀怎么当得大人一个请字?大人但有差遣,宣怀赴汤蹈火,不敢以辞!”

李鸿章一笑,“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只是要想法子把我北洋的门脸儿拾掇得光鲜一些罢了!”

盛宣怀却没有笑,反而忧心忡忡道:“只怕这壁厢刚拾掇光鲜了,那边又有人给抹黑啊!”

李鸿章皱起眉头:“杏荪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宣怀却不回答他,喊一声:“来呀!”

门外一个从人应声而入,将一个大木盒子放在桌上后,叩头退出。

盛宣怀揭开木盒盖:“大人请看!”

李鸿章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看去,见那盒内竟是五株根茎茁壮、齐全的上好人参!

伍廷芳也凑上来观看,诧异道:“从哪里一下寻这么多高丽参来?”

他拿起一株最大的,状似婴儿的老参,“这株恐怕已逾百年。”

盛宣怀:“这都是职部海关截获的,这还只是其中极小一部分。”

李鸿章:“走私来的?”

盛宣怀:“走私来的。”

李鸿章:“走私船只扣留了么?”

盛宣怀:“海关不敢扣留。”

李鸿章眉一竖,“为何不敢扣?”

盛宣怀:“走私船乃是北洋军舰!”

“咚!”李鸿章一拳重重捶在桌上,骂道,“贼娘!丁汝昌这个海军提督是怎么当的?”

他疾步走到门口,喊道:“来人!”

“在!”立即应声跑过来几个侍从,马三俊也跑了过来。

李鸿章问一个书办:“朝廷要来检阅水师的公文发下去没有?”

书办:“禀大人,发下去了。北洋水师各部,旅顺、威海卫、大沽炮台,还有直隶各州府县,淮军各部都已回文,称正在积极准备,恭迎朝廷钦使。”

李鸿章“哼”一声道:“他们也学会做官样文章了……”

他唤过马三俊,“我要亲自前往旅顺和威海去促一促这帮奴才。你去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动身。

马三俊:“是。”

……

乡间道路上,晨雾散开,一行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乌骓马上,李鸿章仍是一身黑色劲装,青布帕缠头,戴墨镜,腰带上插那把金制左轮手枪。

盛宣怀、伍廷芳和卫队紧随其后。

正是清秋天气,路两旁林木疏朗,不远处村庄的屋顶升起两三缕炊烟。一只芦花公鸡,跳上村头的半截黄土墙,“喔喔”啼起来。

此番景物,不由让李鸿章将缰绳一勒,缓辔(音pèi)而行。

他后面的人也放慢了速度。

蓦然,一只灰斑野兔从路边野地窜起,跑到路当中,睁着张皇失措的圆眼睛看他们一眼,又三蹦两跳,没入路旁枯草中不见了。

李鸿章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野兔消失,这才转过头来,感叹道:“秋风起矣,野兔肥矣,弯弓射猎,当其时矣!”

说着,那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

盛宣怀心一动,纵马上前道:“久闻中堂大人射技惊人,今日能否让宣怀开开眼界”?

马三俊也大声道:“那可不是吹牛,听说咱们淮军当年在上海虹桥与长毛血战,我淮军以三千人大破长毛十万之众,大人一支洋枪,就射杀他娘的长毛匪首一十三名!”

李鸿章呵呵笑道:“老夫如今眼力不济,比不得当年了!”话虽这么说,他那目光却往四下在搜寻。

马三俊忙道:“大人可是要寻活物?那里正好有一只!”说着,用手一指。

顺他手指方向望去,村头半截黄土墙上,那只芦花公鸡兀自站在那里,顾盼自雄。

李鸿章笑笑,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脸上倏忽杀气凝聚,举枪瞄准——

久久,却没有响起枪声。

再看李鸿章时,面色已是一派平和,那枪也垂了下来。

盛宣怀诧异问道:“中堂为何不射?”

李鸿章并不回答,只是将目光凝望着那村庄——

村庄,几乎家家屋顶上都飘起了炊烟,麦秸垛旁有孩童嬉戏的身影和笑声,还有狗吠声。

盛宣怀悟道:“中堂怕是惊扰百姓?”

李鸿章点点头,反问道:“你们可知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句话么?”

盛宣怀和伍廷芳同时点头,“也曾听到过。”

李鸿章:“我却是时时拿这句话来警策己身啊!”

他一边按辔而行,一边缓缓道:“一个人身上带着一把利刃,他会情不自禁的有拿着这利刃去砍杀,伤害他人的冲动;同样,一个人,那怕他握有一点小小的权力时,他也会难以遏制地想将这个权力施于他人。这就是为什么县衙的差役,甚至一个收税的小吏,也经常作威作福,叱骂、殴打寻常百姓的缘故了……吾辈为国之大臣,一言一行都将使千百万人受其利害,因此,更要慎用权力。这把金左轮手枪,乃光绪六年俄国皇太子送给我的礼物,十余年来我经常带在身上,但迄今为止从未开过一枪。我是以此来培养定力,遏制杀心,警策自身切勿滥用权力啊!”

盛宣怀和伍廷芳不禁悚然动容。

盛宣怀道:“中堂此番议论,直追古哲先贤,当为天下为官者戒!”

李鸿章喟然长叹:“哪里敢望天下为官者戒?就只我手下那些当差的奴才能听进去就已经不错了!”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6

广州,万木草堂,康有为挥动着手臂,用广东官话大声吼道:“体制倘不完美,个人品质完美又有什么用?要挽救国势于颓败,光靠那么几个为官的人讲究操守,慎用权力是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必须改革制度,改革这个僵化腐败的制度!”

身穿蓝夏布长衫的学子们分东西肃立,以崇敬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他,虔诚地聆听着他极富感染力的讲学。

康有为同样穿着蓝夏布长衫,讲得兴起发热,将领口处两个纽扣解开,似乎有热气从里面冒出来。

他身旁摆着一盆清水,盆沿晾着几条小毛巾,一个弟子专门侍候在侧,见他讲得出汗,赶快拧了条湿毛巾递上来。

康有为接过,擦一把汗,将毛巾往盆子里一扔,又继续讲起来:“孔子定人间为三世:一为据乱世,一为升平世,一为太平世。由低而高,依次有序前进。而推动此前进的,就是‘随时因革’,也就是变法改制呀!你们都知道,先秦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均为孔子亲作。但你们谁又知道?其中所涉关于神农、黄帝、尧、舜、禹等上古文物和制度并不存在,都是孔子所假托的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老师,”一个弟子禁不住问,“孔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问得好!”康有为又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汗,将毛巾扔回盆里,说:“孔子之所以要‘托古’,就是为了‘改制’;先秦诸子,自周衰礼废,大凡通权达变,关心国事的人们,‘罔不托古,罔不改制’,孔子今日是圣人,是‘素王’,但他当年乃一介布衣也!而‘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托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托古改制的原因了。”

“啊!”学子们发出赞叹声。

康有为:“前有先圣,后有来者。孔子是‘素王’,先生我自号‘长素’,这并非我狂妄,当此时矣,历史需要先生我站出来,像孔子一样,变法改制,以济苍生,以救天下!”

说到这里,他缓缓举起一本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孔子改制考·康有为著》。

学子们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

康有为矜持地对站在最前面神情俊朗,年轻的梁启超道:“卓如,这本书还是草稿时你就读过了,能否谈谈你的体会?”

梁启超应声出列,“启超谨遵师命!”

他双手捧过新书,转身对着满堂同门师弟,眼睛发亮,朗声道:“先生此书,与《新 学伪经考》可并称为当世两大奇书。当此外患近迫,内乱交乘,民生凋敝,政治日蹙之际,乾嘉以后无谓的考据之学和心性之谈,已于急剧恶化的国事丝毫无补!”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慷慨激昂起来,“如果说,《新学伪经考》是我们的先生,他高举起批判大旗,以犁庭扫穴之势,横扫上千年来的古礼旧制和圣人经典的话,那么,这本《孔子改制考》,则为变法改制拯救颓败的国事和天下苍生而建言立论,启超以为,这才是先生著作的最大意义啊!”

他慷慨激昂的话语和神情深深感染了年轻的学子们,一个学生激动地高喊:“先生教诲,振聋发聩,石破天惊!外间人称我万木草堂师生为‘康党’,依学生之见,能作‘康党’乃是我等的荣幸!”

学生们一齐喊道:“我等愿永远追随先生,担当天降大任!”

康有为激动地擦把汗,将毛巾往盆里一扔,也喊道:“先生我也一定带领你们建立千秋不朽的功业!”

旅顺,海防营务处,一个三品顶戴的官员和一名中年书办正在喝酒。

昏黄的灯光下,杯盏狼藉,看样子两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官员对闷头喝酒的书办道:“老兄,我再劝你一句,你把这事捅出去,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得罪了本官和营务处大大小小的同僚,除了你老兄,谁的屁股那样干净呀?再说哩,李中堂若知道这事,顶多也就训斥我一顿,他老人家是最讲乡情,最恋旧的。我跟随他老人家多年,他若不放心,也不会将旅顺海防营务这么大的摊子交给我了!而你呢,下场可就惨了!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的一对小儿女着想呀……两个孩子可不能小小年纪就没有爹呀……”

那中年书办抬起头来,指着官员,口齿含糊地说:“黄,黄大人,你不要拿孩,孩子来威胁我……我本来不,不想得罪你……可你的心也太黑了,连买炮,炮弹的钱都,都敢贪污,还威,威逼我做,假账……我,我不告你,打起仗来没,没炮弹……你遮盖得住吗……”

被称作黄大人的官员脸一寒,眼里杀机毕露,这时才可以发现他根本没喝醉。他阴森森地问道:“这么说,你是执意要告本官了?”

中年书办:“我不告,我的良心……不得安生……”

黄大人:“那好,你就到海龙王那里去告本官吧!”

话刚落音,隐藏在屋角暗处的几个汉子早窜上来,掀倒书办,用绳索将他捆成一团。

中年书办的酒已惊醒,拼命挣扎呼喊:“黄瑞兰,你杀人灭口,不得好……死……”

一个凶汉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口中,他“唔唔”叫不出来了。

另外两个凶汉拿着一条早已预备好的麻袋,将中年书办塞了进去。

黄瑞兰:“手脚放利索些,不要让人撞见……”

夜色沉沉,悬崖黑黝黝的剪影衬着天幕,显得狰狞可怖。

几条黑影出现在悬崖上,他们将扛在肩上的麻袋卸下,探头往悬崖下望去。下面是黑黝黝深不可测的海水,只听见海浪拍打崖脚的啸声……

他们吓得赶快退回来。然后抬起不停蠕动的麻袋,来回晃悠一下,抛了出去——

“扑通!”麻袋落入海水的声音立即被海浪的啸声所淹没。

……

旅顺港口,蓝天如洗。

李鸿章在一大群官员、随从的簇拥下,登上了黄金山炮台。

炮位上,十余吨重的克虏伯火炮巍然雄峙。

极目远眺,秋日的阳光洒在碧波荡漾的港湾上,泛起万点金鳞似的光波。周围的山岭上,各海岸炮中的雄姿隐约可见。

盛宣怀跟在李鸿章身旁,眯缝着眼,东张西望,像孩子似的对一切都充满新鲜好奇的感觉。

李鸿章看他那样子,禁不住笑着说:“杏荪是第一次来旅顺?”

盛宣怀:“是啊,早听说旅顺港乃世界优良军港,今日得见,方知此言不谬!”

李鸿章:“不容易啊,旅顺港建设十年,耗银亿万,方有了今日之规模……”

他来了兴致,一一指点着对盛宣怀说:“你看这港内的码头和锚地,可驻泊北洋海军的全部舰艇;周围山岭上,遍布海岸炮台,计有六十余门德国之克虏伯巨炮控制着方圆数十里的海面;再看这港内,电报局、机器厂、弁兵医院、水雷营……一应俱全。”

盛宣怀惊叹:“中堂大人怎地如此谙熟军港情形,真是如数家珍啊!”

一直随侍在旁的黄瑞兰不失时机地插嘴道:“旅顺军港乃是中堂大人一手擘划,亲自缔造的,试问这周遭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哪一处没有留下中堂大人的足迹?”

李鸿章拈须笑道:“小子言过其实了。”

黄瑞兰知道李鸿章十分受用,便放心“顶撞”道:“卑职并未言过其实,卑职还记得修筑弹药仓库时,中堂大人就曾跣(音xiǎn)足短衣,亲运砖石……”他突然缄口不说了。

李鸿章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反而被他提醒,兴致勃勃地说:“走,到弹药仓库那儿去看看!”

一排用石头彻成的仓库,墙上用红漆写着“仓库重地,严禁烟火!”几个大字。

仓库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着执枪佩刀的兵士,警戒森严。

李鸿章径直朝仓库大门走去。

黄瑞兰劝阻道:“中堂大人,仓库内您就不必进去了吧?”

李鸿章停住脚步:“唔?”

黄瑞兰赔着笑,“仓库里放的全是爆炸物品,卑职为大人安全计……”

没等他说完,李鸿章大笑起来,“小兰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炮火硝烟中过来的,还怕了这几颗炮弹不成?”

弹药仓库内一个个弹药箱码放得整整齐齐,十分有序。

李鸿章在弹药箱之间的过道上慢慢走着,关心问道:“这些炮弹不会受潮吧?”

黄瑞兰:“不会。大人您看,码放炮弹箱的架子离地面很高,仓库通风也好,这批炮弹已存放五六年了,丝毫未受潮。”

李鸿章还是不放心:“打开一个箱子看看!”

黄瑞兰连忙搬下一个码在外面的炮弹箱,亲自动手,打开一看,一排五颗崭新的炮弹,黄澄澄躺在箱子里。

李鸿章满意地点点头:“唔,不错。”这才放心地朝外走去。

黄瑞兰等人连忙跟上。

快到门口,李鸿章突然说声“不对!”蹙了回来。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着一齐蹙回。

只见李鸿章疾步走到码在靠里边的弹药箱前,手一指,厉声对黄瑞兰说:“打开它!”

黄瑞兰脸色变了。

李鸿章叫道:“马三俊!”

马三俊应声上前,抱起炮弹箱,用力一掰,木箱盖折断,箱子里滚出一堆石块!

马三俊又接连打开几箱,箱箱都是石头……

李鸿章也不吭声,只将那目光慢慢向黄瑞兰望去。

黄瑞兰脸如死灰,膝盖不停哆嗦着,慢慢瘫跪在地。

旅顺港口,李鸿章驻地。

夜色已深,灯下盛宣怀最后拨拉一阵算盘,合上了账本。

李鸿章询问地望着他。

盛宣怀只说了一句,“黄瑞兰该死!”

李鸿章便不再说话,闭上眼睛。

盛宣怀默然有顷,还是忍不住问道:“宣怀有一事不明,中堂是如何知道他炮弹有假的?”

李鸿章睁开眼睛,叹口气说:“唉,其实我也险些被他骗过去了!走到仓库门口才突然想起,他说这仓库干燥通风,又说这些炮弹存放有五六年了,可装炮弹的箱子木色都很新鲜,有的连水气都未干!一望而知是新近赶做的,我这才悟到其中有诈。”

盛宣怀不由惊叹:“中堂大人真是神仙!”

李鸿章苦笑道:“我哪是什么神仙?只不过一身担着天大的责任,成日里战战兢兢,万事不敢马虎罢了!”

月亮升起来了,刘公岛一片银白。

海风吹来,斜挂在北洋海军提督府前刁斗上的黄底青色飞龙海军旗呼啦啦飘动着。

提督府内厅,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正伏在一张长方形大桌前,全神贯注地在看一张“中国北洋海军恭迎醇亲王检阅兵事图”。

一名参将进来,“禀军门,李中堂回电,明天方能抵达威海。”

“唔,”丁汝昌抬起头来,这是一个眉目间总像隐含着一丝忧郁的中年人,身型清瘦,短须细眼,不像执掌一支强大海军的统帅,更像一个科举失意的乡村私塾先生。

李汝昌:“传我将令,着各舰管带再次申饬,本舰官弁水手不得擅离军舰,岛上所有酒店嫖寮一概关闭,违命者斩!”

那参将应一声“是”,转身去了。

丁汝昌想想,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灰呢大氅,披在身上,跟了出去。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上了中天,给整个刘公岛镀上一层银辉。

北洋海军的军舰都停泊在港湾,巨大朦胧的舰身随着海浪轻轻摇荡……

岛上惟一的那条小街,丁汝昌走在阒寂的街道上,两个武弁远远跟在后面。

忽然,丁汝昌发现街尽头的一间木板屋缝隙中透出微弱的亮光,还有女人压低了的“吃吃”笑声。

他放慢脚步,凑近缝隙往屋内望去,只见一个弁目正搂着一个酥胸袒露的妖艳女人在那里乱摸调笑……

丁汝昌怒火中烧,正欲踹门闯进去,忽然肩头被人拽住。他恼怒回头,月光下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对着他。

“中堂……”丁汝昌惊呼一声,便要拜将下去。

李鸿章作个手势制止了他,又轻声地说道:“先到各处看看再说……”

丁汝昌这才看清,李鸿章青衣小帽,身后只带着马三俊一人。

突然,街道旁一家小酒馆“吱呀”一声门开了,几个醉汉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迎面走来。

一个醉汉一把抓着丁汝昌的胳膊,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兄,兄弟……你也来,来喝酒呀……”

李鸿章就在身后,丁汝昌又气又急又不便发作,皱眉问道:“你们是哪条舰的?怎么都上岸来了?”

醉汉:“大,大爷是‘济远’舰的……咱们的方管带,跑回威海卫,搂着他那个小老婆睡觉去了,大爷喝,喝口酒又算,算什么?!”

……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6

军港码头,“定远”号旗舰。

看到舰上隐隐有灯光透出来,李鸿章停住了脚步。

李鸿章低声但语气严厉地问:“‘定远’乃北洋旗舰,为什么夜间不实行灯火管制?”

丁汝昌脸红了,虽然夜间看不到。他嗫嚅道:“汝昌早有将令,只是管带刘步蟾自视才高,一向喜欢自行其是……”

李鸿章:“你呀……我知道他们这批留过洋的管带,不太把你放在眼里,但你总得拿出统帅的威风来!”

丁汝昌:“我这就上去找他去。”

李鸿章:“不用了。”他转对马三俊说,“你上去看看他们在作甚?最好不要叫他们知晓。”

马三俊应一声“是”,话刚落音,人已如猿猴般敏捷消失在军舰投下的暗影之中……

他们刚走到“致远”舰跟前,暗影处就闪出了两个水兵,按刀喝问:“谁?”

丁汝昌:“我。”

“丁军门……”水兵惊惧地跪下。

丁汝昌:“你们管带呢?”

水兵:“我们邓大人正把自己关在船长室,看‘海战图’哩!”

李鸿章插言道:“你怎么知道他在看‘海战图’?”

水兵也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看他一眼,回答说:“这是他的习惯,我们舰上兄弟们都知道。”

李鸿章:“你们舰上有人擅自上岸吗?”

水兵白他一眼:“那除非他不要脑袋了!咱们邓大人军令森严,谁敢违抗?”

另一个水兵:“再说他自己家遭那么大的灾,他都没离开军舰一步,咱们也得将心比心呀!”

李鸿章:“他家遭灾了?你们又从何得知?”

水兵:“咱们的二副是他同乡。”

马三俊悄然出现在李鸿章面前,“禀大人,我上得‘定远’舰去,见一些水手正围在那儿聚赌……”

丁汝昌:“刘步蟾呢?”

马三俊:“他正躺在船长舱里面抽鸦片,我气他不过,弄了些玄虚,把这个给他偷来了。”

他说着,递上一杆镶着宝石的翠玉鸦片枪。

丁汝昌接过鸦片枪,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鸿章看他那个样子,淡淡地说:“你带的好兵。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哩……”

突然脸一沉,“北洋军舰参与走私,你知道吗?”

丁汝昌一惊,垂手道:“汝昌也曾风闻……”

李鸿章厉声道:“既曾风闻,为何不严厉查处?”

丁汝昌嗫嚅道:“他们也是让钱给逼的……”

李鸿章看着他那个样子,不由得叹口气,“你呀你,回提督府再说吧!”

提督府内,李鸿章将一纸抄件推到丁汝昌面前。

只瞥一眼那抄件的题目,丁汝昌脸色就变了。

李鸿章:“这是翁同龢弹劾你的奏章,我让人给抄了一份弄来了。平心而论,他弹劾你的理由条条都站得住脚!你看,‘约束不力,军纪松懈,刘公岛上赌场娼寮遍布’;‘闽人抱团,骄纵不羁,其置若罔闻’;还有,你居然在岛上盖房子出租!这些也都罢了,最要命的是这条,说你只识弓马,不懂海军,对洋务知之甚少,担任个总兵参将犹嫌勉强,怎么能统领亚洲最强大之舰队?”

虽然是深秋夜凉,豆大的汗珠却从丁汝昌额头渗出。

李鸿章看他一眼,不满地说:“不就是一个弹劾吗?这么紧张干什么?老夫一年四季被他们弹劾,照你这样子,那都不要活了!何况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看,这里翁同龢就在质问,为什么老夫要把北洋水师的指挥权交给你,就因为你是淮军旧部,又是安徽人……”

丁汝昌站起来,不安地说:“中堂,汝昌请求辞去北洋水师提督之职!”

李鸿章眼一瞪说:“为什么?”

丁汝昌:“不能因汝昌而连累中堂!”

李鸿章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连累我?贼娘!亏你想得出来……连累我什么?不就说我培植私人势力,任人唯亲吗?笑话,不任人唯亲,老子任人唯疏不成?非要让我的部下不听话,处处和我作对,那才不叫培植私人势力了?贼娘!老子一辈子玩的这个,会上他的当?你给我听着!这个提督你不能辞!非但是不能辞,你还得给我牢牢占着这个位置!北洋海军是朝廷的命根子,也是我李鸿章的命根子,我不能让它捏在别人手里,懂了吗?”

丁汝昌更为惶恐,“这天大的责任,汝昌怎么担当得起?”

李鸿章:“你担当不起,更没有人担当得起!是的,你有很多不足,但你忠诚,有了这一条,可抵他千条万条!何况你摸爬滚打于刀剑锋镝之中,久历战阵,作战英勇,这不但那些纸上谈兵之流望尘莫及,就是那些留过洋的管带们也比不上的!你不要怕他们不服你,北洋水师要整顿,老夫给你撑腰!你自己也要努力通晓海军诸事,为国争光,给老夫争气,知道了么?”

“知道了。”丁汝昌说得这一句,感激的泪水便掉下来。

……

刁斗上,那面绘有青色飞龙的海军旗迎风飘扬。

“嗵!嗵!嗵!”随着三声炸雷般的炮响,另一面黄灰黑蓝红五色提督旗升起来——海军提督丁汝昌升帐议事了!

大厅上首正中是一幅“东海日出图”的大型屏风,屏风前摆放着一把虎皮交椅。

沉沉的鼓声响起来,随着鼓声,一队魁梧的挎刀水手跑步至议事堂阶下,雁阵排开。

北洋海军各舰管事,副将参将,一律戒装佩刀,战靴闪亮,按英国式操典步伐,“刷刷刷”走入大厅,分两侧肃然站定。

海军提督丁汝昌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也是戒装佩刀,神情凝重。和往常不同的是,他并未在厅中那把虎皮交椅上坐定,而是站立其左侧,肃然道:

“点名!”

一名当值参将应声出列,双手捧着名册,高声点道:

“右翼总兵、‘定远’号管带刘步蟾;“左翼总兵、‘镇远’号管带林泰曾;“副将、‘经远’号管带林永升……”

他点到一个名字,被点的人便跨前一步,朗声应道:“末将在!”复退回队列中。

“副将、‘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副将、‘靖远’号管带叶祖珪(音guī);“副将、‘济远’号管带方伯谦……”

没有人应声。

“副将、‘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当值参将又点了一遍。

还是没人应声。

肃立的管带们稍微有些骚动,其中有几个人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目光……

“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嘴里哼着圆舞曲,朝前走来,边走还边嗅着手上一块粉红的手绢。

一名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水兵迎上去,向他说着什么。

方伯谦开始不在乎地笑着,随即满脸惊慌,将手绢一扔,朝提督府方向跑来。

点名已毕,丁汝昌开始讲话。

“为迎接朝廷阅兵事,本帅曾三令五申,着各舰各部悉心准备,不得贻误。今日升帐议事,诸将须一一禀报战备情形……不过在此之前,本帅先有一重大喜讯通报……”

说到这里,他顿一顿,提高声调道:“李中堂已于昨日莅临刘公岛!”

众将先是一惊,随即激动起来!

这边丁汝昌侧过身子躬腰道:“恭请李中堂!”

他们刚走到“致远”舰跟前,暗影处就闪出了两个水兵,按刀喝问:“谁?”

丁汝昌:“我。”

“丁军门……”水兵惊惧地跪下。

丁汝昌:“你们管带呢?”

水兵:“我们邓大人正把自己关在船长室,看‘海战图’哩!”

李鸿章插言道:“你怎么知道他在看‘海战图’?”

水兵也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看他一眼,回答说:“这是他的习惯,我们舰上兄弟们都知道。”

李鸿章:“你们舰上有人擅自上岸吗?”

水兵白他一眼:“那除非他不要脑袋了!咱们邓大人军令森严,谁敢违抗?”

另一个水兵:“再说他自己家遭那么大的灾,他都没离开军舰一步,咱们也得将心比心呀!”

李鸿章:“他家遭灾了?你们又从何得知?”

水兵:“咱们的二副是他同乡。”

马三俊悄然出现在李鸿章面前,“禀大人,我上得‘定远’舰去,见一些水手正围在那儿聚赌……”

丁汝昌:“刘步蟾呢?”

马三俊:“他正躺在船长舱里面抽鸦片,我气他不过,弄了些玄虚,把这个给他偷来了。”

他说着,递上一杆镶着宝石的翠玉鸦片枪。

丁汝昌接过鸦片枪,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鸿章看他那个样子,淡淡地说:“你带的好兵。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哩……”

突然脸一沉,“北洋军舰参与走私,你知道吗?”

丁汝昌一惊,垂手道:“汝昌也曾风闻……”

李鸿章厉声道:“既曾风闻,为何不严厉查处?”

丁汝昌嗫嚅道:“他们也是让钱给逼的……”

李鸿章看着他那个样子,不由得叹口气,“你呀你,回提督府再说吧!”

提督府内,李鸿章将一纸抄件推到丁汝昌面前。

只瞥一眼那抄件的题目,丁汝昌脸色就变了。

李鸿章:“这是翁同龢弹劾你的奏章,我让人给抄了一份弄来了。平心而论,他弹劾你的理由条条都站得住脚!你看,‘约束不力,军纪松懈,刘公岛上赌场娼寮遍布’;‘闽人抱团,骄纵不羁,其置若罔闻’;还有,你居然在岛上盖房子出租!这些也都罢了,最要命的是这条,说你只识弓马,不懂海军,对洋务知之甚少,担任个总兵参将犹嫌勉强,怎么能统领亚洲最强大之舰队?”

虽然是深秋夜凉,豆大的汗珠却从丁汝昌额头渗出。

李鸿章看他一眼,不满地说:“不就是一个弹劾吗?这么紧张干什么?老夫一年四季被他们弹劾,照你这样子,那都不要活了!何况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看,这里翁同龢就在质问,为什么老夫要把北洋水师的指挥权交给你,就因为你是淮军旧部,又是安徽人……”

丁汝昌站起来,不安地说:“中堂,汝昌请求辞去北洋水师提督之职!”

李鸿章眼一瞪说:“为什么?”

丁汝昌:“不能因汝昌而连累中堂!”

李鸿章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连累我?贼娘!亏你想得出来……连累我什么?不就说我培植私人势力,任人唯亲吗?笑话,不任人唯亲,老子任人唯疏不成?非要让我的部下不听话,处处和我作对,那才不叫培植私人势力了?贼娘!老子一辈子玩的这个,会上他的当?你给我听着!这个提督你不能辞!非但是不能辞,你还得给我牢牢占着这个位置!北洋海军是朝廷的命根子,也是我李鸿章的命根子,我不能让它捏在别人手里,懂了吗?”

丁汝昌更为惶恐,“这天大的责任,汝昌怎么担当得起?”

李鸿章:“你担当不起,更没有人担当得起!是的,你有很多不足,但你忠诚,有了这一条,可抵他千条万条!何况你摸爬滚打于刀剑锋镝之中,久历战阵,作战英勇,这不但那些纸上谈兵之流望尘莫及,就是那些留过洋的管带们也比不上的!你不要怕他们不服你,北洋水师要整顿,老夫给你撑腰!你自己也要努力通晓海军诸事,为国争光,给老夫争气,知道了么?”

“知道了。”丁汝昌说得这一句,感激的泪水便掉下来。

……

刁斗上,那面绘有青色飞龙的海军旗迎风飘扬。

“嗵!嗵!嗵!”随着三声炸雷般的炮响,另一面黄灰黑蓝红五色提督旗升起来——海军提督丁汝昌升帐议事了!

大厅上首正中是一幅“东海日出图”的大型屏风,屏风前摆放着一把虎皮交椅。

沉沉的鼓声响起来,随着鼓声,一队魁梧的挎刀水手跑步至议事堂阶下,雁阵排开。

北洋海军各舰管事,副将参将,一律戒装佩刀,战靴闪亮,按英国式操典步伐,“刷刷刷”走入大厅,分两侧肃然站定。

海军提督丁汝昌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也是戒装佩刀,神情凝重。和往常不同的是,他并未在厅中那把虎皮交椅上坐定,而是站立其左侧,肃然道:

“点名!”

一名当值参将应声出列,双手捧着名册,高声点道:

“右翼总兵、‘定远’号管带刘步蟾;“左翼总兵、‘镇远’号管带林泰曾;“副将、‘经远’号管带林永升……”

他点到一个名字,被点的人便跨前一步,朗声应道:“末将在!”复退回队列中。

“副将、‘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副将、‘靖远’号管带叶祖珪(音guī);“副将、‘济远’号管带方伯谦……”

没有人应声。

“副将、‘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当值参将又点了一遍。

还是没人应声。

肃立的管带们稍微有些骚动,其中有几个人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目光……

“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嘴里哼着圆舞曲,朝前走来,边走还边嗅着手上一块粉红的手绢。

一名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水兵迎上去,向他说着什么。

方伯谦开始不在乎地笑着,随即满脸惊慌,将手绢一扔,朝提督府方向跑来。

点名已毕,丁汝昌开始讲话。

“为迎接朝廷阅兵事,本帅曾三令五申,着各舰各部悉心准备,不得贻误。今日升帐议事,诸将须一一禀报战备情形……不过在此之前,本帅先有一重大喜讯通报……”

说到这里,他顿一顿,提高声调道:“李中堂已于昨日莅临刘公岛!”

众将先是一惊,随即激动起来!

这边丁汝昌侧过身子躬腰道:“恭请李中堂!”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7
《走向共和》06章 北洋碧波映龙旗

被一股子邪气撑着,黄瑞兰居然是昂首走了进来。他也不看两旁的管带们,径自上前跪下道:“革员黄瑞兰叩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见他这样,心中有几分诧异,淡淡问道:“知道我为什么革你的职吗?”

黄瑞兰:“革员知道,革员辜负了中堂教诲,犯了罪,只求中堂从宽发落。”

李鸿章:“从宽发落?你道你的罪能从宽发落么?”

黄瑞兰:“别的人或许不能,放在革员身上就能了。因为当年中堂曾亲口对革员说过,定不相负!”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觉愕然,竖起耳朵,想听黄瑞兰要说出什么话来。

李鸿章开始也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不觉仰面大笑。笑着笑着蓦然一收,“想不到你还会以当年有恩于老夫之事来要挟老夫,好,你就把当年事讲讲!”

那黄瑞兰本来只为活命而提起当年事,没想到竟带了个要挟之意,顿时气也泄了,人也蔫了,颤声道:“革员错了,革员做的那点事不值一提……”

李鸿章冷冷地说:“讲!”

黄瑞兰不敢违抗,结结巴巴讲起来,“那,那是同治年间,我们淮军剿东捻子的时候……天气热,中堂大人,那时我们叫大帅,鞍马劳顿,又受了湿热,背上长了个毒痈……郎中说不能开刀,汤药又无效,是我用嘴每天去吮那有毒的浓汁……那一天我给大帅吮毒汁的时,大帅抚着我的头,流泪道,小兰子,我这毒痈倘好了,日后定不相负……”

说到这里,他触动衷肠,号啕大哭起来。

两旁肃立的管带们听到此处,也不禁动容。

只李鸿章面无表情道:“小兰子,你所说完全属实,但老夫今天若赦了你,那就叫徇私枉法。因此,老夫今日宁肯负你,不能负了朝廷百姓!你的家人,老夫自会照料,你就安心去吧……”

说罢,他一挥手,两个亲兵上前架起黄瑞兰就往外拖。

黄瑞兰挣扎哭喊道:“大帅饶命,小兰子再也不敢了,大帅呀,小兰子十四岁就跟着您哪……”

那声音渐渐远了……

提督府外面旗杆下,两名亲兵将黄瑞兰按跪在地,刀斧手举起了鬼头刀……

一声号炮,一道血光!

一声号炮,震得李鸿章微微一颤,人们发现,他的眼眶慢慢红了!

而跪在一旁的方伯谦,此时却抖瑟得更加厉害。

李鸿章也好像才发现他一样,喝道:“还留他在这里作甚?拖出去!”

厅下军校应声上前。

方伯谦吓得魂飞魄散,头在地上叩得砰砰直响,“中堂饶命,罪将不晓军法厉害,中堂饶了我这一遭,我这就将房子充公,将两个妾送回原籍,一心为朝廷效力……”

厅上众人原本鄙夷他的为人,如今见他这般情状,又不禁露出怜悯之意,但刚刚见李鸿章杀了黄瑞兰,慑于军法威严,没一个人敢上前求情。

只有丁汝昌却顾不得了,跨前一步,躬身道:“中堂大人,末将替方伯谦求情了!”

李鸿章睨视着他,冷笑道:“你却好笑,我知这方伯谦平日不把你放在眼里,今日正代你执行军法,你怎么带头出面为他求起情来了?”

丁汝昌脸面一红,硬着头皮说:“方伯谦平日傲上是实,但并无大恶。且他才干出众,求中堂念在人才难得份上,饶了他一命……”

李鸿章斥道:“慈不掌兵,你这般婆婆妈妈,怎么统领得虎狼之师?”他转脸喝道,“与我推出去,斩!”

军校轰然应一声,将方伯谦拖着就往外走。

“且慢!”丁汝昌急了,大叫一声。他转身一撩袍服,跪了下来,“禀中堂,非是末将心软,我北洋海军自创建以来,未经一役,便折大将,于军不利。且方伯谦是留过洋的管带,杀了他,一时间还无人接替!”

此时的方伯谦已唬得如烂泥瘫在那里,丁汝昌的话提醒了他,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脸面,竟向着两旁的管带们团团叩头道:“诸位将军,请诸位将军看在留学欧洲同学的份上,救方伯谦一命……”

丁汝昌不计前嫌,敢于出面为方伯谦求情,众将心中已自道惭愧,这时见方伯谦提起同学之谊,更有何犹豫,一齐上前,跪在丁汝昌身后道:“末将愿随丁军门共保方伯谦!”

李鸿章怒道:“我若是不允呢?”

丁汝昌脸色煞白,颤声道:“终是汝昌统军不力,要治罪,请中堂先治汝昌之罪!”

他说着,伸手将头上顶戴缓缓取了下来。

众将没料到丁汝昌会如此死保方伯谦,不禁心里一阵阵发热,齐声道:“末将等愿效丁军门!”说着,一齐取下顶戴。

李鸿章却将目光慢慢挪到方伯谦身上,问道:“方伯谦,看见了么?”

方伯谦哽咽道:“看,看见了……”

李鸿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丁军门和诸位将军……”方伯谦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李鸿章转对丁汝昌和众将道:“你们先起来吧!”

众人知道李鸿章允了,齐齐道:“谢中堂!”站了起来,仍归原位。

李鸿章:“方伯谦你也起来。”

方伯谦从奈何桥上捡了一条命回来,抖瑟站起,那脸兀自没有血色。

李鸿章盯着他,缓缓道:“我今日赦了你,一是丁军门和众位将军力保。二呢,也是我不忍杀你,并非因你是我北洋嫡系,若论亲信,你比黄瑞兰差远了,我不忍杀你,我是为国惜才啊!”

方伯谦又抖抖瑟瑟跪下去,叩头道:“罪将今日得了这番教训,以后定将心思放在军舰上面,不辜负中堂之恩。”

李鸿章:“很好,知耻近勇,这一点,你,还有你们大家,都得好好向一个人学着。”

他叫道:“邓世昌!”

邓世昌跨前一步,“末将在!”

李鸿章指着他对众将说:“你们都知道,光绪七年七月,他驾驶的‘镇南’舰曾意外触礁,他也因此被撤革摘顶,但邓世昌有错即改,撤任后并未抵触消沉,而是更加刻苦钻研,治事精勤,特别是在六年前赴欧洲接‘致远’舰回国之航途中,不依靠洋员,万里航行,未出任何事故。朝廷不但恢复了他的职务,而且以副将补用,加总兵衔。昨夜老夫深夜巡查刘公岛,所有军舰皆有官弁水手擅自上岸,惟独‘致远’号令严肃,无一人擅自离舰,为什么?就因为他身作表率,执法森严,所以将士同心!而且据老夫所知,他是视船如家,从来如此。但他真正的广东老家,却在半月前毁于一场飓风,妻儿老母,正栖居于临时搭起的板棚之中……”

邓世昌大惊,“末将也是前日才接家母信函的,中堂从何得知?”

李鸿章:“我如何得知不干你事,但你却尽管放心,老夫昨晚已令电报局致电两广总督并汇去三千两银票,请他速派员为你修缮房屋并妥善安置你的家人了!”

李鸿章此语一出,连两旁的管带们都被感动了,那邓世昌铁铸的面孔却没有丝毫变化,只重重叩了个头道,“中堂大恩,不敢言报,从此,邓世昌更是个有国无家了!”说完,他站起来,复入班列。

李鸿章微微颔首道:“好一个有国无家,你们若都像邓世昌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他将手在虚空这么一揽,“看你们站在这里的二十余位将军,正当盛年,都是三十六七年纪,一个个英气逼人,才华盖世,令老夫不胜羡慕。想当年,你们初进福建马尾船政学堂时,还只是一群稚气未泯的少年,五年苦读,五年海上实习,你们成了我大清第一批年轻的海军军官。而后你们又留学欧州,学习海军,归来后是老夫将你们尽收北洋,成为我北洋海军各舰的舰长。偌大中国,也只有你们二十余人能担任海军舰长啊!说你们是人中之凤,民族精英,应当是毫不为过。但这难道就能成为你们醉生梦死,蝇营狗苟的本钱?像你方伯谦原是绝顶聪明之人,但你那聪明用得不是地方,全用在起屋纳妾,发财享乐上去了!还有你,刘步蟾——”

刘步蟾一凛,出列跪倒。

李鸿章指着他道:“我知你才明识远,饶有干略,这才委你做了右翼总兵,北洋第一主力舰‘定远’号之管带,这也不算辱没了你吧?但你却犹嫌不足!犹嫌不足而不能言,你便去抽烟片宣泄!难道你要让你那满腔抱负都化作烟雾飘散么……我今日也不多说你,更不罚你,这两件物什你都拿去,你就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等着日本人去击沉你的‘定远’舰吧!”

说着,李鸿章拿起那杆鸦片枪和破洞斑斑的军舰模型,一并掷到刘步蟾跟前。

那刘步蟾本是极有血性之人,李鸿章这样一激,比杀他的头还难受,当下“砰砰砰”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眼见得一缕殷红的血就从额头淌下,他也顾不得擦,哽咽道:“老中堂,步蟾知道错了!步蟾今日就将这模型拿去钉在床头,让自己时时警醒,步蟾身上担着北洋命运,国家安危这山高海深一样的干系,自此刻起,步蟾誓将竭尽心力操练兵事,卧薪尝胆,精忠报国,倘若食言,有如此物!”

说着他抽出佩刀,一刀下去,碎玉溅珠,将那杆烟枪斩为两截!

这时厅上众将早已被激励得热血沸腾,齐刷刷跪倒,同声道:“请中堂放心,北洋海军,誓为我大清坚固不摧海上屏障!”

李鸿章刚一转过办事厅后堂屏风,盛宣怀便迎上前,奉过茶盏道:“宣怀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李鸿章缓缓坐下,接过他奉上的茶盏,啜了一口,问道:“怎么长了见识?”

盛宣怀:“宣怀在屏风后听得真切,见中堂今日在堂上,杀一个,赦一个;奖一个,激一个;一下子就凝聚了军心,焕发了众将的忠勇气概!”

李鸿章淡淡地说:“我这辈子,大半生在军中度过,这点办法,原也不足为奇。”

盛宣怀:“但在宣怀看来,实在是治军的大手笔了……只是宣怀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李鸿章:“唔?”

盛宣怀:“中堂为何不追查军舰走私一案?”

李鸿章慢慢将茶盏放下,好半天才道:“海军不能乱!”

见盛宣怀眨巴着小眯眼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李鸿章站起,走动两步道:“军舰走私一案,牵涉面太广,好几艘军舰,一大批官弁水手都牵扯进去了,若追查,势必引起军心浮动,动静闹大了,还怕酿成变故,朝廷阅兵在即,稳定要紧。”

盛宣怀:“丁军门知道么?”

李鸿章:“他怎么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眼罢了……他还说了,这都是让钱给逼的!”

提到钱,盛宣怀一时无语。

李鸿章回到座位上,继续道:“这些年,钱都拿去修园子了,不仅购买船炮巨款成为泡影,就连海军常年经费也不能保证。挣几个银子弥补经费之不足,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如此说来,中堂大人对此也准备听之任之了?”盛宣怀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当然不能。”觉察到盛宣怀语气里的不满,李鸿章睨他一眼道:“军舰走私,后患无穷,对内,则涣散军心,助长腐败,特别是我军舰的战斗能力受到影响,像‘超勇’号因常年跑运输,锅炉严重损耗几至报废了。对外呢,倘让有的人闻知,势必成为攻讦我之口实……”

盛宣怀:“那中堂将如何处置呢?”

李鸿章:“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8

海〖HT〗滩上,黑夜无边,大雨倾盆。

风声,雨声,海涛声一片浑沌。

突然从这浑沌中传来一种异样的声响,那是好些人溅得水响的纷沓脚步。

一溜黑黝黝的人影向这边走来。

人影近了,听得出压低了的呵斥,粗重的被窒息的喘息声。

蓦然一道闪电,映出一队水手,在一名披雨衣的参将带领下,两人一个,夹着几名用布条紧勒其口的军官,撕扭推搡着往前走。

又一道闪电,一个军官勒口的布条松掉了,他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走私的又不只老子们几个人,还有更大的……”

听得这一句骂,带队的参将扑上去,抓起一把沙子塞进他的口中……

海滩边,一只小炮艇已停靠在那里。

水手们将几名军官推推搡搡弄上了炮舰。

炮舰“突突”发动,在海浪和雨帘中间,向黑漆漆的大海深处驰去……

提督府内厅,风雨涛声一阵阵传进来。

那名参将雨衣未脱,浑身湿漉漉垂手站立。

丁汝昌铁青着脸对一名书办说:“呈文军机处,今夜我‘超勇’舰出海例行巡逻,遭遇风暴,守备肖祖建等七名官弁落海丧生,锅炉严重损坏……”

……

这是一座三层酒楼,朱楹青阶,正中门楣上方挂着一块泥金黑匾,上写着“环翠楼”三个大字。临楼的街面,已经戒严,佩刀执枪的士兵,肃立在空荡荡的街道两侧。

天气晴好,从楼上远远望去,隔着一片海水,刘公岛上的树木房舍,停泊在港湾里的军舰,都历历可见。海风从开启的窗子吹进来,把凭窗眺望的李鸿章、丁汝昌、盛宣怀三个人的衣摆都吹得飘了起来。

李鸿章:“倘若有人拿着望远镜从这儿看去,那么海军的什么动静不都尽收眼底了么!”

丁汝昌:“还真让中堂说着了,前不久,威海卫的巡营哨官正是在这儿逮住了一个日本间渫,他在这楼上用高倍望远镜窥视我水师的操练情况,还密密麻麻绘了一张图哩。”

李鸿章:“人呢?”

丁汝昌:“没收了他的望远镜和地图,人放了。”

“放了好,就是以后两国交兵,依靠这些鬼蜮伎俩,也成不了大气候。”李鸿章说着,返身在屋子中间的八仙桌旁坐下。

盛宣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这是我昨晚连夜赶出来的,此次阅兵所需军费的预算,请中堂过目。”

“等会儿再说……”李鸿章加重了语气,“记住,通过此次阅兵务必达到三个目的:一、扬我国威军威,让对我怀觊觎(音jìyú)之心的人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次阅兵我准备把各国公使、领事还有新闻记者一并请来,让世界知道我大清水师的军威浩荡;二、让朝廷知道,给海军的钱用的是地方!借以平息物议,消弭诽谤;三、通过阅兵,调动士气,凝聚军心。使我北洋海军全军将士,以为朝廷尽忠为荣,以身在北洋为荣。哦,还要通过这三个目的达到最终一个目的。杏荪你别笑,这个目的却简单,就两个字,要钱。但这又是最难的,雨亭,这个钱你准备怎么个要法?”

丁汝昌:“依据中堂的意思,我想有上、中、下三种要法……”

李鸿章微闭着眼睛道:“说说。”

丁汝昌:“上等要法是请再添置‘定远’、‘镇远’级装甲战列舰四艘,约需银五百万两……”

李鸿章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微叹了口气,“倘真能这样,我大清海军,雄视全球矣!”

丁汝昌:“中等要法是洋员琅威理一贯的主张,添置几艘吨位虽小,航速却快的兵舰,特别是要购置速射炮,我军的舰炮口径虽大,射速且慢。这大约需要一百五十万两银子。”

盛宣怀插言道:“琅威理呢?这次怎么没见着他?”

丁汝昌:“意见不合,一赌气跑回英国去了……最末一等要法就只能是更换、维修老化的设备,添置贮存一些弹药,不过这也需要六十万两银子。”

李鸿章:“好,就按这个意思给朝廷上个折子吧。五百万是做梦,但咱们做的什么样的美梦也得让朝廷知道。争取一百五十万吧!至于六十万,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少的,否则我那军舰就开不动了,即使是开动了,也只能放空炮啊!”

丁汝昌听得李鸿章这样说,脸突然红了,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

李鸿章:“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这次太后把李莲英也派来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盛宣怀:“不管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好巴结他不就得了。古往今来,太监没有一个不爱钱的,多打发几个而已!”

李鸿章:“你以为李莲英是那么好打发的?”

丁汝昌:“哎呀,还有更麻烦的哩,他是个太监,到时候如若要上军舰检阅怎么办?”

“我和醇王爷商量一下再说吧。”李鸿章站起身来,对丁汝昌道:“雨亭,我明日就回天津迎接醇亲王了,这里的一切,你就按我们商议的尽快准备。”

丁汝昌:“遵命。”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8

天津,李鸿章府邸内室。

李鸿章闭眼躺在逍遥椅上,脚浸在盆内热水中,一名丫环在给他洗脚。洗好脚,丫环用帕子给他擦了脚,拿过一双软底拖鞋放在他脚边,端起水盆,准备出去。

李鸿章睁开眼问:“夫人什么时候过来?”

那丫环站住,答道:“回老爷话,夫人说今晚就不过来了,她已安排新人给老爷侍寝。”

“噢?”李鸿章站起身,向寝房走去。

银制的烛台上,红烛高烧。

寝房沐浴在温馨的浅红光波之中。

李鸿章一进来,便看见八宝雕花的床沿上坐着一位少女,身披轻纱,隐约可见胸前只一抹鲛巾的雪白肌肤。

那少女听见脚步,慌乱抬眼望一下,又赶快把头垂了下去。

李鸿章走到她跟前,只见她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鬓旁那朵红绢花却在微微颤抖。

李鸿章:“你抬起头来!”

那少女却把头垂得更低了。

李鸿章威严地说:“抬起头来,听见没有?”

那少女这才怯生生抬起了头——

李鸿章见到的是一张童真未泯的脸。

李鸿章走到床对面的太师椅坐下,问:“是夫人叫你来的?”

少女:“嗯。”

李鸿章:“你多大年纪?”

少女:“过了这个月,就吃十四岁的饭了。”

李鸿章:“还是个孩子嘛!知道来做什么吗?”

少女满面绯红,“侍寝……就是陪大人睡觉。”

李鸿章:“嗯,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轻声地答道:“夫人叫奴婢红儿。”

李鸿章:“红儿……唔,睡觉吧。”

红儿便上来给李鸿章宽衣解带,自己也偎了过来。

李鸿章:“你睡那头……”

红儿:“夫人要我陪大人睡一头……”

李鸿章:“夫人还是没给你说清楚!陪老夫睡觉,就是给老夫捂脚,知道么?”

“捂脚?”红儿茫然点头。

天津,红桥码头,一座装饰绚丽的席棚。

李鸿章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帐下几十名司道官员,鹄立码头。

远远的,大运河上旗幡招展,一艘小火轮牵引着醇亲王的长龙船,后面跟着一溜由二百多名纤夫拉行的船只,逶迤而来。

顿时,二十里河堤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五千余名淮军官兵在河堤上一起举枪跪迎。

长龙船靠上码头,李鸿章不要随从搀扶,走过跳板,登上龙船。

崭新王爷服饰的醇亲王端坐船头,平素患有肝病黄瘦的脸上这会儿却泛着红光。

李莲英布衣布鞋,面无表情,拿着醇亲王的长杆烟袋和烟荷包侍立在他身后。

李鸿章向醇亲王恭恭敬敬磕下头去说:“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醇亲王肃穆地说:“圣躬安。”

李鸿章又磕头道:“臣李鸿章恭迎醇亲王大驾。”

醇亲王笑着从座位上站起道:“少荃快起来!”

他朝码头与河堤上望去,执着李鸿章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满意地说,“怎好如此兴师动众?”

李鸿章凑近醇亲王,拿背对着李莲英,低声说:“王爷奉旨巡阅,职部大小官员、万千将士,都想一瞻王爷丰采啊!”

说毕,两人执手大笑。

前四十、后六十整整一百名鞍座上插着马梯尼式马枪,身背明晃晃大刀的淮军骑兵,簇拥着醇亲王的黄袢四人肩舆。李鸿章的轿子随后,浩浩荡荡开到了海光寺。

海光寺内,大殿已经修葺一新,红漆大柱上,雕龙绘凤。

醇亲王端坐正中,李鸿章坐在旁侧。

大殿左边肃立着直隶府的官员和淮军各营的将军们。右边则是一排洋人,他们是俄、英、法、德、美以及日本等国的驻华公使和领事、金发碧眼的《泰晤士报》的记者莫里逊则拿个照相机这里“砰”一下,那里“砰”一下,只管拍照。

一名翻译给醇亲王介绍着外宾:

“俄国驻中国公使喀西尼!”

“英国驻中国公使欧格讷!”

“美国驻中国公使田贝!”……

醇亲王满脸堆笑,介绍到一个名字,他就从座位上欠一欠身,嘴里连连道:“好好……”

当介绍到日本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时,这个精瘦的长着罗圈腿的日本人,跨前一步,用流利的中文挑衅地问:“请问醇亲王,贵国此次北洋检阅海军,是不是针对我大日本帝国?”

醇亲王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发难,愣了一下,随即结结巴巴地说:“哪里哪里,我国和日本乃是一衣带水,这个,兄弟邻邦,怎么会……”

“笑话!”不等醇亲王说完,李鸿章板着脸把话接了过去,“我中国自在自家的领海检阅海军,关你日本人甚事?我想除了你小村代理公使外,再没有人会有这种非正常人的想法!”

各国公使都是中国通,李鸿章的话刚落音,他们便哄堂大笑起来!

小村寿太郎面红耳赤,怔在那里。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2:59

海光寺主客房内奕環满脸惊慌,连声说:“不让李莲英上军舰,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李鸿章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是我不让他上军舰,他一个太监,被阉过之人,上了军舰,于军不利呀!”

奕環:“这件事要是让太后知道,怪罪下来……”

李鸿章:“阅兵和李莲英孰重孰轻,太后自有圣断,我想她是不会怪罪的。”

奕環:“可这样就得罪了李莲英,日后麻烦多了。”

李鸿章:“我何尝不想讨好他,事关重大,退让不得啊!”

“那怎么着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奕環搔着头皮说。

“李莲英是何等精明之人,找什么理由也没用的!”李鸿章站起来,语气中透出少有的强硬说,“得罪了就得罪了吧!我这就让盛宣怀去通知他,明天检阅,不许上军舰!”

深蓝色的寥廓天宇,星光闪烁。

茫茫海面上,“海宴”号轮船载着奕環、李鸿章以及随行人员,朝旅顺方向驶去。

船舱内,奕環和李鸿章分坐在桌子的两侧。李莲英拿着长杆烟袋侍立在奕環后面。

奕環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册《北洋海军章程》,在一页页翻看,“各舰弁目必须精通‘三角用炮表法’、‘三率平方根’、‘对数表’……什么玩意?”

李鸿章禁不住笑了,说:“这都是洋人的学问,我也不知是什么玩意,不过在北洋军舰上,不懂这一点洋玩意,饶你是赳赳武夫,也是寸步难行啊!”

奕環又翻过几页,停住了,用手点着章程上的一处地方说:“海军的俸给还是满优厚的嘛!你看,总兵兼装甲战列舰管带年俸为三千九百两、游击九百两、都司六百两、守备三百两,最不济的是三等练勇,也就是水手了,每月也有四两饷银嘛!”

李鸿章忙道:“海军将士乃国之精英,待遇稍高也是应该的。我这章程是参照英德海军章程制定的,他们将佐的待遇高出我们十几倍乃至几十倍!”

奕環大笑,“看把你急的,我也没说不应该呀!以后待国势强盛了,将我们海军的待遇提高到与英德海军一样,又有何不可!”

说着,他打了个喷嚏。

李莲英从背后悄没声息地将烟杆递了过来,又俯下身替奕環点着了火。

李鸿章斜睨着李莲英,脸上混杂着鄙夷和恐惧的复杂表情。

……

一轮红日从海面喷薄而出,映照着万顷海浪,金光闪闪。

奕環从船舱钻出来,伸了个懒腰,突然呆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海宴”号前方两侧出现了如同城堡般高大的两艘巨舰。粗大的烟囱喷出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铁甲炮塔上的主炮威严地指向前方,舰首的冲角犁开波涛,飞溅起十多丈高的雪白浪花。紧随在两艘巨舰后的是“致远”、“济远”二十余艘军舰,呈鹰翼展开整齐的舰队编队,绘有飞龙的海军黄龙旗和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迎风飘扬,好一派浩荡军威!

奕環又惊又喜,指着两艘巨舰问李鸿章:“这就是咱们花了几百万银子买来的那两艘铁甲大船?”

在海浪拍击船舷和蒸汽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李鸿章凑在奕環耳旁大声说:“正是。右边那艘是‘定远’舰,左边那艘是‘镇远’舰。这就请王爷上‘定远’舰去,检阅海军!”

奕環高兴地说:“好,好!”

李莲英就要上前搀扶奕環。

李鸿章一急忙说:“李总管不能上去……”

李莲英一愣,将眼睛阴阴地望着李鸿章。

李鸿章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这个,‘海晏’号上也要有人照料,就委屈李总管了……”

李莲英明白了,面无表情地点一下头,眼里充满了怨毒的神色。

在几名剽悍水手的护卫搀扶下,奕環和李鸿章顺着舷梯登上了“定远”号的甲板。

丁汝昌一身戎装,腰悬佩刀跪迎道:“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谨率全军将士恭迎醇亲王!”

奕環笑呵呵道:“丁军门辛苦了,快快请起!”

这时,只听一声口令,排列在甲板一侧的北洋海军仪仗队以琴瑟笙箫合奏起北洋海军的制式军乐《铙歌》。

跟在奕環和李鸿章后面登上甲板的各国公使,见此情景,有的人不禁掩口而笑。

但他们马上就不笑了!

一声口令,英俊挺拔的右翼总兵兼“定远”号管带刘步蟾跑步至奕環面前,执刀朗声报告:“北洋海军,准备就绪,恭请醇亲王检阅!”

奕環不觉向李鸿章看去。

李鸿章挥手下令:“开始!”

刘步蟾响亮地回答:“是!”

他返身跑上舰桥,佩刀一举,用英语大声命令:“Top-grade fight ready!Advance at full speed!(一等战斗准备!全速前进!)”

信号旗在“定远”号的主桅上升了起来,舰队上空一片震天的战斗警报声。

所有的人都可以感觉到军舰冲越巨浪的剧烈的颠簸。

前方,远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作为假设敌的靶船……

靶船上,船尾堆着作为掩体的沙包,躲在后面的水手王国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大声喊道:“陈小二记住了,你看见咱们‘定远舰’的主炮口火光一闪,你就点燃引信……”

陈小二:“知道了!”

远远望着那靶船,丁汝昌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

“Aim: the hostile fleet’s vanguard; Distance: 3800 metres; Highexplosive shell; Fire!(目标,敌舰队前锋,距离三千八百米,榴弹,放)!”随着刘步蟾的一声令下,“定远”号舰首主炮火光一闪……

靶船上,陈小二点燃引信,迅速的跑回掩体。

随一声巨响,靶船上一团火光,一股浓烟升起……

定远号上,醇亲王和外国公使们发出一片惊叹。

刘步蟾又发出命令:“Fire!”

靶船上,陈小二又点燃了第二根引信。

随着一声巨响,他们藏身的沙包被巨大的气浪掀翻。

王国成骂道:“他妈的!老子们在这儿玩命,让那些当官的露脸!”

定远号,刘步蟾的看了一眼丁汝昌。

丁汝昌将目光转向李鸿章。

李鸿章兴奋地说:“给我炸沉它!”

刘步蟾:“Fire!”

舰首主炮又喷出一团火光……

靶船上,王国成点燃最后一根引信,说:“弟兄们,跳啊!”

众人纵身入海。

靶船被炸得粉碎……

这时,只听得炮声隆隆,各舰火炮纷纷射击,一阵阵闷雷似的爆炸声和炮弹激起的冲天水柱,使得海面上风云变色……

俄国公使喀西尼满脸惊诧。

英国公使欧格讷虽然惊讶,但竭力保持着绅士般的冷静派头;

美国公使田贝一脸灿烂的微笑,好像是在看美国海军的海上实弹射击。

只有日本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脸色煞白,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奕環根本没顾到这些,他激动地挥舞着长杆烟袋,大声叫道:“好,打得好!真正打出了我大清的军威国威!”

回头看李鸿章,已是满面老泪纵横!

舰队返航了。

奕環一直处于亢奋之中,他站在军舰的甲板上,看碧波万顷,铁甲破浪,龙旗飘飘,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涌上心头。他突然大声对李鸿章说:“少荃,我得了一首诗!”

“太好了!”李鸿章惊喜道,吩咐左右,“笔砚侍候!”

奕環巴嗒两口烟,仰首吟道:

“雕弓玉带出天阊,

士女如山拥绣襄……”

“好!”李鸿章赞道,“起句瑰伟,便是皇家气象。”

那些个洋人大都是中国通,见醇亲王吟诗,都笑嘻嘻地围拢来。

奕環兴致更浓,继续吟道:

“照海旌旗摇电影,

切雪弋望耀荣光……”

李鸿章:“北洋水师怎当得王爷如此褒奖!”

此时奕環完全沉浸在诗境之中,一气呵成吟道:

“同携禁旅严千帆,
罗拜夷酋列几行。
鸿飞九天齐赞颂,
力辞黄屋福威扬。”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感觉到这几句诗味道有一点不对,但一下子又说不出不对在哪儿。

那些洋人哪懂这些,哄然叫好,鼓起掌来。

此时的奕環,迎着强劲的海风,一手执长烟袋,一手叉腰,伫立在甲板上,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豪情。

旅顺,一栋小洋楼内,灯红酒绿,衣香鬓影。这里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酒会。

伍廷芳举杯道:“女士们,先生们,感谢诸位莅临!廷芳奉醇亲王和李中堂之命,在此与参观了我大清北洋海军阅兵的各国贵宾一叙欢谊。在这里,我要告诉诸位一个饶有意味的事情,你们所在的这栋小洋楼,原是旅顺军港工程的法国承包商所建,他的欧式风格和浪漫情调,一定会使诸位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好,现在请让我们举杯,为我大清皇上与皇太后的健康,为我大清与各国之友谊,为北洋海军,干杯!”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小村寿太郎没有举杯,反而把端在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走到屋外阳台上。

小洋楼内室,李鸿章吃惊地问道:“什么?‘定远’舰放的是空炮?”

丁汝昌:“‘定远’主炮只有三发炮弹,我实在舍不得……”

李鸿章:“你这可是欺君之罪啊……那些点炮的水手回来没有?”

丁汝昌:“都回来了,无一伤亡。”

李鸿章突然用手捂住胸口,颓坐椅上。

丁汝昌慌了:“中堂您怎么啦?”

李鸿章:“没什么,我这儿堵得难受……”

从阳台望去,夜色下蒙蒙的群山,环饶着大连湾,海面上闪烁着点点渔火。

“多么宁静美丽的夜色啊!”小村闻声回头,发现英国公使欧格讷端着一杯红艳的葡萄酒站在他身后。

欧格讷:“这样的和平,谁也不应打扰它,对吗?”他将酒杯朝小村举了一下,喝了一小口。

小村冷冷地说:“这是贵国对以后这一地区可能发生事件的态度吗?”

欧格讷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No!No!大英帝国只关心它在长江中下游的利益,至于谁是贵国在这一地区的真正对手,我想阁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欧格讷先生是在说我吗?”不知什么时候,俄国公使喀西尼,也端着一杯白兰地站在他们身边。喀西尼身材魁梧粗笨,比欧格讷要高出半个头,和小村一比,那真像一头笨重的棕熊与一条饿得瘦骨嶙峋的豺狗站在一起。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矮小的小村寿太郎说:“国际事务中,对手和朋友是随时可以调换位置的,只要不侵犯俄罗斯在远东的利益,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我将喀西尼先生的话理解为提醒而不是威胁,天皇陛下一向尊重贵国在远东的传统利益,但大日本帝国的生命线难道就不应该受到保护吗?”小村毫不示弱,扔下一句冷硬如铁的话,径自走开。

喀西尼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他将杯中白兰地一饮而尽,对欧格讷说:“欧格讷先生,请你以朋友的身份而不以外交辞令告诉我,中日若开战,胜利者是谁?”

欧格讷:“我的朋友琅威理曾在北洋海军工作过,他告诉我,中国的海军受过良好的训练,舰只合格,炮火至少是猛烈的,这几天的北洋阅兵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认为,中日若交战,归根结底是日本最后被彻底粉碎!”

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响,俩人吓了一跳!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0
《走向共和》07章 一衣带水

 一

欧格讷扭头看去,却见莫里逊拿着个照相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莫里逊:“两位刚才的谈话,我可以发表在报纸上吗?”

欧格讷想了一下,“可以,不过你应该综述各国使节的印象后,一并发表。”

莫里逊:“当然,先生。”

喀西尼:“莫里逊先生,作为一个资深的记者,我希望听到您对这次北洋阅兵的看法?”

“这是李鸿章的胜利!”莫里逊毫不迟疑地说,“这位东方的俾斯麦,无疑正处于他辉煌的颠峰时期。北洋阅兵几乎将他的毕生事业,摆开在一切人面前,让大家欣赏。他的要塞、学校、铁路和船坞,还有军舰与火炮,都粉饰油漆焕然一新,礼炮齐鸣,龙旗招展,向他的来和去致敬。但是……”

莫里逊顿了一下,如果是白天,可以发现他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颠峰过后就是下坡路,而且布满陷阱。不知这位老人是否觉察到,乌云正从四面八方向他头顶聚集,雷声隆隆,暴风雨就要来了……”

另一栋小洋楼内,客厅的小圆桌上,摆了几个精致的菜肴。

盛宣怀在请李莲英吃饭。

他亲自替李莲英倒上一杯葡萄酒。

李莲英端着酒杯却不喝,只是好奇地端详着高脚玻璃杯中红色的液体,问:“这酒色泽艳红,叫什么名儿?”

盛宣怀:“这是法国所产波尔多葡萄酒,前不久法国领事送的。”

“哦!听说葡萄酒活血……”他抿了一小口,“嗯,味道不错。”

盛宣怀:“李公公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几瓶,李公公一并拿去。”

李莲英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洋酒恐怕太后老佛爷都没喝过,咱若拿去,问一个僭越罪,脑袋也没了!”又抿一口,“平日里盛大人喝的洋酒都是洋人送的吗?”

盛宣怀笑道:“哪有那么多可送,若想喝也得自己去买呀!”

李莲英:“用银子能买到洋酒吗?”

盛宣怀:“不能,得先用银子到洋人银行去买英镑,再用英镑去买洋酒。”

李莲英:“买洋酒尚需如此,那咱们买兵船,更要这样办了……咦,那大宗的银子放在洋人的银行里面,放心么?”

盛宣怀:“放心,洋人的银行有个好处,他们最看重主顾了,多少款子放在那儿都靠得住,谁来查也不会透露。”

“奉旨去查也不行么?”

“不行。”

“那不成了抗旨了吗?”

“这……”盛宣怀有些不安了,“话不是这样说,洋人的银行自有他们国家的法律管着,咱们皇太后的懿旨,查不到那儿去。”

李莲英诡谲地笑笑,凑近盛宣怀,低声道:“这么说来,咱们北洋也有钱存在洋人的银行里了?”

盛宣怀悚然一惊,这才发现从买洋酒绕到存钱,自己已入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彀中,鼻尖上不由生出了细细的汗珠,道:“有时为了办事方便嘛!”

李莲英却沉默了。

盛宣怀想想,索性问道:“李公公是不是想要钱用?”

李莲英沉吟着不吭声。

见他这行状,盛宣怀以为猜着了他的用意,不觉放心。又道:“李总管若要钱用,三万五万,我管的电报局、招商局在洋人银行也存有一点款子,可以先替你垫上,如何?”

不料李莲英将手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说:“不用了,咱家要钱用的时候,再来麻烦盛大人。告辞!”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盛宣怀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随后,来到了李鸿章临时官邸。

盛宣怀讲述了刚才的情况。“混账!糊涂!在钱上你这么精明一个人,怎么就会被那个家伙给耍了呢?”李鸿章脸都急红了,暴躁地斥骂着盛宣怀。

盛宣怀苦笑着说:“我这也真叫一辈子打雁反被大雁啄了眼。没想到那家伙从洋酒绕到兵船,又从兵船绕到咱们北洋的款子上去了……”

“算了,别说了!”李鸿章烦躁地踱了几步道,“我就纳闷李莲英是太后身边一日也少不了的人,怎么就会把他派来侍候醇王爷呢?看他那个阴测测的样子,我就存了一百个提防的心,到了还是让他把底给掏了去!”

盛宣怀不服气地说:“朝廷又不管,咱们若不存着一点私房钱,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李鸿章:“针尖大的眼,笆斗大的风,传到太后耳朵里,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懊恼地说:“丁汝昌要钱的奏折让他改了吧,什么一百五十万都别去想了,先要六十万,我总得买几颗炮弹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脸色发白,捂着胸口坐下去。

盛宣怀大惊,赶快上前扶住他,“中堂你怎么了?”

李鸿章摆摆手说:“不碍事,我想起了那个小村寿太郎……”他抚了抚胸口,“你听他那个声音,真是豺狗之声啊!日本人,不论怎样开化,终是些野蛮之徒,偏又对我存了个觊觎之心,心腹大患!一百年后也是心腹大患啊……”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1

日本东京,议会大厦,首相伊藤博文刚念完“关于增拨军费,添置军舰的预算报告”,还没有回到座位上议员们就吵翻了天!

一个议员指着内阁成员们骂道:“就是你们这批无能的家伙,组成了无能的政府!”

另一个议员甚至跳到椅子上吼道:“日本的国民,完全是在勒紧裤腰带生活,政府却还在提出这种毫无人性的方案,作为国民的代表,我们坚决予以否决!”

大多数议员一齐敲着桌子,吼道:“否决!否决!”

伊藤博文和内阁成员们一个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北京,日本驻华使馆,电报房。小村寿太郎面色阴沉,正在口述电报稿:

“……两天前,中国的醇亲王,代表他们的皇帝和太后,对李鸿章的北洋海军进行了一次大阅兵……通过检阅,发现中国北洋海军的强大令人咋舌,他的存在,对于帝国大陆政策的实施,几乎是难以逾越的……”

议会大厦,一个秘书走到伊藤博文身旁,将小村的电报递给他。

看一眼电报,伊藤博文竟面露喜色,也不理会秘书诧异的目光,疾步回到讲坛前,举起手中电报,向吵嚷的议员们示意。

他开始念电报。

……

小村:“通过检阅,发现中国北洋海军的强大令人咋舌……

……

伊藤:“‘他的存在,对于帝国大陆政策的实施,几乎是难以逾越的。

……

小村:“帝国必须举全国之力,加快发展海军的步伐……

……

伊藤:“‘否则,任何伟大的计划,都将在北洋海军的巨炮下化为齑(音jī)粉!’”

他刚念完电报,议员们又吵得一塌糊涂……

伊藤博文回到坐位上,对身边的外相陆奥宗光说:“立即召小村君回国,以述职的名义,哪怕夸大十倍地报告北洋海军大阅兵的情况,让李鸿章的大炮,堵住这些家伙的口!”

……

北京,储秀宫。醇亲王奕環显然还沉浸在北洋阅兵的亢奋状态之中,虽然是给太后老佛爷禀奏,仍是眉飞色舞,和平常那种拘谨惶恐的样子相比,换了一个人似的——

“臣这次可真叫开了眼界!不说别的,光说‘定远’、‘镇远’两艘铁甲巡洋舰吧,比颐和园最高的牌楼还高出了几倍,浮在海上一座小山似的!那舰上的大炮更是威力惊人,‘轰’地一炮放去,什么样的敌船都灰飞烟灭!臣当时看呀,那些个洋人脸都吓白啦!什么叫军威浩荡?这就叫军威浩荡……”

慈禧似笑非笑地听着。

奕環:“李鸿章治军有方,号令森严,不光是淮军各部和北洋水师,就连洋人对他也十分敬服;丁汝昌也不错,臣看他海上指挥舰队,一会儿双行鱼贯阵,一会儿犄角鱼贯阵,一会儿又是鹰扬双翼阵……把臣的眼睛都看花了!更要紧的是,臣代天阅兵,所到之处,处处感到李鸿章和北洋海军对朝廷的忠谨,让臣心花怒放……”

“所以你就得意忘形,以诗咏志!”冷不丁,慈禧说话了。

“以诗咏志?”奕環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慈禧也不看他,只随口吟道:

“同携禁旅严千帆,
罗拜夷酋列几行。
鸿飞九天齐赞颂,
力辞黄屋福威扬。”

慈禧咏诗的声音虽轻,却如九千个雷霆在奕環头顶炸响!震得他魂飞魄散,嗵地跪倒,他话都说不全了:“那是臣,一,一时高兴……绝无他,他意……”

“绝无他意?”慈禧冷笑道,“那我问你,什么叫‘同携禁旅’?你和谁‘同携禁旅’?和李鸿章吗?北洋水师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哥儿俩的啦?你又打算怎么个‘鸿飞九天’?啊呀呀,醇亲王府容不下真龙天子啦!咱们的七爷要冲霄而上了!”

可怜奕環,这时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可又想说清,只把头在地上叩得“砰砰”直响,涕泪交流道:“‘同携禁旅’是,是说阅,阅兵时情景……‘鸿飞九天’是指我中国,国,国威……”

慈禧:“你怎么个解释那是你的事,我只劝有的人放明白些,不要以为儿子当了皇帝,如今又亲政了,就生出许多妄想来!”

奕環本来惊悸恐惧已达极限,听得慈禧这句话,不由急火攻心,连同肝病发作,那脸眼看着由紫而转为蜡黄,说得一句“列祖列宗在上,奕環绝无不臣之心!”声音便渐渐弱了,人也渐渐瘫了下去……

李莲英连忙上前,伸指在奕環鼻孔下探探气息,有几分紧张地说:“老佛爷,七爷怕是不行了!”

慈禧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没得个大惊小怪!说他两句,怎么就会不行了?叫两个人,送他回府去吧!”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1

日本,东京。一辆马车橐橐驶过狭窄街道的石板路。

马车上坐着小村寿太郎。注视着街道两旁的店铺民居,他狼一样的目光竟泛起一丝温情。

“停一停!”突然,他喊道。

“噫——”马车停了下来。

小村跳下车,向路旁一个料理店奔去。

店里摆着各种零食:寿司、烧巴、甜不拉……

老板见来了客人,恭敬地鞠躬,“多谢光临!”

小村:“有饭团吗?就是蘸着酱油吃的那种。”

“有,有!”老板取出热腾腾的饭团递过来,又摆上一小碟酱油。

小村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老板看着他,奇怪地问道:“瞧你这个样子,一定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怎么也吃这种穷人的食物呢?”

小村大口嚼着饭团,含糊不清地说:“离开日本久了,最想念的就是东京长谷町的饭团啊!”

老板:“出国去了,真了不起呀!能够问你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吗?”

小村:“中国。”

老板惊羡地瞪着眼说:“是中国吗?那是让我们日本人非常羡慕的国家啊!听说它虽然女人们的脚很小,国土面积却是很大的,真想去那里看一看啊!”

小村将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盯着老板说:“仅仅去看一看是不够的,你应该去中国发财,开一个规模大十倍的料理店,再尽情享受他小脚女人独特的妙趣!”

老板:“那是做梦吧!”

小村狼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光,“如果没有这个梦,你就不配做大日本帝国的国民!”

……

日本首相官邸,乌亮的矮桌上摆着一册文件,上面用正楷汉字写着“关于增拨军费,添置军舰的预算报告”。

小村寿太郎进来,向盘膝围坐在桌旁的几个人深深一鞠躬:“我回来了。”

伊藤博文伸手示意他坐下,说:“小村君,请马上汇报北洋海军阅兵的情况!来不及问候你风涛辛苦,请原谅。”

……

老板嘴里哼着小调正忙碌着。

“我回来了!”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老板的女儿纯子出现在门口。

她短发齐耳,白衣蓝裙,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清纯可爱。

纯子将书包一放,上前接过老板洗鱼的盆子,“爸爸,请让我来吧!”

老板:“好,好,纯子一回来,手脚是闲不住的。”

纯子:“爸爸辛辛苦苦供我上学,应该帮爸爸分担一点辛苦。”

“辛苦……”老板嚼味着这两个字,一个人“嘻嘻”笑出声来。

纯子奇怪地问:“爸爸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老板:“今天店里来了一个大人物,他叫爸爸到中国去发财,他还……嘻嘻,虽然在女儿面前不好意思,我还是说出来吧,他还让爸爸去享受中国小脚女人的妙趣哩!”

“爸爸用不着不好意思……”纯子已把洗好的鱼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切为几段,“朝彦说了,中国是我们的敌人,如果能打败它,当然要夺取敌人的国土、财物和女人。”

老板:“是朝彦家小儿子说的吗?他家是亲王,纯子是平民的女儿,爸爸担心你们相爱是没有结果的。”

纯子“咯咯”笑起来,“爸爸是明治时代的人了,思想还停留在‘幕府’时候……哦,爸爸,朝彦已从横滨的海军学校毕业了,我们约好今天见面……”

老板:“去吧去吧,他要亲你一下是可以的,只是别让那小子占太多的便宜,啊?”

纯子笑得一脸灿烂,“爸爸也真是……”

秋天的上野公园,金黄的落叶铺了满地。

纯子双手放在背后,倚靠在一棵银杏树上。

朝彦十五郎和她面对面站着,俩人相隔很近。

纯子澄澈的目光注视着朝彦。

纯子:“朝彦君瘦了。”

朝彦:“怎么,纯子不喜欢吗?”

纯子:“无论变成什么样,纯子都是喜欢的。”

朝彦的确变化很大,也许是长期的严酷海上训练的缘故,那张娃娃脸变得瘦削了。海风在上面磨砺出坚硬的棱角,增添了男人的成熟阳刚之气。

纯子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不知怎么又把手缩回来,说:“从海军学校毕业了,还是回到‘扶桑’舰去吗?”

朝彦:“不,我们正在待命,准备接受新的军舰。”

纯子:“新军舰?”

朝彦:“对,‘吉野’号,它的航速是二十二点五节,比中国的主力舰‘定远’的十四点五节航速快多了……可惜它现在还在英国的船厂里。”

纯子:“为什么不将它快些接回来呢?”

朝彦:“都是那些可恶的政治家和议员们,真想把他们统统扔到大海里面去!”

他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叹口气道:“如果我的生命能换回‘吉野’舰的一个螺钉,我会毫不犹豫说,请拿去吧!”

纯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果朝彦君允许的话,我也愿用我的一切换回‘吉野’舰的一个螺钉。”

握着纯子温软的手,朝彦冲动地说:“纯子,我想要你……”

闻着朝彦突然急促的鼻息,看着朝彦眼里闪烁着饥渴的神情,纯子闭上眼睛,“只要朝彦君快乐,请拿去吧……”

朝彦俯下身子,就在要接触到纯子鲜嫩欲滴的嘴唇时,他停住了,“还是让我成为‘吉野’号的军官后,再来享受纯子吧!”

……

北京,醇王府,冷烛闪忽,幽光飘摇。

奕環躺在床上,那张蜡黄的脸此时已是灰白,失了神的眼睛一动不动睁着。

醇王福晋坐在床沿默默垂泪,年幼的载沣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惊悸地注视着眼前情景。

其他的侧福晋、太医、仆人使女,个个垂首屏声,站在一旁。

突然,奕環眼睛动了一下,喉咙里也发出些轻微的声响。

福晋连忙俯过身去,颤声问道:“王爷,您要说什么……”

奕環却挣扎着想坐起来。

一名侧福晋忙上前来,帮着福晋半扶起奕環。

奕環费力地抬起手,抖索索指着那幅他亲手用魏碑体工工整整地抄写,挂于墙壁的格言——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财也少,产也少,后来子孙祸也少。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此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福晋和他多年夫妻,如何不晓得他的心意?当下触动衷肠,一把扯过载沣,泣不成声道:“沣儿,快给你爹爹说,咱们家的后代,再也不当皇帝了!连王爷也不要当……”

载沣听话地跪下,给奕環叩了个头,一字一句学说道:“爹爹,咱们家的后代,再也不当皇帝了!连王爷也不要当……”

听他这样说着,奕環的手才慢慢垂下来,眼神也归于黯淡……

“爹爹呀……”载沣哭喊着扑上去。

……

毓庆宫外,星光朦胧。

一个人影从殿内走出,来到月台上。

是光绪皇帝。

他在星光下伫立一会儿,看看四周静悄悄的,便朝着醇王府方向跪下,叩下头去,久久才抬起头来。

“爹爹!”他轻轻喊得一声,顿时泪流满面。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2

东京,天皇皇宫。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海军大臣西乡从道、军部代表伊东佑亨以及小村寿太郎进来的时候,诧异地发现,殿宇深处,轻纱帷幕后面,天皇与另一个人盘膝对坐,正在谈话。因隔着一层纱幕,距离也较远,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从天皇前倾的身影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谈话很投契。

一个皇宫侍从上前来,对伊藤说:“陛下正在接待重要客人,请首相和各位大臣就在这里等候。”

“是。”坐下来的时候,伊藤轻声问那个侍从,“可以知道那位重要的客人是谁吗?”

侍从:“福泽喻吉。”

陆奥惊讶地说:“是大学者福泽喻吉吗?他不与政治家同流合污,不与政府合作的态度是人所皆知的,是伯夷、叔齐那样的贤哲啊!”

小村:“他是那样清高的独立思想家,陛下却邀请了他,他也接受了陛下的邀请,真令人费解。”

伊藤:“也许因为他的言论对国民有指导意义,陛下才请他来问计的吧……”

帷幕后,六十余岁的福泽喻吉一头银发,腰板挺直。与天皇相对而坐,面色沉静如水。

天皇:“明白了先生对世界格局独特的看法,朕大有所获。但朕还是想知道先生对于中国的态度?”

福泽喻吉:“陛下是想问最近北洋海军检阅的事吗?”

天皇:“什么也瞒不过先生的。”

福泽喻吉:“我最近看了《泰晤士报》的报道,怎么,陛下感到很焦虑吗?”

天皇:“无论如何,北洋海军的存在,对于日本民族总是个不愉快的事实吧!”

……

因为不知天皇和福泽喻吉的谈话要进行多久,所以伊藤他们开起了小型的“内阁会议”。

“为了对付北洋海军,帝国已经添置了严岛、桥岛、桥立以三个风景区命名的三条舰,但如果不把世界上航速最快的巡洋舰“吉野”号买回来的话,我们还是无力与北洋海军抗衡!这是奏对时一定要让陛下明白的。”海军大臣西乡从道说。

“陛下和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要通过军费预算,难对付的是议会那帮家伙!希望小村君的报告,能说服他们……”伊藤博文脸膛黧黑,骨骼粗大,与其说他是首相,不如说是常年在风雪呼啸的北海道捕鱼的渔民更合适,但他从说话的口气到神色却是深谋远虑的。

陆奥外相却是真正的乡下人出身,虽然后来毕业于西方名牌大学,西装革履也掩盖不了他的野蛮之气,他做事向来是以强硬著称的,说话时高颧骨不停耸动,“光靠说服不行,要牵着议员们的鼻子走。”

伊东佑亨:“还要对他们发起进攻,小村君的报告中间突破,天皇陛下的首肯和国民的支持再形成夹击!”

帷幕后,福泽喻吉没有正面回答天皇的话,反而闭上眼睛,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中国已经衰落到那样的地步,所谓把它导向文明开化,实在是一句空话,即使出现一百个李鸿章那样的人物,也无济于事。”

天皇:“振兴亚洲的重任,早已不能依靠中国。朕记得先生的一句名言:‘西有英国,东有日本!’先生对前途的瞻望,真正是眼光远大。”

福泽喻吉深深叹了一口气:“物种的进化,优胜劣汰,乃是自然的规律。同为亚洲黄种人的中国,是我青少年时代最为仰慕的国家,陛下知道我读过多少汉文书籍吗?《论语》《孟子》固不待言,《诗经》《书经》《蒙求》《世说新语》《左传》《战国策》《老子》《庄子》《史记》前、后《汉书》《晋书》《五代史》《元明史略》都是我所认真研究过的啊!特别是《左传》我读了十一遍,精彩之处,现在还能背诵。可是现在,它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国家了……”

“那么如果向中国开战,先生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对的了。”小村说。

福泽喻吉:“我在拙著《脱亚论》中就说过,日本应该尽早脱离亚洲,与欧洲那样的文明国家为伍。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已经成为恶友,早就应该抛弃的!”

天皇感叹道:“先生的话,真像富士山的积雪,圣洁高远,让朕受益无穷!”

……


陆奥宗光:“国民的共识是太重要了,要高举民族主义的旗帜,将国民对政府的不满,转移到对中国的仇恨上面去!”

伊藤博文:“外相的话真是说得太好了!日本帝国的优势就在于一举起民族主义的旗帜,便能够举国一致。而中国向来是各行其是,他们的人民对于国事更是混沌无知。李鸿章刚想伸一伸胳膊,马上就会有七八只胳膊把他拽住!”他得意地笑了。

……


天皇陪着福泽喻吉从帷幕后走出来。

伊藤等人一齐站起,垂首而立。

天皇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将福泽喻吉送到殿门口。

福泽喻吉深深鞠躬道:“请陛下留步。”

天皇:“先生保重。”

看着福泽喻吉在内侍伴随下走远了,他才回过身来。

伊藤等人正欲上前觐见,却又听得一个侍臣唱呼:“恭请陛下用膳!”只见一队穿着淡雅和服的宫女迈着小碎步跑进来,坐于宫殿一侧,手持琴瑟笙箫,开始演奏。

檀板轻敲,丝竹悠扬。

精致的纯银器皿中盛着各种美味珍馐,由四个侍臣用黑红双色漆盘托着,膝行放置天皇面前的案几上。天皇却未举箸,反而示意伊藤他们上前。伊藤等齐声道:“臣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西乡从道、伊东佑亨、小村寿太郎觐见陛下!”

天皇:“让你们久等了,坐吧。”

侍臣摆上锦垫,五人面对天皇跪坐。

伊藤博文看到案几上摆满的珍馐,不安地说:“臣等打扰陛下用膳了。”

天皇:“无碍。你们的奏折,朕已经看了,深感忧虑。怎么,购买‘吉野’号的预算议会坚决不肯通过吗?”

西乡:“政府希望得到陛下的支持。”

天皇:“议会通不过,朕也不能强求。”

伊藤:“本届内阁非常为难,如果按照这个预算,军费将由百分之十增至百分之三十,国民确实无力负担;但中国北洋海军的威胁也摆在日本面前!”

天皇对着小村寿太郎:“你刚从中国回来,你以为呢?”

小村:“恕臣直言,当北洋海军的大炮打到日本本土的时候,再增加多少军费也迟了!”

伊藤呵斥道:“小村君,在陛下面前说话要慎重!”

西乡:“如果‘吉野’号不能及时从英国买回来的话,小村君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

天皇:“你说及时是多久?”

西乡:“一年。”

“半年!”天皇从宝座上站起。

伊藤博文等大惊,一起站起,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天皇。

天皇穿着白色锦缎的长袖、齐膝和服,飘垂的深红色裙裤,裙边刚好拖在他的脚上那金、黑两色高跟木屐后边。与他高贵典雅的穿着形成对比是他脸上那阴鸷的神情,他冷冷道:“朕一日也不能容忍中国的海军在朕面前耀武扬威,半年之内,‘吉野’号必须买回!”

伊藤博文有些迟疑地说:“臣等将竭尽全力,实现陛下的意志。但是国民要负担如此庞大的军费,恐怕很困难。”

天皇刀一样的目光从浓眉下刺向伊藤博文:“朕是那样不体恤臣民的君主吗?像勾践那样卧薪尝胆,朕也是能够做到的……来人!”

几个侍臣闻声跑来,匍匐在地。

天皇:“将膳食撤了下去!从今日起,朕一天只吃一餐,直至帝国海军超过北洋海军为止!”

伊藤博文等深为震撼,一齐跪下齐呼:“陛下……”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2

储秀宫,体和殿内,一张硕大的餐桌,金樽玉盏,摆了满满的一桌。

殿外,还有长长一溜太监从西膳房鱼贯而出,他们弯着腰,将手上装有菜肴的各式金银玻璃器皿高举过头,直往体和殿而来。

一个太监数着菜:“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好!”转身唱呼,“御膳齐备,动乐!恭请老佛爷进膳!”

丝竹妙曼。慈禧搭着李莲英的手,走了进来。

她在餐桌的上首坐下,李莲英将一双纯银筷子,捧着送到她手里。

慈禧拿着银筷目光慢慢地向满桌的菜肴看去。

她两旁侍立着八个宫女,慈禧目光落到哪样菜肴上,宫女就用小银勺将那样菜舀一勺放在碟子里,跪放在她面前。

慈禧尝了两样菜肴,将筷子一放道:“就这点菜,真没办法下筷子了!”

……

天皇阴沉桀骜的声音传遍日本:“朕一向以为,帝国振兴的重任在于海军。虽帝国从国库岁入中拨出巨款供海防之用,朕也每年从内库中拨出成果30万,聊为资助,但犹感不足。朕甚为忧虑。为表明卧薪尝胆之志,激励臣民忠勇之心,朕决定从即日起,一日只食一餐。帝国海军一日不强大,朕一日不复食矣……”

日本岛国沸腾了!

悬挂着天皇御旨的街头,黑压压地跪着喧嚣的国民,他们伸手向天,流着泪,狂呼着“天皇万岁!”

精美插花的豪华客厅内,一个富商正指挥家人,将各种珠宝首饰收集在一起,光灿灿的堆了满桌。他用一个写着“捐赠”字样的锦袋,将珠宝装了进去……

学校,一双小手捧着一个写有“购买‘吉野’舰”字样的募捐箱,一群七八岁的学童,手里攥着一枚或两枚硬币,排着队走到募捐箱前,将硬币投进去……

料理店,门口飘着一面“义卖”的旗帜。

柜台上,也摆着一个“购买‘吉野’舰”的募捐箱。

每一个来料理店买食品的顾客,都将钱投进了募捐箱内。

老板站在柜台后,不停地向顾客鞠躬,说:“‘吉野’号谢谢你了,‘吉野’号谢谢你了……”

纯子一阵风样跑进来,将书包往柜台上一扔,满面通红,激动地叫着:“爸爸看到天皇陛下的诏书了吗?”

老板:“看到了。让天皇陛下饿肚子,那是全体国民的耻辱啊!”

纯子流着泪说:“如果能马上买回‘吉野’舰,天皇陛下就该放心了吧!还有朝彦君……”

老板指着募捐箱:“我们不是在努力吗?”

“那是爸爸的努力……”纯子痴迷地望着虚空,喃喃道,“我一定要为‘吉野’号尽自己的力量,哪怕购买一个螺钉。朝彦君,请你理解!”

……

训练场,寒风料峭。一队年轻的海军士官生,光着黝黑结实的上身,在做搬运炮弹箱的体能训练。

寒风中他们一个个大汗淋漓,炮弹箱粗糙的棱角将他们的手磨得血糊糊的,没一个人吭声,只是紧抿着嘴唇,疯魔般的将炮弹箱搬来搬去。

“嘟——”一声口哨,他们停了下来。

一个军官喊:“开饭!”

他脚边是一个装着变冷了的饭团的竹筐。

士官生们排着队走过来,每人依次从筐里拿起两个又小又硬的饭团,

但谁也不吃。

军官喝问:“为什么不吃?”

没有人回答。

军官再次喝问:“为什么不吃?”

朝彦跳起身来,几乎是咆哮地回答:“天皇陛下一日只吃一餐,我们能吃得下吗?”

他将两个饭团放回筐内,猛地转身,又搬起了炮弹箱。

其他的士官生,纷纷将饭团放进筐内,跑了过去……

泪水和汗水一起从朝彦脸上淌下来!

……

议会大厦,会议气氛十分热烈。议长:“我谨代表本届议会宣布:“政府关于‘增拨军费,添置军舰的预算方案’获得一致通过!”

议员们全体起立,欢呼声震耳欲聋!

内阁席位上,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西乡从道等,还有列席的小村寿太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得意地站起来……

陆奥宗光和小村寿太郎并肩走出会场。

陆奥:“大事已毕,小村君该好好放松一下了吧?”

小村:“是啊,这精疲力倦的身体是该有人好好的抚慰了。”

陆奥:“听说富川町的姑娘不错。“

小村:“想不到陆奥外相也精于此道,传到外界要引起轩然大波的。”

陆奥:“女人是政治家最好的安慰。如果连这个也攻击,那真是一点儿人道也没有啊!“

……

富川町的艺妓馆,一抹粉墙,园门半开。

门口挂着几个光油纸椭圆形的红灯笼,上面写着“礼”、“乐”、“诗”、“书”四个黑色宋体字。

每个房间的方格落地门都裱糊着细白的皮纸,灯光、琴声和着低吟浅唱,一起流泻出来……

艺妓馆内房间,朝彦十五郎与纯子相对而坐。

纯子薄施粉黛,乌黑的头发梳了个高高的髻,插着一根碧玉簪,穿一件锦缎隐底团花的白色和服,系着浅蓝色缎带,和服的领口处,雪白的乳沟若隐若现。

朝彦没戴军帽,光光的头皮泛着青光,他脸上也泛着青光。

朝彦阴沉地说:“这么说,纯子的决定是不可变更了?”

纯子俯下身子,头几乎贴到了地面,小声而清晰地说:“我只有请求朝彦君的原谅了。”

朝彦:“难道不能用别的方式为购买‘吉野’作贡献吗?”

纯子:“一个强壮的工人,每天的工资还不到零点一五日元,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朝彦眼里闪着寒光,“我会杀死纯子的!”

纯子:“那我也请求等纯子挣到钱,为‘吉野’号买回一个螺钉之后……”

“砰砰!”一个女人敲着隔扇门喊道:“纯子,还在屋里磨蹭什么呀?来客人了!”

纯子再次俯下身子,对朝彦说:“请原谅,不能让朝彦君完整地享受纯子了。”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另一个房间,小村寿太郎正襟危坐。

隔扇门拉开,纯子进来。

小村眼一亮,脸上露出了微笑。

纯子拿起茶盘上的茶壶,刚要给小村倒茶,手被捉住了。

纯子有些惊慌地,“您太性急了……”

小村一把将她拉入怀里,另一只手正从她领口处伸进去,在她胸前摩挲着,“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女人了,真是饥渴啊……”

纯子:“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请多关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小村猛坐起来,一把扯开纯子的腰带,扑了上去……

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从隔扇那边清晰传来,“月是故乡明……女人的滋味……也是日本好啊……”

朝彦十五郎还是坐在原地,两手撑在膝盖上,凶狠的眼神望着前方。听着隔扇那边传来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只有一丝殷红的血,从他紧咬的嘴角慢慢淌下来……

街头,清晨的东京街头,阒寂无人。

一个募捐箱挂在路边的灯柱上。

纯子碎步跑来,她从怀里掏出带有体温的纸币,轻轻地,轻轻地投进募捐箱里……

储秀宫,慈禧:“其实你不去北洋,我也知道李鸿章留了一手,只不过留多留少?怎么个留法?我不大清楚罢了。”

李莲英:“他要留归他留,反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有什么你的我的?天下都是老佛爷的!甭管谁的钱,到要用的时候,老佛爷拿过来用就是了!”

慈禧:“话虽这样说,我也得占住个理儿。北洋海军待遇优厚也好,李鸿章在洋人的银行存了点钱也好,大面子上都是说得过去的。再说呢。北洋海军能有今天这个模样,不花费银子还真不行。”

李莲英:“老佛爷的肚量天高地广,不过奴才总是心里觉得不平,他们要用尽管用,凭什么老佛爷修个园子就这样作难呢?”

慈禧笑眯眯看着他说:“算了小李子,你甭给我添柴上火了!不就是没让你上军舰吗?李鸿章没有错!再说呢他办海军办出了名堂,给咱大清朝挣了面子,这是连洋人都翘大拇指的,我还能不奖赏他?至于他攒私房钱什么的,那些个小猫腻,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一步步来吧……”

光绪帝端坐养心殿正殿龙椅之上。

顶戴灿烂的大臣们班列两旁,李鸿章跪在大殿中间。

一名太监正在宣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二十余年来筹建海防,忠诚勤慎,呕心沥血。此次北洋水师大阅兵,龙旗碧波,铁舰巨炮,扬中国威于世界,该大臣功不可没。着进封为一等肃毅侯,赏赐黄马褂,戴三眼花翎。北洋水师各部,俱有赏赐,钦此!”

早有一名太监将放着三眼花翎和黄马褂的托盘捧到李鸿章面前。

虽宦海沉浮大半辈子,将荣辱得失看得淡了,但此番所受毕竟是人臣殊荣,更是对自己这些年来办海军的肯定。因此,李鸿章激动得重重磕了个响头,颤声道:“臣叩谢天恩!”

光绪亲切地说:“起来吧。”

李鸿章又叩了个头,这才接过托盘站起。

两旁的大臣们此时表情各异。

光绪:“此番北洋阅兵,朕心甚慰……”

不知为什么,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中国实实有了一支雄视远东的强大海军。朕从此可以安枕矣!”

李鸿章:“能让圣上和皇太后安心,那是做臣子的福分。但说到雄视远东,臣窃以为……”

光绪:“李中堂难道有什么隐衷不成?”

李鸿章:“隐衷倒没有……北洋阅兵之后,海军提督丁汝昌曾给皇上上了一份奏折,皇上想必看了?”

光绪:“噢,是那个海军请拨六十万银两,更换维修设备,购置炮弹的奏折吧?”

他将目光转向大臣班列中的翁同龢,“朕已批给翁师傅去办了。”

翁同龢站出班列,“禀皇上,户部现在能动用的银两也就剩下六十万了,如果全部给了北洋,其他地方要钱,臣就没法子了!”

李鸿章急了,上前一步道:“禀皇上,六十万银两无论如何不能少,少了,我北洋海军就开不动,打不响了!”

……

日本横须贺军港,彩旗飞舞,欢呼震天。

一艘崭新的军舰——‘吉野‘号缓缓驶进军港。

穿着雪白海军制服的朝彦十五郎挺着胸,铁浇铁铸般站在炮位上。他嘴角紧抿,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凶狠的目光直视前方。

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西乡从道,还有伊东佑亨等站在欢迎人群的最前面。

西乡从道得意地说:“世界上航速最快的巡洋舰‘吉野’号的到来,再加上新近购置的舰艇,帝国海军在总吨位,航速和射速方面都超过了北洋水师,可以和他一决雌雄了!”

伊东佑亨:“我已向天皇陛下请求,担任进攻中国的海军舰队司令。”

伊藤博文笑道:“两位不愧是军人世家,武士的精神在血液里沸腾了吧?”

陆奥宗光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战争不是说打就打得起来的……”

伊东佑亨:“我们不是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吗?”

伊藤博文沉默了。他望着海天迷蒙处,半晌,才缓缓道:“天皇陛下喻令,时机已经成熟,现在只要寻找一个借口,就可以向中国开战了!”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7
《走向共和》08章 社狐庙鼠

储秀宫太监住房,房间阴暗简陋,狭小的除了那张铺炕外,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

李光昭蜷缩在铺上,那神情就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狐狸躲藏在洞穴里面一样。

小德子坐在他对面,也是满脸焦急的神色。

小德子:“你躲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啊!宫里规矩森严,万一查出来,你我的脑袋搬家是小事,恐怕连李大总管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光昭:“你叫我怎么办?如今外面满世界都是李鸿章的人,我前脚刚从你这儿跨出去,他们后脚肯定就会赶上来把我逮住。到那时,谁也捞不着个好!”

小德子:“我怎么听着这话有点威胁的意思?”

李光昭:“我现在一条命拿捏在你手中,怎么还敢威胁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弟,咱们总不能有好处的时候,就瓜儿甜枣儿蜜,出了点什么事,就上楼抽梯,过河拆桥啊!”

小德子:“你这话就说重了,担心归担心,这时候怎么着我也不会把你往外撵呀!这样吧!我还是去禀告李大总管一声,只要他老人家点头了,就是李鸿章知道你在宫里,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只能干瞪眼。”

……

李鸿章宅邸,盛宣怀将一份文件呈给李鸿章,说:“虽然和美国人谈得很艰苦,但总算达成了协议,我们合办的银行呢,就叫华美银行。制定了简明章程共十三款,请中堂过目……”

李鸿章接过章程,戴上老花眼镜,细细看起来。

马三俊匆匆走进来,“大人,李光昭的下落打探到了!”

“噢?”李鸿章放下章程。

马三俊:“还真如大人所估计的,这狗杂种躲进了宫里。”

盛宣怀:“这却难办了!”

马三俊:“有什么难办?咱带几个人,月黑风高,进得宫去,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揪出来不就得了?”

盛宣怀:“不行,事情万一泄露,那可是滔天大罪呀!”

马三俊:“抓又抓不着,揪又不敢揪,总不能指望他自己从宫里跑出来,送肉上砧板吧?”

“说得好!就要他送肉上砧板!”李鸿章轻拍一下桌子。

马三俊:“大人有主意了?”

李鸿章:“把他从宫里逼出来!”

盛宣怀:“怎么个逼法?”

李鸿章:“你来办,把这事捅到洋人的报纸上去!我甚至替他们想好了一个洋标题,‘神圣的紫禁城,什么时候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盛宣怀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这,这个标题……好,好极了!”

……

毓庆宫,“啪!”光绪将一份报纸拍在御案上,气得嘴唇直哆嗦:“让洋人看了这么一个大笑话,成何体统?传朕旨意,搜遍紫禁城每一个角落,务必将这个李光昭找出来,绳之以法!”

一个太监问:“禀皇上,储秀宫也搜吗?”

光绪顿了一下,“储秀宫那里,朕自会与太后老佛爷说去。”

……

储秀宫,寝房,李莲英闭眼靠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袋。

小德子跪在他脚边,一边给他捶腿,一边说:“我看李鸿章已经发觉李光昭就藏在宫中,我一出去,总觉得四面都是眼睛盯着我……”

李莲英:“作贼心虚,这就叫做贼心虚。”

小德子讪笑着说:“大总管说得是,我这心里一天到晚是悬着……”

李莲英:“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小德子:“只有想法子让他逃得远远的……”

李莲英:“只要一出宫墙,他就会落在李鸿章手中。”

小德子:“那就让他继续猫在我那儿?”

李莲英:“老佛爷要知道你把一个大男人藏在宫中,看她不活剥了你!”

小德子可怜兮兮地说:“这不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吗?”

李莲英淡淡地:“上天是无路,入地嘛,倒是门儿开着哩!……”

小德子一惊,抬头望去,正碰见李莲英眼中的寒光,他不禁打了个冷噤。

一个小太监进来跪禀:“大总管,老佛爷叫您。”

李莲英又“吧嗒”两口烟,这才磕了磕烟袋,起身走出去。

……

太监住房,一道宫墙,锁住沉沉夜色。不时传来的更柝声,反添几许恐怖凄清。

炕铺上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几碟菜肴。

小德子端起酒壶,给李光昭斟上一杯酒,笑嘻嘻道:“这下好了,李总管答应把你平安地送到广州去,我也就放心了。胡乱弄了几个菜,算是给老兄饯行吧!”

李光昭端着酒杯说:“这次眼看着我们就要大发了,没想栽到李鸿章那个老小子手里。不过,也没什么,这年头只要脑瓜子活,弄钱还不容易!何况我还结识了德公公你哩,你说是不是?”

小德子连连点头,“老兄说的是,下次我们还来个空手套白狼!来,喝了这杯酒,我送老兄动身!”

……紫禁城附近,街灯昏黄。

几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

小德子走前面,李光昭随后,再后面是两名高大的太监。

李光昭一边走一边张望,生怕哪个黑暗角落里会窜出几个人来,将他逮住。

小德子倒是很镇定地在前面带路。

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

看着黑黝黝的胡同深处,李光昭停住了脚步。

小德子回过身来,“怎么不走了?”

李光昭:“不对吧,送我去广州,怎么跑到胡同里来了?”

小德子哑哑地笑了。

李光昭预感到什么,惊恐地问:“兄弟,你要干什么?”

小德子:“我要干什么?你老兄这样一个聪明人,咋就还不明白呢?”

听罢,李光昭回身就跑。

两个太监早一边一个,牢牢挟住了他。

“你想杀人灭……”李光昭喊道。

一个太监迅速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口中。

小德子:“不是我想杀人灭口,是上头。”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8

面对着李光昭怨毒的目光,小德子用手朝头顶上一指,“咱哥儿俩结交一场,我让你死个明白!本来你躲在宫里,谁也奈何你不得。可不知谁把消息捅到洋人报纸上去了。皇上大怒,又去找了太后老佛爷。李大总管怕担待不了,这才起了要你死的心。死在宫里说不明白,死在宫外面,明儿个尸首被人发现,就没人对咱们紫禁城说长道短的了……”

李光昭一边听小德子说这番话,一边“唔唔”在两个太监胳膊弯里挣扎,那模样恨不得把小德子一口吞掉!

小德子看他那样子也有些害怕,呵令两名太监:“还不动手?”

一名太监便掏出一根绳子,套住李光昭脖子,两人分别拽住绳子两头,刚要用力,忽然暗处窜出几个人影,为首的闪电般用手指在两个太监身上点了几下,两个太监便“嗵”地栽倒在地。

小德子转身想逃,已被另外的人按倒在地。

为首的人将一把闪着寒光的铁刀搁在他颈上,冷冷道:“爷今日不杀你,你回去给你家主子报个信,日后倘若再和你爷爷作对,撞在爷手中,便有八个吃饭的家伙爷也给他割下来!”

……

李莲英寝房,小德子跪在那儿,脸已经肿起老高,他还在左一掌,右一掌地“叭叭”打着自己的嘴巴。

李莲英坐在椅上,微闭双目,似在聆听丝竹之音。

血从小德子嘴角渗出来,滴落在地。

小德子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

李莲英倏忽睁开眼,冷冷地说:“不要揩,吞回去。还有地上的血,舔了,吞进肚里去。”

小德子惊惧地望着他,李莲英面无表情。

小德子不敢违抗,趴在地上,舔着血迹,吞咽下去。

李莲英把头往椅背上一靠,道:“这就叫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李鸿章这次给咱们吃了一个哑巴亏,咱们得长点记性。”

小德子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因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8

书房,李鸿章在看李光昭的供状。“李莲英和庆郡王爱钱,翁同龢爱名,我就投其所好,分别以金钱和名誉去贿赂他们……”

说着,李鸿章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冷笑,又继续看下去,边看边说:“户部批的六十万银子,送给李莲英十万,庆郡王五万,小德子一座四合院,折合银一万二,买假南洋木材五万,各项打点、回扣八万,计银二十九万二,其余二十一万八千两已被我挥霍……”

看到这里,李鸿章不禁拍案恨道:“这批蟊贼!该杀!”

在旁边侍候的红儿被他吓了一跳。

……

养心殿西暖阁,气氛异常。

门外,除翁同龢外,六部堂官都到了,一个个站在那里,面色肃然。

殿外大坪里,聚集着一大帮品佚较低的官员,这里一堆,那里一群,议论的声音虽低,却不时传了过来:

“李中堂这个奏折厉害,非要追查到底不可!”

“李光昭要乱咬乱攀就麻烦了。”

“听说……都牵扯进去了!”

“胡说!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没看见他今天都没来吗?”

……

西暖阁内,李鸿章的奏折放在光绪旁边的榻几上。

翁同龢直挺挺跪在榻前。

光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胸膛却剧烈起伏着。

翁同龢沉痛地说:“李光昭诈骗一案,臣身为主管户部的大臣,难引其咎。”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奏折,“这是臣自请处罚的奏折,请皇上御览。”

光绪接过奏折,看也不看,往榻几上一扔。

翁同龢:“皇上……”

光绪爆发地问:“你自请处罚有什么用?朕要的是怎么追回这六十万两银子!”

翁同龢愧疚低头。

光绪:“朕就不明白,你翁师傅这么一个明白人,怎么就会那么大方,一下子就给他批了六十万?”

翁同龢:“臣见他是内务府推荐来的,又有庆王爷的批文,所以就……”

光绪打断他,“那就让内务府给他银子啊!那就让庆王爷给他银子啊!朕还要你管这个户部作甚么?”

见翁同龢羞惭自责的样子,他又不忍心了,“你且起来说话。”

翁同龢谢恩站起。

光绪:“外面沸沸扬扬传说,你受了李光昭多少好处……”

刚站起的翁同龢又“嗵”地跪下,眼里顿时泛起一层泪花,“他为先父与臣编了一本书法集子,臣已付了他五百两银子。除此而外,臣并未受过他半点好处。”

光绪:“这就是了。朕是知道翁师傅的廉洁的,只不过名利,名利,名在利前啊!”

在翁同龢听来,光绪这话比骂他沽名钓誉还要利害。他尽力支撑着自己,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储秀宫内,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散下来。

一双手轻托着乌发,灵巧地摆弄着。

乌发中有一根白发,那双手借着梳头,顺势轻轻一带,将白发拽下,拢进袖内。

慈禧从梳妆台的镜子里反窥着李莲英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动作。

李莲英边梳边赞叹道:“老佛爷这满头青丝,恐怕是瑶池王母娘娘给的吧?”

慈禧微笑道:“小李子,你这嘴可真够甜的。”

李莲英:“奴才不是嘴甜,奴才说的是大实话。”

慈禧也不回头,只是对着镜子,反手从李莲英袖筒里拽出那根白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李子,这怎么说?”

李莲英惶恐跪下,“老佛爷恕罪,奴才拿这颗脑袋担保,奴才给老佛爷梳头梳了几十年,也就发现这一根白发。”

慈禧:“起来吧,没事。你也是一番苦心,要真一个人成天在我耳边聒噪,老佛爷,您这儿有根白发!老佛爷,您那儿有根白发!说也把人说老了。”

李莲英由衷地说:“老佛爷这话透彻,说得奴才心里明镜似的。”

慈禧:“太明白也不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小李子,你知道这道理吗?”

李莲英:“知……不知道。奴才怎么会知道这些圣贤的道理呢?”

慈禧:“这就是说呀,水太清澈了,就养不活鱼;人太明白了哩,身边就连个伴儿也没有,活着也就太没意思了。”

李莲英:“老佛爷的解释,比孔圣人都高出多少倍了。”

慈禧依旧不紧不慢地讲道:“所以哩,我也不能成天琢磨着你们这些奴才背着我干了哪些坏事,就比如李光昭这个案子吧……小李子,你的手别颤抖……你们有些什么猫腻我都不管,我只要修园子的木头,一根也不能少……”

说话间,一个高高的乌黑发髻已经梳好,李莲英捧过那顶缀满了珠宝的圣母皇太后玉冕。

对着镜子,慈禧亲手戴在头上。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08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花厅内,就坐着李鸿章、盛宣怀、伍廷芳三个人。

李鸿章:“李光昭现在攥在咱们手里,一定要通过他将银子追回来,能追多少是多少。我还准备上个折子,请皇上太后降旨,凡与此案有牵连的人,应一律严惩,以儆效尤。这件事,就交给廷芳具体去办……”

伍廷芳点头。

李鸿章:“再就是杏荪那里,与美国合办华美银行的十三条章程我都看了,尚属妥当,俱可照准。你明天就和他们签订合约吧!”

……

盛宣怀宅邸,圆桌上,摆着一式双份中英文的华美银行十三条简明章程与合约。

盛宣怀举起葡萄酒杯,向美商代表米建威、巴特道:“预祝我们的华美银行成功,干杯!”

米建威和巴特满面笑容,也举起了酒杯,“干杯!”

谈判成功,米建威显然非常高兴。他与盛宣怀碰杯后,又与翻译碰了杯。然后走到侍立在旁的两个仆人面前,左手端酒杯,右手伸出去道:“谢谢你们的服务!”

那两个仆人显然被他这一手弄懵了,怯生生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又火烫般的缩回来。

……

翁同龢宅邸,一顶蓝布小轿停在门口。

轿帘一掀,修眉凤目的张謇从轿内钻出来。

看门的老家人惊喜道:“是状元公呀?请进,快请进!”

一只香楠木马鞍式书桌摆在书房中间,上面除文房四宝外,还堆放着一大摞公文。

东墙下并列四座书架,上面是各种京版书籍。西墙却是两架文杏十景橱,本应陈列古奇珍玩的橱中,是一箧箧古本书籍。

正中壁上,挂着翁同龢自撰并书写的对联:

文章真处性情见,

谈笑深时风雨来。张謇看着这幅对联,感慨地说:“每次来,看到恩师亲自书写的这幅对联,总是感慨良多,恩师的书法,真是出自天籁啊!”

翁同龢连连摆手道:“以前人夸我书法,我虽口头谦虚,心内却沾沾自喜。今日季直夸我书法,那就是骂我了!”

张謇惊诧道:“恩师何出此言?”

翁同龢:“李光昭一案,他投其所好,赠我以《书海双楫》,致使我清名受损。圣上说我‘名在利前’,真是诛心之论呀!”

张謇:“事情已经过去了,恩师不必如此自责。”

翁同龢:“事情并未过去,李鸿章还在那儿揪住不放哩!再说国家白白损失了六十万银子,身为户部主管,我又怎么能不怀疚自责呢?”

张謇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内掏出一份抄卷道:“六十万的损失是追不回来了,但这里有一笔出卖江山社稷的天大损失,却靠恩师挽回!”

“噢?”翁同龢扫了一眼抄卷,“华美银行章程……这是怎么回事?”

张謇:“一句话吧,李鸿章正准备借洋款,与美国人合办银行。”

翁同龢惊得站了起来,“你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

张謇:“说来好笑,我一个仆人与盛宣怀的一个仆人是老乡。那一日两人遇见,盛宣怀的仆人炫耀,他曾与洋人握过手,就这样把消息给泄露了。我当初还不敢相信,又以二两银子的代价,让那仆人弄到了这个抄卷,一看之下,震惊不已。这才赶来禀告恩师的。”

翁同龢不再说话,重新坐下,细细翻阅那抄卷,眉头不时皱起。

书房里静静的,只听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良久,翁同龢叹了一口气,把抄卷放在书桌上。

张謇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

“欺君枉法,越俎揽权。”翁同龢嘴里轻轻吐出八个字。

张謇:“恩师打算怎么办?”

翁同龢站起,手按书桌,果决地说:“立即上奏皇上皇太后,中止筹办华美银行。”

张謇:“不过……”

翁同龢敏感地问:“不过什么?”

张謇:“朝野皆知您与李鸿章素存龃龉,此次李光昭案又受了些牵连,如果此时您出面弹劾李鸿章,是不是会让人以为挟私报复,又会使恩师清名受损?”

翁同龢慷慨激昂地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名声只不过是我的羽毛,如果因为爱惜羽毛,而使国家蒙受巨大的损失,那不但要遭天下人诟骂,清夜醒来,扪心自问,我将何以为人?”

张謇激动地站起来,向翁同龢深深一揖道:“恩师此语,鹤唳长空,令人感佩之至!学生这也去联络御史,上书弹劾,务必不让李鸿章卖国之举得逞!”

……

天津,盛宣怀宅邸,台阶下,跪着曾和美商米建威握过手的两个仆人中的一个。

两个清兵上前,将他架起,带走。

……

李鸿章官邸,盛宣怀苦笑着,“本来消息封锁的铁筒般似的,谁又能料到竟因为那个奴才和洋人握了手,以为炫耀,给泄露出去了呢?我已吩咐将那个奴才关了起来,严加惩办。”

李鸿章:“现在事情已闹得满城风雨,再惩办那个奴才又有什么用?我这就上个奏折,将中美合办银行的好处说与皇上太后听,乞请圣上批准。你呢,马上赶往京师,去总理大臣衙门与六部堂官处探询,有什么消息,即刻告我。”

京城,都察院大厅,各道御史和翰林院、国子监的清流文官几乎都到齐了。

群情激愤,人声鼎沸,只看见一张张愤怒的脸,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公案旁,一名御史正在奋笔疾书“请即停津沽洋银行疏”。

张謇和另外几名翰林围在他旁边。

张謇慷慨激昂地在口述。

张謇从里面走出来。

鼎沸的人声静下来,大家都将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张謇做了个请的手势,文官们立即争先恐后涌进大厅。

公案旁,文官们排成队,依次在奏折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张謇、文廷式、盛昱、黄体芳、黄煦……

毓庆宫,御案上,一边是李鸿章请求开办华美银行的奏折;一边是“请即停津沽洋银行疏”,折子后面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签名。

翁同龢站在御案前,略显激动地给光绪说着,光绪专注地听着,手中那份“华美银行简明章程”,被他下意识地越捏越紧,皱成一团。

……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俄国公使喀西尼像头熊一样,坐在太师椅上,用粗大的手指指点着一份“华美银行简明章程”询问。

奕劻赔着笑解释。

喀西尼站起来,威胁地晃动着食指,朝外走去。他的背影刚消失,英国公使欧格讷气势汹汹闯进来,将“华美银行简明章程”往桌上一摔,挥动着手臂,高声叫嚷起来。

一个仆人给他端上茶,碰着了他挥动的手臂,茶水四溅,烫得他连连甩手。

奕劻亲自用衣袖给他揩去茶水,又扶他坐下。

欧格讷气呼呼地刚坐下,同样手里攥着一份简明章程的法国公使,又出现在门口。

……

庆王府内厅,一脸疲惫的奕劻由着侍女脱下袍服顶戴,瘫坐在太师椅上。

一个侍从匆匆进来,跪禀道:“翁同龢翁师傅求见主子!”

奕劻没听清楚,猛地一下坐起来,骂道:“妈拉个巴子,还让不让本王爷活了?老子让那些洋人折腾了一整天,回到家里,还不得安生!什么破人,不见!”

侍从壮着胆,又说了一句,“禀王爷,是翁师傅求见。”

奕劻这下听清楚了,“是翁师傅?快,快请他进来!”

侍从一边引着翁同龢往里走,一边说:“咱们主子本来什么人也不见了,听说是翁师傅您,一叠连声说请啊……”

翁同龢并不答话,只是微笑着随他往前走。

内厅门口,奕劻只穿着内衣,迎将出来。翁同龢一见奕劻,趋前一步,“拜见王爷!”

奕劻将他扶住,大声道:“翁师傅来得好,我被那些洋人折腾苦了,正想找个人聊聊!”

翁同龢笑道:“我就是来陪王爷聊天的。”

奕劻:“那好,我们今晚就作彻夜长谈!”

更深漏残,只有内厅还亮着灯光。窗纸上,映出两个促膝谈心的人影……

储秀宫内,榻几上也摆着“华美银行简明章程”。

慈禧用中指和小指上带着两寸多长金护指的右手,轻轻捏起了这份章程。

慈禧:“闹得满世界鸡犬不宁的,就是这薄薄几页纸?”

奕劻垂手答道:“是。”

慈禧:“李鸿章的奏折我也看了,他说的也有道理啊!办海军、修铁路,还有好多杂七杂八的事要他应付,苦于经费不足。户部又不拨款给他,借洋债呢,利息轻重又常受挟制,镑价涨落复多亏损。那不就像洋人、外国一样,干脆自己办个银行!”

奕劻:“我大清和外国情况迥异,开办银行,诚如翁同龢所言,利归外国,害遗中国。”

慈禧:“难道李鸿章会有这样糊涂吗?”

奕劻:“李鸿章此举的确有越俎代庖之嫌。”

慈禧:“‘越俎代庖’、‘欺君枉法’、‘目无君上’,好像都是八十一名御史联名所上折子上的话,你怎么都搬来了?”

慈禧走动两步,继续道:“我还有一点儿弄不明白,平时你和李鸿章关系还好,今儿个怎么说起他的坏话来了?是不是与翁同龢彻夜长谈的结果?”

奕劻只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有冷汗流出来。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翁同龢昨晚是到了臣那儿……”

慈禧:“我就奇怪你们平时不太对付的,如今怎么搞到了一起?”

奕劻吓得赶快跪下,“臣和翁同龢并无不轨之言……”

慈禧:“我知道。你虽然有点贪,但对我是没有外心的,这就是为什么七爷走后,我不光让你顶替了他修园子的差使,连总理衙门的差使也让你顶替的缘故。但我要告诉你,少拉帮结伙的,那样对你没好处!”

奕劻:“臣谨记老佛爷训饬。”

慈禧:“记得就好,翁同龢昨晚都说了些什么?”

奕劻:“他以日本与外国合作开银行受累一事为例,指陈与外国办银行的利害。他还说……”

奕劻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样措词。

慈禧不耐烦地训斥说:“别吞吞吐吐的,尽管说!”

奕劻:“他还说李鸿章坐镇北洋,军政外交集于一身,权倾中外。现在又撇开朝廷户部,企图把金融大权揽到自己手中,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他敢!”慈禧冷笑一声,又回到榻几上坐下,“翁同龢又是和你‘深谈’,又是策动御史递折谏争,起劲得很。是不是看到李光昭的事,牵扯到了你们几个,合起伙来,要报一箭之仇啊?”

奕劻:“臣以为,翁同龢大节上是好的。”

慈禧:“李鸿章的大节也是好的。我看他办这个银行,也没什么大错。”

奕劻:“不过办银行的事,不光朝野震动,连各国公使都天天跑到总理衙门来,纠缠恐吓,说我们把好处给美国人独吞了,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慈禧火了:“我偏要把好处给美国人独吞,我中国自己的事,碍着他们什么了?”

奕劻叫一声“太后……”,便不敢再吱声。

慈禧也沉默一会儿,对奕劻道:“你跪安吧,停办银行的事,容我再想想。小李子,你送送庆王爷。”

李莲英:“嗻!”

奕劻已经离开,慈禧坐在榻几上,微闭着眼沉思。

李莲英轻手轻脚返回。

慈禧睁开眼:“庆王爷走了?”

李功英:“走了。”

慈禧:“他说什么了?”

李莲英:“说了。”

慈禧:“噢?”

李莲英:“庆王爷说自从出了办洋行的事,洋人吵得他太累,准备告病假,让李鸿章来总理衙门应付几天。”

慈禧:“李鸿章来洋人就不吵了?”

李莲英:“这个自然。奴才亲眼所见,洋人对李中堂之尊敬甚于庆王爷百倍,何况这办不办银行全在李中堂一句话,洋人不敢得罪他的。”

慈禧皱起眉头:“唔?”

……

养心殿西暖阁,气氛异常。

门外,包括翁同龢在内的六部堂官都到了,一个个站在那里,面色肃然。

殿外大坪里,又聚集着一大帮品佚较低的官员,这里一堆,那里一群,议论的声音虽低,却不时传了过来:

“李光昭案还未了结,华美银行事又起风波,乱糟糟一场混斗,不知何时收场?”

“不是皇太后有懿旨了吗?办与不办,是该了断了。”

“你说这两桩事绞在一起,皇上与太后当如何裁处?”

“那还用说,李鸿章人证物证俱在,稳操胜算嘛!”

“我看未必,这边几个都是通天人物,联手对付谁谁倒霉!”

“李鸿章赢!”

“这几个赢!”

“你敢打赌么?”

“赌就赌……”

一个太监出来,高呼:“圣母皇太后懿旨!”

六部堂官与所有官员顿时噤声,黑压压跪倒一片。

太监:“圣母皇太后说,洋人从来没有安好心眼儿,找他们合伙,难免要吃亏上当,李鸿章那个洋行就算了。圣母皇太后又说,李光昭这个案子,也用不着七挖八查的了,将他推到菜市口一刀砍了,大伙儿图个清静……”

随着太监的宣诏——

李光昭被五花大绑押至菜市口,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

火光熊熊,一只手将“华美银行简明章程”一页页投进火中。

……

李鸿章宅邸,章程的最后一页渐渐化为灰烬。

李鸿章坐在那里,兀自望着那一小堆灰烬出神。

盛宣怀、伍廷芳、马三俊都站在旁边,谁也不吱声。

一派沉寂。

李鸿章站起来说:“什么也别想了!我想布置一个西式客厅,明日你们都过来出出主意。”



作者: 泰山乌鸦    时间: 2023-9-11 13:10
《走向共和》09章 窝里斗

储秀宫太监住房,房间阴暗简陋,狭小的除了那张铺炕外,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

李光昭蜷缩在铺上,那神情就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狐狸躲藏在洞穴里面一样。

小德子坐在他对面,也是满脸焦急的神色。

小德子:“你躲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啊!宫里规矩森严,万一查出来,你我的脑袋搬家是小事,恐怕连李大总管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光昭:“你叫我怎么办?如今外面满世界都是李鸿章的人,我前脚刚从你这儿跨出去,他们后脚肯定就会赶上来把我逮住。到那时,谁也捞不着个好!”

小德子:“我怎么听着这话有点威胁的意思?”

李光昭:“我现在一条命拿捏在你手中,怎么还敢威胁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弟,咱们总不能有好处的时候,就瓜儿甜枣儿蜜,出了点什么事,就上楼抽梯,过河拆桥啊!”

小德子:“你这话就说重了,担心归担心,这时候怎么着我也不会把你往外撵呀!这样吧!我还是去禀告李大总管一声,只要他老人家点头了,就是李鸿章知道你在宫里,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只能干瞪眼。”

……

李鸿章宅邸,盛宣怀将一份文件呈给李鸿章,说:“虽然和美国人谈得很艰苦,但总算达成了协议,我们合办的银行呢,就叫华美银行。制定了简明章程共十三款,请中堂过目……”

李鸿章接过章程,戴上老花眼镜,细细看起来。

马三俊匆匆走进来,“大人,李光昭的下落打探到了!”

“噢?”李鸿章放下章程。

马三俊:“还真如大人所估计的,这狗杂种躲进了宫里。”

盛宣怀:“这却难办了!”

马三俊:“有什么难办?咱带几个人,月黑风高,进得宫去,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揪出来不就得了?”

盛宣怀:“不行,事情万一泄露,那可是滔天大罪呀!”

马三俊:“抓又抓不着,揪又不敢揪,总不能指望他自己从宫里跑出来,送肉上砧板吧?”

“说得好!就要他送肉上砧板!”李鸿章轻拍一下桌子。

马三俊:“大人有主意了?”

李鸿章:“把他从宫里逼出来!”

盛宣怀:“怎么个逼法?”

李鸿章:“你来办,把这事捅到洋人的报纸上去!我甚至替他们想好了一个洋标题,‘神圣的紫禁城,什么时候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盛宣怀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这,这个标题……好,好极了!”

……

毓庆宫,“啪!”光绪将一份报纸拍在御案上,气得嘴唇直哆嗦:“让洋人看了这么一个大笑话,成何体统?传朕旨意,搜遍紫禁城每一个角落,务必将这个李光昭找出来,绳之以法!”

一个太监问:“禀皇上,储秀宫也搜吗?”

光绪顿了一下,“储秀宫那里,朕自会与太后老佛爷说去。”

……

储秀宫,寝房,李莲英闭眼靠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袋。

小德子跪在他脚边,一边给他捶腿,一边说:“我看李鸿章已经发觉李光昭就藏在宫中,我一出去,总觉得四面都是眼睛盯着我……”

李莲英:“作贼心虚,这就叫做贼心虚。”

小德子讪笑着说:“大总管说得是,我这心里一天到晚是悬着……”

李莲英:“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小德子:“只有想法子让他逃得远远的……”

李莲英:“只要一出宫墙,他就会落在李鸿章手中。”

小德子:“那就让他继续猫在我那儿?”

李莲英:“老佛爷要知道你把一个大男人藏在宫中,看她不活剥了你!”

小德子可怜兮兮地说:“这不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吗?”

李莲英淡淡地:“上天是无路,入地嘛,倒是门儿开着哩!……”

小德子一惊,抬头望去,正碰见李莲英眼中的寒光,他不禁打了个冷噤。

一个小太监进来跪禀:“大总管,老佛爷叫您。”

李莲英又“吧嗒”两口烟,这才磕了磕烟袋,起身走出去。

……

太监住房,一道宫墙,锁住沉沉夜色。不时传来的更柝声,反添几许恐怖凄清。

炕铺上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几碟菜肴。

小德子端起酒壶,给李光昭斟上一杯酒,笑嘻嘻道:“这下好了,李总管答应把你平安地送到广州去,我也就放心了。胡乱弄了几个菜,算是给老兄饯行吧!”

李光昭端着酒杯说:“这次眼看着我们就要大发了,没想栽到李鸿章那个老小子手里。不过,也没什么,这年头只要脑瓜子活,弄钱还不容易!何况我还结识了德公公你哩,你说是不是?”

小德子连连点头,“老兄说的是,下次我们还来个空手套白狼!来,喝了这杯酒,我送老兄动身!”

……紫禁城附近,街灯昏黄。

几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

小德子走前面,李光昭随后,再后面是两名高大的太监。

李光昭一边走一边张望,生怕哪个黑暗角落里会窜出几个人来,将他逮住。

小德子倒是很镇定地在前面带路。

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

看着黑黝黝的胡同深处,李光昭停住了脚步。

小德子回过身来,“怎么不走了?”

李光昭:“不对吧,送我去广州,怎么跑到胡同里来了?”

小德子哑哑地笑了。

李光昭预感到什么,惊恐地问:“兄弟,你要干什么?”

小德子:“我要干什么?你老兄这样一个聪明人,咋就还不明白呢?”

听罢,李光昭回身就跑。

两个太监早一边一个,牢牢挟住了他。

“你想杀人灭……”李光昭喊道。

一个太监迅速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口中。

小德子:“不是我想杀人灭口,是上头。”

面对着李光昭怨毒的目光,小德子用手朝头顶上一指,“咱哥儿俩结交一场,我让你死个明白!本来你躲在宫里,谁也奈何你不得。可不知谁把消息捅到洋人报纸上去了。皇上大怒,又去找了太后老佛爷。李大总管怕担待不了,这才起了要你死的心。死在宫里说不明白,死在宫外面,明儿个尸首被人发现,就没人对咱们紫禁城说长道短的了……”

李光昭一边听小德子说这番话,一边“唔唔”在两个太监胳膊弯里挣扎,那模样恨不得把小德子一口吞掉!

小德子看他那样子也有些害怕,呵令两名太监:“还不动手?”

一名太监便掏出一根绳子,套住李光昭脖子,两人分别拽住绳子两头,刚要用力,忽然暗处窜出几个人影,为首的闪电般用手指在两个太监身上点了几下,两个太监便“嗵”地栽倒在地。

小德子转身想逃,已被另外的人按倒在地。

为首的人将一把闪着寒光的铁刀搁在他颈上,冷冷道:“爷今日不杀你,你回去给你家主子报个信,日后倘若再和你爷爷作对,撞在爷手中,便有八个吃饭的家伙爷也给他割下来!”

……

李莲英寝房,小德子跪在那儿,脸已经肿起老高,他还在左一掌,右一掌地“叭叭”打着自己的嘴巴。

李莲英坐在椅上,微闭双目,似在聆听丝竹之音。

血从小德子嘴角渗出来,滴落在地。

小德子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

李莲英倏忽睁开眼,冷冷地说:“不要揩,吞回去。还有地上的血,舔了,吞进肚里去。”

小德子惊惧地望着他,李莲英面无表情。

小德子不敢违抗,趴在地上,舔着血迹,吞咽下去。

李莲英把头往椅背上一靠,道:“这就叫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李鸿章这次给咱们吃了一个哑巴亏,咱们得长点记性。”

小德子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因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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